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他去世时我才两岁。我妈妈后来改嫁了,第二段婚姻虽然是出于爱情,却让她吃了不少苦头。我继父是个音乐家。他这人真是太传奇了,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古怪、最神奇的一个。他对我的童年影响特别大,甚至影响了我的一辈子。为了让你们更好地了解我的故事,我先说说他的身世。
接下来我要讲的事,都是后来从著名小提琴家B那里听来的。他年轻时和我继父是朋友,还一起搭档过一阵子。
我继父姓叶菲莫夫,出生在一个地主的庄园,他爸是个穷乐师,到处漂泊,后来就在这个庄园落了脚,给地主的乐团当差。那个地主日子过得挺奢侈,特别喜欢音乐,简直是痴迷。听说他从没出过村,连莫斯科都没去过,有一次却突然要去国外疗养,就因为报上说有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要在那儿演出。地主养着一个不小的乐团,几乎把所有收入都砸在上面了。
我继父就在这乐团里吹单簧管。他二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怪人。同一个县里,住着一个破产的伯爵,他以前开了个私人剧院,结果赔光了。伯爵以人品不好为由,将乐团指挥解雇了。指挥是个意大利人,人品确实不咋地,被炒了之后,就彻底混不下去了,整天在乡下小酒馆晃荡,喝得烂醉,有时候还乞讨,整个省都没人敢用他。
我继父跟这个人成了朋友。他俩怎么会成朋友,真是让人想不通。好在也没谁发现我继父跟他学坏,就连一开始反对他跟意大利人来往的地主,后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后来,那指挥突然就死了。一个早上,有人在水坝边的沟里发现了他,调查之后,说是中风死的。他写了遗嘱,遗物归我继父。遗物中有一件黑礼服,意大利人一度宝贝得不行,还想着以后能穿上它再找份工作,此外,还有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小提琴。
没人对继父拥有这份遗产有意见。但没过多久,伯爵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带着伯爵的信来找地主。信里,伯爵又是请求又是恳求,想让叶菲莫夫把那把小提琴卖给他,以供自己的乐团用。他开价三千卢布,还说他已经派人找过叶戈尔·叶菲莫夫好几次了,想当面谈,但都被拒绝了。伯爵说自己出价很公道了,不会再加了,但叶菲莫夫太固执,总疑心被占了便宜,就想让地主去劝劝他。
地主立刻叫人找来我的继父。
“你干吗不把琴卖了?”他问继父,“你又不用它。人家给你三千卢布,这价钱不低了。你以为人家会出更高的价!想什么呢?伯爵不会骗你的。”
叶菲莫夫说,他自己不去见伯爵,但老爷要是让他去,他就去。反正他不会把琴卖给伯爵,他们要是硬抢,那也没办法。
这话一下戳到了地主的痛处。他这人最爱说他懂得如何跟乐师们打交道,因为自己尊重他们都是真正的艺术家。多亏了他们,他的乐团不仅不比伯爵的差,甚至比首都的还好。
“行!”地主说,“我会跟伯爵说,你不想卖,因为你不想卖。你有权利卖,也有权利不卖,对吧?但我问你,你要这琴干吗?你是吹单簧管的,虽然你吹得不咋地。不如卖给我得了。我给你三千卢布。(谁知道那是什么琴?)”
叶菲莫夫笑了笑。
“不行,老爷,我不能卖给你,”他回答说,“当然,这是你的自由……”
“我难道在逼你?我难道在欺负你!”地主火了,大声喊道。主要是当着伯爵的乐师面被拒绝,地主的脸面挂不住。“滚出去,白眼狼!我不想再看到你!要不是我,你和你那破单簧管能怎么办?在我这儿,你有工资拿,吃香的喝辣的,过着好日子。你是个艺术家,怎么就不明白、不领情呢?滚出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地主一生气就赶人,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但他又绝对不会对他的“艺术家”(他这么称呼他的乐师)太过分。
交易失败后,事情似乎平息了下来。然而,一个月后,伯爵的首席小提琴手却出人意料地指控我的继父谋杀了那位意大利指挥,为的就是那笔遗产。他甚至声称遗嘱是继父逼迫指挥写的,并扬言要找证人。尽管伯爵和地主极力劝阻,但小提琴手执迷不悟。他一口咬定指挥并非死于酗酒,而是中毒身亡,并要求重新验尸。虽然验尸报告显示指挥死于中风,但小提琴手却编造了一套看似合理的说辞,令案件扑朔迷离。
叶菲莫夫因此被捕入狱,此事震惊了全省。经过一番调查,警方最终查明了真相:小提琴手的指控完全是诬告。他之所以如此做,很可能是因为没能得到那把小提琴,心怀怨恨。最终,小提琴手被判刑,但直到临死前,他仍坚称自己是对的,认为叶菲莫夫害死了指挥,只不过手段更加隐蔽。讽刺的是,还没等他接受惩罚,他就得了脑膜炎,疯了,死在了监狱里。
