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围城险归
周钧儒第一次听到如此密集的枪声,但他知道枪响就是打仗,打仗便会死人,心里不由得怕起来,缩在周掌柜怀里有些哆嗦:“爹,是不是又打仗了?”周掌柜:“不用怕,大帅们打仗,有时候放一阵枪就走,也许不会真打起来。”
父子二人躲在桌下,只觉枪声一直在远处,似乎并未进城来,约莫一刻钟后,才渐渐稀疏了。二人起身赶到院子里,却见杜老先生和家人也都各自从屋内走出来,大家望着枪响的方向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何事。
过了片刻,只见杜衡从街上飞跑回来:“围城了,外面好像是冯将军的兵,要与北京政府派来的赵督军见个分晓。”
杜老先生急得跺脚骂道:“外面放着枪你就跑出去,也不怕吃了枪子儿!一天天的不学好,不是学戏就是跟黄狗皮鬼混!”
杜衡:“还不用怕呢,只是围了城,听守军说也就来了五六百人,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
听他这样说,大家才都松了一口气,继续追问战事究竟如何,杜衡懊恼道:“这些兵是夜里突然来的,守军也是毫无防备,目前只交了一次火,接下来怎么打谁知道呢。”
杜老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生在这乱世道,人真是不如犬马……”转身看到周掌柜:“老弟,你受委屈了,亲自来送一趟药材,还把你困住了,早知道有这事,真不如不留你。”
周掌柜:“老先生可不敢这么说,生有地死有命,既然已经困在这里,就该一起过难关,或许三两天就退兵了,没什么好怕的。”
杜老先生叹了口气:“多说无益,这几天都不要上街,全都在家闭门不出,只盼着别打进来吧。”说着又特意盯着杜衡:“尤其是你,不许再往外乱跑,枪炮无眼,你要有个分寸!”
说来也奇,此次兵围汝平,除了第一天清晨放了一阵枪,一连数日,很少有交火声,城里一切如常,城外驻兵也只是围而不打,只是任何人都不能出入而已。城中百姓都以为这是一股流兵,只要坚守不出,他们抢不到粮食财物,过段时日自然会撤往他处。
周掌柜整日闭门,闲暇时便教周钧儒读书认字,或与杜老先生闲话家常,有时杜衡也在旁边陪着,说一些学校课业之事。
杜衡去年刚刚被中州大学录取,是县里唯一的大学生,人人都赞叹他年轻有为,将来定是个官宦之身。然而杜老先生却颇为烦恼:这一表人才的大孙儿,竟是不爱学习只爱戏,高中时候就到处学戏票戏,跟一众戏班名角儿打得火热,去年险些拿着钱跟京戏班子跑了,亏得他爹亲自去学校交了学费,以死立逼,才答应了去念大学。
如今,既有时疫又有乱兵围城,这大学眼看着就不能好好念了,杜老先生很是焦心,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日,杜衡正在院里拿一根木棍做花枪演练,刚走了一趟,就见周钧儒不知何时从客房里出来,坐在台阶上正看得入迷。杜衡于是问:“周小少爷,你也喜欢看戏?”
周钧儒点点头:“杜少爷,你这枪耍得好,比高台戏好看多了,他们只会唱,不会耍枪。”
杜衡停下来笑道:“那些唱梆子的怎么可能会耍枪,我这是学的京戏,教我的那些角儿,以前可是宫里供奉的,一身都是真本事。”
周钧儒瞪大了眼睛:“宫里?给皇上演戏的?”
杜衡:“可不是,那会儿大清朝皇帝还没逊位,人家都在宫里大戏楼开戏,寻常百姓想看这些角儿的戏,那可是没机会,如今皇帝倒了,他们也就流落到民间来了。”
周钧儒:“我以前只远远地看过戏,从没见过角儿。”
杜衡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是想去学戏当角儿的,可是家里不让,逼着我念大学,不然早就搭班子去北京了。”
周钧儒带出了羡慕的神色:“我只知道看戏,想都没想过去演戏,你要能成了角儿,那该多好。”
杜衡:“你还小,不懂这个,将来你也是要读书上学的,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是不让干那些下九流行当的。”
周钧儒呆呆地望着杜衡,他幼小而艰苦的童年意识里,并不觉下九流如何不好,全然不懂杜衡的苦恼。
杜衡笑了笑,分明带着一丝苦涩,说:“我该去读书了,在家里不能唱,只能偷着练练功解闷儿,等到流兵撤走,回到学校,就自由了。”
周钧儒诧异:“自由?家里不自由吗?”
