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战后家园
民国十九年十月,持续了半年之久的中原大战终于停战了,以蒋介石胜利、张学良就任全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冯玉祥和阎锡山通电下野出国告终。
被战火摧残过的河南大地,早已不堪重负,无尽的搜刮掠夺和强征民力,已将开封、郑州、洛阳沿线榨到了绝境。洛阳地区受灾尤其严重,举家逃亡者比比皆是,满目皆是炸毁烧毁的房屋,往往行走三四个村落,也不见几处炊烟,仿佛这片土地已经被战火彻底烧焦,再也没了生机。
周掌柜一家下山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入山时是盛夏,出山时已是深秋,但这四野寂寂的乡间,却比战争时更令人心头不安。
幸好,他们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若是手中有食物,或者身上有银圆,很可能会遭到抢劫和伏击。为了一口食物,饥民们早已红了眼,人相食已算不得稀罕,便是活生生的孩子独自出了门,都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人市”上的包子,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何物,他们甚至看到一个讨饭老妇提着的篮子里,分明盖着一截孩童的胳膊。
周钧儒眼睁睁看着这番惨状,只觉这些年的河南百姓,比自己幼时的生活更凄惨了几倍,他们这一路走来,几乎很少遇到人,想来,偃师一带已经剩不下多少人口了。
周太太一生居于深宅大户之内,几乎很少出大门,也不了解外面的世事民生,只一门心思守着家产而已,如今坐在架子车上,看着这赤地千里、鸡犬不闻的惨烈人间,心里也开始有几分发瘆。
然而她更担心家里的事。这几个月不曾回家,想来家中已是房舍倒塌,遍地废墟了。思及此处,周太太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周钧儒:“娘不要哭,修房子打家具都容易,兵荒马乱的,我们一家人都活着就是万幸。”
周太太心疼道:“修房子打家具,衣帽鞋袜,被褥,日常家什,哪一样不是钱……”
正说话间,忽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插着草标走在路上,看起来行为气质规矩得很,完全不是乡野粗妇的形象。然而插标卖身者往往是年轻女子、青年男子,或者小孩,谁曾见过四十余岁还要卖身的?这却买去作什么?
周掌柜却动心了,上前便问道:“这位大姐,您是要……?”
那女人看了一眼周掌柜,又看了周太太狠狠剜过来的眼神,立即规矩地低了头,回:“正是,我主家没了,既没娘家也没婆家,就剩我一个人了,不得已才卖身。”
周掌柜:“那您主家是?”
女人:“颍阳崔家,宅子炸没了,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周掌柜立即了然,崔家在颍阳是大户,难怪这女人看起来行事如此规矩。他于是开口道:“我如果想请你做事,怎么说?”
女人惊喜抬头:“老爷这话当真?”
周掌柜:“自然当真,只是你要去川地待几年,在那边替我照料生活琐事。”
女人:“一切都好说,我做事是干净利索的,只要老爷给口饭吃,工钱随意。”
周太太在车上跺了两次脚,周掌柜都只做没听见,直到此时才说道:“我在川地这些年,饭食一直不太习惯,有了这位大姐,缝缝补补,做做饭菜,照料一下,不是很好?”
听了这话,周太太才安下心来,说:“说的也是,虽然有伙计,毕竟不如女人细心,有个婆子跟着你伺候也好。”
周掌柜故意逗趣:“那什么时候能再有个丫鬟?”
周太太:“放屁!想得倒美!”
回到伊河镇,才发现一切与所想不差,周家宅院大部分房舍已经垮塌,方寸之地上,炮弹坑足有四五处,勉强站立的墙壁上枪眼密布,曾经的三进大宅子,如今已基本沦为废墟。周太太坐地就哭了起来,那买来的女人吕氏陪在周太太身边,小心宽慰着。周掌柜和周钧儒却并不焦虑,而是寻到了密道入口,下去一看,基业尚在,顿时安下心来。
房子只是外显之财,总有个兵荒马乱,水火无情,唯有地下藏着的,才是周家真正看重的东西。这仓库修建得极为隐蔽,在地下三丈深处,四壁上下皆做了钢铁支架,浇筑了厚厚的洋灰,既防水火,又防轰炸。
周掌柜看了一眼,一切完好无损,只是新存进来两批箱子:一批是周钧儒自张夫子那里继承来的书籍,另一批三四十个大箱子,一看便是周太太逃走之前收拾出来的金银细软等物。父子二人都觉诧异:宅子里有如此多金银细软吗?打开粗略一看,那些箱子里竟是几十匹绸缎,一些官窑瓷器,甚至还有他们父子二人的一些门面衣裳。
父子二人哑然愣住:周太太果然是精打细算的当家主母!
