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绝户无嗣
人活着就像几十年一茬的草,冬去春来,叶枯根在,死生交替着,就是生命的传续。
民国九年冬。
这是值得记在历史上的一年,河南省张省长和赵督军发出了一道对全国影响深远的政令:预征民国十年的钱粮赋税。
这道政令后来被各地军阀竞相效法,乃至后来,竟有预征三年钱粮者,搜刮百姓之酷烈,闻所未闻。
军阀混战本已祸乱深重,河南遍地赤贫,民不聊生,穷者无立锥之地,无隔夜之粮,如何经得起这般掘地三尺的盘剥?因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逃荒者不计其数,更有一部分干脆落草为寇:大清皇帝也退位了,天下无人当家作主,索性就反了他又如何?
民国初年的河南一地,绿林盗匪颇多,啸聚山林者比比皆是,一些大的匪帮往往聚合千人之众,横行豫西南各地,地方官员招团练勇也不能禁绝土匪袭扰,每每头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有民谣形容当时的匪患之盛:
一等人,当老大(土匪头目),银圆尽花;
二等人,挎盒子,紧贴老大;
三等人,扛步枪,南战北杀;
四等人,当说客,两边都花……
如此一来,土匪竟成了独立于省政府和军阀之外的力量,因其行踪不定,劫掠频繁,既无法剿灭,又难以防范,以致豫西南各城镇村落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越是富庶之地,越怕土匪突袭骚扰。
周记药行的大掌柜周培祥每年几次乘火车往来于湖北、四川、河南之间,总要路过这片匪窝,十几年下来,日日耳闻目睹,竟对这一带的匪路颇有了解,甚至每一路的匪首字号都能叫得上来。这些匪人也都与本地百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田地里的寻常农民,集市上摆摊的小贩,可能家中便有一两人落草做了“杆子”。
今年年景尤为惨淡,一道“预征钱粮”的政令,彻底断了许多百姓的生计,弱者为丐,强者为匪,竟把更多的人逼到了土匪窝里,尤其是豫西南一带,匪盗横行如入无人之境,各村庄皆筑了数米高的寨墙,生生把村子建成了易守难攻的城池,甚至有开挖绕村“护城河”者,以防土匪侵犯。
匪患虽重,但多年来搭乘火车的客商早已不甚畏惧。一则京汉铁路沿途皆有军警护卫;二则火车开起来极快,便是匪帮追击也难以阻挡,因此拦截火车的土匪几乎未见过。
年下将近,周培祥大掌柜安顿好川地和湖北的生意,便赶在腊月十五之前回乡,透过车窗沿途看去,尽是民不聊生之状。连年的军阀混战,不堪其扰的土匪劫掠,再加之赋税沉重,天灾不断,百姓生计断绝者比比皆是。
他叹了口气,把目光收回车厢内。这是一列自武汉开往郑县的火车,周掌柜乘坐的是二等车厢,有茶房随时供应热水,亦有餐食供应,虽不及一等车厢的奢华包厢,也算得上颇为舒适了。乘客多是衣冠楚楚之辈,士商官宦基本都乘这趟列车往来于南北之间,周掌柜身边就坐了一位富家少爷,一眼便能看出是商家之子,保养精细得当,脸庞圆润清秀,眉梢一颗痣平添了几分风情,细皮嫩肉的手上戴着洋表、戒指,言谈举止极为柔和,性情很是温雅。
说起此番行程,富少爷满眼俱是神往之色,说他将要前往北平,与一位品格卓然的女子结亲。周掌柜笑了笑,心下了然:他必是看中了一个风尘女子,且早已情根深种,大有非卿不娶之态。旅途漫长,乘车近一天的时间,周掌柜与这位富少爷相处颇为融洽,言定了日后再回武汉,彼此多加往来。
正午时分,火车将到信阳,车厢里众人纷纷开始用饭。富少爷点了车上的餐食,优雅娴熟地吃着。周掌柜跟茶房要了热水,吃些自带的油馍、熟肉。两人一言一语地聊着,缓解了旅途许多疲惫。信阳是个大站,停车久些,旅客们往往要下车活动几下筋骨,周掌柜亦是久坐之后腰背酸疼,期待着到站后可稍作放松。
火车开进站台时,已经有人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等停车后下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而车未停稳,便见站台上军警呼啦一片围上来。司机对这样的例行搜查早已司空见惯,兀自驾驶着火车正常停靠,打开车门让乘客上下——然而几声啪啪脆响骤然炸开,随即车门处传来惊恐的喧哗声。
众人顿时惊骇,向车外看时,却见那些“军警”分列在站台上,朝天鸣枪,将准备下车的旅客向车内驱赶,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不是军警,是匪人!
