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妾室有子
眼见开封生意安稳下来,周掌柜心下安定了不少,于是带着周钧儒启程前往郑州,两地相距不足二百里,火车半日便可抵达,路途倒也方便。
郑州是个大商埠,人烟密集,商路通达,本该一派繁华气象,奈何战乱期间,郑州上方时有飞机轰炸,更兼几十回合的攻防争夺,这座城市早已被毁得废墟遍地,面目全非,逃难者十有五六,留下来的也度日艰难。如今战事已停息了四五个月,郑州并没有恢复元气,一进城依然是满目萧条的景象。
郑州城里的周记药行亦是损失惨重,药材早已被征用,铺面也在巷战中布满了枪弹痕迹,伙计们走的走逃的逃,唯有杨大掌柜带着三四个伙计支撑局面,年前带人将铺面修葺了一番,药材生意勉强重新周转起来,只是请不到名医坐诊,始终不见起色。
他们一到药行,只觉门面虽然簇新气派,但药行里却一片沉寂,门可罗雀,连个病人也看不见。柜上的几个伙计无精打采,竟连有人进来都反应迟缓,揉了揉眼睛才惊喜道:“东家!”随即,伙计们踉踉跄跄飞奔向后院高声喊道:“大掌柜,东家来了!东家来了!”嗓音竟带了几分哭腔。
话音刚落,就见杨大掌柜老泪纵横地迎了出来:“东家,你可算回来了,药行生意,我没能守好……”
周钧儒第一次见到这位杨大掌柜,只见他须发皆白,面色黝黑,竟看不出一丝血色,仿若垂暮老人一般,此刻老泪纵横、双目赤肿的样子,更令人心酸难忍。杨大掌柜依旧含泪哭诉道:“留下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用,伙计们都散了,逃命去了,如今就回来这几个人,其他人是死是活,我都不敢想。”
周掌柜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知道,这一场战争,苦了你们了,可是战乱一起,都没人敢保证自己能活下来,哪儿还顾得上生意。”
杨大掌柜:“东家,这一场大战,把我的心劲儿全磨没了,你看看我不到五十的人,头发胡子全白了,我是强提着一口气,要把这生意守住,守到你回来的这一天,现在,我可是不行了……”说着,竟哇地呕出一口血来,随即委地瘫倒,整个人似被抽光了精气般,瞬间瘦削了下去。
周掌柜大惊失色,几个伙计也冲了上来,周钧儒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手足无措地看着众人围在杨大掌柜身边,竟不知如何自处。
杨大掌柜撑着气力,说:“东家,周记药行,我守到头了,账册已经理好了,再请两位名医坐诊,生意就能继续做下去,只是我没这份心力了……”
周掌柜急道:“什么都不要说,生意的事更不要多想,只管好好养身子,哪怕你从此再也不能管理药行了,我周培祥养你一辈子……”
杨大掌柜:“我就算不死,也已经是个废人了,不能再麻烦东家。”
周掌柜:“你是拿命在守着周记药行,我周培祥要不管你,何以为人!”说着回身道:“钧儒,你带伙计去库房看看,有没有人参,马上炖了参汤!”
伙计应声道:“有!有!还有几支几十年的五两参!”人参很快取了出来,一边炖着,几个人便将杨大掌柜抬到后院安置在床上,等了半个多时辰,参汤炖好立即与他服下去,看他脸上有了几许血色,精神也稳住了些,沉沉睡过去,众人才安下心来。
留下一个伙计守着杨大掌柜,周掌柜带着周钧儒在药行巡视了一番,才更加深切地意识到,杨大掌柜为守住药行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代价。
兵,匪,抢劫,飞机轰炸,枪炮混战,跑警报,钻防空洞,伙计们四散逃命,他始终不曾离开过,就这样一直坚守着,直到战乱结束,直到把周记药行完完整整交回东家手中。如今,在他的整顿之下,被炸毁的铺面修缮过了,金字牌匾也干干净净地挂着,库房里药材基本齐备,甚至账房里还余有几百大洋,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奇迹。
周掌柜看着钱箱里的几卷大洋,竟落下泪来:“老弟,你何苦如此,就算你丢下生意逃命去了,我也绝不怪你,可是你做到这一步……周家亏欠你一辈子啊……”
周钧儒也不由得泪眼模糊,读书之时,曾有一句话在他心中印象极深:义之至也,忠之节也。如今亲见杨大掌柜之举,这句话竟分外鲜明起来,原来这短短八个字,是要用生命来践诺的。