且不说周家宅院,伊河镇半条街的店铺皆是周家产业,如今大部分被炸毁,也要重建才行。于是周掌柜便想着请营建大师傅来设计图纸,再召集工匠重新建房。
周钧儒却道:“爹,古代有个说法叫以工代赈,我们现在不正该做做善事?”
周掌柜一听,立即拊掌叫好:“对,就该以工代赈!我去请你义父来,商议张罗着办!”
此时建房,确实是最省钱之机,甚至除了一些木雕画工,连砖瓦料钱都可省下大半,给窑厂工人日日饱饭,自然勤于挖土拉坯,赶工烧制。如此一来,既能博名,又可省钱,半条街的房舍营建所需,不过寻常三分之一而已。
贺扶光对“以工代赈”自然是大力支持的,伊河镇乡亲大部分逃亡外地,若能以工代赈让他们重返故里,这是保境安民的事,也最收名望,于是事事亲力亲为,不过旬日间,便有大批百姓返回,加入清理废墟的队伍之中。
又过了些时日,周家新的宅院在一阵鞭炮声中破土动工,而这一次的宅院规划,比之从前更加壮丽,足足五进院子带花园,格局开阔,大气恢弘。
重建家宅这般大事,正是处处用人的时候,然而周掌柜却先买了火车票,安顿那买来的吕氏去了重庆,说是重庆的伙计都是河南本地带去的,吃不惯川地饮食,急需能做家乡饭的人。
周太太也并未多想,便由着周掌柜把她送走了。周钧儒却觉父亲此举似乎有些异常,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也丢开了心思不去理会。
郑州城一破,杨先武立即带着黄孟辉乘乱离开,第一站便到了偃师会合祁书瀚,黄孟辉的身份已不能再在河南出现,他必须尽快转移。几乎同一天,洛阳的邹越之也赶了过来,小小偃师,竟成了他们临时的栖身之地。
此时,四人就在嵩山祁书瀚的小院里,杨先武述说了刘志瑾等六人及老乌牺牲的事,大家无不沉默叹息。失败与牺牲,祁书瀚已经历过数次,内心虽悲愤,却也神色如常,但闻听老乌牺牲时,顿时站了起来:“老乌死了?怎么死的?”
黄孟辉拄着单拐站起来,细细说了一遍老乌营救自己及被刽子手反目杀害的过程。祁书瀚竟忍不住紧紧抱着头,肩膀抽搐起来。
他掩面良久,才说道:“老乌跟我是同学,那时候我们一起接触了革命思想,大学毕业后,凭他的家世背景,完全可以进政府做个闲职,他却冒险去了宪兵队,他跟我说,你们都去前线闹革命,总有被捕的同志,我就在监狱里等着救你们……”拭了一把泪,他接着说道:“监狱是什么地方?磨牙吮血,杀人不眨眼的,各种酷刑恶法,世道不公,社会黑暗,人性肮脏,都能在监狱里看到,那些宪兵狱卒,哪里还有人性?老乌就是在这样肮脏的地方潜伏着,还救过五六位同志,最终他自己却死于肮脏龌龊之手……”
几个人从未见祁书瀚这样痛哭过,都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停下来,杨先武才说:“老乌同志是我亲手安葬的,就在金水河边,如果有朝一日迎来光明,一定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更难过的消息。我仔细盘查过,这次行动失败,是因为农协会里被安插了人,我们的行动计划早就泄露了。”
众人顿时震惊失色:“农协会被安插了人?”
杨先武点点头:“对,也许你们听说过这个人,他也在开封念过书,叫李知余。”
祁书瀚顿时一愣,这个人,他是听说过的。
李知余出身乡下大地主之家,在开封念大学时,听了几次救国演讲便觉慷慨激昂起来,随即便申请加入组织,杨先武正是第一见证人。但是考察数月之后发现,这青年虽热血澎湃,却只是一时兴起,又是个随性散漫的少爷脾气,并没有坚定的革命意志,因此便没有签字。不想李知余平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申请驳回,顿觉颜面大伤,便与党组织结了怨气,而且气量狭窄越结越深,后来竟加入了冯军宪兵队,丧心病狂地破坏革命行动,他甚至出钱让一个亲戚入了农协会,年余就成了骨干力量。
几个人冷汗都炸了出来:原来敌对势力就这样轻而易举渗透了农协会!