杜衡:“自由就像天上的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空不会阻挡你,大地也不会牵绊你,等你懂得了自由,就会知道,现在的生活是何等无味。”说完,他转身向后院走去。
此后几十年的时间里,周钧儒都忘不了杜衡转身离去的那个背影,等他读了书,经历了人生的无奈和艰难,才渐渐懂了那背影里的落寞和决绝。
围城之初,城中百姓确实慌乱了一阵子,以为流兵要破城而入,必有一场烧杀之乱,然而坚守多日,双方依旧未发生大的冲突,人心渐渐平了下来。但兵围城下二十几天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更急迫的问题:城中粮食渐渐不敷,价格一日一涨。原本一块大洋能买两袋面,短短十几日之间,涨到了三块甚至五块大洋一袋面,且粮行往往无面可售。
寻常城外有土地者,家里还有些余粮;无地无存粮者,就渐渐断了炊,亲友借遍,也无力填饱一家人的辘辘饥肠;行乞者更是饿倒街头,无人问津。随着围城日久,野菜、树皮、草根也开始成为百姓的口粮,甚至有人结队偷盗劫掠,城中人心惶惶。守军和警察几次弹压不住,有时竟会招致饥民投石,骂他们不敢出战,缩头龟孙,让一城百姓遭此劫难。
围城到两个月上,汝平城中已是山穷水尽,全面的饥饿和恐慌蔓延开来,不时有为一口吃食伤人之事,富户闭门不出,贫者难寻粒粮,百姓不敢独行于路,骚乱一触即发。城内守军既不能战胜敌军于外,又不能弹压饥民动乱于内,左支右绌,渐渐军心不稳起来。
杜家本是富庶之家,凭着杜老先生的克尽勤俭,积攒下百余亩田产,但粮仓都在城外庄子上,城中存粮并无许多,此时就算拿着现洋也难求米面,偏偏又添了两口人,家中粮食也渐渐紧张起来,每日两顿饭多以红薯苞谷为主,白面馍几乎不太看得到了。即便如此,也要谨防着饥民抢粮,家中甚至不敢多起炊烟。
杜老先生治家甚严,自城中开始出现不安迹象,就已严令全家闭门不出,不许一人到街上招惹闲人闲事,对杜衡管得更严,唯恐他与军政中人往来,给家中带来祸患。
周钧儒也只得闷在屋里,每天跟着周掌柜继续学习认字算术,闲暇时就到院子里跑上几圈,看看树上飞过的鸟,天上飘过的云,盼着有时能与杜衡见上一面,缠着他哼几句戏词,摆几个身段,自己暗中悄悄模仿。
周掌柜却并不似周钧儒这般轻松,眼见城中情势紧张,也有些不安起来,忍耐了几日,恐妻子老母担忧,便打算向家中发电报暂报平安,及至到了电报局,却发现线路早已中断,小小的汝平县城已成孤岛,内外全然断了音讯。
此时周太太在家更为焦灼不安,偃师到汝平,往返不过半月二十天,这次却两个多月未归,便觉心里惴惴不安,又不敢向婆母禀报,只得忍耐等待着。偏在此时,周老太太又病倒了,老人家年事已高,病势来得凶猛,眼看着就严重起来,周太太更加慌张,几次发电报都如石沉大海,联系不上周掌柜,只得让铁顺儿骑了快马,到汝平打听消息,让周掌柜速速回家。
周老太太这次发病极为凶险,纵然周家经营着药材生意,又有名医诊治,到底是命数将尽,周太太日夜焦急地守着,只祈祷老人家能挺到周掌柜回来,然而依旧没能撑住,铁顺儿离家不过五六天,老太太竟昏沉着溘然归西了。
周家无人主事,周太太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便抛头露面,家中骤然发生如此重大变故,几个族老便做主操持起了丧事,起灵棚,唱大戏,白灯笼白布绵延半里,又令族中近支的子侄都来灵前守孝,伊河镇人人皆知周家老太太出殡发丧,唯一的儿子周培祥却身在外地不能归来尽孝。
偃师自古重孝道,老人发丧一般是七天出殡,子女不在灵前已是大不孝,若下葬之前不能赶回来亲送入土,就意味着人人都能戳他脊梁骨。那些代周掌柜扶灵守丧的子侄,便可以临丧尽孝的名义成为入嗣人选,周掌柜必须择其一认养在膝下,以全孝道。
这意味着,如果周掌柜在老太太入土之前赶不回来,偌大的家业便不得不分与这些虎视眈眈的“孝子贤孙”。
因此,周太太虽然每日临丧哀哭,恪尽丧仪,但心中早已急得热油滚煎一般,她只得盼着铁顺儿能尽快找到周掌柜,让他七日之内必须赶回来,才能化解这场生死攸关的危机。
然而铁顺儿赶到汝平县城时,看到的却是兵临城下的局面。
他骑着马匆匆赶路,遥遥便看见城外连绵的军营,当兵的扛着枪走来走去,整个汝平县城被围得如铁桶一般。他心下顿时惊骇:难怪联系不到东家,若是城内外开战,东家和小少爷此时只怕吉凶难料了。
