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马蹄铁酒吧
诺拉身处户外,凉爽清新的空气包裹着她。这里不像是贝德福德,也没有下雨。
“我在哪儿?”她轻声自言自语。
在她面前,一条小路划出一道柔和的曲线,小路对面是一排小巧古雅的砖砌连排房屋。这些古老的房子没有声息,没有灯光。它们挤挤挨挨地排列在一个小村庄的边缘,不断延伸,最后消失在寂静的乡间。夜空澄澈,繁星点点,残月如钩。乡野气息在空中弥漫。不时传来一两声灰林鸮的叫声,之后周围一切又归于沉寂。这种沉寂仿佛一个实体,空气中蕴含着它散发出的力量。
真是诡异 。
诺拉原本身处贝德福德,接着进入了那个奇怪的图书馆,现在又站在这里,一条迷人的乡间小道上。在这一过程中,她几乎动都没动一下。
在小道的一侧,金黄的灯光从一栋建筑底层的窗户里渗出来。她抬起头,看到一块招牌在风中晃动,发出柔和的嘎吱声。那块涂上油漆的酒吧招牌颇为雅致,上面的图案是几块交叠的马蹄铁,图案下方是一行考究的斜体字: 三块马蹄铁酒吧。
在她前面的人行道上,立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几行字。她认出那是自己能写出的最整洁的字迹:
三块马蹄铁酒吧
周二晚知识竞赛
于8:30开始
“真知在于认识到自己的无知。”
——苏格拉底(在我们的知识竞赛中落败之后!!!!)
在这个版本的人生中,她居然会一下连用四个感叹号。或许这就是更开心、更放松的人会做的事。
这是一个好兆头。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上身穿着一件牛仔布衬衣,衣袖卷起来,露出半截前臂;下身穿着牛仔裤,脚上穿着坡跟鞋。她在原来的人生中可绝不会是这身打扮。她因为寒冷而起鸡皮疙瘩,看来穿这身衣服不适合在户外待得太久。
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两个戒指。原来那个镶蓝宝石的订婚戒指还戴在她手上。她记得在原来的人生中,就在一年多之前,她流着眼泪,用颤抖的手摘下那枚戒指。除了这枚蓝宝石戒指之外,还有一枚造型简洁的银质婚戒。
疯了,真是疯了 。
她手腕上戴着手表。不过在这种人生中,她戴的并不是电子表,而是指针式的手表,细长雅致的表面上刻着罗马数字。手表显示现在正是凌晨零点一分。
怎么回事 ?
在这一生中,她的手看起来更为柔滑,或许这个诺拉使用了护手霜。涂着清亮指甲油的指甲闪闪发亮。她看到左手上那颗熟悉的小黑痣,略微感到安心。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那是脚掌落在碎石路面上的声音。有人正沿着车道,向她走来。借助酒吧窗户的灯光和唯一一盏路灯,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他脸色红润,蓄着狄更斯式的灰色小胡子,身上穿着一件油蜡布夹克,活脱脱一个人形水罐
。他一举一动小心翼翼,有点小心过头的感觉。他看起来有点醉了。
“晚安,诺拉,星期五我再过来,来听听那个民谣歌手唱歌。丹恩说那家伙还不错。”
身处这一人生中的诺拉或许叫得出这个人的名字,可现在她只能支支吾吾:“是啊,当然了,星期五嘛,那天晚上肯定会很有意思。”
至少她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她看着那个人穿过小路。尽管现在路上没有车辆,可他还是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走进两栋村舍之间的一条小径,最后消失不见了。
这是真的,这的确是真的。这就是拥有一间酒吧的人生,这个梦想终于成真了。
“太诡异了,”她对着夜色说,“实在是太诡异了。”
又有三个人聚在一起,从酒吧里走出来。这两女一男走过诺拉身边,对她微笑。
“下回我们肯定会赢的。”其中一个女人说。
“当然了,”诺拉答道,“总有下一回嘛。”
她朝酒吧走去,透过窗户朝里张望。酒吧里看似空空荡荡,不过却亮着灯。刚才那三个人必定是最后一批客人了。
这间酒吧独具特色又不乏温馨,让人忍不住想进去坐坐。酒吧里摆着小巧的桌子,上方是木质的横梁,墙上还挂着一个马车车轮。地上铺着艳红色的地毯,用木板拼接而成的吧台上摆了满满一排啤酒机,很能吸引眼球。
