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孺子可期
转年便是民国十年,刚过完正月,河南省城开封就传开了伤寒时疫,每日都要抬出二十几具染疫病死的尸首,进而向周边蔓延,渐渐波及全省。伤寒,霍乱,传头子病,皆是老百姓最怕的疫病,因此听说此次时疫是伤寒,一旦染病,死者十之二三,一时人人自危起来。
偏偏又赶上河南参议员改选,省长忙于操纵选举事务,也顾不得这小小时疫。省民政厅卫生处下发了政令,要求开封周边各地设立防疫站,隔离伤寒染病者,同时吁令各地名医和药行“明察细微,谨防时疫伤及民众,广舍医药,多行仁爱济世之举”。
此时的河南,吴大帅和北京政府派来的赵督军龃龉正多,省政府都一团乱麻,卫生处更是人微言轻,区区几道政令,根本救不得全省百姓。幸而河南自古出名医,民间多有杏林高手,汉代就有神医张仲景留下了《伤寒杂病论》,因此各地大锅熬煮防治汤剂,有染疫者便照方施药。
时疫渐渐传开,各地已开始有病死者,为防疫病扩散,垂死病患往往被隔离等死,尸身一概焚烧掩埋,亲人亦不得见最后一面,悲声诀别者,惨闻数里。
周掌柜作为药行生意的翘楚,自然是大义当前,亲自调集药材,电报郑县、洛阳、开封的周记药行设了施药站,各站配好三千服防治伤寒的汤剂药包,附近县镇村子的人皆可到周记药行登记领取,百姓们纷纷将周掌柜视作救灾义商。
民国以来,河南无年不疫,周掌柜亲眼见过的大疫就有五六次,哪次都要收几千几万条人命,因此他深知,仅仅施药,并不能完全阻止时疫扩散,还需对民众进行卫生教育。
河南地方征战不断,灾祸连年,寻常百姓能有两间房,几斗粮,不受饥馁之苦,便是天大的福气,何来预防时疫的意识?至于卫生条件,更是极其恶劣,如何能阻得住疫情扩散?
年后,周掌柜本当去许昌等地给老主顾送几车药材,如今时疫迫切,他便多带了两车防疫药包,沿途舍药救济百姓,又亲手写了《防疫歌》,诸如“饭菜要煮熟,冷水不入口;瓜菜要洗净,吃饭先洗手;茅厕勤清理,便后要洗手;人人讲卫生,伤寒自然走”之类,都是易懂易记的,印了上万份,以备途经村落散发。
周太太见丈夫又要出门,一面帮他打点行装,一面嘱咐:“你自己在外面,可千万要小心,时疫是不认人的,管你是谁,染上就能要命……”周掌柜翻看着账本,随口应着:“我晓得,你不用担心。”
周太太叹了口气说:“你又要走……自打你回来,娘都问我多少回了,她老人家盼个孙子呢。”
周掌柜自那次梦后,心中早已有些淡了,只是随口应付道:“难道我不盼儿子?你要同意,我就纳妾生一个。”
周太太立即停了手:“你刚满四十,就想着纳妾?爹是县上的参议员,如今你要纳妾,他老人家颜面怎么过得去?”
周掌柜摊手:“那你说怎么办?你要是能生养,我何至于至今无后?”
周太太:“我哥哥家小三子,今年两岁了,聪明伶俐,我看着那孩子很喜欢,要能抱过来,也算是自家血脉……”
周掌柜立即打断了她:“他不姓周!”
这些年来,周太太偶尔提过几次抱养娘家族中的孩子来延续香火,无非是觉着魏家的孩子与自己血脉相亲,将来这份家业也是落在娘家人手里,然而周掌柜都是当即拒绝:周家本族的孩子尚且不敢收养,何况魏家的?自己半生打拼的生意岂能被外姓人占了去?