然而他又不敢贸然靠近军营,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兵痞一枪毙命。可是家中情形万分紧急,东家被困城中不通音讯,铁顺儿望着远处的城墙一筹莫展,狠狠一拳砸在地下:东家怎就这么多灾多难!
他向附近的村民打听,才知道汝平县已经被围困两月之久,禁绝出入,城内是何情形无人能知。铁顺儿不由得痛悔不已涕泪横流,当时若不是自己先回偃师,而是跟着东家一起去汝平,如今也不会是他一人被围在城里束手无策。如今进城无望,他只能眼睁睁守在城外,既不能离去,又无可奈何,竟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若不能接回东家,自己有何面目回家见周太太?
然而城中的日子依旧静寂且绝望,杜家一家上下与周掌柜父子闭门不出,守着仅存的苞谷面和红薯谨慎度日,不知这场围城之困何时能解。
这一日,周钧儒见杜衡满面无奈地坐在院中台阶上低垂着头,长吁短叹。正诧异间,杜老先生和周掌柜走出了堂屋,杜衡立刻站起身,规规矩矩站在杜老先生面前。杜老先生郑重说道:“孙儿,这劝降书,自古以来就是骗开城门的攻心之术,他们撒了那么多劝降安民告示,谁能保证一旦投降,不会大开杀戒?再退一万步,就算他们不大开杀戒,你去跟守城军劝降,会不会把你当奸细枪毙?做事要想清楚后果,你这一腔热血去了,万一出什么事,不光你丢了性命,杜家也要被你拖进火坑!”
周掌柜也劝说道:“景箴,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些诡计,人心不可测,万一他们真的骗开城门再开杀戒,这全城百姓的生死,谁担待得起?”
杜衡愤然道:“难道这一城的百姓都饿死了,就有人担待得起了吗?现在守城的军人都吃不饱饭了,饥民每天都有饿死的,真要等到人吃人那一天吗?”
杜老先生怒道:“人吃人,也吃不到你身上,你怕什么?”
杜衡:“我怕那些死掉的人冤魂不散!凭什么那些军阀大帅们打仗,永远都是百姓遭殃!爷爷,您一辈子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就是为了救活这些人,再眼睁睁看他们去死吗?”
杜老先生怒极,重重一耳光扇在杜衡脸上:“你!放肆!……”
周掌柜连忙劝解,杜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杜老先生依旧气得浑身颤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周钧儒呆呆地看着杜老先生和父亲,忽然发现屋檐投了一段影子在他们脸上,阳光和阴影各占一半,阴阳两半的神色将他仿佛分成了两个人,衬得他们有些不真实起来。
天渐渐暗下来,围城的日子里,时间依旧在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去,丝毫不怜悯那些挣扎在饥饿恐慌边缘的百姓。
第二日,杜衡不见了。
杜家上下坐立不安,杜老先生更是愁眉不展连声叹气:“他哪里去了?难不成真去找守军了?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葬送在他手里……”一家人找遍了前后院,丝毫不见杜衡踪影。
此等情势,杜衡若真的去了军部,就算他遭遇什么,也没人能救了,焦躁了半个多时辰,杜老先生一跺脚,决意豁出老命去军部寻找孙儿。周掌柜眼见杜家无人可以出门应承,只得亲自陪同前往,又回屋将一条沉甸甸的腰带系在衣服里,内中装满了大洋,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出门,嘱咐家里关紧门户,然后向军部走去。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仿佛一座空城,明明已经入夏,却似有一股寒气沁透衣裳,让人感觉脊背生凉。
还未走多远,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守城军士的吆喝:“退后!退后!杜少爷来了!”二人听得这话,赶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没到城墙边,就见几十个人围在那里,大家小声议论着:“杜家少爷到城墙上去了!”“听说要给两边说和,说和成了,这仗就不用打了!”“到底是大学生,读过洋学堂的,有胆识!”“他要真能一席话退百万兵,那可是了不得!”