一场很可能成功的武装起义,便失败在这一个小小的疏漏上,造成严重的失败和牺牲,实令人痛悔万分。而且李知余只是其中一个破坏分子,数万人的农协会到底被渗透到了何等地步,不敢细想。
良久之后,黄孟辉才开口道:“我们这次行动失败,还是在于太过草率,革命经验不足。想要攻取大城市,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太烦琐,一处失误就可能导致整个计划失败,让我们付出巨大的牺牲。因此,我觉得,放弃大城市,从农村发展革命,也许更可行一些。”
杨先武:“可是发展了农村,也未必守得住啊。”
黄孟辉:“农村不用守,只要建立了好的制度和机构,让老百姓感受到生活的变化,他们会自动守住,而且村镇相连,很容易连成片,那时就是一片新的根据地。”
邹越之思索着:“从农村做起确实更轻松也更有成果,攻打大城市需要的军队太多,而且打下来也要时刻防范着敌人反扑,倒不如真的去农村干革命。”
祁书瀚:“这些年我一直在农村和农民交流,之前上学时候一直以为工人阶级最受压迫,其实不然,广大农民才是最苦难的被压迫者,要想救中国,首先要救农民,因此,我非常赞成革命从农村干起。”
黄孟辉:“看来,我有必要把大家的意见向上级汇报一下。”
几个人异口同声:“有必要!”
短暂的聚集之后,杨先武要送黄孟辉离开河南,祁书瀚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黄孟辉用仅能二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书瀚兄,万务保重,此去一别,再见遥遥无期,我佟尚荣用性命发誓,老乌不会白白牺牲,他救下的是一条为国捐躯的汉子!”祁书瀚也低语道:“尚荣兄,无论遇到何种境地,坚持下去,替老乌活着,替他看看世界变好的那一天。”
二人松开后,互相抵住了拳头,以目示意。随后黄孟辉转身离开,拄着单拐和杨先武走出小院。
邹越之也告辞离开,重新回到了洛阳。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只是战争留给土地和百姓的伤害,那些死去不再醒来的人们,都在提示着,一切都已经变了。
近两个月来,祁书瀚第一次回家。
他急匆匆走到家门前,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怕面对不敢设想的局面。
院门开着,太阳已经西沉,他一眼便看到年轻的妻子康宜俭正在院里捶洗衣裳,老父亲躺在摇椅上用一卷《易书》盖脸而眠,十来岁的二弟祁泽约正在窗前复习课业,厨下传来锅铲翻炒之声,显然是母亲正在做饭。
这样的场景,在夕阳下一时竟美得如诗如画,关于人间生活的所有美好,有这样一幅画面,便觉足矣。
这两个月来,他几乎不敢想家里的事,战火连天的日子,只要一颗炮弹落下,就会让这个小小的院子彻底消失,他甚至想过自己回来时面对的可能是家园无存、亲人皆亡的惨状……每当有这样的念头浮起,他便把自己的心狠狠压下去,直到此刻看到他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他的热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看到丈夫回来,康宜俭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垂下泪来:“你这两个月去哪儿了?!”
祁书瀚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偃师遭了炮击,又遇到兵乱,我和几个老师就躲到山里去了,让你们担心了,家里都还好?”
康宜俭泪眼模糊:“家里都还好,你这一走就是两个月,怎么不捎个信回来?”
祁书瀚诧异:“我托人往回带了些钱,你们没收到?”
康宜俭点点头,随即又摇头:“收到了……可是你一句话也没留,我们还以为你……”她低下头去,再也说不出口。
说话间,祁老先生已经惊醒,祁母也走了出来,见了祁书瀚俱是老泪纵横,一面惊喜于儿子的平安归来,一面又将他狠狠斥骂了一顿,一家人相对唏嘘不已,又互诉这些时日的遭遇。祁书瀚不在家的这两个月,每次听到枪炮声,全家就带了干粮和水到野树林子里暂避,往往一躲就是两三天,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又日夜忧心祁书瀚,度日如年般苦挨着,简直不知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好一阵子,一家人才止了泪,让祁书瀚回西厢房自己的屋子休息片刻,等候吃饭。
康宜俭陪他进了屋,帮他换了家常的衣裳,又递了毛巾给他擦脸:“书瀚,一个人在外面,都好吗?”
祁书瀚笑着把书箱放下,伸手将妻子揽住:“都好,看到你们也都好,我就心里踏实了。”
康宜俭面色绯红,佯作愠怒地甩开他的胳膊:“刚回来就不正经,什么样子!”
