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外姓入宗
周老太太发丧,周家写了三天大戏,两个梆子戏班打擂台,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看戏,人人都道周家富贵,周老太太走得体面。
然而戏刚唱到第二天,就出了乱子。
几十号周家族人来到戏台前,一顿吆喝将两台戏停了下来,台上唱戏的和台下观众一时都有些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面的人围上来,都伸直了脖子,心中纳罕,不明所以地看着这群人。
为首之人喊道:“培祥,培祥在哪里?叫他出来!”
周掌柜听得外面有变,急急出来时,却见一群人上前围住了他。为首之人却是周培祥的叔祖父周纪耕,年纪虽不足七十,辈分却是家族里最高的一个,颇有话语权,平日连族长也不大放在眼里。
他上前以拐杖指着周掌柜道:“培祥,你且说说,你这儿子哪里来的?”
周掌柜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来意,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岂能不急?他无奈叹了口气:“七叔爷,怎么就惊动您亲自过来了?”
周纪耕:“我不来,侄媳妇是不是就得认下这不明不白的孙子?她走得闭不了眼,我这做长辈的怎么安心?”
周掌柜:“七叔爷关心我母亲,我做小辈的非常感激,只是这事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周纪耕:“这孩子来历不明,怎么能做侄媳的孙子,传承周家的香火?”
一群人立即喧哗起来,纷纷指向周掌柜:“不是周家的血脉,怎么继承香火?”“凭什么做周家的少爷?”“一个野孩子继承周家的家产!”……
此时,一身重孝的周钧儒也追了出来,将这一幕恰好看了个正着,瞬间愣了神,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里满是惊恐不安,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大户人家的少爷并不好当,自己这个“大少爷”,不过是人人质疑的野种罢了!
周掌柜一把将周钧儒掩在身后,脸上带出几许愤疾之色,提高了声音:“七叔爷,您是认为我不该有个儿子?”
周纪耕气势益发咄咄逼人,敲着拐杖直视周掌柜:“你想要儿子,五服内哪个孩子不行?灵前跪着的那些都是周家血脉,谁家不同意,七叔爷就能给你做主!这孩子来路不正,不能进周家门!”
周钧儒紧紧偎在周掌柜身上,单薄的身子不自主地打战,似是怕极了这样的场面。周掌柜回身吩咐铁顺儿将周钧儒抱进门去,等众人的声音低下来,才一字一句问道:“大家担心的是周家血脉,还是我这几分薄产?”
众人瞬间静了下去,再无一人多嘴多舌,人人都知道这才是症结所在。
周纪耕气势不减:“侄孙,你这话,是说七叔爷呢,还是说这些周家子孙?我们都姓周,自然不能眼看周家的财产落到外姓人手里!”
周掌柜:“周钧儒也姓周!是我明明白白收在眼前的儿子,老太太灵前磕头的孙子,七叔爷就算不顾及我,难道也不顾尚未入土的老太太?!”
周纪耕:“培祥,你母亲尸骨未寒,你就敢这么说话,不敬逝者、不敬长辈!”
周掌柜咬了咬牙,回身向院内灵堂磕了孝子头,又转向周纪耕:“七叔爷,如今丧事还没办完,您就急着带一群人来声讨孩子,您要真对我的母亲、您的侄媳还有几分照顾,就让她安安生生地去吧。”
周纪耕顿时哽住,眼睁睁看着周掌柜跪在眼前,竟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过了片刻,恨恨地一敲拐杖:“培祥,你!不懂事啊……”说着转身离去,愤愤不平地叨念着:“儿子不亲孙子亲,这野儿子将来再生个孙子,还真就霸了这份家业……”
众人眼见周纪耕离开,也不得不陆陆续续跟着散去。
戏再次唱了起来,然而经历了方才那一场风波,似乎一切都有些寡淡了。
周掌柜回到院内,只见周太太紧紧抓着周钧儒的手,站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喧哗,脸色煞白,抖得几乎站立不稳。周掌柜重重叹了口气:“你都见了吧,哪个是省油的灯!要真没儿子,将来不知道怎样呢。”
周太太依旧不肯松开周钧儒的手,扑簌簌落下泪来:“你还在呢,他们就急着要吃绝户,我们怎么能保住这份家业……”
周钧儒依旧是两眼惊恐地扒住门框,看着外面的情形,似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似乎看懂了这族中的一切。
过了头七,周掌柜便开始张罗给周钧儒上族谱,此事已不能再拖,族中各家虎视眈眈,若不尽快给周钧儒正了名分,日后类似的麻烦依旧不少,自己常年在外经商,天长日久,母子二人想在周家立足都难。
为此,他事先去拜望了老族长,将一应事体都说了个明白。
老族长已经七十多岁,须发花白,却是个和气明理的,自然知道族中那些人什么样,周纪耕一把年纪做出这等事,无疑是当众撕破了颜面。他叹了口气:“你这事也是办得急了些,明知这些人盯着,还悄不声儿带回个孩子当众认了,他们没了指望,怎能不闹?”
