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当我弄丢了我自己
“你快乐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因为我本能的想法:不,一点都不,我只是在忍受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惊呆了。
我今年二十四岁,周末在洛杉矶旅行,和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见过面的好友一起喝酒。谈话内容原本很轻松,我们聊起在学校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忆让人又哭又笑。直到他问了我一个看似有些突兀的问题:
“你快乐吗?”
虽然没有大声说出来,但这是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承认一个事实:我不快乐极了。
为什么是现在呢?在这个真相与原始情绪的交会处——多年后,我将在自己的来访者身上再次见证这个时刻,这个他们猝不及防地意识到自己已失去与生活中某个层面的真实联结的时刻——我的眼泪开始从脸上滚落。朋友茫然地看着我。
我坐在那儿,感到身体偷袭并背叛了我。我的胸口开始起伏,肺部在啜泣间隙竭力地搜寻着空气。我没说话,陷入杂乱无章的思绪中。
我非常、极其的不快乐,我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最后一次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时候。我感到支离破碎,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跟朋友说需要去趟洗手间,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池前,双手攥着水池的边缘才勉强站稳。我想要大声尖叫,但硬是忍住了。我朝脸和脖子上弹了些凉水,寄望这样能将自己拽回一个不那么痛苦的现实。
朝镜子看去,迎面而来的是一双凹陷而陌生的眼睛,它们是那样空洞。我抬起手臂,抚拭脸颊,镜中的陌生人也照着做。那个抚摸面颊的女人是我,然而在她身上我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感到我与正在对望的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这就是别人眼中的我吗?
我头晕目眩,毫无缘由地感到不知所措。
随即我意识到:我恨镜子里的女人。她不停伤害我,让我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
去他妈的吧!我在受苦,而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过着自己都不确定值不值得过的生活。
所以,不快乐……
“我不快乐。”终于,在空荡荡的洗手间里,我大声说出了这句话。话出口时,没有听众。
第二天一早,我去赶飞机。和妹妹的洛杉矶闺蜜之行就此结束,我们准备一起返回在温哥华的家。虽然前一晚在酒吧没有再掉链子,然而此刻我能明显感到自己对回归现实生活的巨大恐惧。收拾行李时,每放一件衣物进行李箱,我都感到更加沉重。我开始怀疑自己“安置”在生活中的所有人、事物和角色其实都不适合我。接着,我又开始责备自己,觉得自己不懂感恩,甚至为自己的不满感到愧疚。九岁时,我已是波斯尼亚战争和科索沃战争的幸存者,现在能健康地在加拿大生活是多么巨大而美妙的运气。我拥有食物、居所和清爽的海洋空气。一切都好极了!
毫无疑问,这种强迫的乐观积极让我感觉更糟糕了。
说实话,我的生活很难让人心存感激。我住在一间阴暗、破旧的地下室单间里,即便如此,我和丈夫也只是勉强能够负担房租。我的面包车每踩一脚刹车都会发出令人尴尬的噪声。读研究生前的那个夏天,刚满二十二岁的我结婚了。在我成长的那个保守的基督教社区里,没人对我在大脑皮层完全成熟前就做出的这个重大决定提出任何异议。为什么没人阻止我呢?我不明白。如今回到家,我就要面对自己不爱的丈夫。幸运的是,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上课,攻读咨询心理学硕士课程。然而,这座庇护所也令人疲惫至极,充满了激烈的竞争。每项作业都在明晃晃地揭开我的缺陷和过去的创伤。除了学业上的要求,我还得在应对自身伤痛的同时,在咨询中了解并疏导他人情绪上的痛苦。我时常幻想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沉溺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里,以此作为应付现实的手段。最近,我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迟钝,这让我几乎感到脱离了自己的存在。
我感到自己被裹挟着,变成某个不是自己的人,过着自己不想要的生活。人们认为我的生活愉悦、甜蜜,甚至有些浪漫,而我的任务则变成了维持伪装,装作婚姻完美、体态窈窕、学业有成。然而,无论如何努力,我都觉得自己在不断令自己和周围的人失望。
我已经喘不过气了。
我被要求扮演很多角色——妻子、学生、咨询师、朋友、女儿、手足。然而从没有人请我成为我自己,以全然真实的面貌出现。当然这也不是别人的问题,因为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谁,也没有澄清自身想法或是解读自身情绪的空间。这也许只是个借口,因为我暗暗怀疑假使这样去做,一切就都完了。我感到被困住了,害怕自己或大或小的所有决定都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判下了无期徒刑,而这种人生并非我想要的。内心深处,我知道逃脱的唯一方法就是打破熟悉生活的桎梏。可是万一在这个过程中,被打垮的人是我呢?万一我在挣脱牢笼前就失败了呢?