这整个过程里,地主真是帮了大忙,对我继父比对他亲儿子还好。他好几次去监狱看他,安慰他,给他钱。知道他喜欢抽雪茄,还给他带了上等雪茄。等我继父没事了,还请了整个乐团的人吃饭以示庆祝。地主觉得叶菲莫夫的事就是乐团的事,他看重乐师们的品行,就算比不上他们的才华,也差不到哪儿去。
过了一年,省里突然传出消息,说有个有名的小提琴家,是个法国人,路过这里,要开几场音乐会。地主立马就设法请他来家里做客。事情进展得挺顺利的,那个法国人也答应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还请了好多人,结果突然出了岔子。
一天早上,有人来报告说,叶菲莫夫不见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家到处找,但一点儿线索都没有。缺了个吹单簧管的人,这下乐团麻烦了。结果,在叶菲莫夫失踪三天后,地主收到了法国人的一封信。信中法国人傲慢地拒绝了邀请,拐弯抹角地讽刺道,他以后跟那些养私人乐团的人打交道得小心点儿。还说真正的人才在一个不懂艺术的人手下干活,太不体面了。叶菲莫夫,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的例子就足以说明一切。
地主看完信,又吃惊又生气。怎么回事?叶菲莫夫,自己这么照顾他,对他这么好,他竟然在那个他很看重的欧洲艺术家面前这么没良心地诋毁他!而且,信里的事说不通,法国人说叶菲莫夫是个很有才华的小提琴手,却被逼着吹单簧管。地主震惊了,决定立刻进城见那个法国人。还没出发呢,又收到伯爵的信。伯爵请他马上去他那儿,说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那个法国大师现在和他在一起,叶菲莫夫也在。伯爵还说自己对叶菲莫夫的胡说八道非常生气,已让人把他控制起来了。他请地主务必到场,因为叶菲莫夫的指控甚至还牵扯到了伯爵自己。事情很严重,得尽快弄清楚。
地主赶到伯爵家,见到了那个法国人,把我继父的事解释了一遍。他说自己以前根本不知道叶菲莫夫有才华,他印象里叶菲莫夫单簧管吹得挺烂的,从不知道他还会拉小提琴。叶菲莫夫是自由人,一直都很自由,真要觉得受委屈了,随时可以走。法国人听了很吃惊,赶紧叫来了叶菲莫夫。叶菲莫夫此时简直变了个人,态度傲慢,说话带刺,一口咬定他跟法国人说的都是实话。这把伯爵气得够呛,大骂他是无赖,是骗子,活该受最重的惩罚。
“您别生气,大人,我跟您也算熟了,挺了解您的,”我继父回嘴说,“多亏您,我上次差点儿就进监狱了。我知道是谁唆使阿列克谢·尼基福雷奇——就是您以前那个乐师去告我的。”
伯爵听到如此严重的指控,气得都要爆炸了。正好当时有个官员来找伯爵办事,伯爵便以诬告和诽谤为由,请求当场逮捕叶菲莫夫。法国人也表示非常愤慨,说他无法理解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我继父也火了,说与其像以前那样在地主家的乐团混日子,又穷得走投无路,还不如受惩罚、上法庭,再被调查一次也无妨。之后,他就跟着逮捕他的官员离开了。
半夜时分,关押我继父的房间门开了。进来的是地主,他穿着睡袍和拖鞋,手里拿着一盏灯笼。看来他是失眠了,有什么心事让他这么晚了还来。叶菲莫夫也没睡,他惊讶地看着进来的人。地主放下灯笼,心情沉重地在他对面坐下。
“叶戈尔,”他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叶菲莫夫没说话。地主又问了一遍。他的话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感情,一种奇特的忧伤。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您!”我继父终于回答说,他挥了挥手,“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这么做!反正我在您这儿待不下去,就是待不下去……好像有魔鬼缠上我了!”
“叶戈尔!”地主又开口了,“回来我这儿吧。我把什么都忘掉,什么都原谅你。听我说,你还是我的首席乐师,我给你比别人更多的薪水……”
“不行,老爷,不行,别说了,我在这儿待不长!我跟您说,有魔鬼缠着我。我要是留下,说不定哪天会把您家给烧了。我有时会突然产生一种痛苦,还不如没生下来!我现在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您就放过我吧。自从我跟那个魔鬼结交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谁?”地主问。
“就是那个像条狗一样死去的意大利人,那个被上帝抛弃的人。”
“是他教你拉琴的吗,叶戈鲁什卡
?”
“是的!他教了我很多东西,结果害了我。我宁愿从没见过他。”
“难道他拉小提琴也很厉害吗,叶戈鲁什卡?”
