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民夫罢工
工地上的活计果然不轻松。
一筐砖压在背上的时候,祁书瀚几乎站不起来,死死咬着牙背上身,不只压弯了腰,两条腿都在不停地颤抖。
一头乱发,满面脏灰,再配上这身破烂的衣裳,没人能认得出来他就是公立小学的校长,也没人会照顾他的体力,只是把他当作寻常民夫一样对待。平日做惯了农活的人,背这一筐砖尚且费力,何况他一介教书先生?因此,不过三五趟下来,祁书瀚便觉头晕眼花,脚下也越来越慢,耳边的声音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受到,民夫们日日所受之苦,就是在挣命,不定在某一刻就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好在有人看出了他的瘦弱,劝他每次少装几块砖,顾惜些体力,不然撑不到中午,便要累瘫倒了。若被监工看出“偷懒”,不仅中午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吃不上,而且会被逐出工地,下次不许再来。
祁书瀚更加震惊,原来这做苦工的“机会”,并非人人都有,栾县长治下的政府果然有手段,把百姓压榨到这般地步,居然还要互相踩着竞争!
此前军阀土匪横行的时候,百姓还知道拼死反抗,如今结束了军阀混战,换了南京政府,竟是更把人当奴隶了,连反抗的心思都不许有。
觉醒,才是唯一的生路。
中午时分,祁书瀚领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餐食。当他真的将窝头掰下一块塞进嘴里的时候,只觉粗粝干噎,简直无法咀嚼,遑论下咽。他喝了一口寡淡发苦的野菜汤,强行将这一口窝头吞下去,再看周围,民夫们竟是狼吞虎咽,完全不辨滋味地吃着,两个窝头下肚,依然满面饥饿的神色。
祁书瀚愣了片刻,将手里的窝头递给身边的人:“我苦夏,热得吃不下东西,你吃了吧。”
那人惊诧地看着他:“你不吃,还有一下午的重体力,怎么熬得住?”
祁书瀚:“我没事,你只管吃。”
那人狐疑着接过窝头,依旧是三五口吞下去,不忘表达对祁书瀚的关切:“不吃饭真的不行,下午熬不住了跟我说,我照应你。”
吃罢了饭,依旧是重体力苦工,祁书瀚却不用再背沉重的砖块了,而是负责往筐子里搬砖,分吃了他窝头的那人显然在民夫中有一定威望,处处照顾他,连工种也帮他调换了。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可能坚持到天黑,两个窝头换来的交情,让他得以继续留在工地上,与民夫们逐渐融为一体。
当天晚上,祁书瀚带着两个窝头回家之后,康宜俭看着他被绳子磨破的肩膀,双手也拧起几个血泡,泪水一直在眼里打转,轻轻替他擦拭,包扎。
祁书瀚忽觉一滴热泪落在肩头,回身握住妻子的手:“宜俭,哭了?”
康宜俭哽咽着,半晌才说了一句:“你何苦去受这种罪?”
祁书瀚:“你丈夫要是连这点儿苦都受不得,还算什么男子汉?”
康宜俭责怪地白了他一眼:“你是个读书人,又不是苦力工。”
祁书瀚:“就因为我是个读书人,才没想到苦力工们连活命都难。”他起身披好衣裳:“你放心,我就去这几天,不会有事的。”
做了两日苦工,在面对一人一份正常的饭菜时,祁书瀚、苏子竞、薛铭及其他几位同志几乎失去了理智,风卷残云般吞食着,一句话都顾不得说。饭饱之后,众人长长吁了一口气,才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着,最后竟一一落下泪来。
苏子竞将上衣解开,大家看着他肩背上连成片的红肿破皮,只觉触目惊心,然后大家一个个脱了上衣,莫不如此。
短短两日,人人身上带伤,双手打满血泡。但是他们知道自己是去体验生活,鼓动民众觉醒的,他们在每日的苦工之后,能有一份饱足的饭菜,借此支撑第二天的劳作,而那些日日做苦工的民夫,只靠看不见粮食的窝头,面对看不见未来的生活,该是何等的绝望挣扎?
祁书瀚慨然道:“周记药行的以工代赈,是不论活计轻重,苞谷白面两掺馍管饱,我们学校循的是周家的规矩,到了栾县长这里,就变成了压榨劳工性命,如此苛政,竟无人反抗,何其悲哀!”