周太太低了头,不敢再说,依旧默默地收拾行装。周掌柜抬脚出了房,去向老太太磕头辞行。
日头刚上来,周记药行七八辆装满药材麻包的骡车已经准备停当,药材上苫着雨布,周掌柜亲自赶着头车,带着几个伙计出发了。周太太站在门口,垂了几滴泪,叹气看丈夫远行而去。
车队行不多远,刚过正午,天忽然阴了起来,厚厚的浓云仿佛压到了头顶,眼见就是一场大雨。周掌柜和伙计们纷纷诧异:刚进农历二月,往年都是春旱滴雨难求,麦苗干得打卷,怎么忽然要下雨了?
周掌柜急急催着车队赶往遮雨之处,这条路他非常熟识,知道三四里外就有一处土地庙,刚赶到土地庙前解了牲口,雨便倾盆下了起来。众人躲在庙里,将骡子拴在廊下,大家倚在门口柱子上,看着外面连天的雨幕,惊异不已,有人说多少年没见过二月下如此大雨,许是龙王真的抬头了;有人说痛痛快快下一场透雨,今年麦收就看见希望了。
原本和大家说说笑笑的周掌柜,忽然停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的一道山梁:那道山梁高不过十几丈,满是贫瘠的红土,瓢泼大雨浇上去,一道道红泥水顺着山梁流下来,竟像掺了朱砂一般,汩汩奔涌,与他那次梦中的红雨,如出一辙!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红泥水里捡了那个婴儿!
一念及此,他立即披上蓑衣,出门直向山梁而去。几个伙计急忙喊着:“东家,你去做什么?”周掌柜边走边喊:“你们在这里避雨等我,我去那边山上看看!”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周掌柜还未走到山梁,雨就停了下来,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晴朗的大日头晒下来,很快驱散了雨后的寒气,周掌柜竟觉得鼻头微微冒汗,全身都热了起来。
此时太阳已开始偏西,山梁下并不见人,只是一片杂草荒滩而已,周掌柜想着梦中的情形,不觉有几分失望,正要下山回去,却见荒滩上的芦苇荡在晃动,似乎有人在分开芦苇前行。他循着晃动的方向走下去,终于看到几个人:一个满面皱纹衣衫褴褛的女人,带着两个枯瘦如柴衣不蔽体的十几岁少年,拼力拉着一领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死去的男人。草席后面,跟着三个更小的孩子,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
显然,顶梁柱倒下,这个家已是毁了。
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五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在这样的乱世里,根本活不下去,纵然卖儿卖女,也未必能化解一家人的厄运。
周掌柜叹了口气,河南大地上灾乱不断,插标卖儿女者比比皆是,当童养媳,进戏班,卖苦力,就算牛马不如,还勉强算得一条活路,若遇上大灾年景,易子而食也是寻常事。此等悲惨情形,周掌柜已经见得太多,许多贫苦百姓家的孩子,从出生就注定了一世不幸的命运。
女人抬头看到周掌柜,麻木的脸上有了一丝神色,却只是哆嗦着嘴:“老爷,您行行好……”
周掌柜看着这母子六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下才说道:“你们这是……”最小的那个孩子忽然脆生生开口了:“这是我爹,死了三四天,没钱买棺材,我娘说随便挖个坑埋了他。”
他一说话,立时吸引了周掌柜的注意:这孩子看起来十分瘦小,但一双眼睛却乌溜溜发亮,说话干脆利索,毫不怯生,一点不像五六岁年纪。更让周掌柜震惊的是,那双眼睛,竟与梦中见到的婴儿别无二致,而且眉梢不知何故,竟真的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印记!
周掌柜心里如被炸雷轰过一般,眼前金灿灿闪着二十根“大黄鱼”,还有那躺在车厢门口的富家少爷,只一眼,他便认定了眼前的孩子,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我要把这孩子带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去!
然而他面上却不带任何异常,随意打量了一下其他几个孩子,看起来都怯怯懦懦,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更显得这孩子精明伶俐,倒像个小小人物一般。于是点头问道:“你爹……是怎么走的?”
