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自我究竟是什么?
离开对自我概念的理解去谈论自我迷失极其困难,也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要知道迷失的是谁,找寻的又是谁。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对“自我”的概念有所探索,有些人很少质疑自己是谁(可能只是在分手、遭遇死亡或者其他重大生活事件后短暂地这样做),另一些人则经历过深刻的身份危机。
“我是谁”是个普遍的问题。人们对理解自我这件事有着与生俱来的需求。即便这个问题对于我们的存在至关重要,通常个体也只会在面对挑战、变化、绝望、不确定性或者自我迷失时才真正遭遇这个问题。事实是,除非万不得已,几乎没有人愿意主动去探究自我。
通常,在经历了迷失之后的“自我发现”有以下两种方式。
第一,寻找丢失了的东西,或者寻找自己。这是在寻找已经存在的东西(一个超越我们当前感知与行动的自我),寻找我们命中注定要成为的人。
第二,通过成为自己、创造自己,去发现那个自我。这种思维的辩证法并非什么新发明,而对于自我发现的理解将取决于每个人自我的理念。
对于自我的探寻可以追溯到西方哲学的奠基人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他们提出,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内在的本质,也即某物之所以为其所是的一系列重要特质。当这些特质出现缺失时,本质就变得不完整,如同一把失去了锋刃的剑就不再是一把利刃。如果我们无法彰显出自身某些必要的品质,那么我们就不再是我们自己。这些早期哲学家信奉“本质主义”,即人类的任务就是去活出某种被赋予我们的本质。他们认为,无论成败,我们都是带着成为某人的使命来到世上的。很多人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这种关于自我的理解,却没有意识到其本质主义的根源。进一步观察,我们会发现,无论是意见领袖、公众人物,还是身边的亲友,他们同样没有意识到本质主义的幽灵并没有随着早期哲学家的离世而消失。
在哲学史的发展进程中,存在主义哲学的诞生可以被看作一种对本质主义的回应。作为一种理论和方法,存在主义强调个体是自由且负责的主体。通过自决的行动(不同于对于某种前定本质的依赖)来确定自己的发展。作为现代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让-保罗·萨特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质”这个与本质主义对立的观点。萨特认为,在出生于世之后,我们通过选择如何生活来决定自己的本质。他相信,我们的本质都是由自己创造的,而非预先赋予的。
什么是自我?如何把握自我?
作为一名存在主义心理咨询师,我会运用存在主义理论回答以上两个问题。为了让接下来的哲学阐述更为易懂,我会努力以一个简明的方式给你提供一个关于自我的阐释,避免让你筋疲力尽地与长达数个世纪的理论展开鏖战。(别客气!)
存在主义之美在于它充满了能动性,强调选择和行动。作为首位阐述存在主义哲学的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自我即与自身建立关系的关系”。(如果你觉得有些拗口,没关系,我保证这句话是有意义的!)自我是由其表达方式定义的。自我表达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展现自己的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构建出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对自己是谁的理解会影响我们的行为,从而间接影响我们对自我的认知。换句话说, 如果缺少对自我表达的理解,自我就无法存在 。
谁说浪漫爱情片不能用来阐释哲学?作为一个90后,我很愿意借朱莉娅·罗伯茨在《落跑新娘》中的角色来说明行为是如何与自我意识相分离的。在这部电影中,朱莉娅扮演的女主角麦琪总是根据伴侣的喜好而改变自己喜爱的鸡蛋口味。由理查·基尔扮演的记者艾克是麦琪最感兴趣的交往对象,他正在撰写一篇关于麦琪诸多失败恋爱经历的文章。在一个片段中,发生了以下的对话:
艾克:你是我见过最迷糊的女人。
麦琪:迷糊?
艾克:对。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样的鸡蛋。
麦琪:什么?!
