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破釜沉舟
民国二十年八月,连降了数月暴雨的武汉三镇,完全成为一片汪洋,城中水深可达数米,房舍只剩屋顶露出水面,桥上可以行船,受灾的难民只能栖息于屋顶之上,上有倾盆大雨,下无果腹之粮。电线中断,店厂歇业,物价飞涨,两千多只船艇在市区穿梭营救,但这些救援力量依旧是杯水车薪。
短短时日,十几万人死于水灾,既有溺亡于水者,也有绝望自杀者,往往有全家悉数被洪水卷走之惨状,街道风雨飘摇的屋顶上,到处传来“卖小孩了,谁要小孩”的呼喊声。炎夏的武汉,白天如火炉般闷热,积水里漂浮着人畜尸体、污秽垃圾,发出阵阵恶臭,传播着霍乱、伤寒、痢疾等疫病,溺死、饿死、病死的灾民来不及掩埋,便挖几个千人坑,一层一层往里堆。
报纸上日日刊登水灾惨状,江淮八省俱在受灾范围内,水位一日数涨,长江、淮河决堤几百处,不止湖北、湖南、江苏、安徽、江西、浙江、河南、山东受灾严重,连河北、山西、辽宁都有水灾之地,全国竟有十六省份遭遇水患。洪水肆虐,半个中国尽在一片汪洋之中,受灾百姓达一亿人之多,真前所未有之大灾难。
重庆也是暴雨不停,周记药行在山势高处,周围尚未积水,但由这暴雨肆虐的情况,也可想到武汉水灾之地百姓的惨状。周掌柜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的雨幕,叹息不已,半边身子都被潲进来的雨湿透,街上空无一人,更显得雨势惊人,哗哗响成一片。周钧儒看父亲如此,拿了一把伞出来,替他遮在头上:“爹,别看了,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周掌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武汉三镇,完了。”
周钧儒:“幸亏周记药行已经撤了,我们的账册、药材、伙计,都平平安安撤到郑州了。”
周掌柜:“毁一片基业容易,创一片基业难,从去年到今年,周家遇到的大灾大难太多了。一场中原大战,家毁了,重建;开封、洛阳、郑州的药行被炸了,修缮,重新开张;如今武汉三镇的生意正是势头向上的时候,又一场水灾……什么样的生意,经得起这般折腾,这一年下来,且不说赚钱,至少还要扔个十几万进去……”
周钧儒点头,他知道生意艰难,却从没想过父亲身上背着这么大的压力,从他来到重庆,短短半年时间,父亲的头发就灰白了一半,但是周记药行沉重的担子,依然压在这个年过五旬的人身上,一刻也松懈不得。
周钧儒鼻子发酸:“我一定会好好习学,帮着爹把家里的生意撑起来。”
周掌柜:“我也希望你能尽快挑起担子来,可你才十八岁,我还得再坚持些年,看着你能完全接手了,才能放心。”
周钧儒眼里有些涩涩的酸楚:“爹不要这样说,我会努力,让您少操劳些。”
周掌柜回身拍了拍周钧儒的肩膀说:“我这辈子,只能指着你一个了,你娘见识浅,你弟弟还小,家里能撑起事说个话的,也就是你了。孩子,爹老了,岁月催人啊……”
父子二人正说着,忽然看到刘大掌柜来到后院,撑着伞,手里拿着一张报递过来,却是报道武汉三镇疟疾蔓延,吞噬无数百姓性命。周掌柜一面摇头叹息,一面无奈道:“我们做药材生意的,就算再难,也要尽力济世救民,出点药材和药方,也许能救活些人命。把当年我在杜老先生那里求来的疟疾方子,也一并献出去,就当,替周家,积德行善了吧。”
三天之后,载着周记药行赈灾药材的船出发了,船上带着周记药行的旗子,并挂着横幅:周记药行五千服疟疾方剂增援武汉。
然而尚未接到赈济药材发放到灾民手里的通知,却等来了雪片般的电报:湖北各地的经销商纷纷来电取消合作。
短短两日之内,竟收到了几十封电报,而且都是急电,言辞虽客气,内容却基本一样,都是取消订单与合作,请求周记药行退还款项。周记药行从未经历过这样大规模的经销商解约事故,大有整个湖北都与周记药行断绝合作的架势。
难道,周记药行在湖北得罪了人,遭了封禁?