“不,他自己懂得不多,但教得挺好。我主要是自己学会的,他只指点了一点点。我宁愿我的手烂掉,也不要学这些。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您问我:‘叶戈尔!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我,老爷,我一个字也回答不上来,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不,您还是放过我吧,我再说一遍。我迟早会做些什么,把自己远远地打发走,一了百了!”
“叶戈尔!”地主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不能就这么放你走。你要是不想在我这儿干了,那就走吧。你是自由人,我不能强留你。但我现在不能就这么离开你。给我拉一段吧,叶戈尔,用你的小提琴,拉一段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拉一段吧!我不是命令你,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强迫,我是在苦苦哀求你。给我拉一段吧,叶戈鲁什卡,看在上帝的分上,就拉你拉给那个法国人听的那段!让我宽宽心!你犟,我也犟,看来我们都有自己的脾气,叶戈鲁什卡!我能感受到你,你也感受一下我吧。你要是不拉那段给我听,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要你心甘情愿地拉给我听,就像拉给那个法国人听的那样。”
“好吧,”叶菲莫夫说,“我发过誓不在您面前拉琴,但现在我会拉给您听。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您再也听不到我拉琴了,就算给我一千卢布也不行。”
说完,他拿起小提琴,开始演奏根据俄罗斯民歌改编的变奏曲。B说,这是他的第一首,也是最好的一首小提琴曲,他以后再也没有拉得这么好、这么投入了。地主本来就很容易被音乐感动,现在更是泣不成声。演奏结束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出三百卢布,递给我继父,说:
“现在走吧,叶戈尔。我放你出去,我会跟伯爵解释清楚的。但记住,以后别再跟我见面了。你前面的路还很长,要是我们再碰上,对你我都不好。好了,再见!等等!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就一个,别喝酒,要学习,一直学习,别骄傲!我这是像你的父亲一样跟你说的。记住,我再说一遍:要学习,别沾酒。要是哪天心情不好喝了一次(以后难免会心情不好),那就全完了,一切都会变得一团糟,说不定你也会像你的意大利朋友一样,死在某个沟里。好了,现在再见!等等,亲我一下!”
他们亲吻后,我的继父重获自由。
他一获得自由,便迫不及待地在县城里挥霍掉了那三百卢布,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压抑和束缚都一扫而空。他与一群游手好闲之徒厮混在一起,这些人都是社会最底层、最肮脏的渣滓。可想而知,他很快就变得一贫如洗,不得不屈尊加入一个流浪剧院里可怜巴巴的乐团,担任第一,或许也是唯一的小提琴手。这一切与他最初的宏伟计划完全背道而驰。他原本的计划是尽快赶往彼得堡,在那里潜心学习,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最终把自己培养成一位受人敬仰的艺术家。
然而,小乐团里的生活并不如意,充满了各种摩擦和冲突。我的继父很快就与剧院经理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不欢而散。他彻底失去了信心,绝望之下,他做出了一件深深刺痛他自尊心的事情——他给曾经认识的那位地主写了一封信,卑微地请求资助。然而,信寄出去后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不甘心,又写了第二封信。在第二封信中,他使用了最为屈辱的措辞,称地主为他的恩人,并不遗余力地用“真正的艺术鉴赏家”等华丽的辞藻来奉承和吹捧地主。地主终于回信了,寄来了一百卢布,以及几行由他的男仆代笔的冷冰冰的字句,声明以后请勿再来打扰。
收到这笔钱后,继父原本打算立刻动身前往彼得堡,但偿还了债务后,钱所剩无几,根本不足以支撑前往彼得堡的旅费。他不得不再次加入另一个小乐团,希望能攒够路费,但很快又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在那里待下去。就这样,他从一个乐团辗转到另一个乐团,从一个地方流落到另一个地方,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心中却始终怀揣着尽快抵达彼得堡的执念。在外省的这六年,他就像一个迷失在荒野中的旅人,在无尽的失望和希望中挣扎着。
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绝望地意识到,一点点蚕食他天赋的,正是这混乱、贫困的生活所加的重重枷锁。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在一个清晨,毅然决然地抛弃了那份让他倍感束缚的乐团工作,怀揣着他那把饱经风霜的小提琴,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彼得堡的漫漫长路,一路风餐露宿,靠着沿途的乞讨勉强维生。
他租住在彼得堡一间简陋的阁楼里,在那里结识了刚从德国归来的B。两人意气相投,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多年以后,B在回忆起这段友谊时,眼中依然流露出深深的怀念和惋惜。那时的他们,都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对艺术的无限追求。不同的是,B正值青春年少,尚未经受生活的过多磨砺,他那严谨的德国人性格赋予了他对未来的坚定信心。而他的同伴叶菲莫夫,却已年过三十,多年的漂泊生涯早已磨平了他最初的棱角和锐气,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沧桑。七年来,他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辗转于各地的剧院和乐团之间,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早已身心俱疲,疲惫不堪。