苏子竞:“公债贪污一层,工程款贪污一层,民夫嘴里再贪污一层,栾县长算盘精明得很,喂饱了上面,卡死了下面,他在本地就能做土皇上!”
众人纷纷骂道:“谁不知道他是刘峙的人?贪污了钱财,只要给省主席送上一份,全河南还有谁动得了他?”
薛铭:“我在铁路上背砂石子的时候,栾县长去了工地,做出亲自与民夫同吃同劳的架势,抬了一笼屉白面馍在那里,还叫报社的人跟着拍照,只等着向上面请功呢。”
徐健君怒吼道:“无耻!”
薛铭:“无耻又如何?上面永远看不到百姓的疾苦,只怕看了报社的照片,还真以为栾县长治下的偃师,就是太平盛世呢。”
祁书瀚:“所以,我们必须让民众知道真相,知道他们这样比奴隶还悲惨的日子,不是命运,是被官府压迫剥削的!”
大家纷纷赞同:“对,要帮他们算明白账,让他们知道官府从每个人身上贪污了多少钱!”
第二日中午放饭时,祁书瀚等人将悄悄带进去的两掺馍在各个工地秘密散发了出去,并传递着一个消息:以工代赈本该吃的是两掺馍,而且人人管饱,只是赈济款被上面贪污了,才吃这看不见粮食的窝头。
吃到馍的人虽是少数,消息却传得飞快,半个时辰内,民夫们的激愤便暗流涌动起来,每个人的情绪都在默默压抑着。
第三日,吃到馍的人更多,啃着窝头的人眼睛里开始泛起红色,愤怒如海一般潮涌而起,不知何人带头,喊了一声“我们不要窝头!要粮食馍!”顿时所有人都怒吼起来,工地在人群的咆哮下颤抖着,维持秩序的监工一见情势难控,早已远远躲开了。
仿佛一个火星落入干枯的草丛般,烈火迅速燃烧起来,罢工情绪蔓延着,工地上是此起彼伏的怒吼声。恰在此时,开封的记者来到了偃师,一见罢工怒吼的人群,立即支起相机拍照,采访并了解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这样的新闻,在战后刚刚重见太平的河南,是震惊全省的头条。
记者的到来,直接惊动了栾县长,当他焦头烂额赶到工地的时候,一见那汹涌澎湃的人群,根本不敢下车,立即掉头逃走。全县仅此一辆洋轿车,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县长的座驾,因此被人群追赶着扔了不少的石头土块,回到县政府时,连车带人早已是灰头土脸。
翌日,开封的报纸头版头条登出了偃师的罢工新闻:《偃师重建假称以工代赈,猪食窝头激起民夫罢工》,并附了现场所拍的照片,那一张张怒吼的脸,粗粝不堪的窝头,瞬间在开封掀起轩然大波。
河南省主席刘峙看报之后,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栾易钦糊涂!怎么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这么一闹,我如何替他收场!”正怒骂着,却见秘书进来报告偃师栾县长求见。刘峙骂道:“他还敢来见我!出了这种事,只会等着我收拾烂摊子!”
栾易钦垂头丧气进了办公室,尚未开口,刘峙便将报纸摔到他脸上:“看看你办的事!”
栾易钦捡起报纸,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主席,是有人故意捣乱,煽动民夫闹事!”
刘峙:“就算有人煽动,你做的事也让人有煽动的把柄!你出入坐着洋轿车,在偃师耀武扬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克扣过甚会有今日?”
栾易钦分辩道:“不是这样的!明明那些民夫为了吃上一口饭,争着抢着要到工地做工,短短一两天就闹起事来,还不足以证明是有人捣乱吗?”
刘峙:“捣乱的人呢?抓到了吗?有证据吗?”
栾易钦低头:“偃师县只有三四十名警察,根本抓不到捣乱分子。”
刘峙冷笑:“那要怎么抓?给你两千军队,全县搜查?”
栾易钦:“主席如果给我两千军队,我必然能把他们抓出来,只怕就是共党!说不定就是‘织女’指使的!”
刘峙顿时气得站起身来,将桌上的茶盏掷到栾易钦头上:“混账!你以为还是军阀割据,在自己的地盘上吗?现在是民国二十年,上面有南京政府!”
