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捐学启智
第二日天将亮的时候,杜景箴终于酒醒了几分,抬头就看到身上穿着厚重婚服的女人依旧坐在炕上,整整一天一夜,她没有吃喝过,她的新婚丈夫也未理会她,然而她却逆来顺受地忍耐着,如木偶一样坐在那里,没人触碰就不会动,不会发出声音。
杜景箴终于不忍心了,自己完全沉溺在被骗回来成婚的无奈和悲伤里,全然没想到这个女人面临的是比自己还悲惨的命运。他站起身,走到妻子面前,挣扎了半天,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真的愿意留在杜家吗?”
那女人没想到他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惊慌失措地点着头,眼泪却流了下来。
杜景箴叹了口气:“我是被骗回来成婚的,如果你愿意留在杜家,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妻子,但是你我之间……”他停顿思索了一下,才又继续道:“我走之后,杜家应该不会亏待你。”
女人猛地抬头:“你要走?什么时候回来?”
杜景箴不敢直视她的眼神:“走了,就不打算回来了,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
女人顿时惊恐失色:“你要让我守活寡?”
杜景箴痛苦地背转身去:“我会跟父亲说,将来分到我名下的土地家产,都留给你。”
女人的眼泪落得更急,懦弱哀求地望着他:“我嫁进来就守寡,没有一儿半女,就算有了土地家产,能守得住吗?”
杜景箴不敢回头:“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天,就会按月给你寄钱……但是我不能留下来,我……”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所有追求理想和自由的解释都说不出口,甚至满腔的愧疚和道歉都软弱无力。他可以一走了之,这个女人却要付出一生寡居的代价,从嫁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和希望就一并熄灭了。
然而他又不能留下,他不能让自己的生命沉沦在看不见未来的黑暗里,他只能选择辜负这个苦命的女人,成为一个追求理想的“罪人”。
三天后,他将自己能凑到的所有钱财留给了那个苦命的女人,在暗夜里逃出家门,从此以后,他与自己的家庭彻底决裂,放弃了所有家产,背负着忤逆不孝的罪名,成为一个自由到一无所有的人。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他离家之后,祖父杜老先生急怒攻心忧愤成疾,不久之后便辞世,而他作为家里的忤逆子,却不被允许临丧尽孝,就算他想回家,也无颜面对祖父的坟茔了。
回到开封后,他通过人际关系,在政府教育厅里谋了一个社会教育处的职位,薪水虽不十分丰厚,却可以分管全省的戏曲和电影行业,这几年间借着工作之便,走遍了河南大地,寻访各地的地方剧种,整理本子,记录戏曲特点,完全投入了自己最热爱的戏曲行业中。
这次来到伊河镇,见到当年的周钧儒,已经长成十六七岁的少年,且于戏曲依旧保持着如此热情,尤其当他拿出收集的曲牌和本子时,杜景箴更是惊喜异常,将他引为知己,把自己寻访收集的各种地方戏与他讲解,直把周钧儒说得心潮澎湃,恨不得也跟着他去采风票戏。然而他并没有杜景箴那样的勇气,他是周家的继承人,身上背负着继承家业接管生意的责任,如何能不务正业地去唱戏?
这一日近晚时分,杜景箴正带着人调试机器,周钧儒跟在一旁看些热闹,全然不曾注意有人跟铁顺儿悄悄递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周掌柜听完铁顺儿之言,有些沉吟:“你是说,钧儒的亲娘没了?”
铁顺儿:“对,来人说今天刚走的。”
周掌柜:“姜家不知道孩子在我们家吧?”
铁顺儿:“应该是不知道,这么多年,除了少爷不时捎几块银洋回去,姜家从没主动来这里找过,如果知道了少爷在咱家,哪有不来打秋风的?”
周掌柜点了点头,说:“孩子的亲娘没了,该让他去送一送的。”
铁顺儿:“是不是也该与太太商量一下?”
周掌柜:“要是跟她商量,钧儒就没机会送他亲娘最后一程了。”
铁顺儿:“这事儿,该怎么办?少爷还年轻,猛地听到这消息,怕是要受不住。”
周掌柜:“放心,这孩子心性坚得很,他的心都在周家呢。要不让他去,以后知道了,反倒心里有疙瘩。”
当晚周钧儒又与杜景箴畅谈了一夜,直到鸡叫二遍才在临时栖身的窝棚草草睡下,不承想刚眯了一会儿,就被周掌柜叫了起来,指着桌上一套孝服:“把这衣裳换了,你得回趟姜家。”
周钧儒顿时惊得心中如炸雷轰过,又如雪亮的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预想:“是我娘?!”