孩子:“病死的,痨病了好几年,他这一死,就解脱了!”
女人连忙呵斥他:“小五,怎么这样说你爹?”
小五:“娘,你经常说他多活一天多遭一天罪,现在他死了,只顾自己解脱,我们娘儿几个早晚也是死,不如一起跟着去。”
孩童无知,说的却是实情,这般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更添了几分凄凉:久病床前,就算家人再尽心,也是无力照应,若能不再拖累,于己于家都是解脱。
周掌柜唯有叹息而已:“这位大嫂,您家小五郎说的是实情,我虽是个过路的,既然遇上了,也不忍心看着您和孩子们作难,给您留三块大洋,把大哥安葬了,一家人再想其他办法吧。”
那女人听着,忽然流下泪来,乡下穷苦地方,一块大洋便是了不得的数目,足能让一大家人吃饱一月。三块大洋,安葬自己的男人已是绰绰有余,甚至还能给孩子们各添件衣裳,过几天好日子。
她却没有伸手,而是扑通跪到周掌柜面前:“老爷,您是大善人,肯帮我们母子一把,就是救命的恩情……大洋总有花完的时候,您要真肯帮我,几个孩子您挑一个带去,三丫头十岁了,能当童养媳,老大十三了,一两年就能扛苦力,您只要给口饭,别让孩子饿死……”
说着,一边痛哭一边连连叩头,满脸都是泥水和泪水,几个孩子也都跟着哭起来,只有小五,依旧转着乌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周掌柜。
周掌柜慌得摆手:“大嫂,这可受不起受不起……”一面说着,一面心下计较已定:“大嫂,您带着五个孩子确实艰难,要是我把小五带走,您也少个拖累,不知道您舍不舍得?”
女人连连点头:“怎么不舍得,只要您不嫌弃孩子小派不上用场,能跟您去,是他的福气……”说着就把小五拉到面前:“快给老爷磕头!”
小五像模像样地跪下磕头:“老爷,您给我一口饭吃,我一定好好伺候您!”
周掌柜蹲下身来,平视着小五的眼睛,更觉他眼神清朗,毫无瑟缩之态:“你跟我走了,不想你娘?不想你哥哥姐姐?”
小五脸上带了几分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郁神色,忽而一吸鼻涕抬头看着周掌柜:“想有什么用?我们穷人命贱,活着就行!”
周掌柜竟被这句话惊了一下,随即敛了神色:“好孩子,想得很明白,今年几岁了?”
小五昂然挺胸:“虚岁八岁了!我已经不小了。”
周掌柜暗自叹息,七八岁的孩子,竟瘦小得看起来只有四五岁,但他并未表露什么,只是点点头:“好,你都懂,以后就跟着我。”
小五低垂了头,浮起满满委屈:“我现在还不能跟您走,得先把爹埋了。”他咬了咬嘴唇:“这是我最后的孝顺了。”
周掌柜去了足有一个时辰未归,几个伙计在庙里等得焦灼不安,太阳已经西沉,依然不见东家回来,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莫不是出事了?大家正准备分头去找他时,他却忽然出现在山梁上,遥遥地向大家招手。
留下一人照看大车和牲口,其余人等急急奔上山梁,却发现是要帮人安葬,不免觉得有些晦气,却也不得不搭一把手。周掌柜出钱买了一块义地,大家又分头去买了棺材、孝衣、白幡、纸牛马等物,停灵一天,第二日便帮衬着将男人安葬了,起了一座新坟,算是送他上路了。
这一日间,周掌柜渐渐了解了小五一家的状况。
小五本姓姜,他父亲姜伯礼自外乡流落至此,因识得些文墨,为人又精明练达,被一家杂货商行聘为掌柜,颇受器重,不几年间便攒了些家底,置几亩田产,娶妻生子,在本地扎下根来。可是因为军阀混战,那商行竟被抢劫罄尽,一把火烧了,姜伯礼失了差事,只得带着一家人耕作度日。