她离开窗前,看到距离酒吧不远处有一块标示牌。前方的人行道消失了,化为一片草地,草地上立着一块牌子。
诺拉快步走过去,想看看标示牌上写些什么。
她看到的是:
利特华斯村
请小心驾驶
之后,她注意到这两行字上头还有一个盾形徽章,徽章周围的小字写着“牛津郡政府”。
“我们做到了,”她的轻声絮语飘入乡间的空气中,“我们真的做到了。”
当丹恩第一次向她提起这个梦想的时候,他们两人正在巴黎的塞纳河边漫步,吃着从圣米歇尔大道买来的马卡龙甜点。
这个梦想并不是关于巴黎的,而是关于英格兰乡间的,他们俩会一起生活在那里。
在牛津郡的某个村庄里开一家酒吧。
之后,诺拉妈妈体内的恶性肿瘤来势汹汹,再度复发。癌细胞侵袭她的淋巴结,迅速占领她的全身。这时候,关于酒吧的梦想只得暂时搁置,而丹恩和她一起从伦敦搬出来,回到贝德福德。妈妈知道他们俩已经订婚了,打算撑到亲眼看见他们结婚为止。可她还是早早走了,早了四个月。
或许就是这样吧,或许这就是她应该拥有的人生。或许这是幸运之神首度降临,又或是再度光临。
她任由一抹焦虑的微笑浮上脸庞。
她踩着碎石路面朝酒吧的侧门走去,刚才那个穿着油蜡布夹克的小胡子醉汉就是从那儿走出来的。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里面很暖和。
也很安静。
她所处的地方像是门厅或走廊,地上铺着赤褐色的地砖,墙壁靠近地板处镶嵌着木质壁板,壁板上方贴着墙纸,墙纸上布满了梧桐叶图案。
她沿着狭小的走廊前行,走进酒吧的主厅。刚才她透过窗户看到的就是这个区域。这时一只猫不知从哪儿跳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褐色的缅甸猫,瘦骨嶙峋,姿态优雅,喵喵直叫。她弯下腰,抚摸那只猫,她的目光落在猫项圈挂着的名牌上——伏尔泰。
不同的猫,相同的名字。这只猫和原来那只亲切可爱的橘猫大不相同,她心想这只名叫伏尔泰的猫是不是来自动物救助站呢?猫咪开始叫唤。“你好呀,福子二号,看起来你在这里过得很幸福嘛,我们是不是也和你一样幸福呢?”
猫咪又叫了一声,仿佛表示肯定。它用脑袋蹭蹭诺拉的腿。诺拉抱起那只猫,朝吧台走去。那一排啤酒机里装着各种精酿啤酒:黑啤酒、西打酒、淡色艾尔啤酒、印度淡色艾尔啤酒(IPA)……酒的名目也各不相同:牧师的最爱、失而复得、马普尔小姐、沉睡柠檬、破碎梦境……
吧台上还有一个募捐箱,受益对象是蝴蝶保护协会。
她听到玻璃杯碰撞的铿锵声,听起来像是有人正把杯盏放入洗碗机中。这时诺拉觉得焦虑正在她的胸中凝结。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之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突然从吧台后头冒出来。他身材瘦削,上身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橄榄球衣。他对诺拉视而不见,只是把剩下的脏杯子收拾好,放入洗碗机中。他打开洗碗机的开关,从一个挂钩上取下外套穿上,然后又摸出车钥匙。
“再见了,诺拉,椅子收拾好了,桌子擦干净了,洗碗机也开了。”
“啊,多谢了。”
“星期二见。”
“好啊,”诺拉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被揭去伪装的间谍,“再见。”
小伙子离开后不久,诺拉听到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那人踩过她刚才走过的赤褐色地砖,从酒吧后面走了进来。片刻之后,他就出现在诺拉面前。
他看起来大变样了。
他脸上的胡须不见了,眼睛下方多了黑眼袋,眼角的皱纹也更多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啤酒杯,杯里只剩下一点点黑啤酒。他看起来还像是电视节目里的兽医,不过显得更老了。
“丹恩。”她叫道,仿佛她还需要确认他的身份,就像确认路边的黑影是不是一只兔子,“我只想说……我为你感到自豪,为我们感到自豪。”
他用空洞洞的目光盯着她:“我刚刚把冷却机关了,明天得清理一下线路,这事已经拖了两周了。”
诺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抚摸着猫咪,支吾道:“对哦,好吧,当然了,清理线路。”
