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初入商海
过罢旧历年,周钧儒已经十七岁。
周家子息单薄,周掌柜与周太太又年已五十,想着早日抱上孙子,因此周太太便开始张罗着给周钧儒定亲。
周家大少爷定亲,就意味着定下了周家未来的少奶奶,她若生下儿子,便是这份家业的真正继承人。周钧儒固然是外来子,但他在周家生的孩子,却是名正言顺的嫡亲血脉,所谓“儿子不亲孙子亲”,周家有了嫡亲的孙子,偌大的家产才算安定,周家才能真正摆脱吃绝户的危机。
而周太太心中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自己娘家妹妹的小女儿,她的亲外甥女。
周钧儒与她名为母子,实际并不亲近,若是自己的外甥女来做周家少奶奶,将来生下的孙子必然与自己一条心,也就不必担心儿孙不孝,家产旁落了。
因此,她很快就让妹妹以看望自己的名义,将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子带到了周家做客。周钧儒以为只是寻常的亲戚来往,礼数周全地招呼照应,然而那女孩子叫了一声“表哥”之后,便很少说话,偶尔与他对视一眼,就慌张地低下头去,好似从未见过外人般怯懦,加之面容身量尚有几分童稚气息,更显得缩手缩脚,局促不安。
寒暄过后,周太太便拉着魏家姨母聊天,吩咐周钧儒带表妹在家里四处看一看。周钧儒天性热诚,又见那女孩子腼腆怯懦,以为她胆小怕生,因此特意陪着她在周太太的院子和花园里慢慢散步。一路之上,无论周钧儒说什么问什么,她都只是低着头“嗯”一声,偶尔开口说话至多不过三五字。更令周钧儒诧异的是,她家里依然守着旧规矩,不许女子读书,因此这位表妹长到十四岁,竟是一字不识,也很少出门,被一双小脚拘束在院门之内,连偃师县城都不曾去过。
周钧儒更觉她可悲可怜,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尽心照应她,待她走得累了,便自去搬一张椅子,让两个婆子抬着,送到周太太和魏家姨母面前。周太太见他如此周到,便忍不住笑道:“钧儒对他表妹很关心呢,怕她走路累,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魏家姨母也笑着夸赞了一番,言辞间俱是一表人才前程无量可堪托付之语,听得周钧儒很不自在。
直到魏家姨母带着女儿辞别,周钧儒依然未曾想到这个裹着小脚的“表妹”就是周太太为自己选的妻子。所以,当周掌柜和周太太问他觉得表妹怎么样时,他不假思索地应承了几句客套话,然而周太太却高兴了起来:“培祥,我就说他们两个合适,钧儒也喜欢他表妹呢。”
此话一出,周钧儒顿时震惊不已,此刻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将要与那个看起来还没长大的孩子定亲了!他立刻摇头道:“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表妹很懂事……”
周太太的神色立刻变了:“钧儒,你这话说出去,让我和你姨母的面子往哪儿搁?你表妹的名声怎么办?难道让人传出话去,周家的少爷看不上她?”
周钧儒几乎急得冒出汗来,连忙求助地看向父亲。可周掌柜看起来却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直等周太太训斥了一阵,才开口道:“他才多大的人,还不懂人事呢,知道什么叫看上看不上?只是亲戚来家里坐一坐,能传出什么话,我是觉得两个孩子年岁都还小,也不急在这一两年,等他们长大些再提也不迟。”
周太太脸色才缓下来,说:“确实不急在这一两年,等他们大一点儿,就把这事办了。”
周钧儒只觉心中一阵冰凉,听父亲的口气,似乎也同意这桩婚事,难道真就听从父母安排,娶了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表妹”?一想到周太太对自己的百般挑剔和不满,这个表妹就算嫁进来,也必然事事遵从她的意愿,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然而周掌柜似乎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由着周太太去安排,周钧儒纵然百般不情愿,却也拧不过周太太的意思。两家便暂且把事说定了,只待外甥女过了十五岁就正式提亲。
议罢亲事,便到了开春时分,周掌柜开始筹划今年的生意。
首先他预测着天下停战,伤兵必会大大减少,一些军方药材采购自然是随之大幅度缩减。另一方面,西医如今在国中颇有影响力,一些西医诊所能做外科手术,还有些特效药,诸如痨病、疟疾等要命的病症,往往吃几粒药或者打几针就能治好,真比仙丹妙药还灵验几分。
因此,周掌柜谋算着开几间西医诊所,他认定了这事大有前景,西医早晚要占据一席之地的,不如此时及早做起来。
另一件事,便是周钧儒已经十七岁,要带他去了解各地的生意,为少东家接班预为筹划了。在周掌柜心里,周钧儒虽是外来子,他却始终坚定地待如亲生,从不曾有过外道心思,尤其是这孩子极为聪明,在偃师历练了几年,越发看出他生意上颇有天赋,胆大心细,敢作敢为,加之广好交游,逢人便笑,还有些能屈能伸的性情,天然就是经商的好苗子。
一场战事下来,郑州、开封、洛阳的药行都受了很大冲击,不唯药材早已被军中征收一空,店铺也损毁严重,伙计们更是早已逃散。去年战乱结束后,他便安排人修葺店铺,招募走散的伙计重新开张,如今家里的事都已安排妥当,周掌柜与洛阳和偃师的掌柜交代了柜上事宜,便准备带着周钧儒前去开封。
将出行之日,周太太颇有几分失神:“培祥,你走了,把钧儒也带走,这家里就没个男人了,要是七叔爷他们再欺负上门来,我可怎么办?”