听着这些议论,杜老先生险些没晕过去,偌大年纪,竟一路小跑着向城墙奔去。远远地,就见一个身影站在城墙垛子上,似乎在向下喊话,看那背影,赫然正是杜衡。
没到城墙边,就被守军警戒拦住:“不许过去!重大军情,闲杂人等一律远离!”
杜老先生急道:“那是我孙儿!”
守军:“杜老先生,就因为是你孙儿,我们才对你客气,他现在是城里的大英雄,你过去一来太危险,二来也分他的心,万一城外放冷枪,你孙儿就回不来了!”
杜老先生瞬间瘫坐在地,老泪几乎流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杜衡似乎是与城下谈妥,守军放了个筐子,沿城墙把杜衡吊了下去。城上的人都悬着一口气,静静地等待消息,杜老先生更是急得连力气都泄了,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半个多时辰,守军又把绳子放下去,片刻间,杜衡被升上城墙,健步跳出筐子,一眼就看到杜老先生瘫坐在地,立即跑了过来:“爷爷!”
杜老先生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拉住杜衡,老泪纵横:“杜衡,你是想要爷爷的命啊……”说着将他搂在怀里,痛哭不已。然而杜衡却顾不上回应,宽慰了爷爷几句,便随着守军急匆匆去往军部了。
当天夜间,守军宣布全城宵禁,天黑以后,任何人不得出门上街。
翌日一早,百姓们惊异地发现,城门大开,李团长的守军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城外冯将军的兵正在列队进驻,一概秋毫无犯,接管了汝平县城。
被困俩月之久的汝平终于解围,饥饿的百姓纷纷拥出城去,到了城门下,却见那些军人已经准备了几大车杠子馍,所有逃难出城者,每人一个馍。这一赈济灾民的法子,立刻让汝平县民心稳了下来,很快城里便恢复了秩序,当日午后,临街的铺面就陆续开张,粮食也被运了进来,一切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杜家大院里,众人围坐一起,听杜衡神采飞扬地讲着他的壮举:“李团长根本不想打,冯将军也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两边没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会打起来呢?李团长是赵督军的人,冯将军是吴大帅的人,这吴大帅气不过北京政府派来的督军,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赶出河南,听说前阵子赵督军已经跑了,李团长还能替他守城吗?想投降,又怕城外有诈,恰好我这般一说和,两边就解开了疑心,你看现在,不是万事大吉吗?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正说着,杜老先生走了出来,一烟袋敲在他头上:“小兔崽子,又在这里逞英雄!幸亏老天庇佑,你没死在城墙上,还能留一条命胡吹乱侃!”
杜衡被打得一缩头:“爷爷,孙儿就算不是英雄好汉,也不能做个缩头乌龟,若能救得这一城百姓,我又何惧向死而行?”最后两句,竟是京戏道白腔,婉转说来,众人哈哈大笑。
周掌柜父子已在西平困了俩月之久,急于返乡,眼下城门将要关闭,于是言定了明日上路,杜家又准备了些干粮礼物,以备路途之需。
然而第二日天色刚亮,杜家上下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院门,一个人牵着马,急切喊道:“敢问是杜府吗?我有急事找周培祥掌柜!”
听得喊声,周掌柜立即跑了出来,只一眼就看清了来人:铁顺儿。
他在城外守了两天,本已渐渐绝望,却发现汝平县城一夜之间竟解了围,成群结队的饥民拥出县城,城墙下一片纷乱,他不敢贸然行动,直到第二日看到城门正常开放,才急不可待地进了城来寻东家。
一见周掌柜,铁顺儿几乎落下泪来:“东家,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老太太病重了,太太让我来接您快些回去!”