她生性娴雅内敛,言谈举止更是闺门严谨,几乎从不抬头与人正眼对视,总是低眉顺眼的温和神色,然而秉性却不柔弱,成婚这两年来,当家做事刚毅果断,乃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如今这略带愠怒的羞恼,看在祁书瀚眼里,反觉她添了几分娇俏温柔。
换了衣裳回到院子里,祁书瀚便随手帮妻子浣洗衣裳。康宜俭看了他一眼,眉眼间慢慢叠起一些笑意,也就把捶打过的衣裳递给他,看他一件件淘洗干净,晾在绳子上。
很快,衣裳洗完了,饭菜也上了桌,祁母因着儿子回来,喜不自胜,又去加了两个菜,炒了嫩嫩的鸡子,才叫一家人吃饭。祁老先生也放下手里的《易书》,背着手走到桌边来,全家五口围坐,菜色虽只简简单单五六样,却精致,配着细细的手擀面,便是温暖家常的一餐。
饭间,祁老先生问道:“书瀚,你最近这两个多月都不曾回来,学里怎么样了?”
祁书瀚立即放下筷子,恭谨回话:“爹,这几个月战事激烈,学校也被炸毁,很多学生跟着家长逃难去了,我是做校长的,总不能眼看着学校没了,学生流失了,却什么都不做。”
祁老先生点点头:“说的是,当职任事,首要就是称得了职,担得起事,小学是一县教育的开端,书瀚,你身上责任重大,忙碌些也能理解。”
祁书瀚:“是。”
祁母反手一筷子敲在祁老先生手上:“就你事儿多!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你就审问上了,还让不让孩子吃饭!”
老太太一向家风强悍,祁老先生不满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默默吃起饭来。祁书瀚的小兄弟今日也格外乖巧,一言不发地快速吃完,便去继续温书。祁母不顾他们,给祁书瀚和康宜俭的碗里布满了菜:“你们多吃,吃罢了饭我来收拾,你们小夫妻分开这么久,该好好说说话的。”
终于等到一切安静下来,祁书瀚斜躺在床上,康宜俭拿了绣花绷子,坐在他身边一针一线绣起来。康宜俭极擅女红,寻常丈夫穿的衣衫鞋袜,一概是她亲手做成,甚至连染布也是亲力亲为,做成衣裳后,先过几遍水洗净了浮色才让祁书瀚上身。因此,他的衣裳总是一派稳妥贴合的样子,处处透着舒适和家常。
祁书瀚支起身子去看她的绣片,描着喜鹊登枝的花样子,已经绣了大半,鲜红的梅花,遒劲的枝干,一只喜鹊站在枝上,另一只绕梅翻飞,看起来格外鲜艳喜庆,便随口问道:“这是绣给哪里用的?”
康宜俭只微微抬了抬眼,手上不停,慢言慢语道:“眼下入秋了,很快就到冬天,各个房间都要换了棉门帘子才暖和,去年帘子上的花样子已经旧了,现在战事总算停了,换这个喜鹊登枝,盼着能过几天好日子。”
祁书瀚叹道:“兵荒马乱的日子,你还惦记着料理这些琐碎做什么?”
康宜俭微微摇了摇头:“过日子可不就是这样,兵荒马乱也总有个停的时候,日子可不会停,事事都料理在前头,临到用时才不会手忙脚乱。”
祁书瀚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自己又不在家,只得做一些绣工针线打发时日,心中更觉不忍,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经常一出门就是好些天不回来,陪你的时间太少,尤其这次在外面被困了两个月,家里遇到这么大的危险都不能在你身边,想想很有些对不住你。”
康宜俭低了头:“我知道你的心意,哪怕你回来得少,我也知道。”
祁书瀚:“你知我,我亦知你。”
康宜俭依旧不紧不慢:“打仗结束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祁书瀚:“打了半年仗,连门也出不去,外面依旧乱得很,所以还要委屈你一阵子……”
康宜俭:“谈什么委屈,跟那些舍家逃难的人比起来,我们家算是幸运了。”
祁书瀚:“你能这样想,我心里就宽慰了很多。”沉吟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两天我陪你回趟娘家,这么大的战争,不知道岳父大人有没有受到惊扰,我们该去看看他老人家的,还有岳母和婶娘。”
康宜俭终于停下了手里的绣活儿,把绣花绷子放在床上:“我也是想他们很久了,原先为着打仗,你又不在家,我不敢出门。如今战争停了,很应该去看看他们,尤其是婶娘,生了我们姐弟五个,如今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她低了头:“书瀚,多谢你为我想得周到。”
祁书瀚:“你我夫妻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自然要想得周到……天色晚了,就不要做绣活儿了,这些东西最伤眼睛,你要是熬坏了眼,将来老了,看不清我了可如何是好?”