周掌柜行商多年,最重用的便是偃师同乡,每到一地打开生意局面,主事掌柜和得力的伙计都是从偃师带过去,偃师人守根基,重信义,忠诚坚韧,这些年周记药行能做大,离不开同乡们不辞辛苦地开拓和追随。他叹了口气,回身向周钧儒道:“古话说,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说我们经商之人不能太重义气,但是你看杨大掌柜,如此忠义之人,你见过几个?小义只是意气行事,大义才能真的养财,这样的人,绝不能辜负。”
周钧儒点头,只觉一句话都不能言,只是默默跟在周掌柜身后,看着这小小的账房斗室,叹息不已。
周掌柜叹了口气:“等杨大掌柜身体好些,就送他回偃师老家,每月在柜上支取二十大洋,直到他儿子成年。”
周钧儒点头应了。
周掌柜:“现在最当紧的,是再请一位大掌柜,两位坐诊大夫,还要把走散的伙计们再招回来……”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见见这样的局面也好,知道生意不是一帆风顺的,想要做起一个药行,不知多少磨难,但凡心志有些退缩,在这乱世里就走不下去了。”说着,叹了口气,把那口钱箱盖上,锁进了柜子。
处理完账目,父子二人刚到柜台,便听门外隐隐有哭声,他们急急来到铺面门口,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门前,身边还带着个十来岁的丫头:“求求你们,行行好,买了这孩子吧,再不给她一条活路,她就要被那狼心狗肺的舅舅卖到脏地方去了……”
脏地方,就是窑子。
女人最悲惨之命运,莫过于沦落为妓。
周钧儒惊出了一身汗,眼前这个丫头,看起来有几分眉清目秀,却是干瘦如柴,只剩几根骨棒支着晃晃荡荡的衣裳,本已受尽了饥饿折磨,不承想还有更悲惨的命运等着她。
周掌柜脸色也有些变了,说:“你快起来,这话是怎么说的?”
伙计却走上前来,向周掌柜低语:“东家,这样的事太多了,每天光讨饭的就得打发十几起,咱管不过来。”
那妇人见伙计向周掌柜嘀咕,便知是阻拦他,更加连连磕头,求告:“我男人死了,只能带着丫头回娘家,不承想她那舅舅动了这样的歪心思……”
周掌柜立时明白了,一个没有田地没有丈夫的女人,带着孩子住回娘家,仰人鼻息讨一口饭吃,而她身边唯一能值两个钱的,便是这十来岁的女儿。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生活悲惨,在女人身上尤甚。然而他又不能买了这丫头,救不了她们母女于水火之中,哪怕打发一两个银圆,也改变不了她们的命运。
周掌柜沉吟了半晌,叹口气道:“这位大姐,我不能买下这丫头,但是我指一条能让你们离开娘家,吃上一口饭的路,你们愿不愿意?”
妇人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周掌柜:“下九流的路也愿意?”
周钧儒诧异道:“爹,你是说送她去戏班子?”
周掌柜点点头,那妇人却有些犹疑起来。毕竟,进戏班是下九流的贱业,而且很少听说有女子唱戏的,就算有一口饭吃,又如何受得了那“打死勿论”的学戏苦楚?
然而那女孩子却说话了:“我愿意去戏班唱戏!就算让人打死,也不去那脏地方!”
她这一开口,却是字字清晰分明,清脆圆亮无比,与她那枯瘦如柴的身形完全不相称。周掌柜是听多了戏的,只听她一句话,便知这孩子是吃开口饭的坯子。
既然孩子自己愿意,妇人便也不再犹疑了,毕竟再苦再难的路,也比现在的命运要好一些。周掌柜让母女二人进了铺面,给了两个馍让她们吃着,提笔给永乐戏院的单经理写了封信,又拿了两块大洋,安排她们母女二人坐火车去开封,才算将此事了结下来。
那妇人执意问了周掌柜和周钧儒的名姓,说是日后若能谋一条活路,定要给他们父子供长生牌位,才带着女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省城开封唱着太平盛世的大戏,但大战之后的河南,插草标卖身者屡见不鲜,郑州惨状尤甚,他们就算能救得了一人,又如何应付门前众多的饥寒濒死者?周掌柜叹了口气:“官府都不管的事,我们怎么能管得过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只能忍着心打发他们走了。”
周钧儒:“戏里都知道当官要为民做主,如今这官府竟一点儿都不管百姓疾苦?”周掌柜:“你也说了,那是戏,戏里那些清官爱民的故事,能当真吗?”