周掌柜点了点头。
周钧儒扑通跪倒在地,死死地忍了又忍,眼泪还是落了下来,过了足足半刻时间,才站起身来,拿起孝服。
周掌柜:“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有些事,该你去了结的,总得亲自去了结,这是你和姜家最后的缘分了。”
周钧儒点了点头。
周掌柜:“你这次去,是要送你娘最后一程,但你不再是姜小五了,姜家也跟你再没有关系,所以你的身份,不能让他们知道。”
周钧儒将白布腰带系上,再次点了点头。
周掌柜:“我会让铁顺儿跟着你去,凡事有他帮衬着,你娘入土的事不会为难,你也不能在姜家久留,今天去,明天必须回来。”
周钧儒依旧是点了点头。
周掌柜叹了口气,带着他出了门。铁顺儿已经套好了车在门口等着,周掌柜送他上了车,又嘱咐了铁顺儿几句,才让二人驾车离开。
马车很快出了伊河镇,天色只略蒙蒙亮,隔着车窗,依然能看到天际的星星在闪烁着,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初冬的寒气扑到车里来,周钧儒竟连打了几个寒战。
他坐在车里,忽然意识到:姜小五再也没有亲娘了,从此以后,自己就是真正的孤儿了。
此前纵然再觉得自己是外来子,内心深处却是有几分小小希冀的:自己并非无根之子,家中也有亲娘牵挂着,虽不能相见,却总是存了那么一丝念头。如今,猝然之间,他与这世间最后一脉血缘牵挂彻底断了,就像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了根,天大地大,只有他一人与影子为伴了。
听着车里传来压抑的呜呜之声,铁顺儿只是默默赶着车前行,并没有去劝解宽慰。他知道,这位少东家不是寻常孩子,他的行事性格,很难有人摸得透,这些年来,他见过少爷混迹于戏班杂耍,与下九流们打成一片,也见过少爷周旋于官场显贵,与士绅名流侃侃而谈,却从未见过他在任何场合失了体统和分寸。
如今他在车里哭得再伤心难过,到了姜家之后,他必然又是那个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的少爷了——毕竟,他现在不是姜家人,此番回来是送姜母最后一程,并非孝子回乡哭丧来了。
姜家的破草棚前已是白纸遍地,门前摆着化纸盆,姜家的几个孩子跪在那里,最大的已经二十来岁,最小的不过十几岁,大儿子不时向空中抛撒着纸钱,哀哀有声。
这是十年来周钧儒第一次回家,然而家里的境况竟丝毫未变,依旧是当年的破草棚,只是多了一圈篱笆墙,看起来日子并无起色。
他心中惊诧不已,进了院子叫声“大哥”,便在门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几人一见,立即惊道:“小五,你怎么回来了?”
周钧儒:“听说娘走了,我来送娘最后一程。”说着,泪如珠落。
姜家老大抹了把泪:“这些年,娘最牵挂的就是你,如今你能来送她,娘也该闭得上眼了……小五,你到里面来看看娘,她一直盼着能再见你一面……”
周钧儒跟着大哥进了屋,却见娘停灵在一张破旧的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尚未入殓。他揭开白布,只一眼,心就狠狠地抽疼了:娘必然受尽了操劳病痛折磨,两腮已经凹陷得不成人形。
这么多年,自己不是一直在想方设法往回捎钱吗?虽不多,却总能让一家人吃上饱饭,娘怎么依旧过得如此艰苦?
周钧儒盖上白布,仰头忍了又忍,才把心中的苦楚压下去,低身问道:“大哥,准备棺材了吗?”
姜家老大低了头,过了片刻,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钧儒叹了口气,出来向铁顺儿说道:“铁顺儿叔,当年,陪着父亲安葬我爹的就是你,如今看来,又要麻烦你操持着安葬我娘了。”说着,竟弯腰跪倒在铁顺儿面前:“铁顺儿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铁顺儿慌得把他扶了起来,深深叹了口气:“孩子,什么都别说,东家已经安排了,你不用为难,我替你操持。”
下午时分,铁顺儿去买了一口棺材,兄弟几人将娘的尸身入了殓,又守了一夜灵,第二日雇了牛车将棺材拉去义地,与当年早亡的姜父合葬,这场丧事便结束了。虽然操办得极为简陋,但与那些薄皮棺材都没有、一领草席埋在荒滩的穷人相比,已经算是体面了。
回程之时,周钧儒并未坐进车厢,而是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了另一侧车辕上。娘那深深凹陷的两腮,始终浮现在眼前,令他百思难得其解。
铁顺儿出声道:“看清你娘了?”
周钧儒不回应,也不说话,过了很久才说道:“我给过钱,她不应该过那么苦的。”
马车行进着,车轮辚辚,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衬得周围一切分外寂静。足足走出了几里路,铁顺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回了一句:“你三哥,染了烟瘾。”
周钧儒心中蓦地一惊,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让他的心更沉痛起来。然而他好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答了一声“哦”。
过了很久,周钧儒才又说了一句话:“我不该一直不见她。”
若是早些见了娘,早些知道了三哥的事,娘就不至于如此受苦了。只是这样的念头,他只能藏在心里,绝不能说出来。
然后,一路再也无话,就这样回到了周家。
到家之后,周太太早已知道了他回姜家之事。买来的孩子,按理是不能再回本家的,而且还是奔丧这样的晦气事,无论如何都会令主家忌讳。如今周掌柜却允许孩子回本家奔丧,还安排人跟着操持,周太太自然不能接受。
此刻周太太一见了周钧儒,更加不悦起来:“培祥,你怎么能这样办事?周家的人去了姜家奔丧,把穷病晦气都带回来了!”