她的丈夫——她这一生中的丈夫——四处张望,看看那些桌子和翻过来搁在桌面上的椅子。他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大白鲨T恤。“布莱克和苏菲回去了吗?”他问道。
诺拉犹豫了,她觉得他提到的这两人是为他们工作的员工。那个穿着橄榄球衣的小伙子应该就是布莱克吧,除了他这里就看不到其他人了。
尽管眼下的情况很诡异,诺拉还是尽量用自然的语气答道:“是呀,我看他们回去了吧,他们干得很棒啊。”
“好吧。”
她记得那件大白鲨T恤是她在丹恩二十六岁生日时送给他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今晚的知识竞赛可不怎么样。其中一组……就是皮特和乔莉那一组,一口咬定西斯廷教堂天顶画是马拉多纳画的。”
诺拉点点头,继续抚摸福子二号。她根本不知道皮特和乔莉是谁,可她还要装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老实说,今晚的问题太难了,下回从另一个网站找问题吧。你说谁能知道喀拉什么山脉的最高峰叫什么啊。”
“喀喇昆仑山脉?”诺拉问道,“最高峰是乔戈里峰
。”
“哦?是吗?看来只有你最懂嘛。”他的话音中多了几分粗暴和醉意,“这种东西你最在行了。毕竟其他人都在听摇滚乐的时候,你可是在鼓捣真石头
。”
“嘿,”诺拉叫道,“我可在摇滚乐队里待过呢。”
乐队。这时她想起丹恩讨厌她加入乐队。
他哈哈大笑。诺拉认出了这熟悉的笑声,可她一点都不喜欢。以前他俩恋爱的时候,丹恩经常拿别人打趣——确切地说,就是取笑诺拉。她都快忘了这事了。之前她总是不愿深究丹恩性格的这一方面。丹恩性格中还有许许多多好的方面:诺拉妈妈生病时,他待她很好;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聊起任何话题;他对未来抱有梦想;他很迷人,容易相处;他热爱艺术,看到无家可归者总会停下来和他们说话;他关心这个世界……总而言之,一个人就如同一座城。你不能因为一座城市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彻底弃之而去。或许那座城里有你不喜欢的地方,例如阴暗的偏街小巷和郊区,不过它总有优点值得你深入其中,投入这座城市的怀抱。
丹恩收听了很多嘈杂烦人的播客节目,他还坚持要诺拉也听一听。他的笑声让诺拉心烦,他漱口的时候发出响亮的咕噜声。还有,他把整张羽绒被据为己有。有时候他对艺术、电影和音乐的看法又过于自以为是。可是总的来说,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诺拉发觉他从来不支持她投身音乐。他说作为迷宫乐队的一员和唱片公司签约不利于她的心理健康,他说她哥哥有点自私。可那时候她并没有把这些迹象视为警示,而是把它们当成丹恩的优点。诺拉当时是这样想的:这说明他关心她,被人关心可是一件好事;这说明丹恩这个人对名声之类肤浅的东西毫不在意,他能帮助她驶过人生的海域。于是,当他在牛津塔顶层的鸡尾酒吧里向诺拉求婚时,诺拉答应了。或许,无论什么事,她只要答应就对了。
他向前几步,走进主厅,暂时把手里的啤酒杯放下,掏出自己的手机,在网上寻找更适合酒吧知识竞赛的问题。
诺拉不知道今晚他喝了多少。她心想:这个拥有酒吧的梦想实际上就是敞开肚皮无限量灌酒的梦想吧?
“拥有二十条边的多边形……叫什么
?”
“不知道。”诺拉撒谎道。她可不愿再次看到刚才他那种反应。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不过说实在的,今晚生意还不错,他们喝了很多酒。今天不过是周二,也算不错了。我是说,现在生意有点起色了,明天对银行那些家伙也有话可说了。或许他们会让我们延期偿还贷款……”
他盯着杯里剩下的一点啤酒,晃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我得让A.J.改一下午餐的菜单。在利特华斯,没人想在午餐时分吃什么糖渍甜菜根、蚕豆沙拉还有玉米饼。这里可不是伦敦的费兹罗维亚区。我知道这些菜色不错,不过我觉得你挑的那些红酒可挣不回本,尤其是那种加州红酒。”
“好吧。”
他转过身,看看身后:“小黑板呢?”