火车被土匪架枪挟持了!
车厢里顿时惊慌尖叫一片,无数人拥挤着想要下车逃命,但尚未冲出车门,便有人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人又疯狂撤回车厢中,如同越挤越紧的羊群一般,竟有毙命于踩踏者。
这群假扮作军警的土匪冲上火车,强令司机闭了车门,便持枪冲进了旅客车厢里,逐个搜检,逼迫乘客交出钱财。一等车厢里的骚动喧嚣越来越近,哭号怒骂呵斥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被土匪砸晕,家属呼天抢地,亦不得不交出身上的资财。
很快,他们便冲进了周掌柜所在的二等车厢,两人持枪,一人端着大笸箩,向两边吼着:“银圆!手表!金项链金镏子!镯子首饰!全都交出来,乖乖交出来不伤你命,敢有不识相的,老子就是一枪!”
男人一个个垂头丧气摘下手表掏出大洋,女人们则哭叫着被威逼摘掉首饰耳环,不一时笸箩里就敛了许多钱财珠宝。
周掌柜五内早已慌作一团,心狠狠提着,手里满是冷汗,自知一着不慎就要命丧此地。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战乱,但被匪人持枪如此逼近却是首次,他知道,此时作任何打算都是徒劳,唯有交出钱财保命一途,只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匪人知道自己是经商富户,不然一旦劫财之后再绑票,纵然家财万贯也要被勒索罄尽,最后依旧落个性命不保的结局。
旁边的富少爷却似吓傻了一般,一个痴心为风尘女子赎身的纨绔大少能有何胆量?他呆呆地看着土匪步步向自己逼近,一时忍不住趴下身子钻到了座位下,不知所措。随着土匪越来越近,抖成筛糠的富少爷竟向车门爬去,妄图下车逃出生天。车厢内混乱不堪呼声震天,这样一个人悄悄爬向车门,收获颇丰的土匪也不曾注意,依旧凶神恶煞地逐人搜检。
还有十几个人就要搜检到周掌柜面前,枪口在车厢里乱晃着,随时指向每一个不肯就范的乘客,他的脚也已经踩在了座位下的皮箱上,里面除了几件衣物,还装了上千大洋——如果这些钱财被土匪发现,他极可能被绑,毕竟干一票危险的劫车生意,不如绑几个值钱的肉票。
周掌柜紧张得几乎牙齿打战,待到土匪端着枪走到他面前时,他非常顺从地摘下手表,打开公文包取出两卷现洋,交到他们的笸箩里,却始终不曾表现出脚下还有箱子的姿态。土匪满脸横气地点了点头,依旧居高临下地狠狠盯着他,随即脚下一钩,立刻将座位下的小皮箱拖了出来:“谁的?谁的?!”周掌柜一惊,心跳得险些要蹦出嗓子眼,然而定睛看时,发现眼前这个箱子,分明不是自己的。
土匪已经把枪指到了他头上:“是不是你的?!”周掌柜连连摇头:“老总,这不是我的,我的已经全交了……”说着再次打开公文包让土匪检查。土匪一枪托将他的包甩开,喝令:“打开!”