周钧儒正自难受,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脸面涨红,刚要发作起来,却见周掌柜以目示意,强行把一腔怨气压了下去。他若此时发作,只会令父亲为难,因此只得转身离开,回了自己房间。
周掌柜开口对周太太道:“你就是这些论道太多,谁见过穷病长什么样?”
周太太:“你总是偏着他,什么事都由着他闹!”
周掌柜:“他回去奔丧是我安排的,这孩子心思深,想得远,你得顺着他,他才能和你一条心。要真不让他去,日后知道他娘没了,心里生了疙瘩,一定是要埋怨我的。”
周太太脸色更加难看:“这些年周家待他不薄,他要敢埋怨,就是不识好歹!”
周掌柜:“你想想前阵子打仗的时候,他怎么带着你逃出去的?又怎么给我们一家人找了嵩山里的房子?多少人家亲生的儿子也没这本事,你还不知足?他已经跟周家一条心了,你可不能再让他难堪。”
周太太思及前事,才有些软了下来,不再多说。劝解罢了周太太,周掌柜又来到周钧儒房里,然而他未及开口,周钧儒便道:“爹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娘生气的,她说得对,按理我是不能回去奔丧的。”
周掌柜:“事是人办的,理是人定的,哪有那么多说法?你娘没读过书,也没出过门,见识浅,你长大了,能多担待就多担待些。”
周钧儒点了点头:“爹说的是。”
周掌柜起身拍了拍周钧儒的肩膀:“你能这样明白事理,我就放心了。”转身离开时,又回头说道:“孩子,你娘的事,打今儿起就算过去了,该吃饭吃饭,该做事做事,不能沉到里头,知道吗?”
第二日,周钧儒便如常出现在了工地上,和周掌柜一起指挥民夫,安排砖瓦泥石,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仿佛那两日的插曲,从不曾发生过。
眼见着周家新宅有了几分气象,约莫再有月余即可完工,周掌柜便提前写了戏,只待“上梁”那日热热闹闹唱上一天。
这次写的依然是李坤和的曲子班,如今李家班在洛阳一带各县城和村镇颇叫得响,乃是二十多人的大戏班了,场面师傅足有五六位,各行当角色也齐全,能唱十几场齐齐整整的大戏。
一见是周家送来的帖子,李坤和便与戏班众人道:“伊河镇周家,是咱戏班的恩主,周家少爷一向对我们亲厚,这次他们家新宅上梁,大伙儿都要铆足了劲儿,好好壮一壮威风!”
众人都笑起来,有人便起哄道:“周家写戏,自然是要给他家唱足了精神,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请动少爷再给我们配一回戏,少要几个包银都行!”
李坤和笑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怎么给阎大帅唱戏的时候,姨太太咳嗽一声,你就吓得跪在地下了?”
那人也不着恼,依旧嬉笑道:“谁知道那姨太太是不是苏妲己,万一阎大帅是个商纣王,听她说一句什么,我这小命就交待了。”
大伙儿哄然笑了起来,李坤和也忍不住笑了一阵才说道:“这些天还有几个场口要走,大家累得很,都早歇着,走完场口就停演两天,好好养足精神,再去周家唱戏。”
待到开演前一天,李坤和早早地就带着戏班到了伊河镇,周家临时将伊河镇的高台修整了一番,搭了彩棚,扎了红花,热热闹闹地筹备起来。
因打仗之故,老百姓已是半年之久不曾看过戏了,听说周家开大戏,不仅周边村镇的人蜂拥而至,甚至许多人步行几十里路赶来,背着马扎干粮,早早就在高台下占位置。最前排自然是摆了几张大桌,备了茶水干果,留待本地仕宦名流、社会贤达等人物,周家新宅上梁,这些人是必然要出面剪彩祭梁的。
上午辰时,一切俱已收拾停当,只待正午上梁,吃罢水席,晚间开戏。周钧儒忽然想起祁书瀚所说的筹措钱款重建小学之事,于是立即骑了脚踏车亲自跑了一趟偃师县城,前去与祁书瀚商议。
一到县公立小学,便见祁书瀚正带着几位师生清运废墟,当即兴冲冲约他去吃上梁水席,看大戏。祁书瀚笑道:“恭贺新宅上梁之喜!只是水席和看戏,就免了吧,你看这学校里废墟遍地,我心里焦躁,恨不得早一天清理出来。”
周钧儒:“谁没吃过水席,我来请你不是为这个!”
