四
作为杂志《怪与幽》的撰稿人,我很高兴O先生也对恐怖小说这个文学类型产生了兴趣。在他十年零三个月的作家生涯中,O先生把最后一年献给了恐怖小说。我很好奇,他在那段时间里发表的几部短篇作品,到底是如何诞生的。
离婚后,O先生开始了独居生活。我在那个时候与他见过一次面。
“我把之前住的房子卖了。那所高中的校舍,我再多看一眼都会无法忍受,因为我已经再也写不出校园推理小说了。”
O先生变得比以前更瘦了,眼睛凹陷,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
“我现在租住在一栋公寓的二层,其实我还是头一回自己住呢。结婚之前,我在老家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很久以前就因病去世了,现在,我已经彻底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从前,他之所以能写出校园推理小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家的后面有片高中校园。后来,他之所以能写出恋爱小说,是因为他牺牲掉了夫妻感情。如今,已经孑然一身的O先生还想写些什么样的小说呢?我不由得感到疑惑,便向他询问。
“现在,我的兴趣点在‘死亡’上面。请您放心,我并不是想要自杀。我的公寓后面有片墓地。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隔着一片杂树丛,我能看见一大片的墓碑。那片墓地不像城市公墓那么整洁,更像是荒郊野外的古坟。看着它,我便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死亡’这个主题。”
他说,开始独居以后,他重新回忆起已经亡故的双亲。每天他都会在小小的佛龛前双手合十,感谢双亲对自己的生育之恩。
“虽说我想把‘死亡’当成主题,但我并不想写纯文学,而是想写鬼怪故事一类的东西。事到如今,我终于感觉自己可以写出恐怖故事来了。我住的那间公寓其实还挺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墙壁和天花板上总有些不知哪里来的污迹,整个房间透着一种阴郁的氛围,有种随时会有诡异东西冒出来的感觉。第一次参观这个房间的时候,我并没怎么在意这些。结果现在,我家厕所的地面上时不时会出现像小孩手印一样的痕迹,水管里流出的水有时还会散发出腥臭味儿……”
写作时,O先生总喜欢让自己所处的环境变得跟小说世界里一模一样,借以模糊掉现实与小说间的界限。按照他的说法,他是从自己的居住环境中汲取“死亡”这一主题的。但果真如此吗?也许,“死亡”这个概念早已进入了他的潜意识,所以他才会有意搬到这样一间房子里的吧。我在心里猜想着这种可能性,但并未向他本人求证过。那一天,我们聊到这里就分开了。
过了一阵子,O先生撰写的一部短篇恐怖小说刊载在了某本文艺杂志上。小说的主人公刚刚开始独居,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怪异现象。O先生的文风总能完美呈现出小说的氛围,这甚至可以称为一种超能力。而这样的文风在恐怖小说这种文学体裁中,也呈现出了绝佳的阅读效果。紧张的氛围笼罩着整部作品,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与孤寂。被怪异现象吓坏了的主人公显得孤独、悲哀而又有点儿滑稽。
几个月后,同一本杂志又刊载了O先生的另外一部恐怖小说。也许他是打算跟同一个编辑连着合作几部,最后一并汇总出版成短篇小说集吧。这部作品比上一部更具幻想性与诡奇,我们甚至能从登场人物的心理活动中窥到一种对于死后世界的憧憬。
我打电话给O先生,想告诉他我对他作品的感想。
“现在,我好像终于能写出恐怖小说来了。不过之前我在写第一篇稿子的时候,总感觉大脑很难切换进写作模式。每天,为了写下第一行字,总要费上好大的劲儿呢。我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才终于理解了登场人物的恐惧心理。”
办法?
“具体来讲,都想了哪些办法呢?”