——
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我直冒冷汗,用指尖使劲抠手心才能让自己不要吐出来。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对劲的,思绪上下翻腾,甚至无法跟妹妹进行简单的交谈。到机场时,我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拥挤的人群、快餐和咖啡混杂在一块儿的气味,加上排队登机时身体的坠重感——一切都让我难以承受。
不适感越剧烈,我就越试图去无视它。人类为什么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意面对现实呢?直到我们坐上飞机,安全带的指示灯显示即将起飞,我都还在自欺欺人。然而,系上安全带的那一刹那,我的视线变得模糊,呼吸急促,皮肤紧绷。绝望中,我想要扒开一条生路,挣脱这个座位、这个身体、这个人生。
飞机铁皮罐头般的外墙向我逼近,空气黏稠而凝滞,汗顺着脖颈和胸口朝下淌。我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竭力朝机身前方走去。其他乘客疑惑地盯着我,空乘一再要求我坐下。
“我得下飞机。我现在就得下飞机!”我尖叫着。出事了。没什么能阻止我。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飞机,突然间我便站到了空荡荡的登机口,惊慌失措地看着同行的妹妹。
我的双腿发麻,上半身紧接着抽搐起来。我的双臂合拢,双手朝胸前缩拢,手腕扭曲,手指蜷缩。我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了。妹妹急忙跑去寻找医疗援助。天哪!看着她消失在远方,我害怕极了。几分钟后(感觉漫长如几个小时),她回来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下巴和嘴唇无法动弹,想说出的话语全都成了呜咽。
就在那一刻,和症状一同汹涌袭来的是一种心智上的澄明,我突然回过了神。
想来有趣,当我们确信自己正面对死亡时,竟可以变得如此决绝。那个当下,我意识到自己愿意付出一切去保护自己,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我遭受这种痛苦。倘若自己还没有真正活过就死了,可怎么办呢?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正面审视自己、对生活做出改变不再只是一种设想,而是迫切的需求。我愿意改变、抛弃或粉碎任何东西。有个想法压倒了一切:我要为自己而存在,不要在属于自己的生活中做一个被动的旁观者。
几分钟后,医护人员赶到了。我并非真的濒死,而是经历了第一次惊恐发作。医护人员给了我一片药,让我呼吸。他们很镇定,那种平静让我很迷惑:我可是刚跟死亡擦肩而过啊!然而如他们所言,几分钟后我的语言能力恢复了,手也不再蜷缩,我能站起来了。
如今,我明白自己之所以会惊恐发作,是因为意识到自身的巨大迷失——我被一种不适合自己的生活所吞没,并因此苦苦挣扎。这个事件本身并未改变我的生活。然而,它迫使我意识到,除非主动做出调整,否则生活将不会有任何改变。对生活负责的关键在于认识到自己才是问题所在,这意味着向内观看,并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的选择造就了我的现实,需要采取必要行动改变现状的人是我自己。
就这样,在机场惊恐发作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开始有意识地为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创造成长和发展的空间。我不再控制或限制自己(或是允许别人这样做),而是学着允许自己如我所是。通过这种方式,我开始感到前所未有地被看见、被认识、被理解。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我开始了解我是谁,最终,我学会了以忠于自我的方式生活。