周钧儒再次说不出话来。
周掌柜回头跟伙计吩咐道:“日后有讨饭的、急病的,能打发就尽量打发,我们是开药行救人命的地方,不能看着人死在我们门前,其他的,就听天由命罢。”
过了七八日,杨大掌柜的身体有了些起色,渐渐能起身到柜上来坐片刻,众人都颇为欣慰,暗道他熬过了一劫。
周掌柜托人在本地寻访到两位名医,已经答应了来周记药行坐诊,逃散的伙计也陆续回来了四五个,又雇了几个学徒,调了川地的徐二掌柜回来坐镇,整顿了几日,立时有了振作一新的气象。
周掌柜对徐掌柜自是放心,歇息了几日,便正式离开河南,带着周钧儒前往川地去了。
自郑州到重庆,车船周转,路途要五六日之久,这是周钧儒人生第一次长行,离开他所熟悉的中原,到遥远的川蜀之地。他虽未到过川地,却听父亲讲了许多四川见闻,据说那里气候潮湿,饮食嗜辣,人也生得矮小,平日里女子下田做事,辛苦劳作,男子却游手好闲,与中原风气颇为不同。
他们选择的路线是乘火车自郑州一路向南,走武汉,再乘船入川,火车票买的是二等车厢,座位较为宽大柔软,不像三等车厢那般拥挤不堪,且经常熏得一身煤灰,算得上舒服的旅程了。
周钧儒看着沿途景致的变化,始知中国地广千里,风物处处不同。待到进入湖北、四川,便觉山川万物都秀丽了许多,气候也截然不同,河道纵横,水脉相连,农民们赤着脚在水田里插秧,全然一副不曾受过战争惊扰的静谧生活景象。
周钧儒未曾出过远门,因此一路贪看着窗外的风景。周掌柜却累得全身骨节都在疼,虽然中间在武汉稍作休息,但长达五六日坐车坐船,他又是五十来岁的人,便有些不堪旅途劳顿之苦。
这些年来,周掌柜走南闯北,到一处便要适应一处的饮食气候,兼之行商途中常有露宿风餐之事,经年奔波,便有些风湿和肠胃旧疾在身上。这次他接连料理了开封和郑州的生意,免不得日日饮酒应酬,本已疲惫之身,再受长途坐车之苦,因此在路上便有些身体不适起来,精神很是委顿。
周钧儒眼见父亲精神不济,颇为焦虑,给了茶房一些小费,不断地续着开水,片刻不离地照料着。即便如此,到达重庆时,周掌柜也有些病势沉重起来,发着高热,呕吐腹泻不已。
幸好药行的人早已接到电报,知道他们将到,早早在码头接应着,一出码头,便上了人力洋车,及至崎岖路段,再换山轿,如此倒换了两三次,才终于到了重庆的周记药行。
周记药行坐落在一处半山坡上,依旧前面是生意铺面,后院是仓库和掌柜伙计的住处,自药行向上看去,房屋鳞次栉比,向下看去亦是如此。奇异的是无论向上向下,都各通地面道路,看得周钧儒几乎有些眼晕,只觉房子都是歪歪斜斜,无一处端正之地。
然而他来不及看这些,进药行便与伙计扶着周掌柜到了后院房里躺下,大夫也紧着跟了上来,待周掌柜躺下便立即诊脉。不过是路途感染了风寒,又兼饮食草率脾胃不和,于是连忙开了方子让人去抓药煎煮。
周钧儒听大夫如此说,才略略放下心来,陪在父亲床前小心照应,等药煎好了,服侍父亲喝下去,看他沉沉睡了,便也歪在一旁眯了一会儿。
然而他刚刚睡着,便听得院中有孩童声音传来:“妈妈,老汉儿回来了!”随即便有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得吵,老汉儿病了,让他歇一歇。”
二人说的是川地方言,周钧儒全然听不懂。然而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绾着发髻、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子带了个四五岁的男孩进来,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柔婉气韵,进屋之后,那女子手指在嘴上“嘘”了一声,男孩立即安静了。她看了一眼周掌柜还在沉睡,又见到一旁照料的周钧儒,面上倏然一红,轻轻退了出去。
周钧儒颇为诧异地看着他们,竟不知这母子二人是何来路,难道是哪位掌柜的妻子?可若是药行掌柜的妻子,怎会这般直入东家房间?
正迷惘间,听得轻轻叩门之声,周钧儒开门,便见刘大掌柜站在门口,轻声问道:“少爷,东家怎么样了?”