周掌柜随口道:“你也不用慌,周家又不是真的断了后,只要注意谨守门户,不跟他们起冲突,真遇到什么事儿,让铁顺儿给我发电报,我会安排处理。”
周太太忧虑道:“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周掌柜:“往日孩子在家里,你总挑他的不是,现在他要跟我走,又舍不得了?”
周太太:“你是不知道,那孩子不软不硬地有多讨人厌,可他到底是个男丁,有他在,家里就安定些。”
周掌柜:“就因为他是男丁,才要带他去学着打理各地的生意。他已经十七岁,不能再养在家里了,只有他撑起家里的顶梁柱,周家才能真正过上踏实日子。”
周太太:“唉,想不到我们过了大半辈子,还是得指靠个外来子……”
周掌柜沉了脸色:“不要总说外来子,他就是我周家的孩子,亲生不如亲养!”说着再次郑重叮嘱道:“你也必须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不光自己不能说,也不能让外人嚼舌根!不然将来钧儒顶门立户,被人说三道四,怎么能守得住家业?”
周太太不再说话,替周掌柜收拾着箱笼行装。
周钧儒的房间里,却是铁顺儿在帮他收拾。自前几日周太太安排他与表妹相见之后,周钧儒便一心想着逃出去,此次父亲带他出远门正中下怀,恨不得把日用之物全部带上,一时拿起这个放进箱子,一时又拿起那个包裹起来,尤其是那几卷戏本子,更是割舍不下。
铁顺儿笑道:“少爷,你这是出门,不是搬家,路上要一切从简,你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出门在外,只要备齐了四季长行的衣裳,再带些急用的药品,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周钧儒有些失落:“那我想带上几本书呢?”
铁顺儿:“少爷可别吓唬我,你想带上那些戏本子,我做不了主,只要东家不说什么,我也就无话可说。”
周钧儒堆了笑:“铁顺儿叔,我少带两件大毛衣裳,悄悄把这些本子放进去,好不好?”
铁顺儿:“现在正是倒春寒时节,你不怕冷,我还怕东家说我给你收拾衣裳不尽心呢。”
周钧儒:“都开春了,还能冷到哪里去?”
铁顺儿坚持要把两个大箱笼装满,周钧儒好说歹说,才终于让他同意少带两件衣裳,把戏本子将将塞了进去,满当当两个大箱子,竟比周掌柜的行装还要沉重不少。
然而刚装好行李,周太太又赶了过来,拎着一个大包袱,进门就放在炕上:“你如今长大了,又是第一趟出门,不能穿得太土气,让各地柜上那些伙计看不起咱周家的少东家,所以我赶着让裁缝给你做了两套洋西服,还有几件长衫……”一边说着,一边把包袱打开,拿着衣裳在周钧儒身上比量:“尺寸都对,看着就合身,你也差不多长够个子了,这些衣裳还能多穿两年……”
周钧儒知道,这是母亲舍不得自己走。她并不是个温柔的人,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往日里总叨叨自己是外来子,对自己挑剔训斥,但他不在家的时候,周太太总是有些慌张,派人日日追着问,定要每天看到儿子才能安心。如今自己跟着父亲去外地,一走就是一年半载,她如何能放得下?
看着周太太把洋西服贴在自己后背上看肩宽尺寸,他忽然回身,隔着西服把她抱住:“娘,我会给你来信。”
周太太听了这话,竟一下子红了眼圈,说:“还知道来信就好!”