刚刚病愈的周掌柜早已坐不住,刘大掌柜亦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面诚恳回电询问为何取消合作,一面焦头烂额地处理着退款事务。然而所有的经销商都不说缘由,只是客客气气请求不再合作。
到了第三日,连长沙和南昌方面也来了电报,同样是要求取消合作,退还款项。
周记药行顿时慌乱起来,莫说周掌柜、刘大掌柜和周钧儒,便是伙计们也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周记药行在江浙湖广的生意遭遇了致命重创,这次很可能是灭顶之灾!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导致如此可怕的局面?
周掌柜急得双目赤肿,口舌都生满了疮,整个人都憔悴了下去。刘大掌柜看着眼前的电报,亦是一筹莫展,叹气道:“难道有人故意打压周记药行?但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让所有经销商都取消合作?”
周钧儒在旁边插不上话,只能让人开了疏肝降火平气的方子,煎了药给父亲喝。
周掌柜无奈道:“周记药行一向注重信誉,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就算有人故意为难我们,也不可能三天之内就端了我们在湖广江浙多年的经营。”
刘大掌柜:“莫非是竞争对手从中作梗?”
周掌柜:“就算竞争对手,又怎么能这么快就说服所有经销商取消合作?何况,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这么详细的经销商名单?”
刘大掌柜皱眉:“实在想不明白,怎么短短两三天,能出这么大的事?”
周掌柜叹了口气:“目前这些单子,需要退还多少款项?”
刘大掌柜愁闷道:“有个六七万,如果后续还有取消合作的,只怕还要再添。”
周掌柜脸色更加黯淡下来:“我们柜上能用的款子有多少?”
刘大掌柜:“柜上和银行里的加起来,应该有五万左右。”
周掌柜:“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要准备五万的缺口……可是我们的款项在收购药材上压了太多,这些经销商的订金,也都压上去了,眼下又不能停止药材收购,不然在药农那里失了信用,后续供应就会成问题。”
刘大掌柜点点头,沉闷不语。
周掌柜咬了咬牙道:“剩下的缺口我来解决,无论如何,给他们把钱退回去,周记药行的信誉不能丢!”
又隔了一日,过去几天大规模取消合作的变故,终于揭开了谜底。
《武汉日报》刊载了一条令人触目惊心的报道:《周记药行,只配叫无良奸商;悬壶济世,水患前卷药撤逃》。
由于水灾严重,这些报纸都是隔了五六天才送到重庆,早已是“旧闻”了,难怪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们却丝毫不知因由,原来竟是这篇报道直接摧毁了周记药行的声名!
周钧儒看到报纸第一眼,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将报纸折了几折揣在怀里,并吩咐伙计:“记住,谁也不许把报纸拿给东家!”说完,急匆匆直奔刘大掌柜办公室,一进门便把报纸递到他眼前。刘大掌柜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惊得彻底呆住,半晌喘不过气来,哆嗦着把报道看完,更是急怒交加,老泪几乎落下来:“难怪出了这么大变故!他们怎么敢这样造谣生事!丧尽良心!”
周钧儒愤恨点头:“我们撤了,保全了周记药行,他们就说我们撤逃,难道要我们死守在那里,和武汉三镇一起泡在水里才行?我们的伙计也是人命!”
刘大掌柜颓然无力:“谁会在意我们怎么想?他们只会想到此刻武汉疫病横行缺医少药,而周记药行撤走了。”
周钧儒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捐了药方捐了药材前去赈济,而这些记者只会晃着笔杆子造谣生事!他们还能做什么!”
刘大掌柜:“现在只怕,我们的船到了武汉也会被人砸毁,他们不会想着这些药能救活多少人命,只会对着周记药行四个字发泄愤怒。”
周钧儒恨得几乎咬碎了牙:“这群作耗的东西,唯恐天下不乱!”
刘大掌柜老泪纵横:“这事,无论怎么做都是错,我们又能如何?”