周掌柜哆嗦着说:“这不是我的东西,不知道谁的……”土匪喝道:“你管他谁的!打开!”周掌柜只得起身,把那个箱子打开,竟有足足二十条“大黄鱼”。
持枪土匪哈哈大笑:“果然是大货!”忽然又将枪指在了周掌柜头上:“真不是你的箱子?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箱子就在你脚底下,你敢说不是你的东西?!”
周掌柜顿时两股战战,牙齿都在打战:“真不是我的箱子,真不是……”
土匪咔的一下拉动枪栓:“不说实话?!”
枪指在脑袋上,周掌柜几乎看到了他即将扣动扳机的手指开始用力,命悬一线的恐惧彻底湮没了他,额头汗如豆大,血红的眼睛激出泪来,近乎崩溃般:“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土匪见他吓成如此模样,凶残的目光带出了嘲弄,一抬手,枪管挑住了他的下巴:“到底是谁的?再不说实话……”
周掌柜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说话都失了声:“刚才,一个人坐在这里,去了门口……”他哆嗦着,回手指了指车门的方向。
持枪土匪:“什么样的人?!”
周掌柜:“戴着礼帽,穿着西装,一个富家少爷……”
持枪土匪朝另一个土匪仰了一下头,那人立即跑了过去。周掌柜似乎隐约听到车门方向小小地喧闹了几句,随即一声清脆的枪响炸开,惊恐的尖叫声再次乱作一片。
周掌柜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双腿颤抖得根本停不下来,全身汗出如浆,那富家少爷竟被土匪杀了!自己那随手一指,竟成了他的催命符,害他枉送了一条性命!
方才还坐在自己身边斯斯文文谈笑风生的人,就这样转瞬即逝,若不是这位富家少爷横生出这一场变故,眼下被土匪逼迫为难的便是自己,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谁敢料想?越想到此处,越觉心虚恐怖,冷汗几起几落,神志都有些恍惚不明,眼前满是富家少爷那和软的笑意,竟笑得他毛骨悚然……
半个时辰后,土匪将整列火车劫掠一空,呼啸而去,只余吓破了胆的乘客在座位上瑟瑟发抖,车厢里处处有被打伤之人留下的血迹,站台上更是遗落了十几具尸体,鲜血顺着铁轨流淌着,蔓延了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人们才意识到土匪已经离去,一片悲号之声响起,有些人陆陆续续下了车,大部分人却只能焦急地等在车上,不知这命运难测的列车还能否将他们带到目的地。
周掌柜依旧呆呆地看着车窗外,听到人声悲号,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逃过一劫,此刻性命犹在,而身边的富家少爷……他不及细想,便抢身几步蹿到了车厢门口。
那富家少爷果然躺在血泊里,一只脚还挂在车门台阶上,两眼惊恐地望着天空,依然保持着不敢置信和死不瞑目的眼神。火车同行大半日,周掌柜与他虽然相谈甚欢,却始终未曾仔细看过他的面目,然而此刻,只一眼,周掌柜就将他的脸死死记在了心里,尤其眉梢那颗痦子,竟似一根针一样扎到自己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随着几声哨响,车站里又有了一丝生气,真正的军警来到站台,将尸体搬运走,上车登记伤亡,安抚旅客,打扫血迹,不久之后,列车重新启动,缓缓驶出了信阳站。
直到此时,周掌柜才猛地想起:自己的皮箱呢?为何劫匪没发现自己的皮箱?!
思及此处,他伸脚向下探了探,却发现皮箱不见了!他心头一惊,立即起身向座位下看去,依旧毫无踪迹。
土匪将到他面前时,皮箱明明就踩在脚下,而被钩出的是富少爷的箱子,自己的箱子去了哪里?难道冥冥之中,真有鬼神之事?刚刚消下去的汗再次湿透后背,他弓着身子向座位下摸索,依旧一无所获。
箱子呢?真的会不翼而飞?