周钧儒笑道:“当然知道,怕娘记挂。”
周太太抹了一把泪,笑着说:“没白养这么多年,还算有点良心。”
第二日一早,周掌柜便带着周钧儒坐上火车,前往开封去了。
这是周钧儒第一次离开家,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影,他知道,自己即将走出自幼生长的地方,进入一个全新的天地。
对这个全新的天地,他的内心只有憧憬,没有恐惧,他知道自己不属于偃师这小小的地方,更广阔的世界在等待着他去领略,祁书瀚为他讲解的那些“天下时局”,此刻便要亲眼去见证。
抵达开封后,周钧儒才知道,周记药行就在大相国寺那条街上,周边就是中山市场、永乐戏院,最是人烟聚集、繁华辐辏之地。周掌柜颇有生意眼光,十几年前买下这两进大院子的产业,临街门面足有七八间,如今已是开封最大的药行之一,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两间门面是坐诊的老先生,医术精湛,其余几间则是病人抓药,药材生意调度,日日来客盈门。但周掌柜有个规矩,用药一律从简,若非急症或先天不足者,尽量少用药,能五七味药可治的病,一概不许开十几味药材。若是开了二十几味药材的大方子,一定要几位坐诊先生共同看过了,才可照方抓药。如是一来,周记药行的医者仁心便盛名在外,有些病人甚至不远百里来开封寻周记药行的大夫治病。
当周掌柜把这些规矩讲给周钧儒听时,周钧儒诧异道:“咱们家在偃师如此规矩,是为了家乡根基,靠药材生意盈余便罢了。在开封也这样做,这么大的铺面,又有许多先生伙计,怎么支撑?”
周掌柜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药行生意,永远挣的不是穷苦百姓的钱,略有薄利就行。真正利大的,是有钱人的生意,名贵药材,几十味药的大方子只管上,就算他们不生病,名贵滋补药材送礼也是大宗,至于南北药材流转的生意,更是咱家的根基了。”
周钧儒恍然:“原来如此,在外行商的道理,和偃师老家的生意,竟然有这么大差别。”
周掌柜:“老家的生意只是守家待地罢了,真正要打开生意挣大钱,都是往外走的,行商坐贾,我们既是商,又是贾,两头的利都不能丢。但你必须记住一点儿,我们是偃师人,在外地做生意只能以义取利,见利忘义的事一件都不许有,不然不仅自家的声誉毁了,连家乡的名誉也败坏了。”
周钧儒听得连连点头,只第一天出门,便跟着父亲长了许多见识。
二人自后门进了院子,在客房收拾已毕,周掌柜便带着周钧儒来到铺面上,请了大掌柜来见。周记药行在每一地都有一位大掌柜,管理全城的铺面和生意。开封的大掌柜姓李,是位和气的长者,年纪将近六十,身形瘦削,头发花白了大半,戴着水晶片的近视镜,却是精神矍铄,目带精明。
李大掌柜一见周掌柜,立即迎上来寒暄。周掌柜也感慨不已:“这一年多兵荒马乱的,家里又遭了炮火,所以一直没来看看,知道有你坐镇,开封的生意乱不了方寸。”
李大掌柜自是谦逊着不肯应承:“东家客气了,还是您掌舵有方,开封总行和下面几间小药行,生意都还过得去,我这便把账本取来给您过目。”
周掌柜:“不急这一会儿,这次在开封要留些日子,一则是来看看你们,二则也把少爷介绍给大家认识,以后少不得让他跟着你学些本事。”说着便让周钧儒行礼。
周钧儒立即拱手躬身施礼。李大掌柜连忙站起身来:“少东家,这可使不得,你是主,我是仆,我可受不得你的礼。”
周掌柜笑道:“如今都民国了,人人平等,哪里还有什么主仆,你我搭档十几年,我一向把你当作最信得过的老哥哥,钧儒这孩子,你只管带着学,就当自己的后辈一样。”
李大掌柜:“既然东家吩咐了,我一定尽心尽力把生意上的事都禀报给少东家。”
周掌柜还有些人际应酬,便起身离开。李大掌柜则带着周钧儒在铺面里一间一间地看过去,指点给他何处看诊,何处抓药,何处煎药等,又带着他看了堆满药材的库房,边走边拢着开封周记药行的开销和盈余,诸如坐诊大夫四五人,伙计二十余,账房一人,马匹大车若干,一年生意流水有三四万大洋,除去铺面成本和人员开销,盈利万余,再除去吃请送礼,喂饱一些人的肚子,最后能有六七千就不错了。那几间小药行不济事,加起来一年也就两千左右……
周钧儒一面听着,一面暗暗记下。心中稍一盘拢,便有了计较:周家在各地的药行约有六七处,一年下来,至少应有五万大洋以上的收益,确有大商行气象。
他此前单知道周记药行的生意遍及河南、湖北、四川,却不知生意竟做得如此之大,莫说自己,只怕周太太也不知自己丈夫有如此丰厚的资财。思及此处,他心中忽然一动:难怪当年绑匪要五万大洋,也未见父亲如何为难,周家确实能拿出这些钱来!