艾克:跟牧师在一起时,你喜欢吃炒蛋。和空乘好上了,你就喜欢煎蛋。和虫男在一起,你就会喜欢水煮蛋。结果现在你只吃蛋白,真是谢天谢地。
麦琪:这叫作改变心意。
艾克:不,这叫作没有自己的主见。
在电影的转折点,麦琪一下做了各种各样的鸡蛋。这样她就能全都尝尝,测试自己喜欢哪种口味。她终于愿意开始探索自我,包括她到底喜欢什么。这短短的一幕充满力量。因为它展示了在理解自己到底是谁这件事上,我们既拥有自由也负有责任。这意味着回到最初,运用自主性识别,通过试错找到喜爱的鸡蛋口味。此后便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烹调鸡蛋,并真诚地享受它们。
每一小步和每一大步同样重要,因为如果行为变得支离破碎,个体的自我意识也会跟着变得分裂而难以定义。假如我们的行为自相矛盾、杂乱无章或前后不一致,自我意识也会变得难以把握。这就好比走进一间频闪灯光的房间,你只能勉强看清房间的一隅,而永远无法对房间的真实面貌有一个连贯、完整甚至准确的认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会在或大或小的行动中迷失。
通过各种各样的活动和体验——比如感受爱情、艺术、身体、美、自然和食物——我们得以更全面地与自我相遇。我们通过真实的体验找到与自我的亲密联系。与世隔绝无法实现真正的自我,无法与自我建立亲密关系。真正的自我只能通过与世界的互动以及对世界的隐喻性感知来实现。
选择的自由
萨特认为,人类不仅被赋予了创造自我的存在性任务,还要面对在完成该任务时伴随的“自由的荒谬性”
。尽管自由是许多人所渴望的,然而必须意识到的是,自由要求个体不断做出选择,并为这些选择承担责任。
个体自由的程度永远都与其所承担的责任相辅相成
。
简而言之,自由带来了选择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的能力。幸或不幸,我们永远都是自由的。用萨特的话说,“自由就是注定要自由”。这并非危言耸听,萨特所言不过是在强调人类注定无法逃脱自由,无论我们如何言行、如何选择,都不可避免地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选择疲劳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寻求喘息的空间。很多时候,我们都希望能有人替我们决定去哪里吃晚餐、看什么电影、是否结束一段关系、发哪张照片到社交媒体、是否参加陶艺班,又或者是否要直言不讳地向老板提出意见。我们总是还没确定自己的观点就花大量时间去询问他人的意见。的确,征求意见本身无可非议,但通常我们所追求的不是真正的见解或智慧,而是从决策的重负中解脱出来。这没有错,做决定的确让人筋疲力尽,尤其是当我们幸运地拥有大量可选项,却对自我缺乏理解时,“正确”的行为就变得更加难以识别。一旦意识到所作决策的重大意义,这种负担感就会变得更加沉重。
多年来,我与来访者有过许多类似以下的对话:
我:听起来,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做出什么改变。你认为是什么在阻碍着你呢?
来访者:我害怕变化。
我:可以理解。不过你为什么害怕改变呢?
来访者:因为……如果我选错了,变得不快乐了,怎么办?
我:你现在快乐吗?
来访者:不快乐。
我:那这两种不快乐有什么区别吗?
来访者:如果我去改变,我的不幸就是自己造成的。现在,至少我可以说是环境使然,是生活的错。
我:听上去,你害怕的其实不是变化,而是承担责任。
来访者:我就是不想让自己觉得痛苦都是自找的。
我:但是,不采取行动、拒绝改变本身也是一种决定。即使你什么也不做,那同样是你的责任。
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愿意为未能过上理想生活或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负责,一些人反而会通过放弃自由来逃避责任。如果可能的话,许多人都宁愿将自己的行为、决定、态度或者欠佳的自我意识归咎于他人(当然,如果你有取悦他人的倾向,那么你可能会承担过多的责任。而说来讽刺,这本身也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的表现)。遗憾的是,审视整个社会,我们会发现逃避责任已经成为一种大趋势。
集体性的逃避责任导致了诸如全球变暖、贫困、性别歧视和种族主义等问题的蔓延,某种程度上,这种责任感的缺乏也影响了当今关于心理健康的讨论。我们开始给所有合不来的人都贴上“有毒”“自恋”的标签,“创伤”这个词也开始被滥用,为任何不负责任的行为辩护,这对经历过真正创伤的人来说是极为不公平的。
萨特认为,人们将自由外包给家庭、机构、社群或宗教等,希望这些外部组织为自己提供某种结构或指引。然而,萨特认为,这些依赖外部世界来定义自己是谁的行为,都是“不真诚”的。自欺的后果是我们开始相信自己是某种被别人定义成X的人(无论我们被告知的是什么,无论我们认为自己需要什么),尽管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自己其实不是X,而是Y。
这道思考题,你可以自行填空。对你来说,X代表什么,Y又是什么?