起身的时候,他已经站立不稳,直接踉跄了一脚,摔倒在地。
然而就在他倒下去的一瞬间,伸向前排座位的右脚突然碰到了什么。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摸向那个东西,拖出来一看,赫然是自己的皮箱。那个位置藏得极为巧妙,位于座位和车厢夹缝之中,卡得很是牢靠,若非刻意检查,几乎很难发现。
土匪只为快速求财,断不至于检查得如此仔细,自己的箱子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躲了过去。这究竟是何时发生的?
仔细思索了半晌,才终于想起富少爷曾惊恐地躲到了座位下,周掌柜于慌乱中还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一个拱起的背影在眼前瑟瑟发抖。自己并未藏过箱子,眼下这般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躲在下面的时候,手忙脚乱,错把周掌柜的箱子当自己的藏了起来,直到死前,他依旧惦记着那风尘女子的赎身钱。
可他既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又何至于悄悄逃向车门?这真的只是一次幸运,还是冥冥之中,他注定要替自己送了这条命?
一切仿佛被安排好了一样,这分明是来给自己做替死鬼的!
想到此处,周掌柜心中更加紧张起来,平白无故,一个陌生人做了自己的替死鬼,若是身上背了这样的怨气……只觉一股森冷自脚底升到颅顶,全身都被笼罩在莫名的恐惧之中。
随着列车前行,车上不再有哭号的声音,劫后余生的恐惧感,将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第二日暮色时分,周掌柜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偃师伊河镇家中。
伊河是洛水的一条支流,伊河镇便是临河而建的一个狭长小镇,街道曲曲折折,伊河就在镇子背面蜿蜒流过。周宅位于镇子街口,是一座朴实的三进宅院,青砖灰瓦,门楼低调,前庭后院总不过二十几间房子,虽算不得华丽轩敞,却也是伊河镇一等一的深宅大院了。十几年前周掌柜刚刚发迹时起了这所宅子,如今早已不匹配周家富甲乡里的身份,但周掌柜本着不露富、不张扬的原则,依旧安分守己地住在这里,从未动过大兴土木的心思。
下了马车走进宅门,家里长工帮他拎着沉重的箱子,到门口交给婆子,周掌柜径自向后院主屋走去。一进门,他好似整个人都失了主心骨,一言不发便瘫软着躺在了炕上。
周太太原本惊喜于丈夫归来,特意穿了鲜亮的衣裳,甚至仔细施粉描了眉眼,显出几分风韵犹存的情致,却见他如此慌乱失神,惊了一跳,急忙问道:“培祥,你这是怎么了?来电报说昨儿到家,怎么拖到了今天?路上耽搁了?”
周掌柜摆了摆手:“不要说话,让我缓一缓……”
周太太忙不迭地点着头,紧着去给他拿了一套干净衣裳,又吩咐人去烧水,然后亲自去厨下做面,又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齐齐整整摆在桌上,才轻声细语地叫丈夫吃饭。
回到家歇息了这一阵子,又见相守二十余年的结发妻子为自己忙前忙后,家的安定和温暖渐渐驱散了周掌柜的惊慌,心里有了几分安定,于是起身换洗过,便与妻子共桌而食。
偃师地处河南之中,又近古都洛阳,因此颇有些皇室权贵、文人墨客留下来的佳肴美馔烹制之法,虽经历史磨难战乱风云消散了许多,但富裕之家依旧重饮食。周太太便颇擅厨下之事,寻常亲自整治几桌席面亦不在话下,而且尤擅面食,亲手擀的面筋道有力,切成细细的面条,浇上精心炒制的卤子,热汤细面,滋味浓厚。