祁书瀚:“那是为何?”
周钧儒:“今天那些在本地有名望的人,都会到我们家,省政府新派来的栾易钦县长也会到,听说这新县长重视教育,不如把小学重建的事提一提,申请些财政款,再趁便发起善捐,学校可不就有着落了?”
祁书瀚又惊又叹,应了他上梁之前一定赶到。说话间,他忽然看了一眼周钧儒的脚踏车,故作惊异:“卓先,你何处买来的脚踏车?”
周钧儒一笑:“不是买的,一个朋友送的。”
祁书瀚盯着脚踏车褡裢上那枚小小的红扣子:“什么朋友,送你这样金贵的东西?”
周钧儒:“不可说不可说,那朋友叮嘱我千万不能说的。”
祁书瀚诧异:“什么神秘的朋友,还不能说?他把脚踏车送给你,自己出门怎么办?”
周钧儒想了想,沉郁了片刻,垂头叹道:“他再也不需要脚踏车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本不该那样……”说着,他动身离开:“不提这事了,你一会儿来我家。”
祁书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前不由再次出现了泥鳅的尸身,原来,他牺牲之前,最后见到的人,竟是周钧儒。
一根长约两丈的黑沉沉巨大木梁已经架在工地上,中间披着红缎子,两侧贴的大红纸上写着“上梁大吉”等吉祥语,在阳光下格外鲜亮。梁前设了供桌,供着鲜花果品、墨斗曲尺等物,以为祭梁之用。
木梁虽气派,“上梁”却也因此变得极为不易,十几位师傅在墙头上反复调整位置和角度,力求一把吊梁成功。
天快正午时,人已慢慢聚齐,周掌柜便请众人到了工地上,开始行“祭梁”之礼。
他先向众人开口道:“今日陋宅上梁,不想惊动了县长大驾,还有诸位长官、老友,培祥深感惶恐,愧不敢当,这是周家上下的荣幸,培祥在这里深谢诸位!”说罢,深深一躬。
栾县长上前一步,开口道:“我初到偃师县,与本地社会贤达和乡贤士绅都不太熟悉,今日正是一个认识大家的机会,当然更重要的是,周先生‘以工代赈’的法子,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好的思路,若是多兴建几个工程,便能少许多流民失所,让更多百姓吃得上饭!等我回去之后,便召集建设科开会,把当前紧要的工程实务,都以这种方式做起来,让百姓度过冬春饥荒。”说罢,众人热烈鼓掌,纷纷赞叹栾县长“堪为民之父母”。
随后,周掌柜便焚香跪拜。祭梁之后,县长亲率众人为巨梁剪彩,两边墙上各有六位师傅将梁柱拉起来,缓缓上升。
梁柱巨大,十二位师傅站在墙上,并不容易着力,片刻间几个人额头便冒了汗。上梁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也是建新宅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有些人家纵然选了良辰吉日,诚心祭拜,也总会有坠梁伤人事件。
何况,今日要上的是这样巨大的木梁。
寻常上梁,只要八位师傅便足矣,周掌柜为确保安全,特意请了十二个人,然而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生恐一个不慎,出了差错。凛冬的天气,十二位师傅额头上冒着白气,胳膊上青筋暴起,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裳,显见已是吃力之极,拉着梁柱的绳子也不时有些颤抖,众人早已看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终于,巨梁稳稳地架在屋顶上。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周掌柜连连向周边拱手道谢,又向栾县长道:“县长果然洪福齐天,您在此坐镇,才能上梁如此顺利。”工地上放了一阵鞭炮,李坤和又带着场面师傅打起热热闹闹的锣鼓点儿,众人说笑着,去吃水席。
祁书瀚在人群中看着这位栾县长,只觉他举止间隐隐有几分军武气息,并非读书之仕的来路,便知此人定然是个狠厉角色。
偃师地近洛阳,又邻郑州,且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南京政府必然要派镇压得住的干将前来接手。据说那新来的河南省主席刘峙,就是蒋介石的心腹爱将“八大金刚”之一,在中原大战中率部与冯、阎联军大战数十回合,杀得天地变色,立下汗马功劳,靠着打下来的军功,得了省主席之位。眼下这位新县长,只怕也是同样的路数,甚至很可能就是刘峙的嫡系。
更值得警惕的是,那刘峙乃是个不折不扣执行蒋介石命令、铁腕镇压共产党的人,日后在河南开展工作只怕更是危险艰难了。
但是他面上并未有任何变化,只是满脸笑意真诚地恭贺周家新宅上梁大吉,待到吃水席时,才在众人纷纷恭维栾县长的间隙,站起身来,招呼道:“县长先生,诸位同仁,我叫祁书瀚,是县公立小学的校长。”
公立小学校长,在一县之中还是有些声望的,因此众人的眼光立即被他吸引了,栾县长也摘帽示意:“祁校长,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祁书瀚点点头:“国之根本在于育人,但是如今打仗刚刚结束,小学校舍都已经被炸毁了,墙倒屋塌,孩子们不能上学复课,在下心中百般焦虑,因此希望向县长申请划拨一些经费,也希望诸位同仁能施以援手,给孩子们一个容得下课桌的读书之地。我祁书瀚在此,替所有读书求学的孩子,谢过诸位!”说罢,深深一躬。
栾县长认真听完,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果然是一心办教育的好校长,今天第一次见面,又不在政府办公室里,就找我要经费来了!这个经费,要得好啊!我们就缺这样办实事的人,不钻营,不绕弯子,心里只想着如何为民做事。”
众人听着栾县长的话,似乎划拨经费大有可谈,然而他话锋一转:“只是我初到偃师,才看了财政,不得不感慨民生之艰啊,军阀纷争不断,百般盘剥百姓,地方赋税竟已预征到几年之后,县里更是财政空虚,赤字惊人。”
这一番话说下来,听着却也合情合理,一时竟不知他是否要拨款重建小学校舍。众人正疑惑时,却听他又开口道:“可是教育又是当务之急,孩子们读书是一刻也不能耽误的,祁校长,依你的预算,重建小学校舍,需要多少经费?”