周掌柜:“这事急与不急,他们总要闹一场,索性趁着这次给孩子上了族谱,以后也就没顾虑了。”
老族长叹了口气:“也罢,过两天就办这事,你认了这孩子,心里就有个指靠了,就算以后自己再生养了,分他些生意铺面,也不算亏着他。”
周掌柜自是点头,又将些上好的糖、酒、茶送了老族长,以示感激。
不几日,周家族长将各支长房叫到了一起,先料理了族中几件琐事,便提到了要给周钧儒上族谱。周家家祠自然是周掌柜出钱最多,因此他与老族长坐了上座,其他人都在下面凳子上围坐。老族长刚提出要给周钧儒上族谱之事,便立即有人站起来反对,老族长只是捋着胡子听着那些人吵嚷成一片。
正纷乱间,却见周纪耕走进了祠堂,众人见他进来,知道必有一番争执,因此立即提起了精神。周纪耕先给祖宗上了香,回身对周掌柜道:“培祥,周家在伊河镇是个大族,虽然你膝下单薄,但族中子孙还是繁盛的,同族才能同根,只有血脉血缘是打不散的,别的都靠不住。你想要个孩子继承香火,只管在族里挑,那是正根正宗,一个根上多子多孙,家族才能兴旺,你如今从外面带个孩子回来,与周家不同根不同源,一点血脉关系没有,他怎么能让香火旺盛?”
周掌柜沉着脸色:“七叔爷的意思,我必须在族里挑一个孩子继承香火?”
周纪耕气昂昂道:“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必须是周家的血脉,不能是外头来的野孩子,乱了周家的根!”
他拍了拍手,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十几个孩子走进家祠,从三四岁到八九岁都有,甚至还有两个刚过周岁走路不稳的,被父亲抱着送了进来。周纪耕道:“孩子你随便挑,我已经做主,把族里愿意过继给你的孩子都带来了,他们的爹都给侄媳妇守过灵,各个都是尽心孝顺的,选哪个都是正根儿!”
变故陡生!
此前不过是有人悄悄摸上周家的门,带着孩子请求过继在名下,如今竟是在祠堂里聚集了十几个孩子,公然逼着周掌柜做出选择!
族长坐在上座,更是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周纪耕竟然来了这么一手!而且他几乎没有理由反对,身为族长,让一个不是周家血脉的孩子上族谱,本就占不住理。
周掌柜顿时脸色铁青:“七叔爷,您这是要替我做主吗?”
周纪耕:“我不替你做主。这些孩子都是年龄合适,爹娘也愿意过继给你的,无论你选谁,七叔爷都支持。”
周培祥:“七叔爷真是糊涂了,不是我选谁,是老太太亲自选的孙子,难道她刚走没几天,为她披麻戴孝的孙儿就要被赶出家门吗?!”
周纪耕:“侄媳妇选的孙子?这孩子进门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凭什么说是她亲自选的?”
周培祥终于咬牙道:“我可以让老太太再选一次!”
所有人面色皆惊,周家老太太已经去世了,如何让她再选一次?难道周培祥真有通鬼之能?周纪耕昂然道:“你要是能让侄媳妇再选一次,她选谁就是谁,我绝无二话!”
话到此处,已成死局,周掌柜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退了,若是真让周纪耕等人得逞,吃绝户这等事就要血淋淋地发生在自家头上!