周掌柜的喜好是无冬历夏,每晚必要吃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年轻时挑着担子走生意,不管多晚回到家,一碗热汤面就能驱散满身的疲惫。许多年过去,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个习惯却一直保留下来,哪怕是酷暑逼人的三伏天,这一大碗热汤面也是雷打不动。他呼噜噜喝着面条,周太太陪在一旁百般照应,殷勤布菜伺候,周掌柜亦觉这片刻的安宁难得,因此并不提火车遇劫之事,一餐饭倒也吃得清净和美。
周太太将碗碟撤下去,又将周掌柜的皮箱和行李归拢在一旁,便站在丈夫身后给他揉捏肩膀。周掌柜心神渐渐缓下来,任由妻子伺候着,闭了眼睛养神,听着妻子问他在外面的情形,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周太太看他心绪放松下来,便弯腰凑到他耳边道:“培祥,你这大半年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日子虽说不差,却总是冷冷清清的,只记挂着……”
周掌柜随口嗯了一声:“知道你记挂。”
周太太:“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想不想着家里,给娘来电报的时候,都只问一句家里好不好,从来也不多提我。”
周掌柜:“家里好,你自然也就好。”
虽是老夫老妻,周太太脸上也飞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搀起周掌柜让他坐在炕上,伸手去解他的衣扣,周掌柜闭了眼,任由她一件件帮自己去了外衣。拖过一条蜜合色棉被,周太太伏在周掌柜肩上,轻轻咬着他的耳朵,牙齿咬上来的触感带着一丝麻麻的疼,迅速让他脸上热了起来。
周掌柜是个勤谨度日的性子,在外从不花天酒地,如今回到家里,面对风韵犹存的周太太,尤其是惊魂未定的恐慌之后,回到了温暖安心的地方,于是翻身将妻子按在棉被里,狠狠地拥住了她。
周太太一边回应着丈夫的热情,一边喘息着喃喃道:“我们总该留个后的……”
周掌柜迷离的眼神忽然清醒起来,他停了动作,翻身躺在炕上,静静地望着屋顶。周太太并未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依旧沉浸在久别胜新婚的喜悦里,以为他只是乏累瘫软了,直到发现丈夫似乎对自己失去了兴致,始终一动不动地躺着,才意识到他的异常:“培祥?……”
周掌柜叹了口气,掩了衣裳坐起身:“这半年来,你和娘在家里一切都好?”
听了这句话,周太太眼圈红了:“都好。”
周掌柜:“今天回来晚了,明天再去给娘请安,看看她。”
周太太更是眼泪落了下来:“娘她……”
周掌柜:“哭什么?娘这些年也没为难过你,家里一切都是你掌管,还有什么不知足?”
周太太眼泪落得更急:“还不是为着我们没儿子?他们逼上门要让老太太过继个孙子,老太太不肯,只能排揎我不生养……”
周掌柜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十几年的心病,老太太更是时常念叨着,若能抱上孙子,哪怕只看一眼,也就死能瞑目了。
富而无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不祥,甚至是命途悲惨的事。
周家是伊河镇首屈一指的富户,周培祥从挑着担子贩卖药材做起,既吃得辛苦,又经营有道,不过十余年间,积下丰厚家底,半条街都是周家的产业。大清皇帝退位以后,各地军阀大帅混战,伤兵遍地,疫病横行,周家的药材生意更是行遍河南、安徽、两湖、四川一带,不说伊河镇,便是整个偃师县,也算得一等一的大商之家。