不及多想,李大掌柜又带着他来到账房,把近一年的账册拿与他看。账册分三类:一类是日常出诊抓药,一类是名贵药材买卖,一类是药材生意流转,一笔一笔记得分明,清清楚楚毫无差错。
只是一些大额诊金药费和名贵药材买卖的账目,却有些看不明所以然,于是问道:“李大掌柜,这几笔账目,为何两本账册记了两遍,却数额不等?比如这一户郑家老太太心悸绞痛,明明药金三十大洋,实收却是二十四?还有这里,收了一支百年老参,记账是十五大洋,为何却付了二十?”
李大掌柜笑道:“这里面确实有些门道,好些大户人家抓药、走些名贵药材,都是打发下人来做,他们自然要捞点油水的,所以就出了这两层账,面上的账是开了条子让下人交差的,实际的账目,我们也要留个底。”
周钧儒愕然:“真有如此钻营的下人?”
李大掌柜:“无君子不养小人,这些人就是靠这个营生的,既不能断了他们的财路,也不能跟他们走得太近,两厢无碍就好。”说着他笑了笑:“少东家以为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有钻营的下人?柜上的伙计偷点儿摸点儿,交药材的药农掺点次货水分,都是常有的事,我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越了线就行。”
周钧儒听得连连点头:“原来生意上的门道这么多。”
李大掌柜:“不只如此,药材生意往来,也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诸如一些官府的采购,就有不少门道在里头,账面要做得好看,他们要拿到好处,我们还要有些薄利,其中的谈判算计,着实让人头疼。”
周钧儒:“这些吃拿卡要的本领,他们最是擅长。”
李大掌柜:“从上到下都烂透了的,想开门做生意,就不得不应付这些人这些事,如今可不是本本分分生意人能活下去的年头,没点儿后台倚仗,生意是万万做不下去的。”
周钧儒:“那我们的倚仗是谁?”
李大掌柜:“这我可不知道,都是东家在打点关系,但凡有滋事的,打招呼给警察司,都是直接来拿人,哪怕旁边的永乐戏院打翻了天,周记药行也都平安无事的。”
周钧儒心里一惊,他没想到父亲竟是这般善于周旋的人物,如今河南省刚刚换了省主席,父亲便攀附到了关系,依旧能保周记药行平安无事。
周掌柜回来时,二人依旧聊得入港,他便提了今日去民政厅之事。张厅长说起过几日便是二月二,趁着战火平息,天下太平,永乐戏院要演一场《二龙山》,把开封有名的角儿都叫上,要好好唱一唱当今这盛世流芳。周掌柜自然要带人去捧场,知道李大掌柜最爱看戏,这次角儿齐全,因此便请他同去。
李大掌柜自然高兴非常。周钧儒也不曾想到有这般意外之喜,刚到开封就赶上如此盛事,随口便问道:“那李剑云也来吗?”
周掌柜怔了一下,才回想起来:“当年四大云之首的李剑云?有几年没他的消息了。”
李大掌柜叹了口气:“少东家说的是他呀,可惜了一代名角儿,听说他吸老海毁了嗓子,又落了一身病,如今早不知流落哪里去了,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呢。”
周钧儒顿觉心被掏空了般的遗憾,原来心心念念想了这么多年的李剑云,已不能再唱了,且死生未卜,铁顺儿叔曾说过他在台上的绝世风华,不想会落到如此下场。他愣怔怔道:“他为什么要吸老海?这不是把自己葬送了?”
李大掌柜:“谁说不是?当年李剑云一登台,没人不痴迷的。也不知道戏班子里什么风气,但凡名角儿,有几个不吸老海的?多半是红上几年,包银多了就染了烟瘾,等到身子掏空了不能唱了,就下落不知了。”
周掌柜叹道:“都知道老海害人,他们偏偏要吸,贪一时痛快,又讲究个排场,过不了几年人就不行了。”李大掌柜:“你看着吧,明天登台的那些角儿,多一半是吸老海的,不知道还能红几年呢。”
周钧儒不曾见过谁吸老海,但他却是无比痛恨大烟的。娘走的时候,两颊凹陷得不成人形,定是为三哥染烟瘾的事困苦多年,才受尽贫忧折磨而死的。如今,听得那些名角儿多一半吸老海,他心中更是堵了块垒般,一时连《双龙山》也不期待了,难怪杜景箴说要改革梆子戏,原来这些戏班和名角儿竟已如此自甘下流了。
回后院的路上,周掌柜随口问道:“钧儒,怎么一说李剑云的事,你就有些失态?在外做事,可容不得有些心思便形之于色。”
周钧儒叹了口气:“我虽然遗憾不能见到李剑云,但是他的下场……我三哥只怕也差不多,我亲娘便是被三哥活活拖累死了。”
周掌柜愣了一下:“铁顺儿告诉你了?”