祁书瀚略一思索,便道:“重建校舍,还要给老师们建几间宿舍,再有购置课桌、书本、教具等,再建一操场,民夫也用以工代赈的法子,大体算下来,至少要三百多银圆的。”
栾县长闻言,点了点头:“这已经是极为节约的算法了,三百银圆,并不算多,若是这点经费都不能筹措到位,便愧对偃师这几千年的文脉了。孩子们的学业,总不能断送在我等手中,虽然财政空虚,但我这个做县长的不能亏了教育,我个人先认捐五十银圆,诸位同仁有力出力,都为我县的教育尽一份心,如何?”
县长既已带头认捐,众人哪里还敢怠慢?周掌柜立即让人拿了捐款簿子来,先誊写了栾县长的五十银圆,又跟捐了三十银圆,其余仕宦乡绅无不解囊,最后统算下来,竟得款项四百有余。
祁书瀚惊喜过望,焦虑了多日的事,竟一日之间便成了。他拿着捐款簿子连连道谢:“诸位都是功德无量之举,小学落成之日,一定刻碑纪念,诸位的善举都将被永远铭记!”说着,他又向栾县长道:“县长先生如此高风亮节,小学能够重建,全赖您一力支持,还望您能亲自为学校题名,并撰写序文以记此番盛事!”
周钧儒凑到祁书瀚眼前,看着捐款簿子上的名单,笑道:“祁先生,如何?新县长来给我们家上梁捧场,日后少不得要打点他,不如趁着这个时机敲些钱出来,只要他松了口,这些人哪敢不捐?”
祁书瀚:“你觉得这个县长也是……?”说着,他捻了捻手指,示意贪财。
周钧儒:“哪有不爱钱的官?说得都冠冕堂皇,你看着吧,以后他敛财的法子多着呢。”
祁书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卓先果然是越来越看得明白了,所以我说,不管什么张大帅李大帅,北平政府南京政府,只要是这些人当政,老百姓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周钧儒:“我们小老百姓又能如何?不过是张家来了姓张,李家来了姓李,还真指望着能变天不成?自古到今,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天能变了的。”
祁书瀚淡淡一笑:“也许,有朝一日就变了呢?”
周钧儒哈哈笑道:“那我等着你说的这一天,不定这辈子能不能赶上呢。”
当晚,李坤和的戏班上演了新编曲子戏《风雪配》,故事讲的是丑公子颜俊相中了高员外之女高秋芳,恐自己颜面丑陋,对方不同意,遂央求其表弟钱青代为提亲。高家一见钱青仪表堂堂,自是欣喜应许。及至成亲时,颜俊又恳请钱青前去迎娶,钱青只好再次代往。不料,船到高家,天气突变,风雪交加,无法返程,高员外夫妇便留钱青与秋芳拜堂入了洞房。三日后钱青还家,颜俊怒不可遏,硬拉他上公堂,状告他骗婚占妻之罪。县官问明情况,决然将高秋芳判予钱青,并判颜俊拿出一半家财给钱青,颜俊落了个人财两空。
这一场戏,故事起起伏伏牵人心肠,观者心思如被悬丝吊在空中般,悠悠荡荡没个着落,每每替高小姐和钱青焦虑不已,直到县官判了案子,皆大欢喜,众人才掌声如雷,轰动叫好。
周钧儒亦是第一次看这出戏,只觉与以往的故事迥异,格外地欢快婉转,尤其是高秋芳出阁前夜,更是令人目不能移地盯着她,只听她唱道:“今日是我出闺的前一晚上,还缺少上轿的绣鞋一双,急慌忙我只把银灯剔亮,独坐在灯光下来绣鸳鸯……俺不图贵官人他的银钱多广,只图他的才貌好品学端方,吴江县有一个颜公子,大厅外我也曾偷把他相,我观他相貌好才学又广……他的名叫颜俊字是伯雅……”
这场戏讲究的便是做功,身上功夫不到便粗糙不堪入目,太过又矫揉造作令人生厌,偏巧那男旦身段唱腔无一不恰到好处,边唱边满场脚下不停地转,一时拿针线绣鞋,一时又坐立不安,竟把女子选得如意郎的心思演了个淋漓尽致,或窃喜娇羞,或思慕难抑,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简直令人目眩神摇,世上怎会有如此妩媚动人的待嫁姑娘?