“什么?”
“那块小黑板,我以为你已经收进来了?”
原来这就是她站在门外的原因。
“哦,没有,我正准备去收呢。”
“我好像看到你出去了。”
诺拉想用微笑掩盖她的紧张:“是啊,我的确出去了一会儿,不过……我得……我担心我们家的猫,福子……我是说伏尔泰。我找不到它,于是就出去找,结果找到了,是吧?”
丹恩走到吧台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好像发觉诺拉正在打量他。“这只是今晚的第三杯……或者是第四杯吧,”他说,“今晚可是知识竞赛之夜。你也知道,我一主持竞赛就会紧张,而且酒精能让我变得更风趣。今晚我很风趣,难道你不觉得吗?”
“没错,很风趣,简直风趣得没边了。”
接着他的脸一沉:“我看到你和艾琳说话了,她说了些什么?”
诺拉不知该怎么回答:“哦,没说什么,就还是平常那些,你也知道艾琳这个人啦。”
“平常那些?我觉得你之前从不和她说话。”
“就是大家会聊的那些,不是说我跟艾琳聊的意思……就是一般人会聊的……”
“威尔现在怎么样?”
“呃……挺好的,”诺拉只得乱猜,“他还问你好。”
丹恩惊讶地瞪大双眼:“当真?”
诺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威尔是个婴儿,或许他正昏迷不醒。“抱歉,他没有问你好。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先不管别的,我先把小黑板收进来吧。”
她把猫放在地上,再次朝门外走去。这回她发现了一样东西——刚才进来时她并没有留意的东西。
那是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剪报。剪报来自《牛津时报》,那篇报道还配了一张照片。丹恩和诺拉出现在照片上,两人正站在三块马蹄铁酒吧门外。丹恩搂着诺拉,他身上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西服,而诺拉身上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她在原来的人生中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裙子,事实上,她很少穿裙子。
那篇报道的标题是:
酒吧主人梦想成真
报道说,他们俩以低廉的价格买下这家近乎荒废的酒吧,并且让它恢复生机。他们的资金源于丹恩继承的一笔微薄的遗产、存款及银行贷款。整篇报道讲述了一个成功的故事,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诺拉走出门外,心想仅凭某个周二午夜之后的几分钟是否就能评判一种人生的好坏?或许,这短短的时间就足以让你做出判断。
风儿一阵紧似一阵。诺拉站在户外,站在那条宁静的乡村小路上。一阵阵劲风推着那块小黑板在人行道上往前滑,几乎把它吹翻在地。诺拉正想走过去把它捡起来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兜里有个手机。她掏出手机——那是伊芷发来的一条信息。
她看到自己手机的锁屏壁纸是她和丹恩的双人照,两人看起来浓情蜜意。
她用人脸识别解锁手机,打开信息。那是一张照片:一条鲸鱼跃出海面,喷出的白色水雾在空中弥漫,就像有人打开了一瓶香槟。这张照片很漂亮,光看着它就能让诺拉面露微笑。
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接着另一条信息发过来了:这是我昨天在船上拍的。
又一条信息:这是雌座头鲸。
接着又是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上有两条鲸鱼,它们的背脊劈开海面。
再一条信息:鲸鱼妈妈和鲸鱼宝宝。这最后一条信息里还有鲸鱼和海浪的表情符号。
诺拉感受到融融暖意,这股暖意不仅源于那张照片。虽然那张照片的确很漂亮,但与伊芷尚有联络这一事实更让她觉得温暖。
在诺拉悔婚之后,伊芷坚持说诺拉应该和她一起前往澳大利亚。
她们做出了详尽的计划。她们打算在拜伦湾附近住下来,在巡回赏鲸游艇上找一份工作。
她们相互分享了许多座头鲸的照片,对未来的冒险满怀憧憬。可这时诺拉却打退堂鼓了。她放弃了澳大利亚之行,正如她放弃了游泳,放弃了乐队,放弃了婚姻。可是这回和前几次不同,诺拉连放弃的理由都说不出。没错,她已经开始在弦理论乐器店上班了;没错,她要给双亲扫墓。她心里明白留在贝德福德是最糟糕的选择,可她还是这样做了。虽然她尚未离开家乡,可她已经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思乡之情。这种感觉困扰着她,与抑郁交杂,让她明白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幸福。她伤害了丹恩,而这就是对她的惩罚——待在自己的家乡小镇,在细雨和抑郁中度过一生。她不知道该做出何种改变,她也不想做任何改变,她甚至无力改变这一切。
实际上,她到最后只能用一只猫来代替自己最好的朋友。