周钧儒点头。
周掌柜叹了口气:“你已经尽己所能地去照顾他们了,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人不能总回头,还是要向前看的。”
周钧儒点头:“爹说的是,我都懂。”
周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今长大了,眼前该走的路也看得清楚,余下的,我就不多说了。”
周钧儒:“爹放心,接下来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
接下来几日,周钧儒跟着周掌柜又看了开封的其余几间药行铺面,将近年来的生意和账目都过了一遍,心中渐渐有了几分成算。忙碌中不觉时日,便到了《二龙山》开戏的日子。
当晚,周掌柜带着周钧儒和李大掌柜三人来到永乐戏院,却见戏园早已打扫一新,棚子重新修葺过,舞台和廊柱也都新油了一遍漆,前排一大片的长木板桌凳都换了八仙桌,摆了茶水干果之物,等候大人物们入场落座。
寻常说来,政府官员和文化名流是不看河南梆子戏的,大多嫌弃它庸俗粗陋,既无文雅的戏词,又无夺人的表演,莫说京戏、昆曲,便是河北梆子、山西梆子,甚至连秦腔也比不了,向来被上流社会认为是最差的地方戏种。
但要唱出河南息战以来的太平盛世,自然还用本地戏,梆子戏一些唱念俱佳的名角儿,在河南百姓中也是极有影响力的,尤其这出《二龙山》,乃是二龙山造反的大王李怀珠不敌唐军征讨,率众归唐的故事,正合眼下局势。且这一出戏唱打并重,角色众多,陈玉亭的唐王李世民,赵顺公的程咬金,王金玉的李怀玉,彭海豹的李怀珠,四女将分别是金玉美、李门搭、刘荣心、盖洛阳,就连把子龙套都选身高一致身材相仿的,一场戏下来,算是把河南梆子戏的风头拔尽了。
因此,当晚不仅有政府和文化界的人到场,戏园里更是挤得人山人海,连墙上树上都骑满了人,现场几十个警察维持秩序,才勉强弹压得住,不然非有踩踏伤亡不可。
周钧儒跟着父亲和李大掌柜坐在八仙桌旁,又有几个商界人士并坐,开戏前少不得向各处拱手招呼。难得的是民政厅张厅长也到场了,落座以后频频起身向周边人群还礼。嘈杂了好一阵子,台上锣响了两遍,才正式开戏。
这是周钧儒第一次看到如此排场的大戏,台上的角儿一招一式皆能夺人双目,开口更是珠玉落地,声声入心,更兼戏台上电灯雪亮,照得角儿们行头熠熠生辉,把子龙套穿梭如云,一眼望去恍若天宫璀璨,只觉目不足用,耳不尽听,整个人如在云端一般不真实,相比之下,此前所看的高台戏竟是尘泥也不如了。
这一场戏下来,自是红火已极,观众的喝彩声掌声几乎不曾停过,多少人嗓子喊哑双手拍肿也全无知觉,人人都道一辈子能看这样一场戏,便是值了。
然而《二龙山》唱罢,竟还有一出折子戏,名为《打砂锅》,是一个名丑角儿李德奎来压轴。如此大戏之后,众多名角儿争辉,台下早已乱哄哄开了锅,谁还能压得住这场面?然而那李德奎只在后台一声咳嗽,台下便爆出了掌声,待到他出场登台,戏园立时安静下来。只一出小折子,李德奎的念白是干脆利索,清晰真切,抑扬顿挫,节奏鲜明,且越念越快越念越好,竟如爆豆一般噼啪作响粒粒分明,观众听得人人愣了神,紧张得连喝彩鼓掌都忘了,直到一折唱完,才恍然回神,掌声雷鸣轰动。李德奎足足谢了四次场,才得以回到后台。
这一夜,李德奎一人抢了所有名角儿的风头,凡当晚到场之人,无不津津乐道这段轶事,久之便成了一段奇闻,李德奎的名声也随之响彻了整个河南。
看罢了戏,周钧儒跟着周掌柜走出戏园,却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恭送大人物们离场,他立即挤了过去大声喊着:“杜大哥!景箴大哥!”那人闻声回头,一见是周掌柜和周钧儒,惊喜道:“周叔父,卓先,你们也在这里?”