七年来,支撑着他的只有一个执念: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状,积攒足够的财富,然后前往彼得堡。这个念头最初是如此清晰而坚定,如同夜空中闪耀的灯塔,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灯塔的光芒却渐渐变得黯淡而模糊,最终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光点。当他真正踏上彼得堡这片土地时,他发现自己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驱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来到了这里。他对于未来的具体规划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只是习惯性地向往着这趟旅程,仿佛这趟旅程本身就代表着希望。
叶菲莫夫身上燃烧着一种狂暴而急切的热情,他似乎迫切地想要以此来证明自己内心的激情并未完全消逝。这种近乎偏执的热情让冷静而理性的B感到震惊。B被叶菲莫夫的激情所感染,甚至一度将其视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颗即将照亮艺术天空的璀璨之星。然而,他并不知道,叶菲莫夫表面上的狂热只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的迷茫和空虚,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美丽而虚幻。
当然,B不久就看穿了他。他清晰地看清了叶菲莫夫的冲动、狂热和不耐烦,只不过是用来掩饰内心深处对失去才华的恐惧。甚至,也许,他所谓的才华本身,也根本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更多的是一种盲目的自信和对成功的强烈渴望所交织而成的幻象。
“我不得不惊叹于我同伴身上这种奇怪的天性,”B后来回忆道,“在我面前,狂热、近乎疯狂的意志和极度的自我怀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竟然在同一个人身上激烈地碰撞、交织,最终演变成一场公开的、残酷的斗争。这场斗争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智,可悲的是,叶菲莫夫甚至没有注意到,在这场内心的搏斗中,他早已忽略了艺术最基本的东西,丧失了最为必要的技巧。在他混乱的想象中,每时每刻都在构想着最为宏伟、最为辉煌的计划,他不仅想成为一流的天才,成为世界顶尖的小提琴家——事实上,他已经把自己看作这样的天才了。除此之外,他还妄想着成为一名伟大的作曲家,但可悲的是,他对最基本的对位法却一无所知。”
“但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B补充道,“在他完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在他对技巧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却对艺术有着一种深刻而清晰的近乎本能的认识。有时,他用一些粗俗、朴实的语言,不带任何科学性,却能一针见血地说出一些深刻的真理,以至于让我感到困惑,完全无法理解他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的。他似乎强烈地感受着它,在内心深处真正地理解它,所以即便他看不清眼前的现实,仍然将艺术视为一种神圣的信仰,就像虔诚的神职人员那样,将自己心中那微弱的光芒视为自身天才的闪耀,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如何,我非常庆幸与他结交,非常感谢他对我的启发,”B说,“至于我,我对自己很放心。我也非常热爱我的艺术。不过我一开始就没有将自己当作天才,而是视自己为艺术中的一名苦力。我从不像一个懒惰的仆人那样埋没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恰恰相反,百倍地增长了它。如果有人称赞我演奏的准确度,惊讶我的技巧,那只是因为我坚持不懈的努力。”
他也曾试图劝导他的同伴,但收效甚微。一开始,叶菲莫夫对他的建议还算顺从,但很快,B就发现,自己的好意反而激发了对方的反感。再后来,叶菲莫夫时常被冷漠、忧郁和厌倦的情绪所笼罩,曾经的热情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郁的颓丧。他疏远了小提琴,长达数周都不碰它。他开始酗酒,并且越来越频繁,这正是地主曾经告诫过他的。B眼看好友一步步堕落,心中充满担忧,但他的劝告却毫无作用。叶菲莫夫变得越来越愤世嫉俗,且毫不羞愧地靠着B生活,好像他天生有权这样做一样。B辛苦地给人上课,在各种场合演奏,以此维持两人的生计。
叶菲莫夫不仅对B的辛劳漠不关心,甚至还对B的工作表现出轻蔑。有一次,B以最温和的语气提醒他,不要完全忘了自己的小提琴,免得琴艺生疏了。叶菲莫夫勃然大怒,宣布自己永远不会再碰小提琴,仿佛会有人跪下来恳求他一样。还有一次,B需要一个同伴配合演奏,他邀请了叶菲莫夫。这又激怒了叶菲莫夫。他怒气冲冲地说自己不是街头小提琴手,不像B那样卑贱,绝不在那些不懂音乐的人面前演奏。B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叶菲莫夫在他走后,开始琢磨,认为B的这个邀请只是在暗示他在靠B生活,并想以此表明他也应该出门挣钱。等B回来时,叶菲莫夫指责他卑鄙,并宣布自己再也不会和B待在一起,哪怕一分钟。他真的消失了两天,但在第三天,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来了。一切照旧。