什么血脉亲缘,无非是财帛动人心罢了,为了争夺他辛苦半辈子攒下的家业,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莫说自己只是薄有资财,便是百年望族,为争家产闹到你死我活的,又何曾少见了?
周掌柜慢慢点了点头,眼光从众人身上扫过:“今天族长在此,就做个见证,请大家陪我到老太太坟前走一趟,这些孩子,也都得去!”
周纪耕:“你要做什么?”
周掌柜:“到了老太太坟前,自然能请她老人家亲自选个孙子!”众人将信将疑,有几分担忧,但又不知周掌柜是何打算,也只能同意。
一群人带着孩子,周掌柜牵着周钧儒的手,浩浩荡荡来到周老太太坟前。刚刚落土的新坟,才过头七,泥土尚且湿润,纸钱白幡车轿人马烧过的灰残存在泥土中,已经变成了焦黑色,更显出几分清冷肃杀。
周培祥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祝祷道:“母亲,今日七叔爷带了十几个孩子,还有钧儒,要让您亲自选一个孙子,儿子不孝,只能来打扰您了!”话刚说完,便起了一阵风,明明将入夏的时节,众人竟觉得这风有几分寒凉。
他站起身来,面向着众人:“老太太选孙子,最重要的是有孝心。这些孩子都没给老太太守过灵,不过也无妨,老太太刚过头七,魂灵不远,哪个孩子能安安稳稳在这里守一夜坟,不受惊,不害怕,没被阴气侵身,就说明是老太太在天之灵护佑着,那就是她老人家亲自选的孙子!”
周纪耕等人顿时震惊,人人失色,周掌柜竟要这么小的孩子为周老太太守一夜坟!
周掌柜:“而且要一个一个地轮流守坟,每人一夜,不能有大人陪着,只要能守下来,有一个我周培祥认一个,有两个我认一双,都是我周培祥的子嗣,继承我周培祥的家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周掌柜是拼了最后的底线了。
周纪耕更是急怒交加,涨红了脸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培祥走到孩子们的面前,语声温和却神色沉沉道:“孩子们,这坟里埋的是你们的五奶奶,她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小孩了;现在她走了,就在这坟里躺着,你们敢不敢自己在这里陪她一晚上?”
他这一番神色,本就有几个孩子惊恐退缩了,再说出这些话,五六个孩子更吓得哭出声来,连声喊着:“五奶奶是鬼,我不要陪五奶奶!”哭喊着就疯狂向远处跑,家里的大人连忙追了上去。剩下几个孩子也瑟缩着,向大人怀里钻:“爹,我怕鬼……”他们的爹只能把孩子搂在怀里,低着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及至最后,竟无一个孩子敢站出来为周老太太守坟,更何况,也没人舍得自家孩子在这荒坟岗待一夜,万一受惊吓或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从此吓傻了也不是稀罕事,如何敢拿孩子来赌这种事?
周纪耕眼睁睁看着这般景象,直气得脸色铁青,咬牙恨恨道:“培祥,就算你这样做有道理,你带来的那个孩子就敢守一夜吗?”
周培祥昂然自信道:“当然!老太太亲自认下的孙子,怎么会不敢给老太太守坟!”说着,他拉了周钧儒过来:“钧儒,敢不敢陪你奶奶一晚上?”
方才的变故已经让周钧儒恐慌不已,拉着父亲的手都在微微发颤,然而他知道此刻必须站在父亲一边,何况他本也胆大无畏,当场便鼓起胆气扬声说道:“怎么不敢?奶奶盼了我这么多年,一定喜欢我陪着她!”