待到戏终,周钧儒立即就进了后台,喊道:“李老板,李老板,快把这《风雪配》的本子抄给我!”
李坤和一见他进来,便笑道:“我早知道你肯定要来抄本子,这是今年新出的本子,说是一位大学问家在古书里找来的故事,现编的曲子戏,我们也才演了两三场。只是我这里没有抱本子先生,都是跟人一句句学来的,你要抄,也只能我一句句念给你听。”
周钧儒:“我带了纸笔了,新戏好,就是要不断地出新戏,老百姓才爱看。”
他一边催着李坤和卸妆,一边问道:“这大半年一直打仗,别的戏班都没了生路,你怎么越唱越红了?”
李坤和叹了口气:“这有什么说的,不过是各家大帅底下人也要听戏,我不像别的班子,一说行伍大老粗下条子来请,就吓得连夜跑了,不过是阎家来了给阎唱,刘家来了给刘唱,虽然遇到不少难处,整日担惊受怕的,倒也挣了些包银。”
周钧儒震惊:“你竟然给那些军阀唱戏?”
李坤和:“不唱能怎么办?经常是扛着枪来接,不去就是不识抬举。”
周钧儒:“万一那些军阀发起狠来,不是连命都没了?”
李坤和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戏子,敢说个不字?枪杆子下哪有讲理的地方?”
周钧儒也觉得沉重起来:“原来,你们受了这么多苦。”
李坤和:“苦不苦的,都过来了,就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打仗,我们也能安安稳稳唱几年戏,攒点家当,不再过这跑高台的流浪日子。”
周钧儒黯然,原来,他所热衷的风流婉转故事,辉煌炫目行头,还有那花样繁多的唱念做功,不过是别人迫于无奈的生计而已。
他忽然又想到了杜景箴,一个医道世家出身的大学生,又在政府里供着轻松的职位,为何却逃婚离家放弃家产,一心想着组个戏班,要改革梆子戏登上大雅之堂?杜景箴并不是迫于生计,他这般热衷唱戏,是为了什么?
及至旧历年底,周家新宅完全落成,准备乔迁之礼。
之前周家是三进院落,如今的规模几乎大了一倍,青砖灰瓦垂檐雕花的五进大宅院,足足占了五六亩土地。门楼巍峨高耸,换了气派的朱漆铜钉大门,足可容纳四驾马车出入。宴请待客、生意往来都在前面两进院子,厅堂开阔,廊柱俨然,颇有累世富贵之家的气象。后面三进院子便是主家所居,屋舍素朴紧凑了许多,每进院子各带一处厢房偏院,不事奢华,务求舒适实用,新添置了时兴式样的家具,还有些西洋的钟表、玻璃镜等,比之此前的宅院,算得上富丽堂皇的大户府邸了。
如此规模的宅子,整个偃师都不多见,在伊河镇更是轰动一时,街坊乡邻们路过门前,犹如见了皇宫大殿一般啧啧称叹。周掌柜一生行事简朴,此番大兴土木兴建府宅,便是彰显财力光耀门楣之意,周家后继有人,这所宅院便是传承百年的基业。
由于“上梁”办得太过轰动,乔迁就格外低调,只是放了些鞭炮,祭祀了天地祖宗,便入住新居了。周掌柜和周太太自然是最后一层院落,二进院便是少爷周钧儒的住处,以备将来娶妻生子之用,还有一层院子,周掌柜吩咐暂且空着,周太太与周钧儒皆不知何故,周掌柜亦不明说,索性也无人居住,就闲置了下来。
周太太在院子里一处处地看下去,眼中竟溢出了泪花:“我嫁进周家门里三十年,做梦也没想过能住上这样的大宅子,总听人说康百万家如何气派,我看着咱家也够了,知足了。”周培祥忍不住笑了起来:“咱家顶多算个小康之家,哪能跟人家真正的富商大户比?”