若能长久如此,日子虽苦些,倒也过得下去,可他偏偏又害了痨病,一病就是好几年。痨病最是耗人,一时不妨碍性命,却日日离不了药,几年下来,不仅将此前的积蓄全部填了进去,连田产也陆陆续续卖了。姜伯礼的妻子勤劳耐苦十分刚强,一人带着五个孩子,照应病弱的丈夫,再苦再难从不说一句求人的话,日常把一句“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挂在嘴上,生生挺过了这些年。
姜伯礼这一去世,她的刚强信念竟在一瞬间倒塌了,丈夫没了,家残破了,五个孩子嗷嗷待哺,而她,却连葬夫的钱都没有,至于将来带着孩子们如何活下去,更是想都不敢想。身为母亲,她唯一的选择,便是放弃自己全部的尊严,给孩子们求一条活路。
所以,周掌柜看中了小五时,她立刻便同意了。她看得出,眼前这人的气度和派头,非富即贵,小五能去这样的人家,是他的造化。
祭奠已毕,女人将小五拉到眼前,双手捧着他的脸不住地摩挲,两眼泪落如雨:“小五,以后就跟着人家去了,娘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听老爷的话,手里眼里勤快些,千万不敢淘气,不要顶嘴……”
小五伸出小手替娘擦泪,点着头说:“娘,我记住了。”
女人狠了狠心,将小五推到周掌柜面前:“老爷,以后这孩子跟着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求您看在他没了爹的份儿上,多垂怜几分。孩子跟了您,就跟我再没关系了,姜家人穷死饿死,绝不麻烦老爷一分。将来,万一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是他命运不济,我也不敢怨谁,但求您能给个回信儿……”
周掌柜拉着小五的手:“大嫂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孩子,不会让他吃苦受难。”说着,又解下褡裢,给了她十块大洋,当作小五的身钱。
女人把钱接在手里,眼泪更加簌簌而下:“这钱,让我这当娘的怎么拿啊……他跟着我没吃没穿,连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一件,就这么破破烂烂地交给您了……他是甲寅年属虎的,生在七月初七……”说着,猛地转过身去,双肩抽搐声音哽咽:“老爷,您带他走吧,我不送了……”
几个孩子都哭了起来,悲声一片,兄弟姐妹五人拉着手难舍难离,最后还是小五先停了哭声,伸手推了推周掌柜:“老爷,该走了。”就这样跟着周掌柜和伙计们离开家,向土地庙走去,听着他娘和哥哥姐姐越来越远的哭声,竟一次都没有回头。
当夜,周掌柜就带着小五和伙计们宿在土地庙里,地上铺些干草,盖上油布,摊开铺盖,听着外面呼号的风睡去。
夜半时分,那个缠身多年的噩梦再次来临。
他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冲进家里,每个人都似红了眼一般,满面俱是贪婪的神色,如狼似虎地扑向那些钱财细软,撕扯着,争夺着,衣裳被褥满地狼藉,砸烂的瓷器碎片纷飞,老母亲和妻子不停地哭号哀求,却被推搡在地,无人关心她们的死活。心念一转,各地药行的掌柜伙计也纷纷卷着铺面上的银钱货物,四散离去,他一时焦灼忧惧地看着家里,一时又紧急万分地盯着药行,大声嘶吼着求他们停下,却无一人听他的劝阻……
周掌柜猛地惊醒,左右看了看,周围的人睡得正沉,唯有姜小五略带忧色地看着自己,暗夜里依旧觉得那双眼睛亮得像深邃的星星一样。那一瞬间,他心里竟涌起一股柔软的情愫,伸手将孩子揽在怀里:“小五,怎么不睡?想你娘了?”