具体来说,我结束了婚姻,暂停了学业,停止了一段时间的咨询服务。我远离了并不真挚的朋友,开始建立界限,并因此戏剧性地失去或重构了许多曾引起我焦虑和生存危机的关系。我开始细心倾听身体的声音,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被困在期望的牢笼中。我收拾行李,确认了银行账户上还有八百美金,询问朋友能不能在他们家的沙发上睡几天,然后搭上了前往塞尔维亚故乡小镇的航班(我不知道要在那里做什么,又何时返回)。在那里,我记日记,允许自己哭泣。我开始面对饱经战争的过去所造成的创伤。我只在真正想做爱时和人发生身体关系。我以尊重自己身体的方式运动和饮食。我为从前不曾拥有与自我的联结而感到哀伤。我倾听并质询自己要说的话。我休息。我试着将这一切作为一种塑造生活的实践,一种持续不断的努力。
最为重要的是,我为自己的存在负起了责任。
返校后我取得了咨询心理学的硕士学位,并继续攻读心理治疗科学的博士课程。我成了一名存在主义心理咨询师,帮助来访者探索身份认同、人际关系、心理创伤,以及关于存在的问题。我开始向感到空虚、疏离、挫败或者只是对生活或自身存在方式感到不快乐的来访者提供服务。
在咨询中,我开始注意到这些案例中的一个共同特征:自我迷失。
自我迷失是人类诸多痛苦的核心所在。虽然我们能够凭直觉感受到“自我迷失”这个词语的意思,然而可能不知道它的准确定义。自我迷失是我们对于成为自我的失职。虽然这不是个会在《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或是大多数咨询室里碰到的概念,但无论是在小说、艺术、音乐或是许多人的生活中,都可一窥这种经验。
由于过去的亲身经历,我很容易在他人身上辨识出自我迷失的痕迹——见证自己的过去如何在来访者和研究对象的叙述中屡屡回响是种多么奇妙的经历。而这也是我写作本书的原因:通过探索自我迷失的概念,试着帮你回答以下两个最为艰巨的问题:我是谁?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不会也无法提供确切的答案,我能做的只是向你展示如何在这些问题中生活。生活纷繁复杂,我们需要抛弃“生而为人是件简单而直接的事”的念头,停止假装所有问题都有明确的答案,或者误以为我们都在奔赴同一个快乐或成功的终点。那是不可能的,没有那样的终点。但是你将发现,过一种不断提问的生活,并在过程中为自己的生活和属于我们个人的答案负责,将是多么自由而充满意义。
我们许多人的痛苦都来自抗拒承认自己是谁,否定自己的需求。这表现为不愿接受存在的无常,拒斥生命展开的未知方式。虽然惊恐发作令人痛苦,然而,正是那个特殊的时刻驱使我踏上了一条深刻而激动人心的真我探寻之路。如今,回望过去,我心怀感激(这并不是说应该无差别地感激人生中的痛苦经历)。如果那一切没有发生,也许我仍在徘徊,困惑于自己是谁,为何过着眼下的生活。更糟糕的是,我可能永远都在忍受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终于,我感到久违的自由,自由地表达自己,品尝美酒,呼吸窗外大海的气息。生活中,我被真挚支持我的人围绕着。我的角色与我的为人相符,一切都来自共鸣而非义务。不懈地接受成为自我的试炼,做让自己骄傲的选择。当我望向镜子时,我认得出镜中的那个自己,并为她感到骄傲。
现在,我邀请你同我一道踏上这段精彩、美妙而有价值的存在之旅。在每个瞬间,始终如一地忠于你是谁,对真正给予你意义的人、地方和事物说“是”,对直面、接受并全然拥有美好的人生说“是”。最重要的是,对真实的自己说“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