众人顿时再次惊住,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这一局,到底是周掌柜赢了!所有人都知道,从此以后,再没人敢要求把孩子过继给他了。
周纪耕用拐杖敲着地,胡须乱颤道:“周培祥,你办的好事!周家有你这样离谱出格的子孙,不祥之兆!”说着,径自拄着拐杖离开了。
经此一番,再无人反对周钧儒入嗣,周家族人大部分已经散去,只剩下稀稀疏疏十几人回到祠堂,见证周钧儒上族谱。
周掌柜将周钧儒拉到祖宗灵位前跪下:“周培祥长子周钧儒,丙辰年二月十七生,属龙,今年五岁,生辰好,日子也好。”老族长点头,逐一登记在族谱上,又令周钧儒给祖宗磕头上香,如此,周钧儒便被族里正式承认为周掌柜家的大少爷了。
回家路上,周掌柜牵着周钧儒的小手,慢慢走着,周钧儒不解地问道:“爹爹,我是属虎七月初七生的,怎么改成属龙了?”周掌柜拊掌笑道:“你那个属相和生日不大好,爹给你改个好的,属龙多贵气。”
上过族谱之后,周钧儒终于确信,自己名正言顺成了周家的儿子。
半个月来,那么多人反对自己进入周家,他无数次以为自己将要被扫地出门,然而周掌柜坚定地护住了他,这些时日竟似做梦一般,命运几经变故起落,终究让他得到了这份不敢奢望的“福分”。
心念落定之后,他又不免有些雀跃,昔日只见那些地主少爷衣食无忧,连家里的狗也仗势欺人几分,如今自己也当上了富家少爷,眼前这座青砖瓦房大院里,有一间属于他的屋子,屋内的陈设许多是见所未见之物,与姜家四壁漏风的简陋草棚比起来,这样的宅院便是梦中也不曾想过。
这里,从此以后,就是他周钧儒的家。
他在自己的屋里左看右看,不时摸摸各色家具陈设,炕上摆着绣花的被子,摆着雕花柜子,柔软的棉被摞了几层,地上有大大的衣柜,木架子上是铜脸盆,旁边还有一面玻璃镜子,外间是书房桌椅,一派整肃大气。
然而兴奋了不过片刻,他便伤感起来:这样的好日子,娘一天也不曾见过,依旧要带着兄弟姐妹们忍饥挨饿地煎熬……自己虽然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却从此再也见不到亲娘了。
自他记事以来,爹的痨病便拖累着娘和全家,初时是走几步路便喘得厉害,渐渐地便躺在了破床上,每日叨念着“别治了,不能拖累你们娘儿几个了,我死了就用这张床停灵”。一边说,一边沉重地喘着粗气,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娘整日以泪洗面,却又不得不典卖房产田地为他买药治病,短短几年时间,房子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破草棚,十几亩良田也变卖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没能挽回爹的性命,他们饥寒交迫地煎熬了两年,爹在彻底拖垮了这个家之后,还是离开了。爹死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垮塌,再也不用背负这份沉重的苦难。
那两年间,周钧儒最深刻的记忆,便是毫无尊严的饥饿。村里的孩子经常会围着他喊“痨病家的儿子”,推搡他,骂他,嘲笑他。五六岁的男孩子已经懂得脸面,但他从不敢与人发生争执,因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已经经不起任何麻烦。
日子虽艰难,娘却严厉禁止他们兄弟姐妹几人接受别人给的吃食,在她看来,一次伸手,便会永远伸手,一辈子都是讨饭的命了。有一次他饿得急了,看到有人吃着白馍从家门前路过,便眼巴巴跟了几步,恰好被娘看见,竟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不争气的东西,饿死也不能没骨气!”从那以后,只要见到别人吃东西,他都会强忍着饥饿低头避过,不敢多看一眼。
如此想着,眼泪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竟哭得抽噎不止,喘不上气来。
正哭到伤心处,却见周太太带了婆子抱着几套衣裳进来,一见周钧儒抹泪,立即开口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好好的家里刚过了丧事,怎么又哭上了?”