能在偃师做到尽人皆知的大商,并非易事。这片土地经历的历史风云太多,便是最贫苦的老农,也是有大眼界的。人说,中原历史看洛阳,洛阳后劲在偃师,偃师自夏商时期就是中原文明的正根,夏、商、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等先后七个朝代在此建都,有“洛阳九朝古都半在偃”之誉,历朝历代更是名人辈出,李弘太子冢、玄奘故里、商汤陵、西晋皇陵、苌弘墓、吕不韦冢、田横墓、杜甫墓、颜真卿墓等都在偃师。
周培祥虽家财巨富,在乡邻间却始终为人谦和有礼,丝毫不敢张扬,便是伊河镇最贫苦的人,周掌柜见面也必以辈分相称,但凡有度日艰难者求到家门,也都会周济帮衬,因此颇有人缘,也极受敬重。
周家的生意风生水起,唯一的烦恼却是膝下无子,偌大家业无人承继,生意做得越大就越不安。周太太不能生养,周掌柜又无亲兄弟,连个侄儿都不能过继,这是周家的心病,也成了整个偃师县乡亲们的谈资。
不唯周老太太日日夜夜盼孙子,周掌柜更是心知“家有财而无子”的后果,族中各支早已虎视眈眈,若没个儿子顶门立户,将来自己和妻子年老多病,等待吃绝户的族人们并不会送他们善终,甚至谋财害命都有可能。
吃绝户这等事,在各地都是屡见不鲜的。家中没有儿子,一旦男人染病或去世,只留下妻子,族人便会想方设法欺上门,或强行逼迫过继某子,或直接霸占田地家产,能抢的抢能卖的卖,直到把家里吃穷吃尽,才肯罢手,被欺负逼迫致死者并不在少数。
周掌柜更是常常因梦魇惊醒,不是一群人气势汹汹抄家一般冲进门,把所有值钱之物抢掠一空,便是自己和妻子横遭暗害,家产尽归别人,死后孤坟凄凉。久而久之,这样的梦竟成了驱不散的心魔,只要一想到老而无子,便觉脊背一阵阵冰凉。
思及此番自己若死在火车上,家里只剩老母寡妻……他不由得心里一紧,冬日里竟渗出冷汗,恰好一眼看到屋子里的皮箱,起身拎过打开。一千余大洋用红纸整整齐齐卷着,五十块一卷,足足二十多卷,红得像血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周太太见了红纸卷,方才被冷落的心思才略缓了些:“家里还有现钱用,怎么又带回来这么多?”
周掌柜:“也就一千多,过年用着方便,还有一些存了银行,随用随取。”
周太太:“今年咱家药行有多少收成?生意好不好做?”
周掌柜看着这一千多大洋满腹隐忧,自己为这份家业犯难涉险,几乎丢了性命,却连个后继守坟之人都没有,顿觉无趣起来,伸手将箱子啪地扣上:“挣钱有什么用?生意做得大又有什么用?没个儿子继承家业,还不是一场空!”
周太太顿时愣住,怔怔地看着他,随即回身掩面,抽泣起来。
周太太的父亲魏老先生本是前清地方耆老,在乡间颇有些人望,她自幼养在内院,全然按照妇容妇德那一套老规矩教养,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遵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祖训,十六七岁上遵从父亲之命,嫁与挑担子做小生意的周掌柜为妻,说起来算是周家高攀了魏家。周太太虽有几分骄矜,但依旧把传宗接代视为天大的事,然而如今年届四十,身边同龄的妇人大都抱上了孙子,自己却还没能为周家留后,多年来便觉在丈夫和婆母面前抬不起头,只是硬撑着面子罢了。
第二日一早,周掌柜去向老母亲请安,却见老太太端端正正跪在佛堂里,堂上供着送子观音娘娘,口中念念有声:“观音娘娘在上,民妇只求培祥膝下得子,继承家业,民妇愿长跪茹素,为娘娘重塑金身……”
念了几遍,忽然回头看到了周掌柜,却并不理会,依旧跪拜念诵,足足一刻之后才拿起蒲团旁的拐杖摇摇起身。周掌柜急忙上前扶住她:“娘,慢些起。”
周老太太看着他:“回来了?在外头这半年多,过得还顺当?”
周掌柜:“一切都还顺当,儿子不在跟前,让娘惦念了。”
周老太太以拐拄地:“你是让我惦念了!一年倒有十个月不在家,你媳妇怎么生养?”
周掌柜赔笑:“是,儿子这不是回来了?”
周老太太:“你心里也要有个成算,媳妇如果实在不能生,你已经四十的人了,纳个妾也是应当的,不能一直没儿子,由着那帮子人吃绝户!”