周钧儒眼泪也掉了下来:“刘伯伯,事已至此,我们也没办法,只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我爹知道,他的病刚有起色,再来这么沉重的打击,只怕……”
刘大掌柜摇了摇头:“你觉得,能瞒得住吗?”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面一片喧哗,夹杂着愤怒的叫骂,还有周记药行伙计的劝阻之声。
周钧儒和刘大掌柜急忙冲了出去,却见一群人围在周记药行门前,扬着手里的报纸,骂声如沸:“龟儿子的周记药行!赚钱时候说得好听,灾难时候跑得比兔子都快!”“狗屁治病救人!你们救什么人了?你们只顾着救自己的钱袋子!”“奸商!见死不救!狼心狗肺!”“武汉那么大的水灾,你们丢下百姓跑了!谁还敢信你们!”
一边骂着,一边把烂菜叶子、石头砖块等投向周记药行的铺面牌匾,伙计们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只能先把门关了。门外依旧是不依不饶的骂声,墙头和门上都传来雨点般的砖石敲砸声,药行里的人死死顶着门户,仿佛将要被攻陷的城池,慌乱不堪。
周钧儒和刘大掌柜呆呆地站在药行里,互相对望了一眼,心情彻底沉到了谷底。
本以为只是武汉药行撤离,如今这一份报纸卷起的民意愤怒,竟要把川地的周记药行也一并摧毁,多年辛苦经营,很可能就因这条报道毁于一旦。
周记药行,真到末日了吗?
门外的民众依然乱哄哄叫骂着,却听伙计惊诧地喊了一声:“东家?”
周钧儒回头,就见周掌柜已经站在了身后,手里拿着那份报纸,听着门外的喧哗声,整个人似失去了灵魂一般,只是满脸愤懑不甘地瞪着双目,良久之后终于说出一句话:“我周培祥一辈子最重的就是信誉!他们怎能如此诋毁!”
说完,一口血喷在地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钧儒眼前一黑,疯狂地扑了上去:“爹!……”
所有人都慌乱起来,刘大掌柜急得两眼都红了:“快,抬进去!崔大夫,快看看!”
众人七手八脚把周掌柜抬回屋子,崔大夫先取了一丸安宫牛黄丸,撬开牙关给周掌柜灌了下去,又立即把脉,随后松了一口气:“暂且无妨,是急怒攻心,血不归经,气逆吐血的,我开个降逆止血的方子,调养一阵就没事了,只是千万注意不能再生气了,气怒伤身。”
周钧儒含着泪点点头:“是,崔大夫快开方用药,但是眼下这局势,怎么能让他不生气?”
刘大掌柜也急得坐立不安:“谁把报纸拿给他看的?!”
一直在角落站着的张氏忽然冲过来跪在地下:“大少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老爷刚才说要看今天的报纸,我就拿给他了,没想到他看了报纸就这样了……”
周钧儒跺脚重重叹了一声:“婶娘,你!唉!……”随即无奈地摇摇头:“婶娘,快起来,这事不怪你,你又不识字。”
张氏依旧流着眼泪跪地不起:“大少爷,老爷要有个什么差错,我死了也赎不了罪……”
周钧儒只得伸手把她拉起来:“婶娘,你别多想,爹不会有事,就算你不给他看报纸,他早晚也会知道的。这个时候正乱着,先给爹煎药治病要紧,你就别自责了。”
张氏依旧哭着,以帕掩面,退了出去。
恰此时,周掌柜长出一口气,慢慢苏醒过来,他只看了身边的周钧儒和刘大掌柜一眼,老泪便落了下来:“外面,怎么样了?”眼见二人神色为难,他摇了摇头:“我把信誉看得比命都重,没想到本本分分做了一辈子生意,竟落到这个田地,这是老百姓在戳着我脊梁骨骂啊……”
周钧儒:“爹,这都是报馆造谣,故意诋毁我们的,不是我们做生意没信誉。”
周掌柜:“可是老百姓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我在大难来临的时候,跑了。”
周钧儒:“总有一天真相大白,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周掌柜:“公道?你知道这俩字多难写吗?就算把命搭进去,也未必能换回这两个字。”
刘大掌柜:“培祥,你别再钻牛角尖了,这么些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一条报纸新闻,我们就扛不住了吗?”