因为旧日的习惯和友谊,因为B对这个堕落的人的同情,才阻止了他结束这种丑陋的生活,以及打消了他和同伴分手的念头。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
幸运之神眷顾了B。他获得了一位有权势的人的庇护,成功举办了一场精彩的音乐会。随着名声的迅速增长,他在歌剧院乐团获得职位并崭露头角。分别时,他给了叶菲莫夫一些钱,并含泪恳求他重回正轨。即使是现在,B也无法忘怀这段特殊的友谊。与叶菲莫夫的相识是他青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之一。他们一起开启了音乐生涯,彼此之间有着牢固的羁绊,甚至叶菲莫夫最古怪、最粗鲁的缺点也无法阻挡B对他的喜爱。B理解他,看透他,也预见到了他的结局。分别时,他们拥抱在一起,都哭了。叶菲莫夫含泪说道:“我是一个堕落的、不幸的人,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但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毁灭。”
“我没有天赋!”他脸色苍白如死人般地总结道。
B被深深地触动了。
“听我说,叶戈尔·彼得罗维奇,”B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正在用自己的绝望亲手毁灭自己。你既缺乏耐心,也失去了最初的勇气。现在你因为暂时的沮丧就断定自己没有天赋,这绝对不是真的!你是有天赋的,我向你保证,我发誓。我仅仅从你感受和理解艺术的方式就能看出来。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的。”
“你也跟我讲过你以前的生活。那时你也曾无意识地陷入同样的绝望深渊。那时,你的第一位老师,你曾无数次跟我提起的那位古怪的意大利人,他点燃了你对艺术的热爱,并慧眼识珠地发现了你潜藏的天赋。你当时也像现在这样强烈而痛苦地感受着,但你自己却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无法忍受在地主家寄人篱下的生活,但你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幸的是,你的老师过早地离世了。他只给你留下一些模糊的渴望,而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来得及向你充分地解释你自己,引导你认识自己。”
“你隐约觉察到自己需要另一条道路,一条更加宽广、更加自由的道路,你注定要拥有其他更加远大的目标,但你完全不明白这将如何实现,只能在痛苦和迷茫中憎恨自己周围的一切。但是,过去的六年贫困生活并没有白费,你一直在学习,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沉淀。你逐渐认识了自己,认识了自身蕴藏的力量,也开始理解了艺术的真谛和自己肩负的使命。”
“我的朋友,你现在最需要的,仅仅是一点儿耐心和一点儿重新拾起的勇气。你的命运远比我的命运更加令人羡慕,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比我优秀一百倍的艺术家。”
“我只祈求上帝能分给你我十分之一的耐心,让你学会等待,学会沉淀。学习,别再沉溺于酒精,就像你那位善良的地主曾经语重心长地劝诫你的那样。而最重要的是——从头开始,脚踏实地地从最基本的技巧开始练习。”
“好好想想看,究竟是什么在如此剧烈地折磨着你?是贫穷吗?但贫穷往往是艺术家的天然伴侣,双方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如影随形。”
“你现在默默无闻,对任何人来说都无关紧要,没有人想要认识你,这就是世界的残酷现实。但等到人们真正认识到你身上蕴藏的非凡天赋时,一切就都会变得不一样了。随之而来的,将不仅仅是赞誉和掌声,还会有嫉妒,会有卑鄙的恶意,甚至还会有愚蠢,而这种愚蠢所带来的重压,将会比贫穷更加强烈地压在你身上,让你难以承受。”
“天赋需要同情,需要被理解,但你终将会看到的,当你稍微接近你心中的目标时,会有怎样的一群面孔围拢过来。他们会轻视你通过辛勤的劳动,通过无数个贫困、饥饿和不眠之夜才创造出来的宝贵成果。他们不会给予你任何鼓励,更不会给予你任何安慰。他们不会看到你身上任何美好的东西和真实的闪光点,只会幸灾乐祸地挑剔你身上哪怕是最微小的错误。他们会故作高傲地鄙视你,还会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地庆祝你的每一次失误。”
“而你,因为你天生的骄傲,也因为你那不合时宜的率直,随时都有可能得罪那些自尊心极强、内心却无比空虚的庸人。而你一旦得罪了他们,那就一切都糟了。你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而他们却人多势众,他们会用恶毒的言语和阴险的手段将你刺得遍体鳞伤,让你痛苦不堪。别说你,甚至连我都已经开始感受到这种潜在的威胁了。”
“现在,振作起来吧,我的兄弟!你还没有走到真正的绝境,你还可以重新开始,你还可以拥有精彩的生活。不要看不起任何粗活,就像我曾经在那些贫穷工匠们的晚会上做的那种活儿一样。”
“你现在最缺乏的是耐心,你一直被一种不耐烦的情绪所折磨。你不够朴实,因为你太聪明了,想的太多了。你说话总是那么鲁莽,但当你真正需要拿起琴弓的时候却又变得胆怯了。你既自负,又缺乏真正的勇气。你需要更大胆一些,更勇敢一些。你需要脚踏实地地学习,不断精进自己的技艺。”
“如果你仍然不相信自己的力量,那就放手一搏,去碰碰运气吧。你仍然拥有热情,仍然拥有对艺术的敏锐感知,也许真的能够达到你心中的目标。但即使最终无法实现,放手一搏也仍然是值得的,因为你至少努力过,尝试过。你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无论结果如何,这都将是一笔宝贵的收获。兄弟,在这里,在这个时代,我们所说的‘碰碰运气’,其实是一件最了不起、最值得去做的大事啊!”