康宜俭被他逗得扑哧一笑:“等你老了,满脸皱纹,我看不清了才最好。”
祁书瀚忽然扮了个鬼脸,扑在康宜俭身上:“你一定是嫌我将来老了丑了,不想看见我!”康宜俭回手反抗:“书瀚!你好没个正经!”二人笑闹了几个来回,便滚到了帐子最里面,本是年轻夫妻,两个多月未见,久别胜新婚,自是一夜良宵无言。
又过了两日,祁书瀚便套了轿子马车,带着康宜俭回娘家。车上备了许多礼物,不只岳父母和婶娘各有孝敬,几个弟弟妹妹也都有一份。康家重孝悌之义,五个子女不仅孝顺父母,彼此之间也处得极为亲厚,长幼有序,互敬互爱,甚至从未红过脸,并不像其他人家,孩子多了便纷扰不止。
康家寨所在的首阳山是北邙一座山头,北邙是洛阳的一片宝地,民间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这小小一座北邙山,竟葬了二十四代帝王,名人将相达官显贵不计其数,加上富户百姓,山上竟有大大小小的古墓数十万座之多。
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行到康家寨,一道河水蜿蜒,三面环绕着寨子,竟有几分靠山面水、易守难攻的架势。过了浮桥,进得寨子,便看到三三五五的农民在收拾剩余的庄稼,秋收已近尾声,田里也无多少活计了。看惯了炮火摧残下的焦毁村庄和土地,偶尔见到一处未受战火影响的地方,竟如梦境一般美好,原本最为寻常的农家耕织生活,老百姓也早已不敢奢望。
见了康宜俭回娘家的马车,路人便纷纷打招呼:“大小姐回来了!”“可是半年没回娘家了!”“这次回来一定多住几天!”康宜俭掀开帘子,一一回应着,也有人偶尔打趣两句姑爷,祁书瀚都笑呵呵以礼相答。
康家最小的两个兄弟早已飞跑出来,迎了半个村子来接他们的大姐,一见了两兄弟,康宜俭心中欢喜,便下了车,一手牵一个往家里走去,不住地问着家里的情况,满面皆是欣喜之色。
经历了一场战乱,女儿和女婿依旧平安,康老先生和康夫人迎他们进门的时候,不免一番唏嘘感慨,尤其是听说他们一家进山躲避了数次,祁书瀚被困在外面两个多月未能还家,更是相对落泪不已。
絮叨了许久,大家才终于止住泪,有说有笑起来,康宜俭和祁书瀚又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分派给众人,一家人亲亲热热,又礼数周全,全然书香门第的大家族气象。
康宜俭眼睛四下张望了一圈,便问道:“娘,我婶娘呢?”
康夫人:“你婶娘听说你回来,高兴得不行,正带人在后面准备席面呢。”
康宜俭:“我去看看她,一会儿再来陪娘说话。”
说着就去了厨下,却见婶娘和帮佣的婆子正在忙碌着,案上罗列着十几个盘子,显见是要摆一桌盛宴。
见了康宜俭进来,康婶娘脸上带了笑意:“大小姐怎么亲自到厨房来了?”康宜俭一把抱住她:“我想婶娘啊。”康婶娘便有些紧张无措起来:“大小姐,我刚择着菜,衣裳脏……”
康宜俭放开她,说:“婶娘,我在前面看不见你,就到这里来找你了,给你带了两匹缎子,裁新衣裳。”
康婶娘低着头连连摆手:“不用的不用的,家里什么都不缺,我有衣裳穿,大小姐惦记着我,我就很知足了。”
康宜俭凑到她耳边:“缎子已经放到你房里去了,你有时间了自己做,婶娘的女红那么好,做的衣裳一定好看。”
康婶娘依旧是小心翼翼地笑着,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厨下回来,康宜俭便和康夫人以及小妹康含章几个人到内室说体己话。康含章已经在读女高,却因中原大战之故滞留在家里。大姐成婚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祁书瀚,看到大姐与姐夫在一起的神色,满脸都是幸福的模样,心中很为大姐欢喜,一进内室,便立刻拉着康宜俭的手坐在炕上,叽叽喳喳细问大姐在婆家有无受委屈,姐夫对她好不好之类。
康夫人忍不住笑道:“你们姐妹两个,怎么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你是从不肯多说一句话,老四却恨不得多长一张嘴,满天下的话都不够她说了。”
康含章在母亲和大姐面前最会撒娇,因此故意噘嘴道:“我是关心大姐,多问问不行吗?”
康宜俭:“你问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回答哪一句好了。”
康含章瞪大了眼睛:“他真的带你去夜校?听说他还帮你洗衣裳,亲自下厨做菜,这些女人家的事他也会做?”
康宜俭点了点头,脸上却飞起一片红云。
康含章更觉不可思议:“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难道念过大学的男人都是这样吗?”