周钧儒立即紧张地站了起来:“娘……我,没哭。”
婆子在一旁打着圆场,说:“少爷兴许想家了。”不想这话顿时惹恼了周太太,立起眉眼怒斥道:“胡说什么?!什么少爷想家?以后谁再嚼舌根,就别想着在周家做事了!”婆子吓得立刻噤声,打开衣柜把周钧儒的新衣裳放进去。
周太太这才拉着周钧儒:“你现在是周家的少爷了,短不了你的吃穿,不许再想以前的事,也不许带出那些穷相,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有事就让下人们去做……”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前后检查了一遍,觉得满意,才叫了铁顺儿进来吩咐道:“少爷身边每天都要有人跟着,一点都不能出差错,防着那些忌恨的人使坏。”
周钧儒看她声色俱厉地训斥下人,目若无人好似对待物件般安排自己,只敢低头站着任她摆布,他总觉这位十几天前刚成为“娘”的周太太,话里话外对他颇有几分冷淡、嫌弃,嗓子更加堵得难受,却再也不敢掉一滴泪,更不敢带出想家的神色。
自此之后,周钧儒身边每日都有人跟着伺候,旁边时时有人叮嘱他“小心”“别乱跑”“不要喝冷水”等等,似乎一朝成了周家少爷,他连走路吃饭都做不好了。走在街上,乡邻们也都称他一声“少爷”,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只觉处处不习惯,仿佛自己只换了身衣裳,便成了另一个人,昔日的姜小五完全被抹灭了。
周钧儒实年已七岁,到了入学读书的年纪,伊河镇上有一处私塾,偃师县城里还有一所公立小学,如今时兴新式教育,略有些钱的人家都愿意把孩子送去文明小学里。然而周掌柜思量了一番,觉得依旧送孩子读私塾的好。一则现在虽是民国了,但那些前清老秀才依然是学问最到家、最受乡邻敬重的;二则到偃师县城小学念书离家十几里路,每日往返太过奔波,因此,便送他去了张夫子的私塾学馆。
张夫子是前清秀才出身,大清朝还在的时候,他的学馆里颇有几个学生,教些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在乡邻间很有威望。如今皇帝早已逊位,开科取士已是完全无望,读私塾的学生也就少了许多,他不得不一边教书,一边代写文书、代算账目等等,勉强维持生计。
周钧儒一进私塾,便见一个身穿长衫马褂的老者,发辫已经剪了,却依然蓄着山羊胡,戴了一副水晶片的眼镜,虽不是遗老遗少做派,整个人看起来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好奇地四处打量,此前艳羡别的孩子背着书包去学堂,自己只敢在外面偷听,还要受人嘲笑,如今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上学读书了。
周掌柜郑重其事地带着周钧儒拜师拜孔,送了十条干肉,又交了一年的学费,才正式定了孩子就在这里读书。
张夫子见这孩子聪慧伶俐,相貌周正,赞他将来必能成正材,于是给周钧儒取了字:卓先,意为“天资卓越,追慕先贤”。
第一天入学,周钧儒才发现班里竟只有自己,连同窗都没有一个。夫子却毫无失落之色,进门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神色威严地坐在桌前。周钧儒连忙起身问“夫子好”,夫子点头令他坐下,开始讲书。
第一堂课,照例讲的是《大学》,讲了一小时书,又教习字。周钧儒在西平县的时候,原本跟着周掌柜学了几百字,如今在私塾里,自然是深得夫子之心,暗道这孩子一教就会,天降奇才,将来要继承自己的学问衣钵,于是教得更加尽心。
课后本当放学回家,张夫子却将周钧儒留下来在私塾里用饭,亲自煮了汤面,又卧了两枚荷包蛋。周钧儒跟着周掌柜已经三四个月,学了不少礼仪规矩,加之在夫子面前有些拘谨,因此一餐饭吃得斯斯文文。
饭毕,张夫子喝了一盏茶,才与周钧儒说:“卓先,知道我为何第一天上课就留堂吗?”周钧儒摇摇头,恭恭敬敬回答:“不知道。”夫子叹了口气:“你一个外来子,在周家想必过得不轻松吧?”周钧儒愣了一下,渐渐眼圈有了几分红。夫子:“你若遇到什么难处,都不妨与夫子说,我们师徒一场,希望你读书上进,也希望你正心立身。”
周钧儒含着泪,将自己的出身来历诉说了一遍:“夫子,我一直觉得,在周家我就是个外人,虽然我是少爷,但大家都知道我是买来的,任何人都看不起我……”