“我去找了各种各样让我感到害怕的物件,堆在房间里面。比如,我会在网上搜集恐怖照片和画像,然后打印出来贴满一整面墙;再比如,我会到垃圾场翻找被人丢弃的日本人偶,再带回自己的房间。”
O先生原本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他和普通人一样,见到可怕的东西,也会觉得害怕。所以,其实他并不想搜集那么多恐怖物件摆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为了小说,他认为自己不得不这么做。
“白天我基本在家里工作。晚上,我会带着笔记本电脑到墓地去写作。那片墓地可能没有管理员吧,反正我总能随意进出。那里没有路灯,周围还长着一圈杂树丛,所以四下里总是一片漆黑。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以后,我会看见一排排长满青苔的墓碑立在夜色当中。那片墓地里面有个断坡,我每天夜里就坐在那个断坡上写作。”
我身边确实有不少人爱在深夜探访灵异之地。也许是因为我为专门刊载怪谈类小说的杂志撰稿,所以才会认识一群喜欢神秘现象的伙伴吧。尽管如此,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会为写小说到墓地去的,O先生还是头一个。
“每当我处在漆黑一片的墓地时,总会紧张得喘不上来气。在那样的时刻,我深刻地认识到夜晚竟是那么黑,黑暗竟是那么可怕。因为太害怕了,我的双手一直在不停颤抖,字也一遍遍地打错。我无法自制地认定黑暗深处肯定藏着一些什么。明明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却总感觉有视线从周围聚集在我身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我的皮肤就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只想马上拔腿就跑。但是,我越是陷入这种状态,写作就越顺利。文字从我的指尖不断流淌出来,就好像不是我自己在写,而是有人握着我的手在写一样。真的,我的手自己会动,源源不断地从我的体内深处输出着各种绝妙的描述。如果我关在房间里写的话,是绝对写不出那种东西的。那些语句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惊艳。我对于小说登场人物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心情完全感同身受。我一字一字地重重敲击键盘,将他们的心理状态写进小说里。”
他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在恐惧着什么。
“有时会有很诡异的事情发生。比如说,有的时候我正写着小说,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走过。回头看时,我却只能看见一排排的墓碑,而看不见一个人影。再比如说,有的时候,黑暗深处会有窃窃私语传来。不知那是我的错觉,还是因为我太害怕所以产生了幻听,还是……黎明将近时,天空会一点点地亮起来。每到那时,我都会深深呼出一口气,想着,今晚算是平安度过了。每晚往墓地走的时候,我都会想: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呢?我今晚会不会真的看见点儿什么?如果真的看见了,我会不会彻底疯掉?我真的非常害怕去墓地,但是为了小说,不去又不行。不到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我就写不出来。我不希望自己今后再也写不出东西。我想继续写小说,继续创造出好的东西,得到别人认可。我现在的生活里就只剩下这一件事了。”
我并不清楚O先生最初想要成为作家的动机。每个作家的初始创作冲动都各不相同——有人是被新人奖的奖金吸引,有人则是向往作家这个头衔。
“我从小就喜欢小说。我梦想着自己也能编织故事,带给别人感动,所以就一直朝着成为小说家的方向努力。每当翻开一个故事,我都能忘记日常生活,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真挺不可思议的,对吧?但是,轮到我自己要去写故事的时候,我却发现,必须得让自己的日常生活与作品世界融为一体才能进行创作。要是我也像大家一样拥有写小说的才华就好了。”
O先生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您不是很有才华嘛。”我对他说,“您不但成功出道,还写下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结果却在这里哀叹自己没有才华,这岂不是太滑稽了吗?”但我的话似乎完全没有触动到他。
“聊得有点儿久了呢。差不多挂了吧。”
我们相互道别,挂断了电话。
那之后,他在半年间又写出了三篇恐怖小说。三篇全都刊载在杂志上,但显然一篇比一篇晦涩难懂起来。故事逻辑渐渐变得无法自圆其说,只有仿若噩梦般的幻想色彩益发突出。我猜,O先生正是因为曾与墓地中的无边暗夜赤诚相见,才不愿将那浓缩了的死亡气息写成一个通俗易读的故事,使之变成陈词滥调吧。在他的作品中,含义不明的自造词语越来越多,令人难以理解的逻辑也比比皆是。阅读时,就算进行逐行分析,读者也抓不住故事的逻辑走向。可当你刚刚感觉故事行文毫无要领、支离破碎的时候,突然间又会读到一段仿佛圣母满含慈爱之心娓娓道来的清澈语句。
这样的小说肯定会让普通人感到大惑不解吧,但是我却非常喜欢他这些毫无逻辑的短篇恐怖小说。因为,连同其中含义不明的地方一起,它们让我隐约瞥见了一个与我们次元相异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他在墓地中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窥见的。他触碰到了彼岸的世界,而后一去不返。
O先生写过十几岁的少年,写过爱与爱的丧失,也写过人在与“死亡”对峙时的恐惧。写完所有这些以后,他的小说家生涯就此落下了帷幕。每当想起他时,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黑夜中的墓地——他坐在那里,身体瘦弱不堪,但双眼却炯炯发光。正在写作的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在那无边暗夜中,只有键盘敲击声在不断回响。
O先生的遗体是在清晨被人发现的。死因是由过度的精神压力导致的心脏停搏。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呢?据说,死去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因恐惧而扭曲着的。人们说,他的遗体旁边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还有写到一半的小说。只可惜我没能看到。据编辑说,那篇“小说”只是一堆含义不明的语句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