周掌柜苦笑:“没了信誉,我们拿什么扛?我们说的话,还有人信吗?”
周钧儒刚要说话,汉川忽然哭喊着跑了进来:“老汉儿!哥哥!快去看看妈妈!”
周掌柜顿时惊得坐了起来:“怎么了?”随即一阵眩晕,又躺倒下去。
周钧儒早已起身冲了出去,一脚踹开张氏的房门,却见她悬在房梁上,脚还在慢慢蹬着,已经没了气力。周钧儒一身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裳,知道张氏因自己拿了报纸给周掌柜看,一时想不开,便要寻短见。他立刻踏上凳子,将张氏抱了下来,放在床上。幸好救得及时,气息虽微弱,却还在呼吸,只是一时没能醒转,汉川扑在她身上,哭喊不已。
吕婶儿忙乱着照顾张氏,缓了好一阵子,她才回过气来,依旧是流泪不止,双目怔怔地尽是痛悔和哀怨,不时叨念一句:“我该死,我该死,为什么要救我……”吕婶儿急得又疼又气,说:“你要真是寻了短,小少爷怎么办?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娘,谁来管?东家怎么办?要因为你背上逼死人命的名声吗?刚才要不是大少爷救你下来,你真就送了命!”
张氏听得最后一句话,神色立时有些震惊:“是大少爷救了我?他没怪我?”
吕婶儿:“怪你什么?大少爷急得什么似的,救了你就去看东家了,听说你有事,东家差点晕厥过去。”
张氏低头,面上更显愧疚:“我……没想到,我会带来这么多麻烦……”
吕婶儿顿时气噎:“怎么说了这么多还是不通!你自己好好的,照顾好小少爷,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听得张氏寻短,已被救了下来,周掌柜才又缓过来一口气:“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胆气太弱了……人现在怎么样?”
周钧儒无奈道:“吕婶儿照顾着呢,缓一缓就没事了。”
周掌柜长叹了一声:“到底造了什么孽!是我命里遭劫,老天不想让我过这一关了吗?”说着,闭目无言,老泪纵横。
看着眼前虚弱的父亲,周钧儒忽然有了深深的无力感。
短短几日,生意上连番受挫,《武汉日报》的报道诋毁,重庆百姓的叫骂,家里又混乱无章,仿佛瞬间就将强大如山的父亲击倒了。跟着父亲以来,周钧儒看到的永远是他的运筹帷幄,沉稳若定,似乎什么事都不会慌乱,就像铜梁铁柱一样屹立着,擎起周家的一片天。
然而此刻,天塌了。
暴风骤雨铺天盖地压过来,周钧儒只觉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只是呆呆地守在父亲床前,束手无措。他知道,父亲此刻最希望的,就是他能接过这千钧重担,将周记药行的天重新撑起来,然而他却不知从何处着力,更不知该如何去挽回这番乱局。
药煎好了,刘大掌柜亲自端了进来。这些时日的忙碌,也让刘大掌柜尽显疲色,他原比周掌柜还要年长几岁,陪着周掌柜一起打下了川、鄂两地的基业,如今到了这般田地,他亦是痛心难当,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了许多。
周掌柜见他如此,眼里更带了失落愧悔的神色:“老哥,你我兄弟,今天走到过不去的坎儿上了。”
刘大掌柜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喝药。”
周掌柜接过药碗,一气喝下,随手将碗丢在地下,任它叮当摔破散碎成一地的瓷片:“要是真过不去了,我们这一辈子的闯荡,就到头了。”
刘大掌柜:“这个坎儿,我们还没过完呢,怎么知道过不过得去?”
周掌柜:“闯荡这么多年,我怕过什么?兵,匪,官,哪怕差点送命的事,我都遇到过,可是眼下这局面,我是真的心里没后劲儿了,这是民怨啊……什么生意扛得住民怨?”