萨特曾用一个法国侍者的例子来说明一个人可能会因为过度投入某种角色而失去自身的特质。这位侍者尽管外表完美符合其职业形象,却因为表现过于刻意而显得不自然。他夸张的行为更像是表演,而非在真正地生活。这种表演令他失去了自我,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别人眼中的道具。这种表演甚至不仅仅存在于旁人眼中,也成了他体验自我存在的方式。
你是否曾觉得自己在演戏,或者假装你是谁?有时,试图逃避虚无反而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痛苦,因为我们在掩饰真实的自己。
萨特指出,作为“不真诚”的一种典型表现形式,人们表现得仿佛除成为某种特定角色之外别无选择,并以此否认通过选择或改变行为去重写自我的自由。这种态度在社会中很常见,人们常常通过假装自由已被某个过去的事件剥夺,来否定当下的自由。比如,我们都认识这么一个人,姑且称他为布拉德。在高中时遭受的背叛让布拉德受到了情感创伤,又或者他的父母离异了,这些经历让他在成年后的恋爱关系中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那么,在承认他受过伤害的情况下,布拉德何时才能不再用旧伤为他现在造成的伤害找借口呢?何时开始,布拉德才可以开始为他的行为负责?何时开始,他才能够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的选择反映的并非他过去的痛苦,而是他如今的为人?
这样的布拉德有很多。现实中,人们常常因不知如何面对自由而选择限制或逃避它。
通常的做法是屈服于社会期望,将自己置于受限或攀比的境地,满足他人的期望。大多数人都能在符合某些期望的努力中寻找安慰,甚至找到意义。虽然不能一概而论,我们仍需扪心自问: 我们是否因为不想承担做出选择的责任而放弃了 自由?我们是否更愿意由别人告诉我们自己是谁,而非自己去探索?
自由与责任的重负无时无刻不存在。这个担子的确令人疲惫不堪。但是,每个人多少都能从自由中获得短暂的喘息。克尔凯郭尔认为,自我有两个相对的极端:必然性与可能性。必然性涵盖了某些无法改变而必须与之配合的具体特征,比如出生、死亡、对食物的需求或过去发生的事件,这些都是我们的“所是”。与之相对的是未来所代表的“可能”。可能性是尚未发生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克尔凯郭尔认为,我们不能看着镜子便得出“是,我就在这里”的定论。因为,构成我们自我的一部分蕴含在那些未发生的可能性之中。自我是必然性与可能性的交会、过去与未来的交会、现在之我与将来之我的交会。
人类之所以能够掌握必然性与可能性,是因为我们拥有一种独特的、能够将自己与“既定”相区分的能力。这种能力促使我们意识到未来的自我有无限大的可能性。即使无法摆脱困境,我们也可以自由地阐释它,赋予它意义。比如,我们无法选择长得更高、无法选择不同的过去、无法选择亲生父母或自己的种族,也无法选择不生病。然而,我们可以选择如何给这些既定境况赋予意义。我们可能的确是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被抛于世的。但现在,我们能够决定要为此做些什么。 握着手中的自由,我们可以对自己每一天的表现、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负责 。
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大屠杀幸存者弗兰克尔在其著名的《活出生命的意义》
一书中也强调了这一观点。他写道:“人类可以被剥夺一切,除了自由——在任何境遇中选择自己的态度,选择自己的道路。”
沦为纳粹集中营的囚犯时,弗兰克尔被剥夺了所有基本的自由。他无权决定何时起床、何时就寝、吃什么、穿什么、住在何处或从事什么工作。他无法学习新的语言、看医生或拥抱家人。他不能离开集中营,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他仅剩的只有作为人类最后的自由:创造意义的选择。让人敬畏的是,他把握了这种自由。他选择了自己的态度,选择了自己的意义,选择了如何面对自身有限的存在。
那么,我们又有什么借口呢?