这刘大掌柜,周钧儒是自幼熟悉的,也是周记药行的老人了,多年陪周掌柜一起打拼生意,既是生意帮手,也是并肩兄弟。刘大掌柜隔一年回乡一次,每次回偃师,必要到周家吃顿家宴,且每次都会给周钧儒带些礼物、压岁钱等,因此周钧儒与他格外亲厚。
周钧儒指了指屋内:“劳刘伯伯费心了,爹只是有些风寒和脾胃不适,已经吃了药睡下了,大夫说过几天就好。”
刘大掌柜点点头:“这是路上累着了,老家跟这边气候不同,每次回来总要闹几天水土不服,三五天就没事了。”
周钧儒见四下无人,便凑到刘大掌柜跟前,低声问道:“刚才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进了我爹房间,看了一眼就走了,他们是谁?”
刘大掌柜瞬时变了脸色,面带谨慎:“你不知道他们?来之前你爹没跟你说过?”
周钧儒摇摇头:“说什么?”
刘大掌柜:“他们的身份,我也不能直接告诉你,东家几次三番跟我们提过,这事绝不能传回偃师,你要想知道,最好等你爹醒了,亲自问他。”
周钧儒更震惊:“我爹?难道这是他的……”
刘大掌柜立即止住了他:“你自己不要乱猜,一切等你爹醒了,看他怎么跟你说。”说完,便脚下不停地离去了。
周钧儒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仿若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头的迷雾,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他回到房间,看着床上依旧熟睡的父亲,心跳得犹如打鼓一般,只觉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似乎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在周家彻底成了外人。
如此想着,额头便开始冒汗,他抬起袖子不停地擦拭,汗却是越来越多,连后背都跟着燥热起来,有些刺刺的不舒服。他觉得许是川地气候更暖,自己衣裳穿得太多,便打开箱子,到帘后换了一件薄衫。然而这燥热感并未消减丝毫,他依旧是心悬得不知如何安放,一时看看沉睡的父亲,一时又看看桌上的茶壶茶碗,眼神也有些无处着落,只在房里走来走去,一刻也坐不下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周掌柜终于醒过来,咳嗽了一声,周钧儒立即倒了温水端过去,周掌柜喝了,问道:“几点了?”
周钧儒掏出怀表看了看:“快六点了。”
周掌柜:“也是,天都黑了,我睡得太沉了。”
厨下早已为他备了饭食,周钧儒见父亲醒来,便起身去厨房,一进门,却见去年买的那个女人正在厨房里照看着,一见他进来,神色惊喜:“少爷?你怎么来了?”
周钧儒有些愣怔地看着她,说:“吕婶儿?我想起了,你去年就过来了。”
吕婶儿笑道:“东家去年着急送我来这里,就是让我帮着照应家里的事,东家病了,我准备了粥和烙馍小菜,你快端过去吧。”
周钧儒点点头,谢过吕婶儿,端了托盘便往回走,总觉她哪句话说得有些别扭,却又不知何处不对,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回了父亲的房间,将餐食摆在小桌上,移到床前,扶了父亲起身吃饭。
父子二人吃着,周掌柜便觉周钧儒神色不对,于是问道:“你也身上不舒服?”
周钧儒摇摇头,答:“没有。”
周掌柜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倒也不发热,我看着你精神不足,别是水土不服吧?”