周钧儒这几个月跟着父亲营建宅院,定做采买家具陈设,一应诸事都亲手经办,如此一座大宅在自己手上渐渐落成,颇有成就感:这是他亲自参与建起来的周家宅院,在这个全新的家里,他不再是外来子,而是堂堂正正的主人,是周家真正的少爷,积压心头多年的不安一扫而空,只觉走在院子里泰然自若,步步生风。
他“巡视”着自己的院子,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带着温暖的熟悉感,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周家新宅乔迁之际,偃师县公立小学也将要完工了。
祁书瀚每日在工地上忙碌不已,昔日毁为废墟的小学校址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
眼见着一切步入正轨,祁书瀚也得以日日回家。他与康宜俭成亲以来,每月多不过十来日宿在家中,往往是忙到深夜,就在校舍里草草住下。因此,这样的每日厮守,康宜俭颇为惊喜,每日必然准备好热汤面和几个小菜等他,偶尔也陪他小酌几杯,只觉从未如此琴瑟和谐、岁月静好过。
这一日晚间,祁书瀚归来时已是后半夜,悄悄进了西厢房,却见康宜俭房里的灯依旧亮着,进门见她手里缝着一件棉布长袍,心思却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是两眼困得发红,怔怔地出神。
祁书瀚轻声道:“宜俭,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等?”
康宜俭看他进来,立即说道:“饭还在灶上热着,我给你端过来。”
祁书瀚一把拉住她的手:“不是跟你说过,我回来得晚就不要等了,早些休息。”
康宜俭低头:“不等你,也是没事做。”
祁书瀚:“你总是这样等,我会心疼。”
康宜俭:“你在外边很辛苦,我就想着你回家能有口顺意的茶饭。”
祁书瀚:“我已经在工地吃过了,但是你的心意也不能辜负,我们把灶上的饭菜端来,作个宵夜如何?”
康宜俭眼里有了神采:“这个时辰了,宵夜自然是要吃的。”
二人轻手轻脚来到灶上,端了碗碟回房,一人一碗汤面,四个小菜,祁书瀚又烫了一壶老酒,夫妻二人斟上,吃喝起来。
此刻窗外正是空云朗月,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颇有几分朦胧意味。祁书瀚低头凝思了片刻,忽然拖过被子披在妻子身上,将油灯吹熄了,伸手推开窗户,半轮明月高悬,天空一丝云也没有,将屋里照得皎洁雪亮,虽然寒气逼人,却自有一番清冽气息,头脑一片清明透彻。
及至酒足饭饱,祁书瀚便有了几分醉意,康宜俭脸上也微微泛了红晕,二人眼神迷离地相对笑着。祁书瀚低头忽然起身披了棉衣,又给妻子裹得严严的,拉着她就往外走。
康宜俭一惊:“你要做什么?”
祁书瀚:“不要问,跟我走。”
他拉着妻子蹑手蹑脚离开家门,一路向外走,直走到寨子高墙上,明月当空,清辉满地,站在寨墙上向远处望去,一片辽远无极,隐约可见远处村庄的影子,天地静谧得仿佛时间都停了下来,只可听到二人轻微的呼吸声。祁书瀚把康宜俭搂在怀里:“如此赏月,才算尽兴,若不到此地,怎能想到月光也能这般凛冽逼人,美得惊心动魄。”
康宜俭口里哈着白气:“这么冷的天气,站在寨墙上赏月,亏你想得出来。”
祁书瀚:“等到日后闲了,我带你去西省,到西安的城墙上赏月,听说那城墙高大巍峨无比,月亮就像挂在角楼上一样,在那样开阔的天地里赏月,才叫不辜负美景。”
康宜俭眼里带出神往:“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到西安去?”
祁书瀚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时间,但是……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只要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知道我们在同一片月光下,就是我陪在你身边了。”
康宜俭看着丈夫兴奋的神色,心里忽然升起淡淡的喜悦,她早已习惯了祁书瀚不同寻常的浪漫,只觉丈夫带她所做之事,处处与众不同,却又别有情致。这样的生活虽然时有出格,却是她真心喜欢和向往的,若非嫁了这样的男人,自己的一生就要像母亲和婶娘一样,在琐碎的家务和相夫教子中度过了。
在康宜俭此后七十余年的岁月里,她总是回忆起那一晚的月色,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祁书瀚离开后,她无数次坐在月光里,甚至站在西安的城墙上望着挂在角楼的明月,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赏月心境了。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祁书瀚急急穿衣洗漱,康宜俭也起身帮他收拾,一面说道:“昨夜那么晚才回,今天晚一点儿也不行吗?”