栾易钦愣了一下,顿时泄了气。
将栾易钦撵出办公室,刘峙陷入了沉思。
“织女”这个名号,他是听说过的,算得上河南最著名的共匪头子之一了。近几年来,他不断掀起各种叛乱闹事,以至于自己刚到河南任职省主席时,便被提醒过要严防赤党,尤其是赤党匪首“织女”,然而始终无人知道“织女”的真实面目,更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信息,几次三番下了大力气搜捕,就是没有任何踪迹。
然而“织女”不除,自己这个河南省主席就会麻烦不断,很难坐得安稳。
他眼里带出狠厉的杀气:想除掉“织女”,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两日之后,偃师县政府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
栾易钦克扣民夫,贪墨触法,即行撤职查办,听候处分。新任县长俟日到任,暂由副县长代行职权。
副县长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将工地上的窝头全部换成了苞谷白面两掺馍,黄澄澄看着极为鲜亮,且按照每人三个的分量供给,民夫们欢天喜地,庆祝这次罢工全面改善了伙食。
得知栾县长被撤,工地换了粮食馍,祁书瀚等人振奋了,他们第一次组织民夫罢工,便赢得了胜利,可见充分发动群众力量,改变百姓思想,便能和压迫者积极斗争,增强了取得斗争胜利的信心。
然而不几日,小学门口便围了二三十名持枪警察,其中十余人凶神恶煞冲进教师办公室,喝令所有人到门前站定。警察科长亲自带队,目光狠厉地审视着祁书瀚和六七位老师,狠狠呵斥道:“有人指认,你们和这次民夫罢工有干系,这可是造反的罪过!”
祁书瀚等人故作震惊:“我们怎么可能造反?这么大的事,我们可不敢做。”
警察科长:“你们是不敢做,但是你们学校有医务室,还听说你们有人去过工地!”
祁书瀚:“我们确实设了医务室,可那是为了救治病人,我也确实去过工地,可我是听说有人晕倒了,赶着去救人。”
警察科长冷笑:“你们倒是菩萨心肠,政府以工代赈,本意是救济灾民,你们也敢贪功!”他抬手一挥,警察们立即冲向各个教室,提枪站在了门口。
苏子竞怒斥道:“我们是公立小学的校长和老师,不是犯人,你无凭无据闯进学校,影响教学,还要审问老师,目无法纪!”
警察科长:“我看你是胆大包天!真以为喝了洋墨水就不能抓你们了?今天你们要不交出捣乱分子,我就封了你们学校!”
祁书瀚:“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无故封校,我要向洛阳教育局申诉,学校不是你们警察为所欲为之地!”
警察科长冷笑:“好好好,够硬气,我可以不封你们的学校,但是从今天起,每一个教室,每一间办公室,都要有一名警察监督,你们最好给我小心点儿,露出一点儿马脚,我立刻抓人!”说着,他吩咐十几个人留下进驻了所有的教室和办公室,带着其余人扬长而去。
自此,偃师公立小学出了一桩怪现象:教室里上课,有一个警察持枪站在后面,虎视眈眈盯着老师和学生,一些胆小的学生甚至吓得不敢来上学;老师们备课,办公室里也站着一个警察,听老师们讨论教案和教学计划。整个学校全面处于警察的监视之下,竟到了人人自危、道路以目的境地。
祁书瀚看着学校中的警察,怒不能言,立即向洛阳教育局提出了申诉,同时带领全校师生在学校门口静坐,打出了旗子:警察无故进驻学校,政府漠视目无王法!
然而这十几名警察极为尽职尽责,哪怕是全校师生静坐示威,他们也依然持枪监视,丝毫不曾松懈。整整一周之后,直到新任县长上任,命令警察科长撤回学校驻警,这些人才离开,小学再次恢复了教学秩序。
短短半年余,偃师就换了一位县长,如此变天速度,令人瞠目结舌。
周掌柜在重庆接到电报时,震惊不已,若是这般走马灯似的换人速度,换一任官刮一遍地皮,如何能够应付?