请记住,自由并不意味着没有束缚,它蕴含了某种我们与“既定”之间的关系。萨特指出:“自由就是我们对所遭遇的一切的回应。”弗兰克尔完美地将这种关系概括为:“自由并非脱离环境,而是在面对任何情境时选择自己的态度。”弗兰克尔和萨特一样,认为人类始终是自由的,尽管在不同情况下,自由有着不一样的形态。
作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哲学家之一,马丁·海德格尔认为自我(他称之为Dasein,即“此在”,也可以翻译为“在此”“去存在”)是当下、可能性与未来的动态交互。自我总是横跨于已发生和未发生的事件,以及所有这当中的可能性之间。换句话说,我们就是所有已发生与即将发生的事件的总和。明白自己总是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可以说是一种解放。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永远都在成长,永远都拥有创造自我的能力。这种观点让人能够以积极的方式重新诠释“命运”:无论过去多么痛苦都无法完全界定我们,因为这种界定没有将未来的维度考虑在内,除非我们选择束手就擒。
通过勇敢地经历一切——无论是困难还是痛苦的事——以及与世界打交道,我们才最终成为自己。我们的存在,连同他人的存在一道,确立了我们对自己是谁的理解。个体的身体、文化、历史和背景不仅塑造了我们,更是我们是谁本身。我之所以是我,正是因为所有这些,而不是这之外的其他。我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我的本质是(在此刻)独属于我的一种多元交织的综合体。
这正是海德格尔提出自我需要一种“在世”(being-in-the-world)状态的原因。在德语中,“In-der-Welt-Sein”的字面意思就是“存在于世界之中”。与海德格尔定义自我的“Dasein”概念相互呼应,“在世”同样强调了自我与存在是不可分割的。在这个意义上,丧失自我就意味着存在的终止。
难怪失去自我的痛苦堪比死亡。
偏航的自我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们不断以“自我”的名义说话或行事,却极少对它有足够深刻的理解。很多人所追求的,其实是一种商业化后的幻象,一个被描绘得美轮美奂的虚假的“本真”。
假设生命是一场不断前进的旅程,那么所谓的本真与非本真不过是同一航道上的两个不同方向。生活没有停滞不前的可能,没有站在两者之间的余地,也不允许我们在两者之间徘徊不定。无论是否做出选择,是否担负责任,无论把握或放弃自由,我们始终在塑造某个版本的自我,只不过有时这个自我并不真实罢了。当决定与行动并不真正源于内心,也无法体现对自我的理解时,非本真便发生了。海德格尔认为,非本真是对自己人生的无视,是对可能性的放弃与否定。具体来说,非本真的行为可能是违背内心意愿地去社交、认同自己其实不同意的观点,或者根据父母的期望而不是自己的梦想去选择工作。当我们放弃行动的自主权,自我就丧失了。
但是,非本真的生活并不等同于迷失自我。生活在非本真的状态中就如同向海洋深处潜水,虽然方向相反,但我们知道海面的位置。相比之下,迷失自我就如同被洋流裹挟,深陷水下漩涡而无法辨识方向,失去浮出水面的能力,只能漫无目的地游下去。自我迷失中那种不和谐、分离或丧失目标的程度,正是它与非本真状态的不同之处。在非本真的状态下,可能出现注意力不集中、考虑不周全、分心或是被他人影响而偏离自我的情况。这时,自我存在虽然没有获得充分的发展空间,却依然与我们个体的存在保持着联结。相比之下,自我迷失则意味着永久地失去这种空间和联结。
很多来访者表示他们不再知道自己是谁,并因此沉浸在绝望之中。好消息(或坏消息)是,他们并不孤单。当我们试图面对自我和生活时,都会在某种程度上感到绝望。绝望的原因可能是对自我的认识缺失(但又想了解),或者对当前自我的不满(并不想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要么竭力试图弄清自己是谁,要么在认识到自己的非本真状态后拼命逃避。无论哪种情况,绝望都可能随之而来。每个人都在搜寻着一个能够解开自我之谜的答案。
遗憾的是,对于“我是谁”这一问题,唯一明确的答案只存在于我们的行动之中。每一天,我们都需要通过在世界上的存在去展示真实的自我。关于存在的选择权就在我们自己手上。如萨特所言, 生而为人能做的最好选择,就是真实地生活 。在他看来,本真就是全然接纳自由的存在。
本真的要求
综上所述,“真我”包含了三个关键要素:自由、选择和责任。 个体所做的选择、面对存在的责任感,以及如何把握有限的自由共同造就了个体的自我意识 。
这个观点曾给过去的我带来过很大的挑战,然而经过深思熟虑,我意识到这个观点所蕴含的力量。它的冲击力就像我们第一次被当作成年人时一样,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要求我为自己的行为和错误承担后果。他们怎么敢这样做?我记得当时自己这样想。 什么 ? 我现在已经是个只能依靠自己的大人了吗 ? 我根本就不该自己做主 !