张夫子:“你小小年纪,有这些心事实属正常,只是你要记住一点儿,姜小五也好,周钧儒也罢,不管是买来的孩子,还是周家的少爷,无论身份怎么变,你就是你,只要读书上进,做周家少爷自然能挑起门户,不做周家少爷也能自谋出路,不必介意别人如何看你,也不必指望周家财产,自己有安身立命之本,才是正道。”周钧儒听了这些,只觉夫子所言句句在理,因此与夫子分外亲近,事有不明,皆问之于夫子。
自此,上午讲书习字,下午学些诗词艺文,晚间还有窗课,周钧儒忙得日日埋头书房,连出去戏耍的时间都没有。周掌柜却是百般满意,认为孩子就当苦读上进,将来才能继承家业,若能由商入仕,到县里省里谋个官宦之身,更是光耀门楣。
夫子对周钧儒的课业虽严厉,却也关怀备至,寻常自己有些新鲜吃食,都省给他吃,对他的生活也极为尽心,每日下学,必然把孩子打理得齐齐整整再让他回家,若遇上阴雨下雪,更是亲自背着他送回去,真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风。
时日久了,周钧儒对张夫子更加亲昵,不敢与父母说的话,往往都告诉夫子,夫子也时常晓以古人之道,告诫他绝不可轻贱自身,当立丈夫之志,心存高远。因此,别人规劝不了的事,张夫子来说,周钧儒必能听得进去。
然而他毕竟是伊河镇尽人皆知的“买来的少爷”,哪个从心底里真正敬服他?尤其那些虎视眈眈的周家族人,更是个个瞧他不上,连带着同族小孩子们听多了大人们的背后非议,也时常以“野种”“狗泥腿子”“充什么少爷”“外来的野种凭什么姓周”之类的话当面骂他。周钧儒又不敢与人起冲突,跟着他的下人们除了喝退那些恶意谩骂的孩童,也阻止不了这般事体时常发生。
这一日,他不过到街上自家的铺面里取件东西,好巧不巧赶上几个周姓的孩子在一处戏耍,见了他便故意高声喊道:“野种少爷出来了!不知道又去哪儿装人呐……”周钧儒顿时涨得脸面通红,又不敢争执,只得低着头继续走路。
奈何带头的孩子竟是周纪耕的孙子,他早已对周钧儒恨之极深,因家里总是说起周钧儒是外来子霸占周家家产,平日更加视周钧儒如敌,因此上前故意挡住周钧儒的路,他年纪大上两三岁,比周钧儒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奚落道:“按辈分,我跟你爹论兄弟,你这野种少爷还得叫我一声叔呢!”他故意揪着周钧儒的肩膀:“野种侄儿,叫一声叔来听听!”几个孩子顿时围着起哄,周钧儒直恼得涨红了脸,可周掌柜一向教导他注重辈分礼数,他又不敢真的冲撞惹麻烦,只得甩开他的手,一句话不说低头离去。
几个孩子更是得了意般嘘声嘲笑,口口声声喊着“野种侄儿”,把周钧儒臊得不敢抬头,只得快步往前走。然而那几个孩子并不肯放过戏弄他的机会,一路围堵着,不时推搡两把,看着他气急脸红却又不敢反抗的样子,越发起哄笑个不停,后来竟将他逼到伊河岸边,再要多退两步,便要落到水里去了。
河边长大的孩子们自然水性娴熟,周钧儒却不会水,河水又深又急,自己若跌下去,很可能再也爬不上来。他终于彻底慌乱害怕起来:他们真要把自己推到河里活活淹死吗?!
骤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再看眼前这几个孩子,竟觉他们面目狰狞可怖,此刻他已经退无可退,若他们继续威逼……侵入骨髓的恐惧和愤怒湮没了他,只能抓救命稻草般伸手抓住周纪耕孙子的胳膊。然而那孩子却全然不顾他的恐惧,猛地推开了他。周钧儒顿时脚下一个踉跄,半截身子跌进河里,瞬间淹没了大腿。那几个孩子顿时起哄起来,继续将他往河里驱赶,又往他身上泼水扬泥巴,不许他上岸,逼着他一点点往水里退。
周钧儒已经怕到极点,又不能逃脱,颤抖着嗓音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救命……”
正危急时候,忽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抓住,一把拉上了岸,又向另外几个孩子呵斥道:“你们怎么能把他推到河里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周钧儒上了岸,劫后余生般地大喘着粗气,全身哆嗦个不停,他甚至不敢想,若不是被人拉上来,自己会不会真的被淹死在河里。
那人一边拉着他往岸边路上走,一边继续训导那些孩子:“打闹归打闹,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们也太过分了!”