小五摇摇头,说:“我刚才听老爷喘得很重,怕您生病。”
周掌柜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噩梦时呼吸沉重,而这个刚认识不过一日的孩子,竟然会殷切地担心自己。那是一种他从没有过的体会,仿佛眼前这个孩子与自己有了奇异的牵连,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响起:就是这个孩子!把他带回去,绝了那些人吃绝户的念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心竟跳得擂鼓一般,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小五,直把小五盯得心里有些慌张,连叫了两声“老爷”,他才缓过神来,强压下心思翻滚轰鸣如潮的激动,伸手把小五揽在怀里,故作镇定地问道:“是不是因为你爹的病,才担心我?”
小五点点头,说:“我爹是痨病,总是憋得厉害,夜里喘气声太大,我就会醒。”
周掌柜恍然,心里却更加珍惜他这份细腻的心思,说:“不用担心,我没病。”
小五望着他,目光清澈,随即又低头叹了口气:“爹死了,娘把我卖了,以后都要靠着老爷,可我还小,也不知道干什么活儿,才能让老爷给我一口饭吃。”
周掌柜暗自叹了口气,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饱经艰难,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迎来命运的改变,依旧在为活下去忧愁。但周掌柜依旧神色如常:“你觉得,你能做些什么呢?”
小五:“我不想当牛做马报答您,您家里牛马多的是,我想跟您学生意,长本事,才算真的对您有用。”
周掌柜一下子搂紧了他,欣慰和惊喜溢满了心头:“好孩子,有志气!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争气上进,将来给我当个好帮手!”
小五慢慢地睡了过去,周掌柜给他掖好被子,才发现天边已有了一丝麻麻的亮色。又过了一阵子,伙计们起来,割来干草,拌了麸料喂牲口,又支起灶煮粥熥馍,几个人就着咸菜吃早饭。
小五好似从没吃过馍一样,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两个碗口大的馍,便是成人也吃不下,然而他却似依旧饥饿难忍,伸手拿向第三个,周掌柜见状不好,立即伸手止住他:“小五,不许吃了,再吃怕要撑坏。”小五愣怔了一下,慢慢缩回了手,不再说什么。周掌柜知道,饿久了的人容易不知饥饱,一旦饱餐过甚,撑死的事时有发生。所以,此后每到饭时,周掌柜必要盯着他,直到几天之后,他饭量渐渐正常了,才放下心来。
车队继续南下,向许昌方向出发。周掌柜赶着头车,给小五披了件自己的棉袄,揽着他坐在车辕上,一路走一路闲看风景,偶尔和后面几辆车的伙计信马由缰地聊几句,大部分时候都是静静前行,听犍骡哒哒的蹄声,车轮辚辚的行进声,太阳慢慢在头顶移着,一天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忽然,有个伙计捏着嗓子唱了起来:“遭陷害囚冷宫星移斗转,日复日冬夏春屈指十年。冷宫内虽不见冰刀霜剑,阴森森却好似离开人间。黑沉沉凄惨惨天日不见,风萧萧铁马声捶击心弦。夜茫茫望穿眼何时彼岸,孤单单冷清清身影相怜。天蒙蒙何日里睁开慧眼,盼只盼除奸党昭雪沉冤。……见此情不由我泪如雨下,心中好似钢刀扎。我哭啊,哭了声幼主啊,我再叫,叫了声幼主啊。”
周掌柜边听边和着板腔敲着车辕,四野无人,这一声声粗糙的唱腔竟带了荒凉的凄楚之音,直听得人心里一阵酸楚冲上颅顶,不由得沉沉叹气。等到他唱完这一段,周掌柜才笑道:“铁顺儿,自打开封听了李剑云,就这么迷上了?”
铁顺儿恢复了本声:“可不迷上了?那李剑云台上一站,身段架势就跟别的角儿不一样,真叫一个漂亮!开口又清脆又甜润,听得人魂儿都要跟他飞了,满开封城,谁不喜欢他?”