周钧儒:“我觉得还好,喝了本地的水也没跑肚。”
周掌柜点点头:“应该是累了,路上走了五六天,你又没出过远门,吃了饭就去歇着吧。”
周钧儒等父亲吃过了饭,又亲眼看着他吃了药,才回自己房间躺下。然而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心里已然明白那女人和孩子必与父亲有关,但父亲始终未曾提及此事,他也不敢贸然去问,只觉心里堵得闷闷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杂念丛生,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第二日,天色未亮,周钧儒就醒了过来,想要再睡一会儿,却躺得没着没落,总是不踏实,索性披衣起身,来到院子里。
这是一所三面围合的院子,几间正房里住着周掌柜和刘大掌柜,周钧儒的屋子也占了一间,其余便是伙计们的四人一间,另有两间厨房,此刻还不到起床时辰,整个院子依旧是黑的。川地气候温暖,虽是凌晨,却也只觉微微凉意,并不寒冷,头顶满是星斗,一颗颗仿佛都被巨大的绳子吊着,直要垂到眼前来。
周钧儒坐在院中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影影绰绰的屋檐,竟生出了莫名的孤寂感,仿佛这遥远的川蜀之地,全然没了自己的位置,唯有孤身一人而已。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东方升起了一抹天光亮色,伙计们陆续起身,各个房间里传来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厨房的灯也亮起来,开始准备众人的早饭。周钧儒正要起身回房,忽然听得父亲房里有动静,连忙推门进去,照顾周掌柜起身。周掌柜睡了一夜,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痰多咳嗽,倒也不妨事了。
父子二人吃过早饭,天光便大亮起来。周掌柜换了见客的长衫,刮了胡子,又仔细梳理了头发,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利落如常,便对周钧儒道:“走,跟我到柜上去,让本地的掌柜和伙计都认认你,以后再慢慢熟悉生意。”
周钧儒应了,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到了柜上,周掌柜把众人叫到前厅,开口道:“诸位掌柜,先生,弟兄们,我此前为着老家遭了战争,回去了半年多,全仗各位尽心尽力,药行生意才能平稳,我在此谢过大家!”说罢,拱手俯身,一揖到地,又让刘大掌柜给大家发了红包,众人皆是感谢不已。
随即,他又将周钧儒拉上前一步,郑重说:“今天还有一件事,要跟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长子,也就是周记药行的少东家——周钧儒。”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周钧儒,只见他身量颀长,比川蜀本地人高出许多,生得面容俊秀,仪态端庄,而且一身的书卷气,竟比官宦子弟更有几分气度,如此人物,自是赢得大家啧啧称叹。
周掌柜看着伙计们眼里的赞叹之色,更有了几分满意的心思:“钧儒第一次来川地,他虽在老家河南理过生意,但毕竟年纪还轻,要向大家习学的地方很多,日后希望大家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关照他几分。”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言明了周钧儒有生意经验,又说得极为谦逊,给本地掌柜和伙计留足了颜面。说着,他略偏了眼光看向周钧儒,周钧儒立即拱手道:“我初来乍到,大家都是我的前辈,刘伯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其余掌柜也都是我的叔叔长辈,在本地辛苦多年的伙计大哥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也都比我更懂本地生意和规矩,我跟着父亲到川地来,就是向前辈们学习,请大家多多指教。”
众人再次纷纷点头,都夸这位少东家谦恭有礼,说话和气,暗道若有朝一日他接了班,必不至于让大家为难。
周掌柜也点头表示赞许,接着说道:“晚上让厨房多备了几个菜,就在这后院摆上几桌,算是我给大家道辛苦,大家都来喝几杯,松快一下。”伙计们更加高兴起来,人人欢欣雀跃。
周钧儒这般场合经历得多了,自是应付自如不出疏漏,但周掌柜总觉他似乎有些情绪不振,于是一边带着他查看库房和账房,一边低声问道:“钧儒,你今天是怎么了?掌柜和伙计们认少东家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能打起精神?”
周掌柜话中略带了几分责备之意,周钧儒自是听得出来,但他知道症结所在,又如何能问父亲?只看眼下,父亲对自己是极为倚重的,所到之处,都将自己的少东家身份明确告诉掌柜和伙计们,生意上的事也毫无保留尽数传授,分明是用心将自己作为周记药行未来的东家培养的。
可是那个孩子的出现,却让自己的位置尴尬起来,他还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做这个“少东家”吗?
因此,面对父亲的责问,他只能继续敷衍:“我昨夜认床,没睡好。”
周掌柜立即问道:“没睡好?那今天就不安排其他事了,你下午补一觉,我还有些头沉咳嗽,也要歇一会儿,晚上陪掌柜伙计们一起喝酒,你得有精神应付才行。”
当晚,厨房在院中备了四桌席面,几十号伙计都入了座,周掌柜和周钧儒与大掌柜、二掌柜及几位坐诊大夫、账房先生等一桌。药行平时少有这样的热闹场面,在座的又大多是没带家眷的男人,几杯酒下肚,席间气氛便热烈起来,众人饮酒划拳,笑声连片,甚是开怀。
周钧儒自恃有几分酒量,众人来敬酒几乎全无推拒,举杯之豪爽,令掌柜和伙计们叹服。男人的情谊都摆在酒桌上,酒酣耳热之际,大家更是认同了这位少东家,引为兄弟。
喝到夜有几分深的时候,周钧儒已经带了些醉意,周掌柜因身体尚未恢复,多饮了几杯,也面色酡红,酒意涌了上来。
恰在这时,周钧儒昨日见的那男童跑了出来,直扑到周掌柜怀里:“老汉儿!”