在她原来的人生中,她从来没有和伊芷闹不愉快——那种闹剧般的分手决裂并没有发生。不过自从伊芷前往澳大利亚之后,她们便疏远了。她们之间的友谊变淡了,如同雾气留痕,最终只能通过脸书和照片墙之类的社交软件,发几张满是表情符号的生日贺卡,断断续续地维持联系。
她翻开自己和伊芷的聊天记录。她发现尽管在这一生中,两人之间也是相隔万里,可她们的联系更为紧密。
她拿着那块小黑板,回到酒吧。这时丹恩已经不见了。她锁上后门,在酒吧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想摸清楼梯的位置。她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愿意上楼,和她那位醉醺醺的丈夫待在一起。
她发现楼梯位于这栋建筑的后部,藏在一扇写着“员工通道”的门后。酒椰叶纤维织就的米色地毯一直铺到楼梯口,她踏上地毯朝楼梯走去,经过一幅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那海报镶着镜框,电影是《黑暗教诲》。在莱恩·贝利主演的电影中,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部。两人还一起在贝德福德的大剧院看过这部电影。这时她还注意到一个小巧迷人的窗台上,放着一张较小的照片。
那是他们婚礼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看起来就像是新闻图片。照片上的丹恩和诺拉正走出教堂,彩色碎屑如同疾雨,从他们头上落下。这对新人的脸看起来不是很清楚,不过两人似乎心意相通,都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就这照片来看,两个人深爱着彼此。这时她记起妈妈对丹恩的评语:“他是个好人,你很幸运,你得抓住他。”
在这照片中,她还看到了自己的哥哥乔。乔剃着光头,看上去真的很开心。他手里拿着香槟酒杯,路易斯站在他的身边。路易斯是一个投资银行家,也是乔的男朋友。他们的关系只维系了很短一段时间,这段恋情简直就是灾难。伊芷也在照片上。还有莱文,他看起来更像个会计师而不是架子鼓手。莱文身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诺拉从没见过这个人。
丹恩还待在浴室里,诺拉趁此机会找到了卧室。显而易见,他们在财务方面碰到了一些麻烦,令人不安的银行约谈就是明证。尽管如此,卧室的装潢颇为奢华:漂亮的窗帘,宽大舒适的床铺,床上摆放着干净清爽的雪白羽绒被。
两侧的床头柜上都摆放着书。在原来的人生中,诺拉最近半年都不曾在床头放过一本书。她半年都没有看任何书。或许在这一版本的人生中,她注意力集中的时间更长,足以让她看完一本书。
她拿起其中的一本——《初级冥想训练》。在这本书下面是一本亨利·戴维·梭罗的传记,而梭罗正是她最喜欢的哲学家。另一侧的床头柜上也放着几本书。在原来的人生中,诺拉记得丹恩读的最后一本书是土鲁斯—劳特累克
的传记《微型巨人》。不过在这一生中,丹恩读的都是商业管理书籍:《从一无所有到商界英雄:在工作中获取成功》《休闲与人生》,还有一本最新版的《酒吧经营指南》。
她觉得自己这副躯体也有所不同。她变得更健康、更强壮,但是全身神经紧绷。她拍拍肚子,意识到在这一生中她长胖了。感觉她的头发也和以前不同了。她蓄着厚实的刘海,而且——往背后摸了一下——后面的头发也变长了。她感觉有点晕头转向——这个诺拉刚才至少喝了几杯红酒。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接着是响亮的漱口声,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吵。
丹恩走进卧室。“你还好吧?”他问道。这时候诺拉意识到他的声音与她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变得更加空洞冷漠。这或许是疲倦造成的,或许是压力造成的,或许是酒精造成的,或许是这场婚姻造成的。
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造成的。
她怎么也想不起丹恩原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甚至无法确切回忆起他的样貌。这就是记忆的特性吧。在读大学的时候,她曾经写过一篇论文,还给这篇论文起了一个干巴巴的标题:《论霍布斯哲学理论中关于记忆和想象的基本原理》。托马斯·霍布斯
认为记忆和想象性质相同。自从知道这一点之后,诺拉再也无法完全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窗外的路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照亮空无一人的乡间小路。
“诺拉,你怎么变得怪怪的?你站在房间中央做什么?你打算上床睡觉了吗?还是你正在‘站立冥想’?”