到了路边,眼见脱离了危险,周钧儒的心思才渐渐安定下来,终于抬头去看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却是一个身着洋学生服、面容清朗、眉距开阔的十六七岁青年,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和暖,仿佛一抹阳光洒在身上。他正要开口,却听周纪耕的孙子恶人先告状:“不怨我们,是他自己摔到水里去的!”几个孩子立即随声附和起来。
青年皱了皱眉:“是吗?”他看向周钧儒,“他们说的是真的?”
周钧儒立刻摇头:“不是!……是他们要淹死我……”
青年自然看出那几个孩子是一伙儿,责问道:“你们为什么把他堵到河边往水里推?谁叫你们欺负人的?”
那孩子依旧狡辩:“我们没有堵他!是这个野种要把我拽到水里去!”
青年越发脸色严肃:“那为什么是你们在岸上,他在水里?”
那孩子并不以为意,反问:“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他耐着性子与那孩子讲道理:“你欺负了人,就关我的事,你刚才差点把他淹死,出了人命怎么办?”
那孩子依旧不服气,说:“他是周家的野种,就该给他点教训,要你多管闲事?”
青年终于有了些怒气,问:“他是不是野种,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把他推到河里去?看我告诉你家里,你爹娘打不打你!”
那孩子眼见有大人为周钧儒出头,还要告诉家里,顿时蔫儿了,不敢再多说,转身就要跑。青年却一把拉住他:“欺负了人不该道歉吗?去跟人家道歉。”那孩子被他抓住脱不开身,心里更加害怕,不得已远远向周钧儒喊道:“少爷,我错了,以后不欺负你了。行了吧?”青年这才一松手,放他飞跑去了远处。
周钧儒忽然愣怔在当场,眼泪混着满头满脸的河水淌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滋味涌上心头:原来别人欺负了自己,是需要道歉的。
他自幼不敢与人起争执,几乎是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哪怕到了周家做了少爷,依然要避着这些心怀敌意的孩子,如今竟有人出面主持公道,不光救了自己的性命,还让自己听到了平生的第一次道歉!
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仿佛脚下踩着阳光一样庄严明澈,照亮了他心中那谨小慎微的自卑角落,让他感受到了公平的温暖和力量。他怔怔地望着那青年,眼里不禁溢出些湿润,那青年却半蹲下身子看着周钧儒:“这位小少爷姓周?那些孩子比你大,你打不过他们的,受了委屈,要跟家里大人说,不能由着他们欺负,知道吗?今天要不是我路过,可能真就出事了。”
周钧儒却忽然委屈起来。今日这样的事,他并不敢告诉家里,鞋子和裤子上满是泥水,身上必然也是狼狈不堪,全无少爷形象,若再被家里知道跟别的孩子起了争执,只怕又要面临周太太的责骂,所以他只能怔怔地点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青年笑了笑:“我还有事要办,你快回家去吧。”说着转身要走,周钧儒忽然叫住他:“大哥哥,您怎么称呼?”青年回头:“我叫祁书瀚,缑氏小祁庄的。”
祁书瀚。
这个名字立刻就印在了周钧儒心里,在七八岁孩子的眼中,他的当众解救,竟似英雄一般的存在。
然而祁书瀚并不知道,他不经意间的一个善举,竟在周钧儒心里深深埋下了颗感恩的种子。
他原是小祁庄乡绅祁家的长子,祁老先生是前朝的生员,也在县府中做过几年官吏,及至民国便退闲在家,守着数十亩上等良田,以读书耕种、研究周易为乐事,对两个儿子亦是教养甚严。如今祁书瀚已在开封念了大学,是远近少有的大学生,更兼之行事大方,举止有礼,为人又热情温厚,古道热肠,乡邻间对他赞誉颇多。
那日到伊河镇办事,偶然遇到了周钧儒被孩子们欺负,便将他从河里拉上来解了围,却并未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放假回家时日不多,过不几天便要回开封念书去了。