康宜俭笑了起来:“念大学的男人什么样,等你去大学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康含章顿时红了脸色,康夫人也笑了起来,随即叹气道:“她一个女儿家,念个女中也就够了,还非要去考什么大学,出门在外抛头露面的,成什么体统?可是你爹偏就同意了,我是真放心不下呢。”
康宜俭宽慰道:“听书瀚说,现在大学里女学生也多得很,小妹去念书,将来当个教书的女先生,也是受人尊敬的。”
康夫人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们哪里知道我的担心?万一她孤身在外,被人传出闲话,以后可怎么许人家?”
康含章当即脸上带了几分不悦,低声嘟囔道:“娘,您这样的话说了多少遍了,难道为了怕人说闲话,我就一辈子关在屋里不见人了吗?大姐可以跟着姐夫去夜校,我怎么就不可以去念大学?”
康夫人:“你大姐已经嫁人了!出嫁从夫,你姐夫愿意带她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姐夫不介意,那就不怕人说闲话。女孩子家,名声最重要,知不知道?”康含章不敢与母亲争辩,索性低了头自己生闷气。康宜俭只得把话题岔开,又说些在婆家的事,娘和四妹才又渐渐高兴起来。
堂屋之中,康老先生与祁书瀚翁婿二人正喝茶闲聊,无非是聊些时局之事,慨叹了一番,祁书瀚又说了学校被炸毁,需要重新修建之类,此后便将韩履霜赠的那幅画拿了出来。
康老先生一见这画,立时便惊得站了起来:“韩先生这画,孤雁暗云,这是有遗世之意!你什么时候得到的?”
祁书瀚也有些吃惊:“两个月之前……”
康老先生急得跺脚:“怕是现在再去找他,已经找不到了!”
祁书瀚:“岳父大人这话怎么说?”
康老先生:“你看这画上之雁,每一只都是哀鸣之状,韩履霜性情耿介,世道如此,他必生哀鸣,然则便是哀鸣泣血,也于事无补,他只能选择放逐自己,离开这浊世恶地……”
祁书瀚急道:“我这就进山去找他!”
康老先生掩了画卷闭目长叹:“不必了,现在再去,他早已人迹不见了。”
祁书瀚:“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刚烈的人。”
康老先生:“罢了,无论如何,都要派人到山里去看一眼,我让人快马加鞭赶过去。”说着,出门叫了个人,嘱咐了几句,那人很快离开寨子,直奔嵩山而去。
到了午饭时分,招待女婿的席面自是丰盛,康夫人带着康婶娘和两个女儿依旧要去小桌,不敢上主桌用餐,康老先生便说道:“都是一家人,讲那些规矩做什么,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才团圆。”他如此说了,四人才坐上桌来。
一家九口人,其乐融融地用过了饭,祁书瀚辞了岳父,急匆匆骑马赶往周家打听韩先生的消息。
赶到伊河镇的时候,却见周家正轰轰烈烈地营建新宅和沿街店铺,一眼望去,竟有数百民夫在工地上劳作,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尤其是工地旁支起的四口大锅,每一口直径都足有五六尺,摞着一层层的笼屉,呼呼冒着白气,隔着几十米都能闻到粮食馍的香气。
在工地上绕了一圈,很快就看到了周掌柜,便上前招呼道:“周掌柜,盖房子呢?这么多民夫,这么浩大的工程,您这是要把宅院建成宫殿?”
周掌柜笑着摇头道:“哪里是我要用这么多民夫,县上贺议员说,百姓逃难的太多,希望用我这小小工程以工代赈,招百姓早些回家,重建家园呢。”
祁书瀚:“看到了,那四口大锅,就是以工代赈的最大号召力了,只要有馍吃,百姓怎么会不来!等我筹够了款子重建学校时,也要学学你这以工代赈。”
周掌柜呵呵大笑:“那敢情好,到时候这四口大锅,就交给祁先生了!”寒暄已毕,祁书瀚便问起韩履霜。周掌柜闻听此言,重重叹了口气,将韩履霜葬笔及失踪之事说了一遍。
祁书瀚不由得失神起来,说:“如此说来,确实再也没人能找到韩先生了,看来他不愿与这混乱世道为伍,彻底归隐了。”
周掌柜点了点头:“韩先生令人钦敬,只是这性情也未免太偏执了些,让人难以捉摸。”
正说着,周钧儒也出现在工地上,一见祁书瀚立即跑过来问长问短,极为担忧关切。
祁书瀚又笑着夸赞周钧儒的以工代赈之策,周钧儒兴奋道:“这法子也是我在书上看来的,父亲和义父都赞同,就操持起来了,你看,这几百人都有饭吃了。”
说话间,天已近晚,随着几声锣响,民夫们纷纷停了手中的活儿,在四口大锅前排起了队,巨大的笼屉抬下来,蒸的玉米白面两掺馍,碗口大的馍看着分外扎实。馍是按人发放,男人三个,女人两个,每人再一大碗稀饭,旁边案子上摆着两大盆咸腌菜,随吃随取,对普通百姓来说,粮食管饱,已经是了不得的富足享受。
周钧儒道:“祁先生,如何?也尝尝这以工代赈的馍?”