刘大掌柜:“这民怨,是被人煽动起来的,可是要怎么平息,我一点儿都没有头绪。”
周掌柜摇了摇头:“平息不了,只能等着慢慢过去,可是等到民怨过去了,周记药行也就没了。”
刘大掌柜坚定道:“没不了,我们最大的利是军需,只要保住军需药材供应,我们就能活下来,那些人只重利益,不在意这些报道和民怨的。”
周掌柜眼里终于又有了一丝神采,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如果没了百姓的口碑,周记药行就算活下来了,也只是个药商贩子,不再是悬壶济世的大药行了。”
刘大掌柜:“你就是太在意这些名声,经商是为了利,哪能真的名利双收?”
周掌柜:“可我做的是药材生意,治病救人的行业,这个行业就算有人不求名只求利,我周培祥也不能那么做。”
刘大掌柜:“那怎么办?真就眼睁睁看着周记药行毁于民怨?”
周掌柜坚定道:“如果天意亡我,我宁可撤了南方生意,回河南老家去。”
刘大掌柜沉沉叹了口气,终于什么也不再说。
周钧儒看着父亲和刘大掌柜越来越沉暗的脸色,只觉呼吸都空荡荡的没了着落。十七年的人生里,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变故,川、鄂两地的生意一旦撤回,便是关系到数十万资财、近二百人前途命运的大事,他不仅插不上一句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会是何等局面。
他只希望,父亲的身体,能在这一场变故后慢慢好起来,父亲在,山就在。
一连六七天,周记药行都没有开门,任凭外面的百姓如何辱骂打砸,所有人一概闭门不出。渐渐地,来的人少了,又过了几日,门外彻底安静下来,无人问津了。但周记药行也成为门可罗雀之地,再无一个病人上门,伙计们终日在柜台后昏昏欲睡,有些为长远计的,已经在为前途发愁。
周掌柜的身体略有起色,能坐起身了,便开始拉着刘大掌柜翻阅账册,清点川地周记药行的铺面、库房、资财和人员。
周钧儒知道,父亲这是在为撤出川地做准备。他恨自己帮不了父亲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望的气息一层层笼罩下来,整个周记药行都弥漫了这沉闷的颓丧之气。
周掌柜拖着带病的身体,几乎彻夜不眠地整理那些账册,他只能尽力守在父亲身边,帮他复核归拢,照顾茶饭。他知道,伙计们已经开始心思不稳,有些人已经在考虑遣散之后的谋生之路,若要撤,便要早日给他们一个交代。
天亮的时候,刘大掌柜带来一个消息:周记药行捐赠武汉的一船药材,被赈济处接收了。周掌柜和周钧儒都抬起了头,周钧儒怀着一丝希望问道:“百姓没有砸我们的船?”
刘大掌柜摇了摇头:“没有,因为一进武汉,就把船上的旗招和横幅摘了。”
周掌柜苦笑:“果然如此,如今周记药行这四个字,在武汉已经是过街之鼠了。幸好,那些药材还能救一些人,虽然救的都是那些骂我们的人。”
周钧儒失落的眼神转为愤懑:“我们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救他们?他们把周记药行悬壶济世的善心都踩在地上了!”
周掌柜:“就因为悬壶济世这四个字,不管世道是好是坏,百姓对我们是褒是贬,你只要做这个行当,就得把这四个字坚持下去,除非哪一天,我们不做药材生意了。”
周钧儒恨道:“可是他们!……他们已经把周记药行逼到绝路上了!”
周掌柜:“逼我们的不是百姓,百姓哪有什么分辨之力,都是报馆那些人挑拨煽动了百姓的情绪。”
周钧儒几乎难过得落下泪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周记药行并没有得罪他们!”
刘大掌柜:“钧儒,莫说你想不通,就算我们经历了一辈子的事,也想不通,时运这种事,是人力不能改变的。”
周钧儒:“我不信这是时运,一定有原因的……”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一片强压着的窃窃私语声,三人向窗外看去,便见所有的伙计都站在了院子里,连坐诊大夫和账房先生都在。
三人心里一惊,周钧儒第一次感受到心陡然悬起来的滋味儿。
他们立即走到院子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周掌柜看着眼前的人群,几十人将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的,每个人都带着探寻和期待的目光。
周掌柜自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依然郑重拱手道:“大家这么早聚齐了来找我,一定是有大事。”
众人眼神互相推诿着,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说话。
周掌柜继续道:“哪位愿意说出来,直说无妨,只要我周培祥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伙计被众人怂恿着站了出来,低声试探着说道:“东家,听说药行要撤出重庆?”