丹恩笑了,他以为自己很风趣。
他走到窗边,拉上窗帘。之后,他脱下牛仔裤,扔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她看着他——以前她曾被他深深吸引,现在她努力想重新唤醒这种感觉。只是这实在太难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每个人的人生可能有无数种结局 。
他重重地倒在床上,如同一条鲸鱼沉入海中。他拿起那本《从一无所有到商界英雄》,想要集中注意力看看书。不一会儿,他还是放下书本,拿起床边的笔记本电脑,将电脑的耳机塞进耳朵里,或许他又要听播客节目了。
“我正在思考一些事。”
她感觉到一阵眩晕,仿佛只剩下半个灵魂待在这具躯体中。她想起艾尔姆太太说一旦她感受到对那种人生的失望,她很快就能回到图书馆中。现在她意识到和一个她在最近两年都没见过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实在是太奇怪了,她根本做不到。
她看到一个电子时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12:23。
丹恩的耳朵里还塞着耳机,他又看向诺拉:“好啦,说实在的,如果你今晚不想进行‘造人运动’,你可以直说。”
“什么?”
“我是说,这样我们就得等到你下一次排卵的时候再……”
“‘造人’?造娃娃?你是说我想要个孩子?”
“诺拉,你怎么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她脱下鞋子:“没什么。”
这时她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和那大白鲨T恤有关的事。
确切地说,她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名为《美丽天空》的歌。
在她把那件T恤送给丹恩的同一天,她还为他演奏了一首歌。那首歌是她为迷宫乐队写的,名字就叫《美丽天空》。她相信这是她写过的最好的歌。不仅如此,那还是一首欢乐的歌,体现了当时她的乐观心境。这首歌的灵感来源正是她和丹恩即将开启的新生活。可是丹恩听了这首歌之后,只是漠然地耸耸肩。当时她感觉很受伤,如果那天不是丹恩的生日,她就要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行了,”丹恩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纳闷这段被掩埋的记忆为什么会在此刻突然浮现,就像是T恤上的那条大白鲨突然从海里冒出头。
很快又有其他记忆涌现出来。她曾经跟丹恩提起一个名叫艾许的吉他爱好者,他是个外科医生,时不时会跑来弦理论乐器店买乐谱,偶尔还会邀请她一起去喝咖啡。
听了这事他反应激烈。
她记得自己当时说:“我当然拒绝了!别吵了!”
还有更糟糕的事。当那家大唱片公司(确切地说是大唱片公司旗下的一家独立小公司)派出的星探打算和迷宫乐队签约时,丹恩告诉她一旦签约,他们俩就只能分手。他还告诉她自己从“一个大学同学”那儿听来的悲惨故事。他说那个同学也是某个乐队的一员,也有某个唱片公司和他们签约,结果那个公司让他们四分五裂、各自发展,到最后他们既没工作又沉迷于酒精,处境潦倒。
“我可以把你带上,”当时诺拉说,“我要把这一条写进合同里。这样无论去哪儿,我们都可以在一起。”
“抱歉,诺拉,可这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段记忆更让她痛心。她心里清楚,在婚礼之前她一直竭力把丹恩的梦想——在牛津郡乡下开酒吧当成自己的梦想。
丹恩总是说自己关心诺拉:她在乐队的时候就曾经有过恐慌症发作,尤其是在她即将上台表演的时候。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所谓的“关心”里至少隐含着一丝操纵的意味。
“我说,”丹恩又开口了,“你现在不再怀疑我了吧?”
“怀疑你?丹恩,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诺拉撒谎道,“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好吧,就是和艾琳那档子事。”
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他是罗夏墨迹测验
里的一团墨迹,她试图读出其中蕴含的深意。
“艾琳?就是今晚和我说话的那个女人?”