祁书瀚:“正想尝尝呢,刚才我看着这大锅呼呼冒着白气,闻着面香,早就觉着饿了,这样大气派的吃饭,才有劲头!”说着,三人就着一个临时小桌子,自在酣畅吃起来。
吃过饭后,祁书瀚告辞,周钧儒趁父亲不注意,悄悄向他问道:“我再想借书,到哪里去找你?”祁书瀚:“近些天怕是不行,学校也全都炸毁了,整个都得重建,我还要到处跑着筹款子。”
周钧儒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忽然又道:“你要筹款,我跟着你一起!”
祁书瀚:“那自然好!你交游广泛,只要筹来这四口锅每天冒白气的钱,学校就好办了!”
虽然到处都是废墟,但因为战争结束,人们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是以工代赈的短暂温饱,也让流浪四方的乡亲们开始陆续归来,将一些废旧的砖瓦重新垒砌起来,渐渐成为新的蜗居延续之所。
中原大战尚未完全结束,开封刚刚破城之时,南京政府委任的河南省主席和民政厅长便已经到任了,然而省主席发布的安民告示和政令,却足足一个月后才传达到乡野之间,老百姓才相信:终于不打仗了。
返乡之民越来越多,农民们在已经被摧毁的庄稼地里刨挖着任何一点可食之物,以备即将到来的冬天,一冬一春半年断粮,便是几斤草根,两捆树皮,也是珍贵的。
随着安民告示和新政令到来的,还有新鲜的玩意儿:一种不用活人登台表演,在一块白布上就能看的影子戏,叫作电影。
伊河镇百姓第一次看到电影的时候,都轰动了。傍晚时分,那些人选了一大片空地,将巨大的白布挂在两根杆子上,两三个人操作着一台不知什么机器,过了一会儿,那机器发出刺眼的光,白布上居然出现了会动的人影儿!一时间好些人以为是鬼影子,吓了一跳,解释再三,才知道这叫作“电影”。
电影并无声音,一男一女站在旁边,用喇叭配合着白布上人物的言行,配上说话的声音,大家才能看懂上面的人在说什么做什么。只是那些人长的都是洋鬼子模样,衣着行止极为放浪,只看了不到一半,便有很多年轻媳妇羞得离了场;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则是摇头叹气,连连低骂着“有伤风化”,也拄着拐杖离开了;剩下来的人看到最后,竟是各个双眼泛红,只觉比高台戏还要生动许多。
放完电影之后,几人正在收工,忽然有个人跑了过来:“杜大哥!我等你好久了!怎么放起洋片儿了?”
杜景箴盯着面前的青年,看了好一阵子才忽然想起来:“钧儒!周家小少爷!”
周钧儒高兴道:“才认出来?你们一来放洋片儿我就来了,看着你们在这里捣鼓机器,我也不敢打扰,这东西新鲜,有趣得很。”
杜景箴:“我知道周家就在伊河镇,还想着放完了洋电影,就去你们家拜访呢,后来一说你家房子毁得严重,正在重盖新房,就觉着不好麻烦你了。”
周钧儒:“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不嫌弃,晚上就挤一挤,这么多年不见,我也正想跟你多聊聊呢。”
杜景箴笑道:“那自然好!还喜欢唱戏吗?”
周钧儒:“怎么不喜欢?做梦都想唱戏,只是家里不许,我要跟着父亲学着打理生意。”
杜景箴:“喜欢就好,谁说喜欢就一定要登台了?我这几年走了许多地方,也想通了,我自己不是当角儿的材料,但我可以让别人成角儿啊。”
周钧儒:“让别人成角儿?怎么说?”
杜景箴悄悄道:“我想组个戏班,改革梆子戏,让我们河南的梆子戏摆脱土俗唱法,跟京戏似的好好唱起来,到那时,看谁还瞧不起梆子戏!”
周钧儒诧异:“谁瞧不起梆子戏了?”