然而据周钧儒义父、现任财政科长贺扶光的消息,这新任县长姓卢,名启斋,乃是个好好先生,从不主动开口得罪人,除了栾易钦留下的工地尚在建设不曾停工,这位卢县长一事不做,一政不举,听说生平唯一所好就是注疏古籍,闲暇之时不是饮酒品茶便是吟诗作赋,全然黄老之学的做派。
如此不扰民之官,倒也给了百姓喘息之机,眼见着夏麦将熟,只要这一季收了,便可缓解饥馁之苦,乡村也能慢慢恢复生机。
得知此讯,周掌柜终于宽下心来,官不扰民,家中便会无事,不必担忧周太太一人在家应对官场搜刮。柜上有得力掌柜负责,家中有为人忠心耿耿办事机变的铁顺儿,再加上已经回乡休养的杨大掌柜看顾大局,自然一切都是放心的。如今这县长既是好好先生,回乡时备些丰厚贿赂,只求不生事端,便知足了。
近些时日,周钧儒在药行做事渐渐有了头绪,柜上许多大小事务都能应付起来,甚至连川地方言也能学个几分,跟着父亲谈生意时竟无甚障碍,很是令周掌柜惊叹。
重庆每到入夏便酷热难当,号称火炉,当地人往往躲在树荫处喝茶、打麻将,家家户户都备着消暑药材。即便如此,年年暑热致病的人也比比皆是,甚至有活活热死者。因此,预备解暑类的药物、茶饮,便是药行每年入夏前的重要事务。周钧儒看着伙计们调度药材,配解暑方剂,又在药行门前摆了两口大缸,以备供应消暑茶饮。
周掌柜到来时,解暑方剂已经配好了上万服,尚有几十麻包药材,三四个伙计忙碌着,周钧儒手里拿着纸笔,一边清点数目,一边记录在册。药行门前的两口大缸也已经准备妥当,到了暑热节气,这两口大缸便每日装满消暑汤药,免费给路人取饮,往往天不黑就见底。
周记药行的消暑方剂是古书上的方子,又让名医根据本地气候做了调整,既能消暑,又能缓解瘴疠湿气,还可温和脾胃,自然有很多百姓认可。南方夏季多炎热之地,周记药行的消暑方剂在四川、湖北两地很有些销路。而且借着这个方子的口碑,很多原本只是做解暑方剂的客商,也渐渐经销起周记药行的药材,算得上金字广告了。
然而这算不得药行的重头生意,四川一年也不过卖上十几万服,赚个五七千大洋,却是能给药行扬名的事,因此每家药行都把这当作头等大事,若是消暑方剂好,药行信誉也就传开了。周掌柜一边查看药材,一边向周钧儒解释:“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一地有一地的民俗,我们做生意的,自然要跟着当地的规矩走,不然就扎不下根来。我当年挑着担子一步步做到今天,靠的就是信誉积累,做生意,信誉就是生命,纵然一万次做得好,只要有一次让人不满意,信誉就坏了。”
周钧儒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周家的生意是这样一步步做起来的。
往年的消暑方剂,都是各药行自己做,也各有经销商和民间信誉。今年潘市长却要别出新政,让各家药行做一场方剂比试,届时谁家方子更好,在比试中拔得头筹,那该药行在川地的信誉自然就如日中天。因此,周掌柜对此事格外重视,亲自来与周钧儒交代筹办。
周钧儒纳罕道:“纵然信誉能提高很多,但这消暑方剂也算不得利润丰厚,还会在比试中泄露药方,方子可是药行的根本啊。”
周掌柜摇头笑了笑:“到底年轻,看得还是短浅。区区一个消暑方子算什么?潘市长自然不会为这点儿小事就做一场比试,他的谋略眼光,绝非眼前所示。”
周钧儒:“那他目的何在?”
周掌柜踱着脚步:“潘市长若是只要消暑方子,哪家药行敢不拱手相让,何必搞这样一场比试?因此,我忖度着,他也许是在遴选信得过的药行,日后必有所用。”
周钧儒深吸了一口气:“潘市长可是军武中人,爹的意思……”
周掌柜:“这我不敢论断,然而潘市长确实文武过人,虽然看起来斯文儒雅,实则是个手握重兵的沙场战将,行事作风都是霹雳手段,而且他宽和爱民,为人处世信义仁厚,所以我想着,若是周记药行能得他几分赏识,定然有些好处。”
周钧儒恍然大悟,顿觉眼界一片开明:“爹的意思,潘市长可能给我们军需药材生意?”
