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决定去死的八个小时前,诺拉走进那间书报亭。
“来避雨?”柜台后面的女人问道。
“是啊。”诺拉一直低着头,绝望已经让她不堪重负。
一本《国家地理》摆在架子上。
她盯着那本杂志的封面,那是一张黑洞的图片。她意识到自己正是一个黑洞,一颗向内坍塌的死亡恒星。
她父亲曾经订过这本杂志。她想起某期《国家地理》里一篇关于斯瓦尔巴特群岛的文章曾让她兴味盎然。斯瓦尔巴特群岛隶属于挪威,位于北冰洋。那地方看上去远离尘嚣,遗世独立,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她从文章中得知科学家正在那里研究冰川、冰封的峡湾和海鹦鹉。在艾尔姆太太的鼓励下,她曾经想成为一名冰川学家。
接着,一个弓腰驼背、潦倒困窘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那是莱文,她哥哥的朋友,也是他们曾经的乐队队友。莱文正站在音乐杂志摆放区,翻看一篇文章。诺拉在那里驻足片刻,刚想悄悄走开,就听到莱文叫她:“是诺拉吗?”
“嗨,莱文,我听说前几天乔来贝德福德了?”
莱文微微点头:“没错。”
“真的吗?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接下来是一段由痛苦凝成的沉默。“他没告诉我他要到这儿来。”她说。
“他只是路过而已。”
“他还好吗?”
莱文顿了一下。
诺拉曾经喜欢过莱文,他还是她哥哥乔忠实的朋友。但后来,就像和乔的关系一样,她和莱文之间也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痕。当初他们散伙时闹得很不愉快。(当诺拉告诉他自己要退出乐队的时候,莱文把鼓槌狠狠地扔在排练厅的地板上,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去。)“我觉得他情绪低落。”莱文说。
一想到哥哥或许正在经受跟自己类似的痛苦,诺拉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莱文语带怒气,“他就快连牧者林
那间小得像鞋盒一样的公寓都住不起了。看吧,他之所以落到这个境地,就是因为他没能成为一支成功乐队的主音吉他手!而且我告诉你,我现在也是穷得叮当响。在酒吧演出收入低微,哪怕额外帮他们打扫卫生间也挣不到几个钱。你打扫过酒吧的卫生间吗,诺拉?”
“我过得也糟糕极了,难道现在我们要比谁更惨吗?”
听了这话,莱文又咳又笑。他的脸色刹那间阴冷下来:“看啊,有人又要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吐苦水了。”
诺拉实在没有心情和他争辩:“这都是因为迷宫乐队,是吗?你还在意那件事?”
“那乐队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对你哥哥也是一样,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当时我们都快和环球唱片公司签约了。想想看,我们本来可以出专辑,发行单曲,进行巡回演出,开新歌发布会……我们可能会像酷玩乐队一样大红大紫的。”
“你讨厌酷玩乐队。”
“这无关紧要。我们本可以去马里布参加音乐节,而不是窝在贝德福德。哦,对了,你哥哥并不想见你。”
“我当时有恐慌症,总会把事情搞砸,让所有人对我大失所望。我已经告诉唱片公司不用管我,和你们签约就好了。我还答应为乐队写歌。订婚又不是我的错。因为要和丹恩在一起,我才不得不毁约的。”
“好吧,那你的婚事又怎么样了?”
“莱文,这不公平!”
“公平?真是一个好词。”
柜台后头的女人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
“乐队不能长久的,我们会像流星雨一样,还没来得及辉煌就陨落了。”诺拉说。
“流星雨美极了!”
“行了,别说这些了,你还和艾拉在一起,对吧?”
“我本来可以和艾拉在一起,我本来可以成为一支成功乐队的一员,我本来可以挣大钱。那机会原本就在我们手上,”他指指自己的掌心,“我们的歌会走红的。”
诺拉在心里默默地把“我们的歌”改成“我的歌”,之后又为此鄙夷自己。
“我觉得你的问题不在于怯场或恐婚,”莱文说,“你的问题在于你害怕生活。”
这句话刺痛了诺拉,让她透不过气来。
“而你的问题呢?”她用颤抖的嗓音回击,“在于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却为此怪罪别人。”
莱文点点头,仿佛被扇了一巴掌。他把手中的杂志放回原处。
“再见吧,诺拉。”
“替我向乔问好,”看着已经离开书报亭走进雨中的莱文,诺拉说,“拜托了。”
接着她瞥见一本《宠物猫》杂志,封面是一只橘猫的照片。那一瞬间,她的脑子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了,仿佛一支狂飙突进
时期的交响乐突然奏响,就像一个德国作曲家的幽灵躲在她的脑子里制造混乱和紧张。
柜台后头的女人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抱歉,你说什么?”
“你是诺拉·希德,对吧?”
那个女人的一头金发剪成蘑菇头,皮肤呈棕褐色。她看上去开心、自在又轻松,而诺拉早就不知该如何找回这些感觉了。她靠着柜台,前臂支在台面上,盯着诺拉,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的一只狐猴。
“是的。”诺拉答道。
“我是凯莉安妮,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记得你。你是游泳健将,脑子超好使。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对啦,布兰福德先生曾经在全校大会上表扬过你,还说你最终会站在奥运会的领奖台上。”
诺拉点点头。
“所以他说中了吗?”
“我……呃……我放弃游泳了,当时我……更喜欢音乐。然后……就这么过日子呗。”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哎,就瞎忙活。”
“找到另一半了吗?有孩子了吗?”
诺拉摇摇头。她真希望自己的脑袋掉下来,落在地板上。那样她就用不着和陌生人说话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嘛。”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诺拉真希望伊芷就在身边。伊芷绝不会容忍这种愚蠢尴尬的对话发生。“我不知道我想要……”
“我和杰克就像兔子一样能生,不过还好啦,现在我们只生了两个。真是两个小魔头!不过这都是值得的,你说是吧?我觉得人生圆满了。我可以给你看看照片……”
“我一看手机就会……头痛。”
当时丹恩也想要孩子,而诺拉还不确定。一想到要身为人母,她整个人都吓呆了。她害怕会引发更严重的抑郁。她还照顾不了自己,怎么能照顾别人呢?
“那你还留在贝德福德吗?”
“嗯。”
“还以为你会远走高飞呢。”
“我离开一段后又回来了,我妈妈病了。”
“啊,抱歉,那你妈妈现在好点了吗?”
“我该走了。”
“可是雨还没停呢。”
诺拉从书报亭里逃出来。她希望前面只有无数扇门在等着她,这样她就可以冲过一道道门,把一切都抛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