周掌柜:“报上说,李剑云登台,不只男人爱看他,夫人小姐们更是疯魔,一场戏下来,台上扔满了戒指帕子,他每天下了戏都是悄悄从后门溜走,还是经常被人堵在路上只求见他一面。”
铁顺儿叹了口气:“下次再见李剑云,我就把这双耳朵送给他,天天跟着他听!”
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周掌柜故作认真道:“可是你说的,下次去开封见张班主,带你一起去,就让李剑云亲自削下你这双耳朵。”
铁顺儿笑得前仰后合:“那自然好,多少人想给李剑云送耳朵,人家未必肯收呢。”
小五坐在车辕上,披着周掌柜的棉袄,侧耳听了那一段唱词,只觉如闻仙乐,世上怎会有这般好听的戏腔?细细品味了许久,方才回味过来,于是向后车喊道:“铁顺儿叔,刚才唱的什么?这么好听!”
铁顺儿:“《狸猫换太子》,听过吗?”
小五:“我以前也看过高台戏,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
铁顺儿:“梆子戏好也能唱,赖也能唱。乡下小窝班的戏,跟省城大戏园的名角儿,那是能比的?”
小五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忽然又说:“铁顺儿叔,能教我唱吗?”
铁顺儿连连摆手:“可不敢教,我自己瞎唱几句,荒腔走板的,教你是误了你呢。”
周掌柜笑道:“路上也是无聊,他想学,就教他几句,又不登台,学好学坏有什么关系。”
铁顺儿于是吆喝着犍骡紧赶几步,与周掌柜的车并行,伸手将小五抱到自己车上,一句一句给他讲戏词,连哼带唱地教他。不想小五天资聪明,一教就会,不过半个多时辰,就把整段唱腔顺了下来,还因童音细嫩,嗓子脆亮,唱起来比铁顺儿的唱腔竟要入耳很多。
一路上走走停停,施医舍药,散发《防疫歌》,走了三四天,到了禹县地界。这一路上,小五不时缠着铁顺儿,又学了七八段唱词,直到将进县城,才安安分分坐在周掌柜的车上。
禹县是个大县,城里繁华自不必说,沿街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各种小吃叫卖,撂摊杂耍,热闹非凡。周掌柜带着车队进了一家熟识的客栈,将车赶进后院,客栈伙计帮着卸车喂牲口,又安排了一间上房、一间大炕房,安顿众人住下。
看着天还未晚,周掌柜带着小五出门,去布匹店选了几套衣裳,又吃了两碗热汤面,才回到客栈,打发伙计烧了热水来,亲自看着小五全身上下洗了两遍,又给他剪了头发,细细篦了一通,确信没有虱子,才让他换上新衣裳。
再看小五,小脸洗得白白净净,身上衣物也不再破烂邋遢,竟是一个清秀好看的孩子,五官齐整,眉毛浓密,眼睛乌亮,十分惹人喜爱,看得周掌柜连连点头。然而看了几眼,周掌柜忽然抽了一口冷气:小五眉梢的那一点红印,竟然不见了!那痦子,难道凭空消失了?
小五略带几分腼腆地站在周掌柜面前,穿着新衣,一时还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却是满满的欢喜神色,毕竟穷苦人家的孩子,自出生以来,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周掌柜抹了抹他的眉眼:“小五,我记得你这眉毛上有个红痦子。”
小五疑惑了一瞬,才忽然回过神来:“那不是痦子,是前些天被树枝扎破了,结了个痂,刚才洗脸的时候脱下去了。”
周掌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片刻后才猛地醒悟,这只是一个巧合,而非宿命追索。想通的一瞬间,他顿时松下神来,心口跳得咚咚乱响,萦绕心头的阴影终于散去:幸好不是他,幸好不是他找来了……
本以为这孩子是自己命里的债,如今一下子放了心,只觉天朗地宽,再无惊慌疑虑。他长长松了一口气,无论姜小五是否与那富家少爷有命数牵连,他都要将这孩子好好养在身边,只当偿了富少爷因自己枉死这桩冤债,也带个孩子回去破一破周家无子的气数。他暗自盘算着,这孩子生在七月初七,命格极硬,周太太连怀两胎都养不住,必得这样一个孩子才镇得住煞气。
小五惊疑地看着周掌柜:“老爷,您怎么了?”