周掌柜心里骤然一紧,虽然料到伙计们会问药行前途之事,却没想到撤出重庆的计划在他们心中已经公开了,但他依然强打着沉稳:“为什么这么问?”
伙计垂头道:“因为……武汉那边已经撤了,重庆又没了生意,我们就猜测着……”
周掌柜看着一个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伙计,叹气道:“周记药行确实遇到了难处,我也确实在做最坏的打算,但没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易做出撤走的计划。”
伙计们纷乱的声音四起:“那我们到底会不会撤走?”
周掌柜:“我很坦诚地告诉大家,我也不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不希望撤走。大家跟着周记药行来到川地,背井离乡,一年到头跟家人见不上一面,我知道你们的辛苦,如果周记药行真的撤了,就是我周培祥对不起大家,请大家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考虑……”
说着,周掌柜把账房先生叫到眼前:“无论谁想走,都支取三个月薪水,再发给回乡火车票钱,不要难为人家。”账房先生叹着气,点了点头。
伙计们陆陆续续散去,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周掌柜、周钧儒和刘大掌柜三人,周掌柜依然保持着挥手送伙计们散去的姿势,定定地抬着手,仿佛神思俱散了一般。
周钧儒莫可名状地烦扰着,在药行里走来走去,忽然又看到了《武汉日报》。
那篇报道之后,他几乎很少再看报了,整个药行里,《武汉日报》也成为最忌讳的东西,没有人想再看到这份带来绝望消息的报纸,所以近十日来,竟堆了厚厚一叠,无人问津。
他叹了口气,将报纸拿在手里,一份一份地翻看过去,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每天都在头版头条披露一家商行,米面粮油行、药行、煤炭行、电力公司、船运公司……每一条新闻都在激发着百姓愤怒情绪,给这些商行、公司带来沸腾的民怨。
难道他们真的都在大灾中做出了令人发指的举动?
周钧儒只觉整颗心都在哆嗦: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把所有的头版报道摆在一起,一条条仔细看过去,终于发现,这些新闻全部是危言耸听,与污蔑周记药行的手段一模一样!
水灾期间,大部分报馆都已停业,只有《武汉日报》还能正常发行,可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份本应以灾情为第一要闻的报纸,却每天都把激起民怨的新闻放在头版头条?
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继续翻看报纸,终于在《国闻周报》第三版上找到了一条报道,乃是评论此次武汉水灾的文章,其上写道:
“湖北省政府中人,有人用政府名义以数百万修堤款经费,存在贩卖鸦片之川江龙公司,博取重利,结果该公司借故倒闭,堤款全失,以致沿江堤工,未能修理。”
周钧儒顿时冷笑起来:原来如此!
这样一桩惊天的腐败丑闻,酿成了无数人丧生的惨烈水灾之祸,一旦流传于民众间,将会形成滔天巨浪,必须另有泄愤之事吸引百姓注意,才能让这桩贪腐巨案的消息慢慢沉底,才能让这些食百姓之命而自肥的贪官被轻描淡写地放过去。
周记药行,不过是贪官们为转移民怨,摆在明面上任人攻击的一个小小牺牲品罢了。
周钧儒不知当哭还是当笑,神色几乎被愤怒逼到了扭曲,怒极赤红的眼里渗着泪,却又不受控制般地笑了起来:“原来我们的灭顶之灾,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罢了!”他重重一拳砸在墙上,手上流了血也不觉,整个人靠着墙角瘫坐了下去。
伙计们看着少东家又哭又笑的神色,顿时惊慌起来:“少东家?少东家!”
周钧儒手里握着报纸,向伙计们挥了挥:“我没事,没事……我只是可怜我们这些人罢了,小小的可怜虫,在别人手里,什么都不是……”
众人都以为少东家疯了,更加慌张起来,立即有人奔向后院去叫周掌柜和刘大掌柜,二人匆匆赶过来,就看到周钧儒依旧瘫坐在那里,且哭且笑,状若癫狂。
周掌柜急道:“钧儒!钧儒!你这是怎么了?”