周掌柜:“娘说的是,听媳妇说,族里那些人又来搅扰您了,都是您能担待主事,家里才得安宁。”
周老太太:“不要跟我打马虎眼,纳妾生儿子才是要紧!你媳妇那里,我去说。”
周掌柜心里一紧,越发憋闷。他们原先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不足岁便染上瘟疫夭折了,后来周太太又怀过一次胎,不想到了七个月上,肚子也不见隆起,甚至摸不到胎息,及至强行延医打下来,竟是个死胎。周太太因此受了不小的损伤,险些搭进一条命去,调养许久才恢复了元气,然而大夫暗中告诉周掌柜,她已经不能生育了。周掌柜心中不忍,便始终不曾把这事告诉她,她只道自己不过小产一次,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日后自然能再怀胎,因此丈夫一回家,她便惦念着要留个后,殊不知自己早已不能奢望此事了。这几年,他也几次动过纳妾的心思,但想着妻子跟了自己二十多年,总觉开不了口,也就一直耽延下来。
如今母亲要亲自去与她说,周掌柜生怕委屈了她,连忙敷衍道:“娘!这事我记下了,您就放宽心跟那老佛爷似的,从今以后只管颐养天年,我会上心的。”
周老太太哼了一声:“我倒想颐养天年,可惜没那个福分!”
周掌柜小心翼翼把母亲送了回去,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回到主屋歇息。
第二日,周掌柜看到了火车遭劫的报纸:《惊天命案!土匪买通军警劫持火车,信阳数百旅客惨遭抢掠》,公布了被劫持致死的旅客照片,等待亲属见报后前往认领,其中便有那位富家少爷,照片虽极为模糊,但周掌柜依旧一眼认出了他,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当夜,周掌柜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总有什么东西萦在头上,翻来覆去不得解脱,许久才昏沉沉眯了过去,却是立即走进了一片红色雨幕中——
天降红雨,吉凶祸福难料。
那连了天地的一片红雨丝,夹着四散弥漫的烟尘,将商队的马车都笼罩在一片浓云红雾之中,他几乎看不清马车上伙计的脸。人和马车都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只是一辆又一辆地从眼前慢慢闪过,仿佛过阴兵一般。
周掌柜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想要出声催促车队快些前行,却哑了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车队也依然无声无息,不光听不到车驾声,连伙计也好像聋哑目盲一样,丝毫不理会自己。
他更加悬起心来,发根都竖了几竖,只得默默跟在车队旁继续走着。然而行不多远,竟看见一个红色襁褓浸在泥水里,襁褓中有个婴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又是哪家生了孩儿无力抚养,就扔在这荒山无人过往的路上,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
周掌柜心生不忍,弯腰把襁褓抱起来,却见那孩子五官周正,小脸浑圆,这么凄冷的雨天,竟然面色白嫩红润,泡过雨的襁褓也依旧温暖干爽。就在这时,孩子忽然睁开眼睛,朝周掌柜笑了一下,顿时天地间浓云尽消,红雨散去,阳光朗照起来。周掌柜看着孩子,只觉这一下就笑到了心坎上,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心里想着,我若有这样一个儿子便好了。
他四下望了望,不见有人,不由得出声问道:“这是谁的孩子?怎么扔在这里?”
那孩子笑咯咯看着他,也学舌道:“谁的?谁的?……”
听得这稚嫩的一声声“谁的”,再看那孩子,眉梢竟慢慢地生出了一颗浅红色的痦子……
周掌柜立即从梦中惊醒,凛冬天气,全身激出了一层汗:
火车上那个持枪劫匪,也问过同样的话!
而当时他的回应:这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我为何要抱在怀里?不是我的,我为何又希望他是我儿子?
难道真就注定命中无子?只是梦中这孩子,竟如此真切,他抱在怀里喜欢得紧。
正想着,眼前再次出现了那颗痦子,他忽地一激灵,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孩子,分明是他欠下的债!那个替自己枉死的富家少爷,真的找来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周太太,沉沉叹了口气,无尽悲凉漫上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