周掌柜:“做生意,永远要观察时局,跟对了时局,就有机会一飞冲天。这些年,我就是靠着军需药材生意起来的,在这些事上,就总是多上心些。”
周钧儒立时懂了父亲的意思:“爹放心,我们的消暑方子必然能名列鼎甲的,到时您便出面把这秘方捐献了,潘市长必然细问周记药行的情况,我们便有几分机会了。”
周掌柜颔首赞许:“正该这样谋事,敢舍,才有得,其他药行必然守着药方不肯放手的,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才更显坦荡开阔。”
果然,不过数日之后,重庆市政府的帖子就发到了各大药行,邀请药行义商各出消暑方剂,评判优劣后,胜出者可得“消暑第一方”金字牌匾,且政府会出面组织经销商采购,分配四川各地,以解百姓热疾。
接到此帖,各大药行顿时振奋起来,医者固然以悬壶济世为首要,但良医也有比试好胜之心,各家都有秘方,谁不想得这金字牌匾?更何况有政府亲自组织经销商,厚利在前,怎不动心?
因此,到了比试之日,全城的药行名医几乎到齐了,足足有数十家之多。在政府院子里搭了凉棚,各家依次而坐,桌旁悬着自家招牌,静待比试开始。
诸事齐备,试药的病人便被带了进来,却是铁路上的锅炉工人,各个满面煤灰神色委顿,这些人天天守着蒸汽炉火,一年四季酷热难当,果然是最适合试验消暑方剂的人。然而刘大掌柜却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异常,这些人都是青壮年的汉子,虽然都已酷热中暑,但依旧神色严谨,眼神冷峻,分明是行伍中人。周钧儒听他一说,顿时惊讶:父亲对局势的判断果然毒辣,潘市长分明就是借这次比试,为自己的部队选择药材供应商行!
更异常的是,其中三个人竟是用担架抬进来的,他们看起来很是虚弱,呕吐不止,神色极为痛苦,显然是中暑太过严重,引起了呕吐、腹泻等问题。这样的人,不送去大夫那里紧急医治,为何也会抬到这里?仅凭一剂消暑的汤剂,如何能治得了这上吐下泻?
然而周钧儒却当即决定:周记药行就收治这三个病人!
刘大掌柜一惊,顿时拉住他:“钧儒,要治不好这三个人,到时砸了招牌,怎么跟你爹交代?”
周钧儒:“刘伯伯放心,就算砸了招牌,我来交代!”
刘大掌柜眼见他执意如此,只得写了条子和几个人的症状,派人回药行送信去了。
此时,周钧儒已让人将三人扶起来,给他们服下了消暑汤剂。然而刚喂下药去,这三人便干呕不止,一口不剩地吐了出来,胃里竟是存不住药。周钧儒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他不得不强作镇定,请人端来了稀粥,让这三个人尽力喝下了一些。歇息了片刻,再服药时,呕吐便减缓了些。眼见三人能服下药,周钧儒略松了一口气,但依然不敢大意,不错眼地盯着这几个人,生怕有任何闪失。第二次灌下药去,三个人呕吐渐渐少了,第三次服药时,他们便有了几分精神和气力,暑热症状显然是缓解了。
及至暮色时分,周掌柜急匆匆赶了过来,看到三个病人大有起色,心神终于稳了下来,静静等待他们恢复。
天色黑透时,潘市长回到市政府,一进院子便连声寒暄,又仔细询问比试结果。得知周记药行收留了三个病情最重的病人,且只用消暑方剂就将几人救了回来,潘市长更是大为惊异,周掌柜回道:“这方子也并无神奇之处,只是在传统消暑方子的基础上,加了几味袪邪扶正、和养脾胃的药,防治兼备,乃是从神医孙思邈《千金翼方》中得来的,又增删了几味药。”
潘市长挑起大指赞道:“果然是用心,防治兼备,治病于未病,这方子好啊。”
周钧儒低头站在父亲身旁,忽觉周掌柜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顿时心领神会,开口道:“父亲,我听人说,铁路上的锅炉工人中了暑热,也没什么消暑汤剂来防治,是潘市长指示要给他们配备药品,改善工作环境,不如我们就把这方子捐了,也算为他们尽一份心。”
潘市长听了这话,颇为惊讶:“周记药行要把秘方捐出来?求之不得啊。”
周掌柜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承蒙市长不弃,周记药行荣幸之至。”说着,亲自把药方写了,双手呈给潘市长。
潘市长笑道:“周掌柜主动将方子献出来,我若是不把这金字牌匾给你们,显得没有情面,若是给你们,又有受贿作弊之嫌,这却如何是好?”