周钧儒看到父亲,才恢复了几分神色,面带嘲讽道:“爹,刘伯伯,你们知道,周记药行为什么被报馆盯上了吗?”
周掌柜脸色立即变了:“为什么?”
周钧儒把《国闻周报》那段话指给他们看,又把《武汉日报》近十几天来的头版在地面上摆了一排:“你们看,就因为这个。”
周掌柜和刘大掌柜只看了几眼,立即明白了。这些久与军政界打交道的老江湖,如何看不穿这等手段?二人气愤已极。
过了好一阵子,周掌柜才回过一口气来,整个人脱力般浑身发软,仰天叹道:“周记药行二十年,竟栽到了阴沟里!”刘大掌柜也怒意迸发:“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老天为什么不降雷劈死他们!”
周掌柜慢慢扶着墙站稳,目不转睛地看着脚下那一排报纸,几乎要把纸张看穿一样地死死盯着,直到双眼都红了,才抬起头来:“钧儒,把这些报纸收起来,送到我房里去。”
大家惊异地发现,周掌柜说这句话时竟是底气十足,甚至连发软的腰板都挺了起来,整个人再次带出了稳如山岳的气势。周钧儒震惊地看着父亲,脸上也带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连忙俯身将报纸收起,和刘大掌柜陪着父亲回到房里。
周掌柜坐在桌前,甚至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才开口道:“老哥,今天这事,你怎么看?”
刘大掌柜:“我们就是被人当了挡箭牌,每家被报道的商行公司,都在老百姓心里信誉扫地了。”
周掌柜:“这事显而易见,贪官心虚,怕自己的腐败罪状大张于众,拿我们这些小商行、小公司做文章,老百姓哪有什么分辨力,不过是被他们蛊惑愤怒罢了。”
刘大掌柜:“可我们能怎么办?”
周掌柜:“如果真的是因为周记药行撤出武汉,被老百姓戳脊梁骨,我认了,但如果是被贪官当作转移民怨的工具,被陷害被污蔑被谣言诋毁,我周培祥,绝不认!”
周钧儒没想到,山峦崩塌一样的父亲,在看到自己身陷阴谋的那一刻,忽然重新站了起来,他身上又燃起了不服输的斗志,让人看到了他要与这黑暗势力决战的信念。真正的男人绝不愿意在陷害和诋毁中屈服,何况周掌柜这样一个几次三番走在枪口刀尖上的人。
知道了栽在何处,并不意味着澄清谣言洗刷冤屈就是一件容易的事,老百姓已经相信了他们是大灾之前撤逃的药商,就很难改变他们心中的认知。想在这样的局面里绝地翻身,没有一番作为改观民众印象,绝无可能。
此时的武汉三镇依然一片泽国,报纸上有人推测,这次水灾已致二百余万人死亡,上千万人流离失所,无以计数的人惨遭没顶,水患所到之处,“万里无田庐,但见云树梢,野哭声断续,浮尸水逐草”。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发布的《为救济水灾告全国同胞书》中写道:今日中华民族,实已濒九死之绝境。
然而就是这样一场淹没了武汉的灭顶之灾,灾民所得到的救援并不多,国民政府下拨的救济款均摊到每一个灾民身上,人均不到两角,粮食价格飞涨,这区区两角钱又有何用?纵然国民政府多方筹款筹粮筹物,推销救灾公债,分配到灾民手里,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百姓们依然在生死线上挣扎。
就在此时,市政府征集救灾药材的通知再次送到了周记药行。
水患遍地,四川也受了严重的涝灾,本就粮食药材紧缺,各大药行的仓库都已告罄,然而湖北一直向四川求援,南京政府下令必须支援武汉,因此征集药材的通知一发再发,周记药行也已推托无门。
周钧儒气愤道:“我们捐药赈济,武汉那边的报纸还要诋毁周记药行是撤逃的奸商,如今还让我们调集药材,简直欺负人!”
周掌柜拿着通知,思索了半晌,忽然道:“我们也许还有办法挽回局面。”
刘大掌柜和周钧儒诧异道:“什么办法?”