我们所面对的这曲存在主义三重奏,在其糖衣外壳(我猜可能尝起来味道挺浓的)下包含了这样一个事实:虽然自由总是向我们提供选择,然而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无论选择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个体自身总要为此负责。
萨特曾用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个观点:有人前来拜访,请他帮忙做一个决定。来访者需要在参加一场自己信仰的战争(虽然他扮演的角色可能很渺小)与留在家中照顾自己年迈独居的母亲(在一个小场域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之间做出选择。萨特认为,没有人能帮他找到“正确”的答案,因为在做出选择前,正确答案是不存在的。 正确的答案就是真实的答案,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引导他做出真正真实的选择 。因此,无论他选择什么,那都是唯一真实的选择。
在当代文化中,“本真”是个流行的概念。它的普及本是一件好事,但在寻求广泛受众的过程中,这个词本身的重量和含义被剥离,被严重地误解和滥用了。为了避免混淆,我将在本书中进一步探讨“本真”究竟意味着什么。
“本真”意味着名副其实、可靠或忠实地反映个体的原貌。然而绕开自我去谈论涉及人的真实性是不可能的。那么真实是否等同于成为自我?是否意味着个体与自我的完美结合?或者,是否指向对自我表达的忠实?
在存在主义分析的框架下,我所理解的本真,是在自身中找到了平和与核心。本真是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我们不再迷茫,感到笃定,能与内心深处产生共鸣,能深刻且充满直觉性地感受自我存在。在本真的状态下,我们终于可以对自己是谁说“是”(在任何时刻都给予内部认同)。只有通过源自内部的和谐,我们才能获得自我的本质。而若缺乏亲身体验,就很难达到这种一致。正如只有听过歌词才真正了解一首歌想要传达的信息,我们只有通过集中注意力才能真正了解自我。所以,倾听吧。去尝尝所有做法的鸡蛋。
本真性就是自我意识在说:“ 这就是我,此时此刻,这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
当下,人们常常把“真实”当作替罪羊。当某人用“我只是在做自己罢了”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其实就是对“真实”一词的误用。 真实的本意是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 。然而,当受到伤害,或遭遇困难及不公时,我们很容易在 怎样 担负起生活于世间的责任这个问题上变得闪躲。而这也恰恰是最容易滥用自由、曲解“真实”的时候。
作为哲学概念,“本真”一词的共识主要来自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1927)。他在这本书里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Eigentlichkeit。这个德语单词可以翻译成“自身性”“所属性”或是“我性”。海德格尔认为,因为个体是自由的,且对这种自由负有责任,所以本真可以被理解为个体对每个独特的瞬间以及自我的肯定。本真赋予人类存在不可替代、不可简化、不可复制的特性。正如萨特所言:“毫无疑问,我还有其他选择。然而这并非问题所在。问题应该是,在不刻意改变构成自我的有机整体的情况下,我是否还可以另有选择。”
每个行为都在塑造着自我的全貌 。换句话说,自我随着个体行为的演变而不断发生变化。
最近,我在和朋友喝咖啡时聊起了自我迷失的问题。(有意思!)对方问:“如果有人失去了自我意识,是否意味着他们必须重建自我?”我回答:“不是。自我意识是一个持续的构建过程。每时每刻,自我都在不断地生成和变化。所以,这意味着自我是无法 重新 建立的。”
想知道“我是谁”,就必须理解自我在本质上是深不可测的。简单来说,这意味着当下的这个我将不断地变化和发展。
做人的美妙之处(可能也是最令人沮丧之处)在于, 我们永远无法被定义 。
为人的终极本质永远都“先”于个体,我们永远无法完整地 成为 这个本质。这个事实有时会令人感到无法承受。相比一生都要担负责任,大多数人希望能够一劳永逸地完成这场探索之旅。然而自我并非奖品,也不仅仅是一种所有物,不可能抛开生活的全部,只专注于那些美好、完整而充满尊严的部分。生活塑造着我们。
尽管不断发生变化,自我仍是具有连贯性的。正是这种连贯性,让我们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呈现出与自身信念和自我理解相符的自己,并因此感到安全。同时,自我的灵活性、能动性以及可塑性也是安全感的来源。
石块可以被击碎,流水却难以斩断。许多人会将自我理解为成型、固定且不可移动的,实际上自我却像流动的水,它活泼、易变,不断根据实际情况变换着自己的流向。 流动性是一种力量,而不是弱点 。