聊了几句,周钧儒才知道,今晚这场《二龙山》,是杜景箴一手操办起来的。在开封省城组织大戏,必然要社会教育处来协调安排,因此这些差事便落在他头上。十余载过去,当年那个在家里唱几句戏都要被训斥,一心向往自由的杜景箴,如今已经能安排这样的大戏,与梨园行交往深厚了。
周钧儒心里涌起由衷的敬佩:“杜大哥现在是‘奉旨看戏’的人,台上这些名角儿,你都很熟吧?”
杜景箴:“倒是跟很多人熟,只是他们的表演还是老套,跳不出窠臼,将来我要把电影里的很多东西用到戏里去,那才有意思呢。”
周钧儒:“这表演还老套?我可是从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呢。”
周掌柜看他二人相谈甚欢,自回了药行,由着两个年轻人去逛中山市场。
夜间的中山市场最是热闹,各种小吃摊贩杂耍把一条街挤得满满的,街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好些卖小吃的挑着担子,就着路边支起锅来,人们围着担子吃上一碗馄饨或是两个炸糕,不过一两文钱,却能带着饱足的温暖回家。
二人找了一个有铺面的小馆子,进门坐下来,叫了两碗汤面、几个卤菜,边吃边聊。杜景箴是个爽利性子,风卷残云般吃尽碗里的面,放下筷子看着周钧儒慢慢吃,开口道:“你觉得永乐戏院如何?”
周钧儒点头:“很好,戏园里有电灯,比我们乡下可是好太多了。”
杜景箴:“你是没见过京戏和昆曲的戏园,那才叫精致华美,我们梆子戏跟人家一比,简直就是粗陋不堪。”
周钧儒:“我也没去过京戏和昆曲戏园,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个气象。”
杜景箴:“等你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如今且不说这个,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想组个戏班的事吗?”
周钧儒:“记得,你还说要改革梆子戏。”
杜景箴回身指着永乐戏院的方向:“有朝一日,我要把这永乐戏院接了手,组我自己的班子,唱我写的戏!”
杜景箴性情直爽,说话也无所顾忌,这般豪兴遄飞地高声说出此话,不唯周钧儒有些震惊,旁边的食客们也纷纷回头看着他,有人便起哄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等你真接手了永乐戏院,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写的戏!”
其他人见有人接声,也纷纷笑道:“这一看就是富家票戏的少爷,敢问这位少爷,你准备几时接手?”“你写的戏呢?梆子戏秦汉八百唐宋三千,你还能写出什么花样?”
杜景箴看着这些人起哄和嘲讽,倒也丝毫不气:“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到时候自然给你们好戏看,比《二龙山》还要好的戏。”
众人更加哄堂大笑起来,杜景箴也不介意,依旧向周钧儒说道:“年前我在你们家放的电影,还记得吗?”
周钧儒:“记得,那些洋片儿和我们的戏完全不一样,一点儿不做行头装扮,也没有唱念做打,都是日常说话做事一样。”
杜景箴:“他们虽是日常说话做事,但是比唱戏看起来生动许多,是吗?”
周钧儒咂摸道:“确实是这样,寻常做事说话也能这样引人入胜,很有些功夫。”
杜景箴:“人家这些人叫作‘演员’,艺术家,不像我们把唱戏的叫作‘戏子伶人’,处处带着轻贱,所以以后,我的戏班里,唱戏的一概都叫演员,那才显得尊重。”
周钧儒:“照你这么说,下九流的戏子也能叫演员,也和他们洋人一样的了?”
杜景箴认真点头:“当然是一样的,都是表演者,唱戏的怎么不能叫演员?而且这电影里还有一种手法,叫蒙太奇,我要把这种如梦似幻的手法,用到戏里去,岂不是好看得多?”
周钧儒迷惑道:“蒙什么?你要把这蒙人的手法用到戏里去?”