周掌柜:“拿上报纸,我去市政府求见韩秘书!”
市政府韩秘书办公室。
周掌柜婉言周记药行库存告竭,已无力调集药材,对救灾之事有心无力。然而韩秘书何等精明人物,一见周掌柜似有难言之隐,立即详加问询,待看到那几份报纸时,韩秘书顿时怒道:“简直无中生有之污蔑!大灾之前,能够撤离武汉保全药行,乃是明智之举,怎么就成了撤逃?”他又将其余几份一一浏览,直到看了《国闻周报》那一段报道贪腐的文字,顿时明了:“可恶!利用民怨相敌,掩盖腐败之事!周记药行是我们重庆的义商,怎么能容得他们如此肆意污蔑?你放心,我一定还你公道!”
周掌柜立即起身,一躬到地:“韩秘书,我周培祥把信誉看得比命重,这些日子民怨沸腾,我几乎昼夜难安,真要能还我周记药行一个公道,就是毁家纾难我们也甘愿!”随即问道:“不知此次需要支援多少药材?我好谋划周转。”
韩秘书点头道:“总也要帮个几万斤,尤其是霍乱、伤寒、痢疾类的药材最紧缺,你们能调运多少便尽力而为吧,其余的,我再找其他大药行协调。”
周掌柜:“韩秘书放心,我必定竭尽全力去周转,如果能洗刷周记药行的冤屈,我们可以认捐一批药材!”
回到药行后,周掌柜立即请来了刘大掌柜,第一句话便是:“我们武汉三镇撤到郑州的药材还有多少?”猝然之间如此一问,刘大掌柜有些不知因由,只是略一思索道:“当时撤回去的药材约一万五千斤,现在过了两个多月,应该还有一万多斤吧。”
周大掌柜面上带出自信和果断:“马上拍电报给老徐,这批药材暂时不要拆包,随时准备装车运输,周记药行翻身的机会,来了!”
刘大掌柜惊喜道:“真的?什么机会?”
周大掌柜:“湖北告急,四处求援,川地自顾不暇,还要给湖北支援粮食药材物资。如今武汉城里的百姓早已经对救灾绝望了,我们周记药行这次要大张旗鼓地去救灾,让老百姓看看他们曾经那样骂我们,我们依旧在广施救济,我们怎么在武汉倒下的,就要怎么站起来!”
刘大掌柜大喜过望:“要当真如此,我们可以堂堂正正以四川省政府救援的名义,重新打出周记药行的招牌!”
周掌柜双目灼灼:“有了这个名头,看谁还敢骂我们撤逃!”
周掌柜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下定决心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一万多斤药材,我们全部认捐!”
周钧儒和刘大掌柜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一万多斤?全捐?”
周掌柜坚定道:“对,全捐!”
刘大掌柜:“这些药材,光本钱就要三四万现洋,再加上来回运输,说句话就捐了?”
周掌柜神色坚毅:“只要能扳回局面,不光湖北、四川的生意能重新站稳,之前撤销合作的经销商也会回头来找咱们。武汉九省通衢,只要这一次重新打开了名声,一定会有更大的生意等着我们!”
周钧儒满眼震惊地看着父亲,本以为这些时日父亲垮下去了,周记药行在南方的生意也已无望,没想到他却再次燃起了斗志,而且敢下如此巨大的赌注去博一个扳回局面的机会。
他第一次懂得了何谓“商场如战场”,父亲一生都在生意场上拼杀,见惯了生死存亡的局面,然而这一次的绝地逢生,他目睹了整个过程,这份沉稳若定、敢赌敢输、杀伐决断的气魄,让他再次意识到,父亲经商多年屹立不倒,凭的就是敢在绝境中拼上身家,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断和定力。
数日之后,插着“四川省驰援武汉赈灾药材”条幅的货船抵达武汉,周记药行的旗招赫然排在首位。当时武汉尚能发行报纸的十几家报馆纷纷报道了“周记药行捐赠万斤药材救灾武汉”的新闻,连《武汉日刊》也不得不在最末一版刊载了这条消息,周记药行撤逃的谣言不攻自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