只这一句话,周掌柜脑中嗡的一声响,只觉天旋地转:“病重?怎么就病重了?什么病?现在怎么样?”
铁顺儿:“我也说不清,太太急得不得了,您一出来就是两个多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家里老太太又病得沉,怕是有些不好,您得赶紧回去。”
听到“怕是有些不好”这句话,周掌柜瞬间汗出如浆,全然失了神,险些一个踉跄瘫坐在地,嘴巴翕张着哆嗦,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铁顺儿和杜老先生连忙上前来看,周钧儒恰好走出屋子,一见周掌柜如此情形,惊慌失措地扑在他身上连声呼唤“爹爹”。
许久之后,周掌柜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转身向杜老先生辞别时,早已是眼中血丝布满,强忍了又忍,还是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杜老先生见状,也唯有好言劝抚,又让人从牲口棚里拉来两匹马给周掌柜和铁顺儿,周掌柜索性骡车也不要了,带着周钧儒和铁顺儿辞别。杜老先生和杜衡送他们出了院门,目送三人上马离去,周钧儒回头,看到杜衡的身影在黎明的雾气里越来越远,渐渐看不清了。
快马加鞭,汝平到偃师不过两三日时间。一路之上,周掌柜心急如焚,白天都在赶路,夜晚不拘客栈还是破庙,睡上一觉,天刚亮就立即出发。从没骑过马的周钧儒被周掌柜和铁顺儿揽着,整日下来全身都颠散了架,无一处不疼。
周掌柜心疼他,晚间到了宿头尽量给他打些热水泡澡,捏一捏筋骨,周钧儒忍着疼,龇牙咧嘴,却没有一句哼声。周掌柜叹气道:“儒儿,你奶奶病重,不知道能不能好,我长年累月在外经商,在家孝顺她的时候少,她也没抱怨过什么。老人家最大的愿望就是抱个孙子,我们要不能在她闭眼之前赶回去,让她看一看你,她便是走了也不能安生……”说着,就滴下泪来,这一番话,也不知是说给儿子,还是说给自己。
周钧儒仰脸看着他:“爹爹,我不疼,只要能早点回去看奶奶,我不怕疼。”
周掌柜把儿子揽在怀里:“等到家见了奶奶和娘,千万不能认生,就当是亲奶奶和亲娘,让她们高兴……”
周钧儒:“我知道,我不是娘亲生的,但无论怎样都要孝顺她,一定不让爹爹操心。”
周掌柜将他搂得更紧:“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这么懂事……”
周钧儒“嗯”了一声,眼里却带着一丝隐隐担忧的神色:买来的儿子,就算爹爹疼自己,养母又怎会对自己好呢?
三人赶回偃师伊河镇,未到家门,就见周家笼罩在一片惨白之中,挂满了白布白幡,外墙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白灯笼,门前列着两排穿孝服的族人,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向周掌柜传递着一个冰冷的信息:
回来迟了,自己的老母亲,已经亡故了。
他终究没能把儿子带到老母亲面前,让她见上一见。
这位盼了二十年孙子的老人家,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了,她临终前的那一瞬间,也许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周家,绝嗣了。
周掌柜腿下一软,从马上滑跌下来,扑通跪倒在地,一路哭着跪行向家门而去。
周家上下一见他回来,立即有人飞奔着向内院通报周太太,门口迎孝的族人将早已备好的孝子丧服给周掌柜换上,偏偏周钧儒也在身边,众人一时不知这孩子什么来路,有些迟疑起来。
进了院子,是一座挽着巨大白花、竖着八杆白幡的灵棚,龙头高耸的雕花寿材前,供着一层层高高摞起的花馍,灵前齐整整两排族内子侄,周掌柜只看了一眼主事台前坐着的几位族老,立时便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不由得炸出一身冷汗,心中后怕不已:幸亏自己及时赶了回来,若是等老太太下了葬,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袖子拭了一把泪,沉声吩咐道:“给大少爷换孝服。”
众人立时震惊,周家何时有了大少爷?但此时没人敢多问,立即扯了白布先给周钧儒披上。周掌柜拉着他直向灵棚走去,走到朱漆寿字的大棺材前,周掌柜放声哭号在地,许久不能起身,劝也劝不住。周钧儒跟在他身旁跪着,眼泪竟也扑簌簌地掉,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哭得这般伤心。
后来,总有人说起,周钧儒一个买来的穷家子,进门第一天能占稳大少爷名分,就因为这一场哭。一个从没见过老太太的孩子,居然能在灵前哭成泪人,必是老人家在天之灵见到他心生欢喜,认定了这个孙子,才感化得他痛哭不止。
周掌柜哭了许久,才在众人劝解下站起来,移开棺盖看老母最后一面。一见母亲面容,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涌落下来,母亲原本圆润的脸盘,福气的体态,俱被这场大病摧毁了,只剩一个枯瘦干黑的小老太太躺在里面,身形竟缩成了孩童般大小。周掌柜抚着棺材,伸手给老太太整理了一番寿衣,哭诉道:“娘,不孝儿回来了,来见您最后一面了!”
