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物质
决定去死的五个小时前，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或许是伊芷打来的？或许是莱文让她哥哥和她联系？
都不是。
“嗨，你好，多琳。”
一个恼怒的声音传来：“你跑哪儿去了？”
诺拉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几点了？
“真是对不起，今天我过得糟糕透了，所以……”
“我们在你家门口等了足足一个小时！”
“我回去之后还是可以给里奥上钢琴课的，我五分钟就到。”
“太晚了，他已经去他爸爸那儿了，三天后才回来。”
“啊，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诺拉不停地道歉，她的歉意就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几乎要把她自己淹死了。
“老实说，诺拉，里奥正好也打算完全放弃钢琴了。”
“可是他弹得那么好。”
“的确，他很喜欢弹钢琴，可是他很忙，要应付考试，要和同伴交往，要踢足球。总要有所取舍才行……”
“他真的很有天赋。我已经开始教他弹肖邦的曲子了。求求你……”
一声重重的叹息传来：“再见了，诺拉。”
诺拉想象大地裂开一条缝，将她吞没。她穿过地壳和地幔，不停地坠落，一直落到地核里，化为一块毫无知觉的坚硬金属。
决定去死的四个小时前，诺拉碰到了她那位上了年纪的邻居——班纳吉先生。
班纳吉先生已经八十四岁了。他弱不禁风，不过做过胯骨手术后还能勉强走动。
“天气很糟糕，对吧？”
“是啊。”诺拉嘟哝了一句。
他看看自家的花圃：“不过鸢尾花都开了。”
诺拉看着那一簇簇紫色的花朵，拼命挤出一丝微笑，心里纳闷这样的花能给人带来什么慰藉。
班纳吉先生戴着眼镜，目光透着疲惫。他正站在自家门前，翻找钥匙。他手里拎着一个对他来说似乎过于沉重的购物袋，里面装了一瓶牛奶。诺拉很少见他出门。她搬到这儿来的第一个月就去拜访班纳吉先生了，还帮他建了一个网上生鲜小店。
班纳吉先生又开口了：“啊，对了，我有一个好消息。你用不着再帮我取药了。药店那个小伙子搬到这附近住了，他说他可以把药送过来。”
诺拉试着回应他的话，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最后只好点点头。
他总算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关上门，隐入悼念亡妻的灵堂中。
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人需要她，在整个宇宙中她就是多余的。
她回到家，公寓里的死寂比噪音更为刺耳。她闻到了猫粮的气味。伏尔泰的猫碗还在那里，里面剩着半碗猫粮。
她倒了点水，服下两颗抗抑郁药，然后盯着剩下的药品，若有所思。
决定去死的三个小时前，遗憾让她浑身疼痛，她感觉心里的绝望已经渗入四肢百骸，正在侵蚀她的每一寸身心。
这让她觉得如果没有她，所有人都会过得更好。如果你靠近一个黑洞，巨大的吸力就会把你拖进那黯黑无光的存在之中。
这个念头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痛苦到让人难以忍受，又强烈到让人避无可避。
诺拉翻看自己的社交账号。没有信息，没有评论，没有关注，没有加好友的请求。她就像一种反物质，还是自怜自艾的反物质。
她登录照片墙（Instagram），发现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如何生活。她写了一篇啰里啰唆的文字贴在了脸书（Facebook）上，虽然她早就已经不用脸书了。
决定去死的两个小时前，她打开一瓶酒。
旧哲学课本俯视着她。这些课本如同幽灵，自她读大学起就一直跟着她。不过在那时候，她的人生还有希望。房间里还摆着一盆丝兰和三盆矮墩墩的微型仙人掌盆栽。诺拉也想成为像植物一样没有知觉的生命形态，一天到晚待在盆里一动不动。如果能成为植物，生活或许会没有这么艰难。
她在小型电子琴前坐下来，可她什么也没弹。她回想起自己坐在里奥身边，教他弹奏肖邦的《E小调前奏曲》。随着时间流逝，幸福的时光终究会化为痛苦。
搞音乐这行有句老话：每台钢琴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自有其意义。可她的生活就如同毫无意义的喧嚣。她的人生本是一首渐入佳境的乐曲，却被她弹奏得一塌糊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凝望着虚空。
喝了酒之后，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她脑海中——她无法过好这一生。
每走一步都是错的，每做出一个决定都会招致灾难，每过一天，她距离理想的自己就更远。
她想成为游泳健将、音乐家、哲学家、妻子、旅行家、冰川学家，她想得到幸福，得到爱。
可她一事无成。
她甚至做不成“猫饲主”，也做不成“每周一小时的钢琴家教”，甚至做不成“可以交谈的人”。
吃下去的药没起作用。
她把整瓶酒都灌下去。
“我好想念你们。”她对着虚空说，就像所有她爱的人的灵魂都在这间房里陪伴着她。
她给哥哥打电话，可他没有接听。她留下一则语音信息：“我爱你，乔，我只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你没有错，错全在我。谢谢你做我的哥哥，我爱你，再见。”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她坐在那儿，拉开窗帘，看着窗玻璃上的点点雨水。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二分。
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想步入明天。她站起来，找到纸和笔。
她认为现在正是去死的好时候。
亲爱的大家：
我原本有无数次机会成就自己的人生，可我全都搞砸了。由于我的疏忽大意，由于时运不济，整个世界已经离我远去。所以我也该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如果我觉得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我会活下去的。但真的没有。现在我要走了。是我让其他人的生活变得更糟糕。
我很抱歉无法带给你们任何东西。
请善待彼此。
诺拉绝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