“那不过是某一次酒后乱性而已,是不是永远都要拿这件事来拷问我?”
窗外的小路上,狂风呼啸着穿过树木枝叶,仿佛想要用某种语言诉说。
这就是她因求之不得而痛惜不已的人生。她居然为没能拥有这样的人生而折磨自己,她居然为自己没能出现在这样的人生中而懊悔。
“某一次酒后乱性?”她重复道。
“好吧,两次。”
一下子就翻倍了。
“两次?”
“我当时不在状态。你也知道,我压力太大,再加上这个地方……反正我醉得糊里糊涂的。”
“你出轨了,可你看起来并不是……并不是真心悔过。”
“说实在的,干吗又把这事挖出来?这事已经过去了。记得婚姻咨询专家说的话吗?要往前看,不要老抓住过去不放。”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俩并不合适?”
“什么?”
“我爱你,丹恩。你可以是个很好的人,你待我妈妈也很好。过去……我是说我们一直很聊得来。可是,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并没有过上预想中的生活?我们两人都变了?”
她在距离丹恩最远的床角坐下。
“你能娶我为妻,你觉得自己幸运吗?你有没有意识到就在婚礼前两天,我差点就离开你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出现在婚礼上,你的境况会变得多么糟糕?”
“哇,当真?你可太高看你自己了,诺拉。”
“是吗?这有什么不对吗?高看自己有什么不对吗?再说了,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在另一个宇宙里,你用WhatsApp给我发信息,说没有我你的生活有多混乱,说你日日用酒精麻醉自己……不过我看即使有我在身边你也是一样。你还给我发短信说你想念我的声音。”
他发出不屑的嗤笑:“好吧,不过就拿现在来说,我绝不会想念你的声音。”
她发现自己在他面前无法脱下任何一件衣物,脱下鞋子已经是极限了。
“还有,别再拿我喝酒说事。”他说。
“如果你把喝酒当成出轨的借口,我还要继续说下去。”
“我是乡下一间酒吧的老板,”丹恩冷笑道,“乡下的酒吧老板就是这样。我得乐天开朗,欢天喜地,和顾客一起畅饮我们出售的各种美酒。我的天啊。”
他说话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 或许,他一直以来说话都是这个样子 ?
“去你的!丹恩。”
他看上去并不在乎。对于自己身处的这个宇宙,他仿佛心满意足。她曾经以为这个宇宙并不存在,还为自己亲手掐灭它而伤心懊悔。丹恩掏出手机,笔记本电脑依然放在羽绒被上。诺拉看着他摆弄手机。
“你想象的生活就是这样?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诺拉,不要再说这些扫兴的废话。快点上床睡觉。”
“你觉得幸福吗,丹恩?”
“没有人觉得幸福。”
“有人觉得幸福,以前你也是。以前你谈起这个梦想的时候,整个人容光焕发。在你真正拥有一间酒吧之前,这就是你梦想的生活。你想娶我为妻,你想拥有这样的生活。可现在你出轨,你嗜酒如命。我觉得之前你看重我,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到我。这可不是什么优点。那我呢?我的梦想呢?”
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或者说,他故意装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加利福尼亚着大火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好吧,至少我们现在不在加利福尼亚。”
他放下手机,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你到底要不要上床睡觉?”
为了他,她做出种种退让妥协,可他还在得寸进尺。她决定不再隐忍了。
“Icosagon。”她说。
“什么?”
“之前那道知识竞赛题目的答案,拥有二十条边的多边形叫Icosagon。我知道答案,可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听你冷嘲热讽。现在我不在乎了。我知道而你不知道,那又怎样?反正你也不在乎这事。对了,我得去趟浴室。”
她任由丹恩张口结舌地坐在那里,轻轻踩着宽大的木地板,走出卧室。
她走进浴室,打开灯。她的四肢和躯干感受到阵阵刺痛,仿佛身上的静电正在寻找一个发泄口。她很清楚自己即将离去,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失望已经充斥她的心房。
这间浴室也很漂亮。浴室里有一面镜子。当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映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看起来更健康,可是也更显老。再加上她那不同的发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陌生人。
这种人生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
诺拉祝福镜里的自己:“祝你好运。”
片刻之后,她已经回到午夜图书馆中。在她前面不远处,艾尔姆太太正盯着她,脸上带着好奇的微笑。
“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