闻听此言,周钧儒和刘大掌柜的脸色都有些异样起来,分明他们收治了最重的病人,又献上药方,转头却说若给了他们金字牌匾,这药方便是贿赂!官场人的言辞,真是不动声色就抹杀了公平。
周掌柜却笑了起来:“怎么敢让市长为难?如果捐了方子就能得金字牌匾,岂不说明我是作弊得来的?还是要公平评判。”
潘市长挑起大指:“周掌柜果然大气明理!”说着,便让人核查工人们服药和见效时间的记录,最终确定了杨氏大药房的汤剂见效最快,因此便将“消暑第一方”的金匾颁与了杨氏大药房。
就在周记药行几人垂头丧气之时,韩秘书却独与周掌柜打了招呼,让他且慢一步,市长有话要与他说。
等了许久,韩秘书带他进了市长办公室,潘市长起身迎了出来。“周掌柜,方才委屈你了,潘某人向你道歉。”周掌柜连忙回道:“公平比试,怎么会委屈?”
潘市长:“这次的消暑方剂比试,周记药行的方子最见功力,却没能得金字牌匾,不委屈?”
周掌柜:“我若是得了牌匾,哪里还有机会到您的办公室来聆听训示?”
潘市长爽朗笑道:“果然与聪明人说话令人愉快!把你留下来,是要跟你谈一桩大买卖。”
周掌柜有些惊诧:“市长还要与我谈大买卖?”
潘市长:“自然,周记药行的实力我是了解过一些的,今日看周掌柜的格局和魄力,想来也是能做大事的人,今天我要跟你谈的,就是军需药材的大买卖。”
周掌柜立即站起身来:“潘市长,周记药行何德何能……”
潘市长抬手止住他:“你也不必急着谢我,做我的军需药材供应,是有条件的。”
周掌柜心里一紧:“什么条件?”他似乎隐隐感到了一丝危机。
潘市长依旧淡然笑着,眼神却犀利起来:“商人逐利是天性,只是要做我的军需药材供应,就不能与刘文辉再有生意往来,你要少挣一份利润呢。”
周掌柜顿时额头淌下汗来。
潘市长是刘湘的人,刘湘与刘文辉虽是叔侄,却都有心做川地之王,一山不能容二虎,叔侄二人矛盾久矣,彼此挑起战争也是常有之事。如今潘市长要他做自己的军需药材供应,固然是给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却也意味着他曾经给刘文辉部属供应药材的事,会成为永远握在潘市长手里的把柄,便是灭顶之灾。
周掌柜连连抬起衣袖擦汗,只觉喉咙都被卡紧了,张了几次嘴,终于说出话来:“潘市长放心,周记药行自今而后,唯您马首是瞻,我只是一介不懂行伍中事的药材商,如果此前做错了什么,还望您大人大量,恕我无心之过……”
潘市长回手在托盘里拿了一条手巾递给他,依旧爽朗地笑着:“周掌柜,擦擦汗,我又不曾说什么,你何必这样紧张?”
潘市长接着说道:“说的哪里话,治病救人,怎么会有错?我也不是找你聊这些过往旧事的,只要我们合作时,你依着我的规矩办事就好。”
离开市政府院子时,已是夜深时分,周掌柜招手叫了一辆洋车,上车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后背早已冷汗湿透,夜风一吹,竟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富贵险中求,多年来,周掌柜一直周旋于军需药材生意,虽则利大,风险也极大,若今日遇上的是个蛮不讲理之人,未必能过这一关。
第二日,便是杨记大药房升匾的日子。
都是商会同行,各大药行虽不服气,却也不能驳了情面,因此都到了杨记大药房门前捧场,周掌柜也带着周钧儒前来道喜。
杨掌柜喜气洋洋穿了一身红,门前搭了个小戏台,在众人的恭贺声中连连道谢,又把当日的报买了几百份,上面刊登着杨记大药房得了“消暑第一方”的新闻,还有抬着牌匾与潘市长的合影,向道贺的众人赠送。
川地风俗,凡有吉庆之事,总要请个戏班来唱,也不必是整场的大戏,一个折子,一段变脸,甚至一段踢腿翻跟头,都使得,只要场面热闹就好。
这却是周钧儒第一次看川剧,看到变脸之时,顿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只见那人袖子一遮,或回身一转,甚至翻个跟头,都能换一张脸谱,直惊得嘴巴合不拢,伸手拉着周掌柜问道:“爹,他这是怎么做到的?不用打粉勾脸,就这么一下,就变了?”