周掌柜顺手将他揽住,说:“你怎么还不睡?就这样跑出来,小心你娘说你。”那孩子并不害怕,依旧偎在他怀里,问:“老汉儿,你说要带我坐火车,等到啥子时候嘛?”
周钧儒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慈祥的神色,自进入周家,父亲对他便是学业上严厉要求,生意世面和待人接物更是丝毫不能松懈,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将来要继承家业,承担起周家的重担和责任。而眼前这个孩子,却可以偎在父亲怀里,享受着他的慈爱和温情,这样的感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
周掌柜正要继续逗他,忽然抬头看到了周钧儒震惊的神色,顿时酒醒了大半,脱口而出:“钧儒?”
周钧儒直直地看着周掌柜,问:“爹,他是谁?”
周掌柜一时有些语塞,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他是你弟弟,汉川啊。”
周钧儒心中五味杂陈,却不知自己为何堆起了满脸僵硬的笑意:“原来是弟弟啊,从来没听爹提起过,他几岁了?”
周掌柜勉力笑了笑:“今年,五岁了。”
周钧儒:“才五岁,比我当年到周家还小呢。”
周掌柜变了神色:“钧儒,你在胡说什么?这是你亲弟弟!”
周钧儒:“我知道,一定是亲弟弟,我有了弟弟这样的喜事,爹怎么从没跟我和娘提过?”
眼见父子二人的对话越来越尴尬,刘大掌柜站起身来,说:“东家,少爷,今天是大伙儿高兴的日子,大少爷和小少爷也认识过了,孩子还小,快送他回去睡吧。”
周掌柜才回过神来,说:“是啊,这么晚了,得让汉川回去睡了。”话音未落,那身着旗袍的川地女子从一间偏房里挑帘出来,把孩子从周掌柜身上拉开,抱着他回屋里去了。
刘大掌柜连忙打圆场,说:“诸位,东家昨天到的时候就有些发热,今天陪大家到这个时候,已经很累了。少东家第一次来,也有些水土不服。他们就先回去歇着了,我继续陪大家,今晚务必要喝到尽兴!”
说着,连连给二人使眼色,看着周钧儒扶了周掌柜回房,院中才又热闹起来。
回到房里,关了门窗,周掌柜才向周钧儒道:“这件事,我也没打算瞒着你,早晚都要知道的。”
周钧儒低着头,似是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心里慌作一团,却又迫切地想知道真相:“我昨天就见到他们了,一直不敢问。”
周掌柜诧异道:“昨天就见了?难怪你一直神色不对。”
周钧儒:“汉川,是什么时候有的?”
周掌柜沉吟了一阵,说:“你十二岁那年……你被绑票的时候,汉川娘已经怀着他七个月了。”
周钧儒忽然瞪大了眼睛:“我被绑票的时候,爹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有亲生儿子了?”
周掌柜点了点头。
周钧儒:“那年不到初十你就急急忙忙来川地,是弟弟出生了吗?”
周掌柜再次点了点头。
周钧儒心下越发震惊不已,继续追问道:“爹已经有了亲生儿子,为什么还花钱赎我?”
周掌柜眼神坚定地盯着他,说:“无论有没有汉川,我周培祥都会赎回自己的儿子。”
周钧儒:“汉川都五岁了,为什么不早早让他认祖归宗,让族里人都知道你有后了?”
周掌柜:“你是公开入了祠堂的,就算没有汉川,周家也不会断后。”
周钧儒:“爹就不担心我一个外来子跟汉川不和,将来有家产之争?”
周掌柜:“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汉川只要把你当亲哥哥,你一定不会为难他。”
周钧儒:“可你为什么瞒着我和娘,不肯带汉川回去?”
周掌柜叹了口气:“傻孩子,我是担心你娘……如今各地的药行都认了你是少东家,就算你娘将来对你不满,她管不了生意上的事,你也就站稳脚跟了。”
周钧儒顿时热泪齐涌,跪地扑在周掌柜身前:“爹!……”
周掌柜抱住他的头,说:“钧儒,你是我的长子,也是周记药行未来的东家,这一点儿,我从来没有犹豫过,汉川只是你弟弟,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周钧儒依旧泪流满面:“爹,我毕竟不是你的亲儿子,你有汉川了,不能把生意交给我这个外来子……”
周掌柜叹了口气:“钧儒,你糊涂啊,我什么时候把你当过外来子?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你弟弟还小,生意不交给你,我还能指望谁?”