祁书瀚:“不是不行,是校舍正在重建,我心里急,想要去看着。”
康宜俭:“你就一门心思扑在学校,从来都不肯多想想家里,我们都成婚快两年了,我的肚子还是没个动静……”
祁书瀚恍然:“你说这事?我们还年轻,急什么?而且生儿育女就是鬼门关上走一趟,我舍不得你受那样的苦。”
康宜俭:“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也听说过很多难产而死的,只是,我很喜欢孩子,看着孩子,就像看着生命在延续。”
祁书瀚看着她满是憧憬和期待的神色,便笑道:“既然你喜欢,我们就生一个,父亲母亲也希望早日抱上孙儿呢。”说完,他戴上帽子:“我得走了,晚上再回来得晚了,你可千万不要等我了。”
转身走出家门的时候,祁书瀚内心有了一声叹息:身为革命者,随时随地有身死的危险,尤其是当前局势混乱,组织工作极不稳定,他如何敢奢望子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只是康宜俭的心意也是坚决的,自己这位贤妻,看似温柔贤惠,话也不曾高声说过一句,但是祁书瀚知道,她的内心是极为刚烈且有主见的,若是她憧憬着一个孩子,那就一定要生——何况,祁家总不能在他这里断了后。
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在妻子期盼不舍的眼神中出门去了,学校要重建,夜校也要恢复起来,向农民和学生传播革命思想的工作也要继续,既做了以身许国的事,又何能兼顾小家私情?
新春开学之前,偃师县公立小学的校舍终于竣工,新建的校舍依旧是三层小楼,教室里都装了玻璃、电灯,新的课桌干干净净,老师们也有了亮堂堂的办公室和宿舍,整个学校气象焕然一新。
落成之日,栾县长果然来参加了竣工典礼,亲自送来了题词牌匾,为捐献功德碑剪了彩,全县的政府要员和仕宦乡绅无不到场庆贺,几乎成为战争结束以来偃师县最瞩目的一桩盛事。
参观校舍时,栾县长连连赞叹:“这才是学生读书该有的气象!国家最缺的就是人才,教育一定要大力发展,等到将来有朝一日,人人都读书识字,哪怕是田间地头的农民,也能看懂政府训令,这个国家就容易领导,一心向前了!”然而他话题一转,继续说道:“祁校长,听说此前你还辛苦办了夜校,教农民识字,这固然是好事,但你得防着共党分子,他们经常趁着夜校煽动农民和工人,让百姓不肯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是罢工就是闹事,给政府添了多少麻烦,你可要防着这些人混进来。”
祁书瀚故作惊诧:“还有这等事?”
栾县长:“你一心只顾着教书,哪里知道这些人的险恶,他们伪装得极好,但是很善于蛊惑人心。”
祁书瀚诚惶诚恐:“县长先生说的是,我一定仔细盯着,不让这些人混进来。”
栾县长:“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我只是提个醒,你们读书人最好不要参与政治,传道授业解惑,才是教书育人的本分。”
祁书瀚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一定谨遵县长的教诲。”
栾县长视察过校舍就离开了,众人也纷纷告辞。祁书瀚看着安静下来的学校,叫了苏子竞和薛铭两位老师回到办公室。
郑州起义失利之后,苏子竞和薛铭便潜藏了起来,等到时局风平浪静,祁书瀚以校长的身份,将他们聘到学校任教,如今已是偃师县公立小学的骨干教师。上课之余,他们积极在学校师生和农民间渗透反抗剥削的思想,已经重新积累了一些进步力量。
苏子竞性格暴烈,眼见栾县长故意敲打,气愤不平道:“学校刚刚落成,就这样没来由的一顿警示,栾县长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祁书瀚:“我打听过了,这栾县长是新任河南省主席刘峙手下的一个团长,据说能文能武,才派到偃师来的。那刘峙就是蒋介石的一条恶犬,中山舰事件,四一二政变,全都是他冲在最前面,不知道残害了我们多少同志。”
这样一位县长,必然会制造白色恐怖,这些年来,他们始终潜伏在地下秘密从事革命工作,不曾有一日放松过,如今情势却是越来越紧张,开展革命将愈发艰难。
祁书瀚叹了口气:“越是黑暗的地方,越要心向光明,蒋介石已经成势,南京政府基本上要控制全国了,他只要站稳了脚跟,一定会全力对付我们,未来只会越来越艰难。”
偃师县公立小学的夜校已经停了半年多,如今重新开课,祁书瀚便带着老师们亲自到各个村落招生,拿着喇叭,在每一个村子喊着“县公立小学免费教读书识字”,聚集了人群之后,他们就开始宣讲读书识字不做睁眼瞎的好处,句句切中百姓的心理,尤其是一些地契买卖、文书协议类,往往有百姓因不认字而被欺压得家破人亡,几乎村村可见这样的惨剧。
讲到群情激奋处,他们便趁机讲些军阀、地主、官府对老百姓的盘剥之苦,每日辛苦劳作却总是吃不饱饭穿不上衣,地里收获的粮食永远不够交租,借了的高利贷永远还不清,随处可见卖房卖地卖儿女,最后沦为没有土地的佃户,为什么自家的田地就这样成了别人的?凭什么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还要忍饥挨饿?
渐渐地,偃师县公立小学在百姓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不断有新的学员进入夜校学习,师生和农民们的意识也渐渐觉醒,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被压迫的力量正在暗中汇合,积聚着一场新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