给你一个挑战:每周选择一天,完全、真正地按照你对自我的理解去行动。在这一天,每个微小或重大的决定和行为都很重要(点什么咖啡,体态如何,说话用什么字词,鸡蛋怎样烹饪)。明确每个时刻的意图,不断回头检视自己的感受。寻找那种由平衡、和谐、平静带来的协调感,那些让你感觉一切都在以正确的方式发生并且让你感到“在家”的时刻。记住,如果忠于自我对你来说是一件新事物,你一开始可能会感觉奇怪、尴尬或不舒服。试着去接受这种尝试新事物带来的不适感。给自己一点时间。
成为自己的行动
必须指出的是,我对何以为人的理解深深地受到我导师阿尔弗雷德 ·朗格尔的影响。朗格尔师承维克多·弗兰克尔,而后者与马丁·海德格尔相互认识。作为存在主义学派的继承者,朗格尔博士不仅是我读博时的导师,更是我生命中的导师。
我的第一个文身就是受到了朗格尔理论的启发。那发生在我人生的最低谷,也就是惊恐发作之前。这个文身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单词——Être,法语中意为“成为”。那时,我想提醒自己要去存在——改变、选择、转化、超越,在每个时刻中都成为真实的自己,而非仅仅生存。我希望在身体上刻下一个标记,代表我生活中过去与未来的交会点,即使前路尚不清晰,也能够提醒我每个时刻、每个决定都是塑造自己的时机。哪怕会在深渊中迷失,我也仍愿意追求这一切。现在,“存在”与“成为”的艺术已经成为我生活的核心,甚至构成了我的人生哲学。
对生命的理解决定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 。对自我的理解又决定了如何成为“自我”。因此,也许接下来的一些问题能够帮助你更好地理解与自我的关系。你是在追寻别人为你设定的本质,就像追寻北极星的指引,还是在通过做出选择、雕琢和创造来塑造自己的本质?
1.自我
· 你如何定义自我?
· 用五十个字来形容你的自我?(对,五十个字!)
· 你如何定义真实?
· 你的生活中什么是既定的,什么是可能的?
2.责任
· 你对责任有什么理解?
· 你如何定义责任?
· 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
· 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
· 你是否对当下的自己的样子负有责任?为什么?
· 你认为“我是谁”的责任该和他人共同承担吗?如果是,他们是谁?
3.选择
· 你如何看待选择?
· 在目前的生活中,你在逃避做哪些选择?
· 对你来说,什么样的决定是最困难的?
· 做选择时,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 有什么是你已经选择却想要停止的?
4.自由
· 你学到的自由观是什么样的?
· 你如何定义自由?
· 你觉得自己自由吗?
· 是什么在限制着你的自由?
· 你对自由感到焦虑吗?
· 有哪些事是可以由你自由决定的?
许多箴言告诉我们,无论身处何地、成为何人,我们都已是自己最好的版本。但现实往往不这么理想,或许我们并非处在理想之地,也未必成为理想中的自我。
但如果你的生活真就这样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这足够吗?当生命走到尽头,你躺在临终的床榻上,能对自己说“这一生活得值得”吗?
我不是想让你把自我当作一场及不及格的考试。但我认为你应当拥抱它,将它当作人生的功课。你的自我,终将是你的杰作。
以下这些简短的存在主义词条,可以用来巩固我们讨论过的一些复杂概念。
真实/本真性。虽然听起来很迷人,然而本真性并非我们与生俱来的本性。恰恰相反,它是一个决定和创造自身的过程,是行为、情感和思想一致性的体现。自我只有在创造中才能被“发现”。本真性是一种需要通过承担责任、做出选择并肩负自由之重而实现的存在。它要求我们亲身参与和投入。
自由。自由,本质上是做出选择的能力。你可以肯定地说“是”,也可以断然地说“不”。这种选择的力量独立于外界的强制或依赖。的确,这个概念对许多人来说可能令人畏惧。然而我仍坚持一点:我们总有选择的自由。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自由活动,而在极端或者压抑的环境中,我们唯一剩下的也许只有创造意义的自由。
责任。承担责任就是成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的主人。你就是自己生命之书的书写者。最终,你的存在将回归自身。你的本质与这个不断要求你参与互动的世界密不可分。面对世界的召唤,你需要做出回应。这就是你必须担负起责任的原因。
意义。探求意义,就是去观察并理解事物的本质,以及我们存在的目的。这是一个在经历中寻找目标和价值的过程。它将“我应当向生活索求什么?”转化为另一个问题:“生活召唤着我去贡献什么?”
>> 严峻现实
你始终拥有自由,而这也意味着你必须不断地承担责任。
>> 温柔提醒
成为自己是一个持续成长和变化的过程,就让它自然发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