他把周钧儒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你这个婶娘张氏,是家里贫穷,求到周记药行门上卖进来的,我看她可怜,就瞒着你娘,悄悄纳了她做妾,也没敢想能生个儿子,谁知就有了汉川。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把他们母子带回去,一则是你娘不同意我纳妾,必然要跟我闹一回;二则也是怕她眼光短浅,做出有伤大体的事来。”
周钧儒:“可是,汉川早晚要上族谱,不能永远不带回去啊。”
周掌柜:“走一步算一步吧,你娘那边先不要说,以后有合适的时机,再带汉川回乡。”
周钧儒:“爹是担心娘不让汉川母子进门?”
周掌柜深深叹气,说:“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有了汉川,是幸运还是不幸,你娘那一关不好过,族里那些人更要挑唆,为人夫,为人父,何处不难啊。”
周钧儒回房之后,周掌柜深深地叹了口气:与生意产业比起来,血脉亲缘算得了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将周钧儒当作唯一的家业继承人来培养,对他严厉多于温情,事事务求做到最好。而汉川是他的亲生儿子,老来得子,又不用继承家业,便忍不住疼爱宽纵,因此宁肯把他养成个一事无成的二少爷,也绝不能出现兄弟相争的局面。
只是自己这番用意和心思,两个儿子都能体察吗?
偃师,伊河镇。
自周掌柜带着周钧儒离开后,周太太便谨守门户,鲜少外出,生意上的事更是一概不闻不问。然而作为偃师无人不知的富商大户,自有许多避不过的事务。
栾县长上任以来,颇为勤政,尤为重视交通、水利、市政等事,毁坏的铁路要整顿,河道要清理,堤坝要加固,县里与各镇之间的道路要平整,被战火摧毁的县城街道、各政府机关的办公地要修缮,甚至还要给偃师县的主干街道安装路灯,加强治安巡逻……
一桩桩一件件,均是战后重建的要务,然而偃师被军阀搜刮多年,又在大战中损失惨重,如何有财力做这些事?栾县长一面向省里申请财政拨款,一面以县里的赋税为质押向银行借贷,再有不敷之处,便是民间自筹款项。
贫苦百姓手里自然再也榨不出钱来,对富商大户再征税和劳捐也易于引起反抗情绪,然而栾县长自有一套手段:大力推售河南省的“建设公债”。
河南是中原大战受损最严重的省份,全省所需建设经费甚多,因此便发行了八百万元的建设公债,声明是为筹集建设事业经费而发行。这“建设公债”按票面九八折发行,还本付息时,则照票面全额付给,年息五厘,每六个月付息一次,前两年只付利息,后续分二十年还清。
所谓公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自大清宣统年间,到北洋政府当政,一旦军费不足财政赤字,便是发行各类公债来筹款,如今换了南京政府,依旧还是这些手段。因此,富商大户们对这些公债早已厌烦不堪,然而在栾县长三番五次的“重建乡梓,利息丰厚”的劝说下,又不得不解囊而购,短短月余,竟募集了近二十万元。
周记药行显然是不得不认购的,栾县长几次派人登门,均被周太太以“家中无人做主,妇道人家不便见客”为由辞了回去。但接了家中电报的周掌柜知道,此事是避不过的,因此私下与几个商界同乡通了气,安排柜上认购了三千公债,才将此事敷衍过去。
三千大洋并非小数,周太太心疼得焦躁上火,连栾县长派人送来的“义商体国”题字也不愿收,还是铁顺儿开了大门,客客气气招待差员,才将此事圆了过去。
有了款项,偃师县境内的工程便多了起来,颇有战后重建的热火朝天气象。
所有民夫民力几乎全是以工代赈,然而工地上的赈济伙食却降了许多,多是掺了秸秆粉和野菜的苞谷窝头,且每人每餐也不过两个窝头一碗野菜汤而已。如此重体力劳作,只有这般餐食,民夫如何受得住?更何况,很多人还要省下一份口粮,带回家贴补妻子儿女,因此三五不时便有累倒饿倒,甚至一病不起者。
即便如此,这两个窝头对饥民而言也是难得一求,纵有累死病死者,依然有大量的民夫涌来。时日久了,工地竟如难民营一般,黧黑枯瘦的百姓在这里做着苦工,但求一口活命之食,活得过今日便不想明日,殊不知这更快地让他们送了命。
祁书瀚日日路过工地,早已将此等情形看得明白,栾县长虽不曾以赋税劳捐盘剥百姓,还借着“以工代赈”的手段邀名,实则早已贪墨经费中饱私囊,甚至连民夫工钱也贪得一文不剩,只发给这填不饱肚子的两个窝头,对百姓何曾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不过是比以往的军阀土匪手段“高明”些罢了。
学校的几位老师也群情激愤,但他们目前所能做的,只是临时支起帐篷设个医务室,一旦有累饿病倒者,能够及时救治,让这些挣扎于生死线的苦难百姓,少几个枉死者罢了。
这一日,夜校下了课,祁书瀚与加入了组织的几个师生留下来,几人在校长办公室里愤慨声讨,怒骂栾县长堪比人间豺狼,这以工代赈的工地,简直成了战俘劳工营。
祁书瀚静静地听了良久,才叹息道:“寻常来说,一个民夫一天的工钱是两角,还要管两顿饱饭,现在工钱一分没有,全都被贪墨了,吃得又极差,我托人带了两个窝头回来,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说着,将窝头递给几人,大家掰开看了,更是人人震惊,苞谷面不过十之二三,其余皆是树皮、秸秆面和野菜,即便如此,依旧不能管饱。
苏子竞恨道:“这简直是从饥民嘴里抠钱!抠的都是命!”