周掌柜笑道:“他们这脸谱不是画在脸上的,都是提前备好了,我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一下变一张脸,多的能变几十次,还有那神乎其神的,能把此前变过的脸,再一一变回去,叫做回脸。”
周钧儒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任他苦思冥想,也不知道其间关窍何在。
周掌柜看着他,打趣道:“第一次看到川剧变脸的,大多是你这样,觉得稀奇无比,比变戏法还神,其实看久了,也就不觉得新鲜了。”
周钧儒:“这哪是变戏法,变戏法可没这么快的手,明明就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不然怎么能做到这样?”
周掌柜:“川剧唱戏的,会这一手绝活儿的不少,只是无论外人怎么猜怎么问,人家都不把诀窍说出来,所以没人知道他们怎么变的。”
正说着,那变脸伶人下了戏台,另有其他人登台,表演些翻跟头,唱几段折子戏。周钧儒心思还在变脸绝活儿上,再看后面便觉索然无趣。
回到周记药行已近正午,周掌柜的妾室张氏亲自做了几个菜,煮了抄手,又特地给周掌柜做了一大碗热汤面,等着父子二人回来,一起吃饭。五岁的汉川也跟着围在桌边,只比桌子略高些,看着桌上的饭菜舔舌头。
川地好饮食,比河南菜色精细得多,父子二人坐下来,周钧儒便客气招呼道:“婶娘辛苦了,你也坐,一起吃饭。”
张氏低眉摇头,收着托盘就要出去,周掌柜说道:“坐着吃吧,汉川也一起。”张氏才解了围裙,坐在下首,把汉川抱到凳子上,另拿了小碟子给他夹菜。
张氏本是穷家女子,长得稍有几分姿色,性情温和,不爱多话,又做得一手好饭菜,当时说与周掌柜做妾室,便是看上了她的安分。妾室本就地位不高,又是攀了富贵商户,因此过门之后,张氏几乎始终不声不响,周掌柜问一句,才答一句,每日只以照顾孩子、伺候丈夫为务,从不抛头露面,更不会与外人多说一句话。正是这般安分守己的柔弱性子,深得周掌柜喜爱,每日无论在外生意应酬如何辛劳、官场商场如何利益纠葛委曲求全,回到药行里都能有这样一个女子以他为天,敬重他,伺候他,让年已五旬的周掌柜颇觉心意纾解,满身疲惫都在她身上得到了抚慰。
她斜欠着坐了,把汉川搂在身边,然而汉川正是活泼的年纪,在凳子上并不老实,不时拽着周钧儒的衣角,往他身上靠:“哥哥,哥哥抱。”张氏连忙低声说他:“不得吵闹,好好吃饭,莫要打扰哥哥。”
周钧儒却毫不介意,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问他爱吃什么,夹了菜喂到他嘴里。汉川年纪虽小,却很执拗,小孩子本吃不得辣,却指着辣子非要不可,周钧儒温言劝说,他反倒哭闹起来。张氏看着周掌柜脸色,连忙站起身,把汉川抱了过去,口里说着:“你就是不乖,那是辣子,吃不得。”
周掌柜看他闹个不休,便说道:“让他吃一次就记住了,劝什么。”说着,亲自夹了一块红皮辣子塞到他嘴里,汉川刚喜兴了不到眨眼工夫,顿时满嘴往外吐着,大哭起来。张氏连忙给他喂水,半晌才止了哭声,接下来再吃饭,便乖了许多,不敢乱要东西吃。
周钧儒忍着笑看向周掌柜:“爹,您还真逗孩子,他才五岁。”
周掌柜:“不逗他哪里知道厉害?越不让他做的事,偏要去做,那就认真一次,让他长个教训。”
张氏有些怨恼地看着周掌柜,抱着汉川心疼不已,然而过了不一会儿,汉川又要找周钧儒抱,依旧是腻着他不肯离身。周掌柜笑道:“钧儒,你给汉川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总这样缠着你。”
周钧儒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每天早晨给他几个铜板,想吃什么就带他去买。”
周掌柜哑然失笑:“难怪不到三个月,他就跟你亲得片刻不离,原来是你悄悄给他钱花!”