杜景箴笑得喷了茶水:“不是蒙人的手法,是拍电影的一种艺术手法,叫蒙太奇。”
周钧儒依然不懂:“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这个蒙太奇。”
杜景箴:“一时也说不明白,等将来你看了我的戏就懂了。”
周钧儒:“好啊,我等着看杜大哥的新戏!”说着低头怅然道:“我也想跟杜大哥去做戏呢,可惜要跟着父亲学习生意,开封生意上的事处理完了,他还要带我去郑州、洛阳看一看,然后就往湖北、四川那边去了。”
杜景箴有些失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曲子戏虽然是近些年才时兴起来,但是婉转流畅,曲调新鲜,和京戏、梆子戏这些板腔戏全然不同,这样一个新生的戏种,真该有个人去弘扬呢。”
周钧儒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细细整理曲子戏?为了爱看戏,母亲不知和我生了多少气,父亲也狠狠训斥过,哪里还敢再提这事?”
杜景箴:“罢了,你也是家里管着,身不由己。”
分别的时候,周钧儒看着杜景箴远去的身影,忽然觉着他坚持地追求所爱之事,哪怕是下九流的贱业,也毫不介意热诚若此,何等快意自由?但他为了这份理想,不得不离家,抛妻,忤逆,这样沉重的代价,值得吗?
他既向往着如杜大哥一样痛痛快快地去组戏班改良曲子戏,又觉着自己应遵从父亲的期望习学经商为周家顶起门户,一时间颇有几分迷惘。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杜景箴,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决然,他是周家的少爷,周家的责任在他肩上,再过一两年他就要听从家里的安排与“表妹”成婚生子,他的人生早已被定了方向,与杜景箴要走的路截然不同。
第二日,周掌柜在周记药行摆了一桌席面,邀了杜景箴来做客,席间不过聊些家中事务和生意往来之事。杜老先生已经辞世,如今是杜景箴的父亲接了家里的医馆,只是请来坐堂的大夫毕竟没有杜老先生那般医术,渐渐也就落入寻常了。
周掌柜说起要开西医诊所之事,杜景箴极为赞同:“周叔父正该走出这一步,如今西医西药很能治病,多少中医治不了的急症绝症,西医打上两针,几颗药下去,就痊愈了,真真是神奇。”
周钧儒:“这么说,西医比中医要强得多了?”
杜景箴:“也不能说孰优孰劣,中医治未病,西医治急症,只是寻常人哪里有未病先治的念头?这个时候西医治病快就显得格外灵验了。当然,西医也确实有很多中医不能及的药和治疗手段,洋人的过人之处,我们也要学的。”
周掌柜:“中医几千年,底蕴深厚,哪里是西医能比的,只是确实像你说的,西医治病快是个优势,能治很多中医治不了的病,对百姓来说,不管中医西医,能治病才是根本。”
杜景箴笑道:“我倒是听了些笑话,有的病人进了西医诊所,医生戴了听诊器要听心跳,病人死活不肯掀衣裳,还反说那医生不正经。至于褪了裤子打针,更是了不得的事,宁肯病死也不能受这折辱呢。”
周掌柜也笑了起来:“我也听过这些事,西医的一些诊病和治疗方式,很多老百姓确实不能接受。”
周钧儒跟着诧异道:“他们怎会这样想?到底是命重要,还是衣裳重要?”
杜景箴:“命和衣裳都不重要,脑袋里的思想放不开,才是最要命的。”
周掌柜:“不说玩笑了,我想开西医诊所,已经联络了西药和器械的门路,就是到哪里能请到好医生,有些犯难。”
杜景箴:“这我来帮叔父打听一下,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些洋人,他们病了都要去教会里看西医,我跟他们问一问,看能不能从教会里请两位医生过来。”
过了几日,杜景箴果然荐了两位西医医生,周掌柜亲自去见了他们,乃是一个洋人带着一个中国学生助手,那洋人说得极好的中国话,很是便于沟通。看了周记药行,洋医生很满意,要了一间独立的铺面,又在后院设了三间病房。周掌柜一概按他的要求添置了器械、药品、病床等,择日挂了牌匾“周记西医诊所”,便正式对外收治病人了。
正当周掌柜志得意满之际,却万不承想,挂匾当日李大掌柜竟递了辞呈。
这辞呈来得甚是蹊跷,几天前他们还一起看了戏,相谈甚欢,如何今日便要请辞?
周掌柜立即请了李大掌柜来问,他却说道:“我已经年近六十,老朽不中用了,如今东家要做这西医诊所,中医药材生意必然是慢慢减缩的,东家就算看重这十几年的交情,还肯留着我,但是这西医,我是无论如何跟不上了。”
一听此言,周掌柜便知李大掌柜是对西医诊所心下不满。西医诊所里是洋医生主管,李大掌柜掌管开封生意多年,如何能容忍突然来个洋人不在他的管辖之下?尤其西医诊所就是在周记药行里分出去的一间铺面,这般面对面打擂台,一旦西医真抢了风头,十几年的脸面如何挂得住?