周掌柜回过神来,打量眼前的孩子,越看越觉得他机敏灵秀,于是含笑问他:“小五,这几天跟着我,觉得好不好?”
小五使劲点头:“好,从没有过这么好的日子,天天吃得饱,还有新衣穿。”
周掌柜沉吟着,说:“既然跟着我好,你愿不愿意改个姓,重新取个名字?”
小五全不在意,随口道:“我是您买来的,您让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周掌柜:“我要是让你跟我姓周,从此以后认我当爹呢?”
小五一时有些茫然:“认你当爹?”
周掌柜:“我自己没有孩子,想把你认成儿子,你愿不愿意?”
小五惊得张大了嘴巴:“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做您家的少爷?”
周掌柜:“正是这个意思,你愿不愿意?”
小五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忽然如晨星落入双眼般焕发出惊喜的神采,扑通跪倒在地:“爹!”
周掌柜伸手拉起小五赞叹道:“好孩子,聪明,果断,识时务,将来必成大器!”
说着,以指蘸水,在桌上写下给他取的名字:周钧儒。然而小五只是愣怔怔地看着,并不认得这几个字。
周掌柜耐心教他:“这几个字念周——钧——儒,意思是希望你将来为人行事品格贵重,学识渊博文气儒雅,记下了吗?”然后又拉着他的手,把这几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能一笔一笔画出自己的名字为止。
第二天一早,伙计们才知道小五一夜之间竟成了周家的少爷,人人惊诧不已,原来周掌柜早已有了心算,那日让大家安葬的就是少爷的亲生父亲。诧异之余,又都做出替周掌柜高兴的样子,纷纷道喜,赞叹少爷聪明机敏,相貌俊秀,周掌柜给每人发了一块大洋赏钱,并叮嘱返回偃师之前不要说出此事。
周钧儒自此安下心来:虽说娘卖了自己,却是卖到富贵人家做少爷,算得天大的福气。他年纪虽小,却很识时务,又颇会看人脸色,讨人欢心,一路上不叫爹爹不开口,哄得周掌柜简直要把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对几个伙计也是叔叔伯伯喊得亲热,如此懂事明礼的小少爷,大家如何不爱?
两日之后抵达许昌,交割了药材,伙计们便返回偃师,周掌柜却赶着一辆车继续南下前往汝平县。汝平县有一位世家名医,姓杜,乃是杏林国手,尤其好脉息,手一搭脉就知症结所在,儿科妇科一概精通,尤擅各类疑难杂症,几十年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神医之名闻达数百里。
杜家年年都向周记药行定一大车药材,周掌柜此次亲自押着药材前往汝平,便是想借机求得几个方子。药行历来与名医交往密切,积攒些寻常疾病的方子,再有几个秘方,有时便能生意独揽,一家做大。
少了几个伙计随行,路上便无趣了很多,尤其是铁顺儿也回了偃师,周钧儒更觉兴味索然,坐在车上,只是把那七八段唱词轻轻哼着。
周掌柜见他无趣,便一路上教他认几个字,学些演算,没想到周钧儒却是个天生的奇才,一教便会,过目不忘。许昌到汝平县城,路上不过两三天时间,竟认得了许多字,演算学得更快,百以内的账目随口即来,令周掌柜惊喜不已,自谓有如此聪慧的儿子,此生知足了。