叶菲莫夫认真地听着老朋友说话。听着听着,他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泛起了红晕,眼里闪烁着久违的自信和希望。很快,自信变成了自负,又变成了平时的傲慢。等B话说完时,叶菲莫夫已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热情地握了握B的手,表示感谢。他迅速从极度的自卑和沮丧转变为极度的傲慢和狂妄,自信满满地宣布,请朋友别为他担心,他自有安排。他很快就能找到靠山,举办一场音乐会,到时候将名利双收。B耸耸肩,没有反驳,两人就此告别。他们都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叶菲莫夫很快花光B给他的钱后,又来要。一次、两次、三次,甚至十几次。最后,B实在受不了了,干脆躲着不见他。从那以后,B完全失去了叶菲莫夫的消息。
几年过去了。一天,B排练完回家,在一条小巷内,一家肮脏的小酒馆门口,遇到一个衣衫褴褛、醉醺醺的人。那人叫出了他的名字,是叶菲莫夫!他变了很多,脸色蜡黄,脸也浮肿了。显然,放荡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B非常高兴,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就跟他进了酒馆。在昏暗的房间里,B仔细打量着这位老朋友。他几乎衣不蔽体,靴子破旧,凌乱的衬衫上沾满了酒渍,头发也变得花白稀疏。
“你怎么了?现在在哪儿?”B问道。
叶菲莫夫有些慌乱,有些胆怯,回答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B险些以为他精神失常了。终于,叶菲莫夫承认,没有酒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而且他已很久不能在酒馆赊到酒了。说完,他脸红了。他试图用某种轻快的姿势来掩饰,但显得粗俗、做作、令人讨厌。这一切都让人感到可悲,也让B意识到,他的担忧完全应验了。不过他还是叫了酒。叶菲莫夫感激得眼泪汪汪,差点要亲吻他的手。
吃饭时,B非常惊讶地得知,叶菲莫夫竟然结婚了。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的妻子是他所有不幸和痛苦的根源,婚姻完全扼杀了他的才华。
“怎么会这样?”B问道。
“唉,兄弟,我已经两年没碰过琴了,”叶菲莫夫回答道,“那个婆娘是个厨娘,没文化,粗鲁得很。她真是……我们除了吵架什么都不做。”
“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当时没饭吃啊。我认识了她,她有大概一千卢布,我就一时冲动结了婚。是她自己爱上我的,自己缠着我的!鬼知道是谁在背后怂恿她!钱花光了,喝光了,兄弟,哪还有什么才华!全完了!”
B看得出来,叶菲莫夫似乎急于在他面前为自己辩解。“什么都放弃了,什么都放弃了。”他补充道。然后他告诉B,他最近的琴技几乎达到了完美的程度,甚至说,就算B是城里最好的小提琴手之一,也比不上他,如果他愿意的话。“那还等什么?”惊讶的B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
“不值得!”叶菲莫夫挥挥手,“你们这些人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屁都不懂!就知道在芭蕾舞剧里拉些伴奏曲。你们这些家伙根本没见过,也没听过真正的大师级演奏!”