周掌柜心中明白,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把辞呈推了回去:“老哥哥是觉得我不重视中医药材生意了?这是周记药行的根本,我怎么能舍本逐末?西医诊所究竟如何,其实我心里也没底,都说西医治病快,那些官商名流也都信奉西医,尤其是西洋留过学的,更是认定了西医才能治病,既然有病人信西医,我们暂且试一试罢了。”
李大掌柜:“这么说,东家只是试一试,我们的根本还是中药材?”
周掌柜郑重点头:“这是我们一辈子的根本,西医到底行不行,要看一阵子再说,咱们中国老百姓,还是只信中医治病的。”
李大掌柜松了一口气:“我也听过不少西医治病灵验的事,只是他们那里治起病来,脱衣露肉的,成何体统!”
周掌柜:“老哥哥,这西医诊所,就交给那洋医生去施展,开封的生意还得你亲自坐镇我才放心,万一哪天西医诊所不行了,还得你出马收拾局面。中原大战那么大的风浪,你都安安稳稳地掌着舵没乱了阵脚,周记药行离不了你的。”
李大掌柜收了辞呈,站起身来:“东家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是要跟周记药行共进退的,我无儿无女,这么多年,早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一番安抚,李大掌柜定下心来。周掌柜送了他出门,回身向侍立身后的周钧儒道:“你看见了?这些大掌柜坐镇一方,哪个没有自己的心思算计?”
周钧儒:“李大掌柜是觉得西医诊所威胁了他的位置?”
周掌柜:“不只是威胁了位置,他是有些怕了。”
周钧儒:“怕了?为什么会怕?”
周掌柜:“开封周记药行一年净剩的利也不过七八千左右,但是西医诊所药品金贵,还能手术,听说上海那边的西医院,一年赚个十几万大洋呢。”
周钧儒震惊:“西医诊所这么赚钱?”
周掌柜:“这步棋我看得准,只要立稳了脚跟,西医诊所就算不能大赚,至少也能与中药打个平手。”
周钧儒:“如果这西医诊所真比中药生意利大,李大掌柜又要请辞,怎么办?”
周掌柜一笑:“生意要往大了做,就不能由着这些老掌柜拿捏,换一个能干的掌柜,还是一样。”
周钧儒:“可是,就这样辞掉他,人不说我们周家留不住老人儿?”
周掌柜:“我什么时候说过辞了他?是请他回乡养老,每月照样给工钱。只是生意上的事,就不能再让这样的人插手了。”
周钧儒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爹,你来开封这么些日子,账目也不看,心里就这么有底?就这么信得过李大掌柜?”
周掌柜:“用人,要信,也要不信,比如这开封城里的政界人脉,就不能让掌柜接触,账房和掌柜也要互相制衡,这是说的不信。但是生意上的大小事务处理,就一定要信得过他们,他们才能放开手脚办事。”
周钧儒唯有点头而已。来开封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父亲的巨大差距,父亲的生意眼光之精准,做事之雷厉风行,人脉关系之盘根错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若想接班周记药行,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太多,在父亲面前,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
周记西医诊所开张不过旬日,便引了一些洋人和政商文化界的名人来看病。那洋医生也确实尽职尽责,医术精湛,不止一些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便是有些急病如急性阑尾炎等,腹痛到满地打滚,也能当即手术,三两日便可痊愈,因此短短时日内,周记西医诊所在大相国寺一带就有了声名。
如此一来,中西医虽当面打擂,但也相得益彰,一些心态保守不能接受西医诊治手段的,自可选择中医,中医不能施救的急症病人,也能立即送进西医诊所,周记药行因此左右逢源起来。
一见西医诊所势头如此之盛,李大掌柜果然面色难看起来,虽不曾再提请辞之事,却日日对西医诊所冷眼而视。
周掌柜见此情形,倒也不动声色,只是将久在李大掌柜之下的二掌柜悄悄叫了出来,带着周钧儒与他吃了一顿饭,此人便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地回药行了。周掌柜回头看向周钧儒:“他是李大掌柜一手提拔起来的,可这七八年久居人下,再大的恩情也经不起这么久的消耗,这个人办事能力不错,也有野心,一旦李大掌柜撂挑子,他能立即把开封的生意挑起来。”
周钧儒皱眉:“可是,这种连提携自己的人都能反……”
周掌柜气定神闲:“不用担心,他就算有再大的反心,也反不了我周记药行。我们要去四川,开封的生意不能没有后手,只要这几年他勤勤恳恳做事,我不会亏待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