杜景箴:“开封城里那些文化名流,达官贵人,从来是只看京戏不看梆子戏的,谁要是进了梆子戏园,都要被人耻笑。其实也不怪人家,梆子戏园里唱得粗俗,看客也粗俗,台上台下乱哄哄,别说人家,就是我自己看了也觉得粗鄙不堪。”
周钧儒若有所思:“原来城里人是这样看梆子戏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杜景箴:“所以,我才想着要好好改革梆子戏,无论是京戏还是地方戏的优点,我都要学,都要用在梆子戏里,就不信梆子戏登不上大雅之堂!”
周钧儒:“杜大哥这话让人听着心里畅快!可你现在是放洋电影的,跟组戏班没什么关联啊。”
杜景箴:“我如今在教育厅任职,做了个‘社会教育推广部主任’,其中一条,就是管这些唱戏的、放电影的。可笑的是,我带着几个人给各个县城镇子放洋电影,老百姓没见过这新鲜事物,很多人一看见白幕上出人影就吓跑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认真道:“每走到一个地方,我都要考察和收集地方戏,看看老百姓喜欢什么样的戏曲形式,我要博采众长,将来都用在梆子戏里。”
周钧儒羡慕不已,当年那个热爱京戏的青年,如今真的要走戏曲这条路了。他又说起自己这几年对洛阳曲子戏很是下功夫,收集了七八十种曲牌,几十个戏本子。杜景箴惊喜过望,便决定在伊河镇多停两天,好好了解曲子戏。
当晚,杜景箴就住在了周家临时栖身的店铺里。周掌柜一见杜家大公子到来,自是亲厚异常,当年这孤勇解围城的青年,如今已成熟稳重了许多,但是性情依旧爽朗奔放,谈笑间总能令人神色鼓舞,心情大悦。
周家建房子正在赶工,杜景箴在此放电影,自然是锦上添花的盛事,因此周掌柜便与他约定,连放五天电影,周家管待食宿,再给些路费盘缠。杜景箴正中下怀,自此每日白天与周钧儒凑在一起研究曲子戏,晚上便放电影,周边村子的百姓纷纷赶来看新鲜,连带着小摊贩们也都聚集在此,颇为热闹。
杜景箴每日放电影之余,还时常借了周钧儒的脚踏车四处走访,哪里有唱戏的便赶过去看上一番,打听得谁家有老戏本子也去求购借阅,日子过得异常忙碌。人人皆知政府上下来的杜主任很热衷地方戏,正在收集老本子,又加之他为人热情豪爽,时常蹲在巷子口或田埂上就与人闲话起来,连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的小商贩都得拉着聊几句,丝毫没有官架子,因此深得周边一带乡民们的喜欢。
他们全然不理解一个大学高才生,当下又在政府任职,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人,为何会如此喜好这些乡间俚俗的高台戏。更没想到这位平易近人、热情爽朗、极为擅长人情世故的杜主任,已经为唱戏舍弃了家里的房舍田产和几代传承的医馆,彻底与这些下里巴人戏子混在一处了。
大学毕业后,杜景箴依旧热衷戏曲,原想着终于完成学业可得自由了,便打算跟京戏班子到北京城里见识一番,不料却接到家里的紧急电报,祖父杜老先生急症病危。杜景箴慌得不顾一切往回赶,然而赶到家的时候却发现,等待他的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婚事。
杜景箴生性风流潇洒,读书期间与戏子坤伶打得火热,时常登台票戏,平日里爱看些西洋电影,也时常参加男男女女的交际舞会,这在杜老先生眼里是辱没门楣,有伤风化,这等韵事若传出去,岂非令杜氏蒙羞?因此便亲自做主为他定了一门亲事。
在杜老先生看来,男人只要娶妻成家,便会收了心思,安安稳稳守着祖产勤恳经营,传宗接代。杜景箴从未想过,这样荒唐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一场设计好的成婚圈套,祖父和父亲就这样将他的人生包办了。若是听从他们的安排,这一生就要在压抑和平庸中度过,娶妻,生子,继承家里的田宅医馆,顶多在县城里谋一份皇粮差事,所有关于戏曲的理想和抱负,也将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烟消云散。
然而他既被骗回了家,就不得不遵从祖父和父亲的意愿完婚,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若不肯完婚,就意味着这个即将与杜家大少爷成婚的女子遭遇了“退婚”,从此成为人人嫌弃的笑柄,甚至会被人谣传婚前不洁品行不端,名声会一夕尽毁,几乎等于送了她的命。
成婚当夜,杜景箴在新婚妻子面前喝得烂醉,他几乎没看清妻子的样貌,只记得那是一个懦弱得话都不敢说的女人,毫无主见地被抬进了杜家大门,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悲苦煎熬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