叶菲莫夫再次挥挥手,在椅子上摇晃了一下,因为他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了。然后他邀请B去他家,但B拒绝了,记下了他的地址,并保证明天就去看他。叶菲莫夫这时已经吃饱了,便面露嘲弄地看着他的老朋友,想方设法地挖苦他。他们要走的时候,他抓起B的昂贵皮大衣,像下级对上级那样递给他。经过第一个房间时,他停了下来,向酒馆老板和顾客介绍B,说他是整个首都最好,也是唯一的小提琴手。总之,他的表现非常糟糕。
B在第二天早上还是按照地址找到了叶菲莫夫。在一个非常简陋的阁楼,我们生活困窘,一家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那时我才四岁,母亲嫁给叶菲莫夫已经两年了。她的一生如此不幸。她曾是一名家庭教师,受过良好教育,容貌姣好。因家境贫寒,她嫁给了一位年长的官员,也就是我的父亲。他们只共同生活了一年,父亲就去世了。微薄的遗产在继承人之间分配后,母亲带着我和剩下的一点点钱,生活变得十分艰难。就在这时,她偶然遇到了叶菲莫夫,并深深地爱上了他。
母亲是个热情而爱幻想的人。她视叶菲莫夫为天才,相信了他描绘美好未来的豪言壮语。她也幻想自己能成为天才的后盾和指引者,这让她感到无比荣幸。于是,她嫁给了他。婚后的第一个月,她的梦想和希望便都破灭了,眼前只剩下残酷的现实。叶菲莫夫之所以结婚,或许真的是因为母亲还有一千卢布左右的积蓄。钱一花光,他便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做。他甚至还找到了借口,立刻向所有人宣称,是婚姻毁了他的才华。
他说,在狭小的房间里,面对饥肠辘辘的家人,他根本无法进行音乐创作,这是他命中注定的不幸。他似乎也逐渐相信了自己的这套说辞,并因找到了这套托词而一再对自己的堕落心安理得。
这个不幸、堕落的天才,似乎永远在寻找一个外在原因,来解释自己的不幸和苦难。他无法接受自己早已失去艺术才华的残酷真相。但真相在逼他接受,这让他像在与一场痛苦的噩梦搏斗,与这可怕的认知抗争。当现实最终战胜他,当他偶尔清醒时,他几乎要被恐惧逼疯。他完全不能否定曾经是他生命全部的音乐,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在迷茫和痛苦中,他沉溺于酒精,用醉意来驱散内心的忧郁。他压根儿就没意识到,在那个时候,他真正需要的其实就是一个爱他的妻子,但他仅将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借口。事实上,我的继父当时只痴迷于一个念头:只要自己埋葬了“毁了他”的妻子,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可怜的妈妈完全不明白。她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当现实的第一次打击降临时,就乱了方寸,变得暴躁易怒,常和丈夫争吵。而我的继父似乎以折磨她为乐,逼她去做事,还刻意伤害她。他冷酷无情地在她面前发誓说,除非妻子死了,否则自己绝不碰琴。
我的母亲直到去世都深爱着他,她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但这样的生活毕竟太折磨人了,她生病了。即使病了也还得独自承担养家糊口的重担,她成为厨娘,为一些人提供伙食。但我继父偷偷拿走了她所有的钱,害她没钱购买食材,经常给客人送去的是空餐具而非食物。
当B来看我们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给旧衣服染色。我们就这样在阁楼里勉强度日。
我们家的贫困震惊了B。他对我的继父说:“别胡说八道了,哪里有什么被扼杀的才华?是她在养活你,而你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继父回答道。
但B还不知道我母亲经受的所有苦难。我继父常带一帮流氓和地痞回家,让家里乱成一团。B劝说了他很久,威胁他说,若他不肯悔改,就不会再帮他。又说即便要帮,也不会再给他钱,因为他只会拿去喝酒。然后,B请他拉一段琴,看看能不能帮他做些什么。当继父去拿琴的时候,B悄悄地给了我母亲一些钱,但她不肯收。这是她第一次接受别人的施舍!B把钱给了我,可怜的母亲流下了眼泪。
继父拿来了琴,但先要酒,说不喝酒拉不了琴。他们就去买了酒。他喝了酒,开始活跃起来。“我给你拉一段我自己的曲子,看在我们是朋友的分上,”他对B说,然后从五斗橱底下拿出一本厚厚的布满灰尘的乐谱,“这些都是我自己写的。你瞧好吧,这可不是你们那些芭蕾舞剧里的东西!”
B默默地翻看了几页,然后展开自己带来的乐谱,请继父先放下自己的作品,演奏他带来的曲子。继父有些不高兴,但又怕失去新的靠山,就照做了。听了一会儿,B发现,老朋友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确实下了不少功夫,琴技进步了很多,虽然他之前还吹嘘说,自从结婚后就没碰过琴了。
看到这一幕,我可怜的母亲有多高兴啊!她看着丈夫,又一次为他感到骄傲。善良的B也真心为他高兴,决定帮他找份工作。那时他已经很有关系了,立刻开始四处奔走,推荐他这位落魄的朋友,并事先和他约好,一定要好好表现。相应地,B自掏腰包给他买了些像样的衣服,带他去拜访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并拜托这些人帮他找工作。
事实上,叶菲莫夫只是嘴上逞强,他其实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老朋友的提议。B后来回忆说,继父生怕失去他的好感,极力讨好他,那种谄媚和卑躬屈膝,让他觉得羞耻。继父似乎走上了正轨,戒了酒,在一家剧院的乐团找到了一份工作。考核很顺利,他承诺会努力工作,认真负责。