到得汝平县城杜家,杜老先生亲自迎了出来。这位声闻百里的名医,精神矍铄,须发皆白,穿着一件青布棉袄,手里端着长长的水烟袋,脸色晒得黧黑,看起来与一般农人无二,只是眼睛格外锐利明亮,全然不像一位老者的眼神。一见周掌柜,他便呵呵笑道:“培祥老弟,听说你这两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都到湖北、四川一带了,能把咱河南的医术名声带到外地,老弟是个成大事的人啊。”
周掌柜:“不敢当不敢当,还是仰仗各地的主顾照应,无非就是药真价实四个字。”
杜老先生:“就是这四个字最要紧!只要守住了,生意做到天边都能站住脚。快进来进来,我让人把药材抬进来。”
周钧儒跟在周掌柜身后,进了杜家的院子,这院子看上去和寻常地主家的房舍相差无多,只是更有些书香气息。两个长工陆续把药材搬进院子,杜老先生背着手一袋一袋地验看,不时捏起一点闻闻,或在嘴里嚼一嚼细细品味,满是褶子的脸上带出了笑容,连连点头:“好,好,培祥老弟送来的是上好药材,都是济世救命的良药。”
周掌柜:“那是自然,百姓患病,名医开方,全靠这些药材治病,一味药性不好,就可能误人性命,我是万万不敢做的。”
杜老先生点头赞叹着,便留他们歇宿一晚明日再回。
周掌柜本就想找个缘由与杜老先生多聊几句,如今见他挽留,自是正中下怀,便跟着进了会客厅堂。杜老先生招呼周掌柜坐下喝茶,又特意照顾周钧儒,抓了桌上的果子给他吃。
正说着话,忽听院里响起一个哼着京戏的圆亮声音,快到门口时喊了一声:“爷爷,我回来了!”音未落,一个青年进了屋子,看到周掌柜和周钧儒时,微微有些愣怔,杜老先生咳嗽一声:“已经念大学了,还是一点都不知道稳重,快见过你周叔父。”
那青年个子不高,眉清目秀,一身书卷气,性情却极为活跃,仿佛清风吹着阳光直到眼前,让人一见便生亲切之感,他大大方方地向周掌柜拱手施礼:“晚辈见过周叔父。”
杜老先生笑道:“这是我的大孙儿杜衡,现在开封念大学,说是毕业了就能出洋留学,可刚过完年就闹起了时疫,也不敢放他过去了。”
寒暄了几句,杜衡便退了出去,周掌柜和杜老先生继续攀谈,周钧儒的心思却随着杜衡那一句唱腔飞了,不承想世上竟有这般华丽的腔调,如在九霄云端一般。
当夜,周钧儒早早被送回房睡了,周掌柜和杜老先生饮酒长谈。杜老先生虽在乡野,但能把儿子和孙儿都培养成大学生,视野格局自不是一般人。周掌柜幼年也读过些书,行商又走遍各省各地,亦是见闻广博。二人越聊越投缘,直到三更时分,困意难当,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天刚亮,尚在睡梦中的周钧儒就被推醒,周掌柜催促他起床洗脸,去向杜老先生辞行。周钧儒睡眼惺忪,嘴里嘟囔着:“爹爹,药方得了吗?”
周掌柜哑然失笑:“你还知道惦记这事?杜老先生给了三个好方子,尤其是疟疾秘方,单这一个方子,不知道能活多少人命呢。”
周钧儒手脚利索地穿好衣裳,又跑去洗了脸,问道:“爹爹,咱今天回家?”
周掌柜:“对,回家,回去先见奶奶和你娘,过了明路,就是名正言顺的周家少爷了。”
周钧儒有些紧张起来:“奶奶和娘,会喜欢我吗?听人家说,后娘的心,独蒜的根……”
周掌柜打断了他:“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从此以后,那不是后娘,是亲娘!”
话未说完,忽然远处传来一片枪声,周掌柜神色剧变,一把抱起周钧儒躲在窗边桌子下。周钧儒心下纳罕:“爹爹,有人放鞭炮?”周掌柜神色紧张:“是打枪!不许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