周钧儒:“花钱换来的亲也是亲,小孩子嘴馋,谁给吃的就跟谁好。”
张氏也有些忍不住说:“最近汉川午饭总是吃得少,我还想着他是不是不舒服,原来是大少爷带出去了。”
周掌柜眼见两兄弟亲密和睦,心中也宽解了许多,一家四口安居度日,其乐融融,殊不知这样乐享天伦的日子,已是时日无多了。
自周钧儒在方剂比试中为药行大出风头,掌柜和伙计们便越发对他另眼相看,这位少东家不仅通达生意上的事务,更能在紧急之时胆大敢为,险中求胜,刚刚成年便有如此魄力,足可令人赞叹。周钧儒却也并不骄傲,依旧是谦和的性子,他原本爱说爱笑,腹中又颇有诗书,知晓许多异闻典故,平日里伙计们都围着他听这些新奇掌故,他又时常买些卤味儿、糕点分与大家,因此与伙计们相处甚得,人人都赞叹少东家行事大方,机敏开朗。
这一日吃罢饭,周掌柜刚要取过报纸来看,便接到了汉口周记药行的紧急电报,说是连降暴雨近两个月,水位已经到了二十多米。
阳历刚进七月,水位便到了二十多米,接下来两三个月都是梅雨季,若是继续下,汉口必成汪洋。周记药行在武汉三镇的铺面就有七八个,掌柜、账房、伙计五六十号人,库房里存着一两万斤药材,一旦遭遇水灾,后果不堪设想,不仅铺面产业不保,数十人的性命也要受到威胁。这次汉口发来急电,便是已到危急时刻,周掌柜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他心里焦灼难安,立即叫了刘大掌柜来商议。
刘大掌柜看过电报,亦是震惊失色,狠狠皱紧了眉头思索了一阵,下定决心道:“培祥,武汉三镇的药行,都撤吧?”
一个“撤”字,谈何容易。
其间涉及的人员撤离,库房清点搬迁,账册脉案,家居陈设等,极为繁杂,再加上后续的运输、安置等,堪称一项浩大的工程,而且武汉是周记药行在南方的根基,江淮、江浙,乃至两广的药材周转,都要走武汉码头,一旦撤了,不仅损失惨重,而且可能动摇根本。然而若是不撤,再下两三个月的暴雨,周记药行的根基就要彻底打水漂了。
周掌柜咬牙思索了半晌:“真撤?”
刘大掌柜:“武汉三两年就遭一次水灾,这次来得凶险,可能要出大事。现在不撤,等到决堤的时候,别说药行,可能人都撤不回来了。”
周掌柜踱着步子转来转去,过了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撤!”
当日,接到电报的武汉三镇周记药行开始清理账册,盘库装载药材,收拾药行一应器物财产,伙计们忙碌着打包行装。
这样大规模的撤离,在周记药行从未发生过,掌柜和伙计们都有些忐忑不安,电报如雪片般往来汇报,周掌柜和刘大掌柜一刻不离地守在电报局,有任何情况都立即处理,并且逐一向各药行解释:此次撤离只为预防暴雨水灾,暴雨季节过后,一旦恢复正常,三镇药行立即重新开张。
整整三日之后,所有铺面仓库整理完毕,周掌柜联络了汉口车站,包了一段火车皮,装载所有货物和人员,向郑州撤去。
从电报局回到药行,连续三昼夜不眠不休的周掌柜当即倒了下去,一病就是十几日,躺在床上也依旧操心着武汉三镇药行的北撤情况,一日数问,得不到消息便怔怔地出神。
周钧儒日夜守在床前,张氏变着花样做些清淡饮食,周掌柜依然食不下咽数日。直到接了电报,药行所有人员和药材都已撤到郑州,徐大掌柜亲自接应了他们,又赁了两处大院子安顿众人暂且住下,才算松下一口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