但我们家的境况并没有好转。继父的钱没有一分给妈妈,他和新结交的一帮朋友吃喝玩乐,把所有工资花掉了。剧院的杂役、合唱队员、群众演员,他成天和他们混在一起,这些人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极力向他们灌输一种观念:他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拥有伟大的才华,却被妻子毁了,而且他们的乐队指挥根本不懂音乐。他嘲笑乐团的所有乐手,嘲笑他们选择的剧目,甚至嘲笑正在上演的歌剧的作者。最后,他开始鼓吹一套新的音乐理论,总之,他惹恼了乐团的所有人,和同事、指挥都吵翻了,对上级也很粗鲁,落得个最不安分、最古怪、最无能的名声,最终让所有人都烦透了他。
看到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如此糟糕、无用的乐手,如此不负责任的音乐家,竟然如此自命不凡,如此爱吹嘘,如此傲慢,用如此尖刻的语气说话,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啊。
最终,继父和B也彻底决裂了。他肆无忌惮地编造出最恶毒的谣言和诽谤,并煞有介事地四处散播,仿佛那些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由于工作上的懈怠和屡次醉酒闹事,他在剧团仅仅工作了半年就被丢脸地解雇了。人们很快又看到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昔日那点儿可怜的体面早已荡然无存,因为他之前勉强维持体面的衣服又都被他变卖或典当一空,换成了杯中之物。
他开始厚着脸皮去找以前的同事,全然不顾人家是否欢迎他,他都硬要凑上去。他逢人便散布流言蜚语,信口雌黄,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不幸的生活,甚至还恬不知耻地邀请所有人去看他那“恶毒”的妻子,以此博取同情。
当然,这个世界上总不乏一些喜欢听人闲言碎语的无聊之徒。这些品行不端的人乐于给这个潦倒的家伙灌酒,然后津津有味地等着听他语无伦次的话。而且,他说话总是那么尖刻、那么聪明,字里行间充满了刻薄的讽刺和玩世不恭的言论,这倒是很能博得一些喜欢看热闹的听众的欢心。
他开始被人当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小丑,一个供人消遣的乐子,人们闲着没事就喜欢逗他说话,看他出洋相。人们特别喜欢拿新来的小提琴家来逗弄他,这几乎成了一种固定的娱乐项目。每当听到这些,叶菲莫夫的脸色就会骤然大变,变得胆怯而畏缩起来,他会小心翼翼地打听来者是谁,是怎样的新秀,并立刻开始妒火中烧,嫉妒对方的名声和成就。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开始系统性地走向精神失常的边缘——他固执地、近乎偏执地认为自己至少在彼得堡是首屈一指的小提琴家,只是由于命运的不公,他才屡遭厄运,被人陷害,不被理解,最终落得个默默无闻的下场。而“默默无闻”这个词,甚至还能给他带来一丝病态的安慰,因为有些人就是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受害者和被压迫者,他们或公开抱怨,或暗自嗟叹,沉醉于自己那不被认可的虚幻的伟大之中,无法自拔。
他仿佛要把彼得堡所有的小提琴家都清点一遍,在他那已经混乱不堪的脑海中,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他相提并论,更遑论超越他。那些了解这个可怜疯子的人,都喜欢在他面前故意谈起某个著名的小提琴家,并有意夸大其词地赞美其才华,以此来引诱他开口,看他如何出言不逊。人们喜欢他辛辣、犀利的评论,喜欢他针砭时弊的犀利见解,即使他的言论有时显得过于尖刻和刻薄。虽然很多人并不完全理解他话中的深意,但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巧妙而精准地讽刺当代音乐人,尤其是那些名流显贵。甚至那些曾被他无情嘲讽的艺术家,也对他心存一丝忌惮,因为他们心知肚明,他的评论往往一针见血,而且经常是一语中的,直击要害,令人无法反驳。
久而久之,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了他在剧院里的自由出入。工作人员对他早已见怪不怪,甚至将他视为剧院里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就像一个特立独行的“座上客”,一个游荡在剧院里的幽灵。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三年。但最终,他连这样一个角色也演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厌倦了他。他被正式驱逐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继父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不过,B曾两次遇到他。
一次是偶遇,他落魄的样子让B的同情再次战胜了厌恶。B开口叫他,但继父却装作没听见,把破旧帽子拉低遮住眼睛,径直走了。
最后一次是在一个重要的节日早上,有人来告诉B,他以前的朋友叶菲莫夫来拜访他了。B出门接他,叶菲莫夫喝得醉醺醺的,深深地鞠躬,几乎要跪下,嘴里嘟囔着什么,但执意不肯进屋。他的意思是说,像我这样没有才华的人,怎么能和您这样的大人物交往呢?像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在门房祝贺一声节日快乐就足够了。鞠个躬就该走了。总之,一切都显得庸俗、愚蠢、令人作呕。
从那以后,直到那场彻底结束了他这悲惨、痛苦、充满烟雾的人生的大灾难发生之前,B都没有再见到他。
那场灾难非常可怕。这场灾难不仅与我童年的最初印象紧密相连,甚至与我整个人生都息息相关。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我的童年是什么样的,以及这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是如此痛苦地印在我人生最初的记忆中,还是我可怜母亲去世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