又哭了一阵,才回身把周钧儒抱起来,与他说道:“儒儿,叫奶奶,奶奶盼你二十年了。”周钧儒懵懵懂懂地被抱到棺材上方,看着躺在里面的陌生老太太,倒也不觉害怕,反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就是自己的“奶奶”?然而他来不及细想,听着周掌柜吩咐,便脆生生叫了声“奶奶”,依旧双眼含泪。周掌柜泣声不止:“娘,您一直盼孙子,如今孙子来了,您却走了,都没能在临走之前看他一眼……”
众人原本对这突如其来的“大少爷”摸不清来路,如今周掌柜又在老太太灵前直接让他叫了奶奶,分明是公开宣布了这孩子的身份:他就是周家未来的当家大少爷,继承周掌柜香火和家产的第一人!
这俩月之间发生了什么?何时有了这来路不明的少爷?那么多支系族人,周掌柜没挑任何一个孩子过继,怎么突然领回个野孩子,在老太太灵前正式认下了?
所有人都震骇地看着周掌柜和周钧儒,今日恰是周老太太丧期第六天,周掌柜及时赶了回来,“不孝”的罪名便不好扣在他头上,可他竟带回来个孩子,当众在灵前认下,前些日子守灵的族人子侄如何自处?摆明是把他们入嗣周家的希望断绝了!
周掌柜哭奠之后,吩咐正式对外报丧,然后领着周钧儒来到二进院。周钧儒披了一身重孝,并不敢四处张望,只低头跟着走路,偶尔飞瞟一眼,两侧均是一排整整齐齐青砖灰瓦的房子,地面也都铺着青砖,扫得干干净净,走了十几丈远才到第二进院子,暗自惊叹周家竟如此气派。
周太太亦是一身重孝,忙着操持丧事。一见周掌柜,红红的眼圈立即滚下泪来,悬了半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下:“你可回来了!外面那些人哪有好心思?”
周掌柜叹了口气:“我不急着回来吗?汝平县被流兵围了,围了两个多月,草根、树皮都被吃净了,能活着回来,就是托天之福。”
周太太震惊失色:“被围城了?你也不来电报说一声……”
周掌柜:“电报早就发不出了,只能听天由命了。”说着便吩咐周钧儒给周太太磕头。周钧儒立即上前来,利利索索跪倒在地:“给娘请安!”
周太太瞬间惊住:“这是,哪里来的……儿子?”
周掌柜:“路上偶然遇见的,合该这孩子跟我有父子缘分。”
周太太讶异:“你突然领回个儿子,不清不楚来历不明,让我怎么认?要听多少闲话?”
周掌柜:“那又怎么样?灵前跪着的那些人,哪个不想着把孩子过继在我名下,霸占我们的家业?真要让他们进了门,那些孩子有爹有娘的,哪能与我们一条心?哪能像亲儿子一样孝顺你,给你养老送终?”
周太太皱了眉头,思索起来。
周掌柜:“只有这孩子,离了周家哪儿也去不了,我就是他亲爹,你就是他亲娘,这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刚才我在老太太灵前已经让他叫了奶奶了,只要认下这个儿子,那些不怀好心的人就别想打算盘了!”他凑近周太太的耳朵:“今天要不是这孩子,眼下的坎儿就过不去。”
周太太恍然大悟,一把拉起周钧儒,说:“好孩子,快起来,让娘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