祁书瀚:“但是百姓们并不能觉悟,他们为了一口吃的拼死拼活,养肥了政府的官老爷,还觉得这是一条活命之路。我昨天跟一个抬到医务室的大哥聊起来,他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每天四个窝头要带回去两个,活儿又重,做着做着眼前一黑就倒了,但是不来做工,家里就一口粮食也没有,依然是饿死。”
众人都低了头,这分明就是一个死结,毫无解决之策。
徐健君皱眉道:“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苦熬挣命,一点儿办法没有?”
祁书瀚:“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要让百姓们明白真相,主动站起来争取有尊严地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一味想着到工地上求两个窝头活命,活不下去就只会抱怨命运,他们的境遇永远不会改变,那些贪官依旧能踩着他们把自身养得脑满肠肥。”
苏子竞:“可是,怎么能让他们觉悟呢?这时候让他们站起来反抗,只会怨我们断了他们做工的口粮。”
祁书瀚:“只有我们的人融入他们,命运相连,才能和他们成为一体,鼓动他们站起来争取权利。”
薛铭神色一惊:“校长,你要亲自去做苦工?”
祁书瀚:“有何不可?支持县长的建设工作,我们偃师公立小学岂不是责无旁贷?”
几人恍然大悟:“是该如此!我们周末就分头去工地,趁机揭露那些贪官的真面目!”
祁书瀚:“我还约了开封的新闻记者,他们会来拍照,向社会揭露偃师县以工代赈的真实面目,到时栾县长的贪墨伪善就会被公之于众。”
大家纷纷叫好,说:“如此一来,栾县长的贪污腐败一定会成为丑闻,看谁还能保他!”
星期天一早天色未亮,祁书瀚便悄悄起身,换了一套脏污破烂的衣裳准备出门。康宜俭睡眼惺忪,一见他这副打扮,惊得坐起身来:“书瀚,你这是去做什么?”
祁书瀚:“去建设工地上体验生活,支持县长的工作,毕竟我们学校是栾县长带头捐款重建的。”
康宜俭顿时失了神色,阻拦道:“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你是个教书先生,哪能扛得住那样的苦力?万一累出个什么,叫我怎么办?”
祁书瀚:“我又不是天天都去,不过周末去一天,不会累坏自己的。”说着,他俯身到康宜俭耳边,低语道:“贤妻还没给我生个儿子,我怎么舍得累坏自己?”
康宜俭睁圆眼睛啐了他一口,故作羞恼道:“再这样不正经,就让你搬去书房睡!”
祁书瀚本已出了卧房门,却又回身扒着门缝含笑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我越辛苦,你越舍不得我。”说着,不待康宜俭反应,便掩了房门飞快地走了。
康宜俭隔窗看着他在院中离去的身影,只觉自己的丈夫行事颇有几分神秘,本是人人敬重的小学校长,却总要做些与身份不相称的事,办夜校,去乡间,如今又要去工地,哪一样是小学校长该做的?
然而这是她的丈夫,她本能地相信他做事自有道理。出嫁之时,原以为祁家书香门第,也与自己家里情形差不多,到了婆家便要相夫教子,侍奉丈夫公婆。没想到祁书瀚却对她极为敬重,总讲些男女平等的道理,平时也会与她分担家务事,便是洗衣下厨这些女人分内之事,他做起来也毫不手生,全然改变了她对生活的期待。
她淡淡地叹口气,暗自宽慰自己:罢了,他本就不是寻常人,要做什么,就由他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