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理论乐器店
九个半小时前,诺拉到弦理论乐器店上下午班。她迟到了。
弦理论乐器店的办公室是一个邋遢的小隔间,没有窗户。诺拉走进办公室,对老板尼尔说:“很抱歉我迟到了。我的猫死了,就在昨天晚上。我得把它埋起来,哦,有人帮了我一把。不过后来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睡不着,又忘记调闹钟。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接着我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
她说的都是真话。诺拉素面朝天,随随便便梳根马尾辫,身上的二手绿色灯芯绒无袖连衣裙透出一股疲惫和绝望——她穿这衣服来上班已经一个星期了。诺拉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可以证明她没有说谎。
尼尔从电脑前抬起头,往椅背上一靠。他双手交握,手指相交,两根食指竖起来,形成一个“尖塔”。他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尖塔”上。瞧他那模样,仿佛他是孔夫子,正在思考与宇宙真理有关的深刻哲学问题,而不是一个面对迟到员工的乐器店老板。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佛利伍麦克合唱团
的大幅海报,海报的右上角已经卷曲剥落,像小狗耳朵一样耷拉下来。
“老实说,诺拉,我挺喜欢你的。”
尼尔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吉他发烧友,不时讲些蹩脚的笑话,有时在店里弹奏鲍勃·迪伦
的老歌,听起来也还过得去。
“我知道你心理上出了一些问题。”
“所有人都有心理问题。”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总的来说,现在我已经好多了,”诺拉撒谎道,“这并不是需要进行临床治疗的病症,医生说那只是情境性抑郁症,只是我不停地遇到引发抑郁的情境而已……我从来没有请过一天病假,除了我妈妈……对,就只有那一次。”
尼尔叹口气。当他叹气的时候,他的鼻子里带出哨音——听起来是不祥的降B调。“诺拉,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诺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十二年……又十一个月零三天,工作日和休假日都算进去了。”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觉得你前程远大,你现在快四十了吧?”
“我三十五岁了。”
“你很能干,你教授钢琴课……”
“只有一个学生。”
他将一粒面包屑从套头衫上掸落。
“你十四岁的时候不会就想着一直窝在家乡小镇,在一家乐器店里打工吧?当时你的理想是什么?”
“十四岁的时候?我想成为游泳健将。”诺拉十四岁时获得了全国同年龄女子组的蛙泳冠军和自由泳亚军。她想起自己曾站在全国游泳锦标赛的领奖台上。
“那后来呢?”
“压力太大。”她简短地说了一句。
“压力造就了我们。或许你原本只是一块煤,而压力可以让你成为钻石。”
尼尔关于钻石的说法并不正确,不过诺拉没有纠正他。尽管煤和钻石都由碳元素组成,不过煤驳杂不纯,压力再大也无法变成钻石。诺拉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如果你天生是一块煤,那么你一辈子都是一块煤,或许这也是人生的真谛吧。
她的头发倒是像煤一样黑。她抚平一缕散落的碎发,将它拨向脑后。
“你想说什么呢,尼尔?”
“追逐梦想,为时未晚。”
“要追逐游泳健将这个梦想可确实太晚了。”
“你的履历很不错,诺拉,你有哲学学士学位……”
诺拉低头看着自己左手上的小黑痣。那黑痣一直待在那儿,和她一起经历了一切。只不过它对此毫不在意,它只是一颗痣而已。“老实说,尼尔,哲学家在贝德福德可不怎么吃香。”
“你上过大学,曾经在伦敦待了一年,然后又回来。”
“我别无选择。”
诺拉不想谈起她已故的母亲,也不想谈起丹恩。她和丹恩差点结为夫妇,可是在婚礼前两天她悔婚了。而尼尔认为这是自科特·柯本和科特妮·洛芙
相恋成婚以来最浪漫的故事,因此诺拉也不愿与他谈起。
“我们都有所选择,诺拉,这世上还有一种叫‘自由意志’的东西。”
“决定论哲学认为这世上并没有‘自由意志’这种东西。”
“可你为什么要选择我这家店?”
“因为如果我不来这儿,就只能去动物救助中心打工,而这里的薪酬更高。还有,在这里可以接触到音乐。”
“你曾经和你哥哥一起组建了一支乐队。”
“没错,是迷宫乐队,不过没什么发展前途。”
“你哥哥可不这么看。”
诺拉大吃一惊:“你说乔?你怎么知道?”
“他来我这儿买了一台马歇尔DSL 40音箱。”
“什么时候?”
“星期五。”
“他来贝德福德了?”
“当然,除非我见到的是他的全息影像,就像图派克
全息影像演唱会那种。”
诺拉心想:或许乔是来探望莱文的。
莱文是她哥哥最好的朋友。后来,乔不再担任乐队的吉他手,搬去伦敦,找了一份他讨厌的程序员工作。而莱文则一直留在贝德福德,加入了一支名为“四号屠场”的翻唱乐队,跟随他们在镇上的酒吧演出。
“好吧,真有意思。”
诺拉很肯定哥哥知道自己周五休假,这一事实刺痛了她的心。
“我在这里挺开心。”
“不,你不开心。”
尼尔说得没错。一股反胃感从诺拉的心底涌起,她的内心世界翻江倒海,可她却将脸上的笑容撑得更大了。
“我是说这份工作让我很开心……所谓的开心,就是满足的意思。尼尔,我需要这份工作。”
“你是一个好人,你为这个世界忧心忡忡,你关心无家可归的人,你关心环境问题。”
“可我需要一份工作。”
尼尔又摆出那副孔夫子的姿态:“你需要的是自由。”
“我不需要自由。”
“这里不是非营利慈善机构,我开这家店可是要挣钱的。不过我也得承认,过不了多久估计就真的挣不到钱了。”
“尼尔,这是不是因为我上个星期说的那些话?当时我说你应该让这家店变得更现代化,我有一些吸引年轻人的点子……”
“不是那么回事,”他反驳道,“这家店原本只出售吉他,所以取名叫作‘弦理论’,明白了吧?是我让这里的商品多样化,是我让这家店维持下去。只是现在生意不好做,我可不想再继续付钱给你,只为了让你摆张臭脸把顾客吓跑。”
“什么?”
“我说诺拉……”尼尔顿了一下,这短短的一瞬足以让一个刽子手举起斧头。“……恐怕我不得不辞退你了。”他接着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