大学里的开阔世界吸引着他,有西式派头的中国教授,也有讲着英语、法语的洋人教师,各种思潮和主义在学生和教师间传播,激荡着年轻人的青春热血,大家常常为了国家大事和国际时局争得面红耳赤……同学们大多出身旧式家庭,那些在家里需要遵守的礼教规矩,到了大学里一概不必拘泥,只觉到处是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他们鞭挞旧思想,迎接新文明,每个人都在热切地研究德先生、赛先生,唯恐被同学们嘲笑“旧派人士”。
祁书瀚在各种思潮洗礼中,一边刻苦攻读学业,一边研究各种主义和学说,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中自有振臂一呼为国请命的壮志,然而真的想要投身报国,却是报效无门,只得日日看着同学们空谈主义,总也寻不到一条可行之路。
时日久了,他便不再参与那些空谈之事,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每日按部就班上课、温书,入学两年间,竟是各项课业都名列前茅。在大家都急于发表壁报、公开演讲、参与游行的时候,这样安心读书的学生便显得有些沉闷了,同学们甚至故意评他“只知低头走路,不知抬头看天”,祁书瀚也不甚介意,依旧扎扎实实做着自己认定的“当为之事”。
然而这样的性情却很受教授们称道,各方思潮纷涌,能沉下心钻研功课便是难能可贵,也正因此,他渐渐引起一位教授俄文的年轻老师的注意,相处日久,便互相引为知己同道。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份机缘巧合,将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走向。
时光如水,日复一日地轮转着,私塾读书的日子平淡而乏味,周钧儒读了两三年书,心性稳重了许多,也渐渐有了几分少爷的举止气象,然而他毕竟年少,天性贪玩,日日被拘束着,也就心猿意马起来。尤其是临近麦收时节,年年都要办庙会,由镇上和周边乡村的富户出资,从外地请名角班子来唱戏,更有杂耍、说书、百戏、把式,以及远近各方的小摊贩,挑着担子卖衣帽鞋袜、针头线脑、农具日用、零嘴儿小吃等,还有一片专门的空地交易牛马牲口,整个伊河镇要连续热闹十几天,比过年的大庙会也不差什么。
如此盛事,一个孩子如何忍得住?尤其是听得戏台上的锣鼓点儿声,心思早已飞上天去了。奈何夫子盯得紧,课业多,又不敢告假,只能每天下学路过庙会,边走边看两眼热闹,买点零嘴儿,便急匆匆回家。
说来也巧,大戏在伊河镇唱了几天,便要到周边村子里演出,恰好就到了张集营,正是夫子的老家,更巧的是,高台就在夫子家麦田旁的土梁上,因此夫子回乡探亲,便放了他一天假。
周钧儒知道夫子离家有三十几里路,便向周掌柜禀告,派一辆车送夫子回去。周掌柜深感儿子尊师重道,高兴非常,于是让铁顺儿亲自带着周钧儒,一同陪着夫子回乡,并备了几样礼物,给夫子带回去。
对于周家的礼遇,张夫子自是感动不已,一路盛赞周掌柜有吐哺之贤,给周钧儒细细讲了当年周公礼贤下士的故事,慨叹当今乱世,再无盛德君主。
到了张集营,天尚未午,周钧儒远远看到随风起伏的麦地里,一道土梁高台上竖起柱子,挽着长长的大红绸,随风飘舞,在阳光麦浪映衬下,鲜艳非常,仿佛广袤的大地上平添一份红尘喜色,昭示着夜间这里将有一场人间盛景。
随着夫子回了家,他的老妻正忙着收拾大锅、水桶等物,周钧儒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口称“师母”。张师母不像夫子那般严肃,亲亲热热将周钧儒拉进屋里,拿了瓜子花生给他吃,问他路上累不累,要不要洗脸,又张罗着做了一锅汤面让他们用饭。听了张夫子有意让周钧儒继承学问衣钵,张师母更是高兴,对着他看了又看,夸赞不已。
吃饭之时,张师母亲切地把周钧儒拉到身边坐下,不时给他夹菜,照顾得非常勤谨,又说道:“儒儿这样的好孩子,生在谁家都是人人爱的。”
周钧儒对上张师母温暖的眼神:“师母,怎么不见家里有师哥师姐?”
张师母愣了一下,苦笑道:“原来你也是有个师哥的,可惜后来……”
周钧儒:“后来怎样?”
张师母:“不提这事,师母看见你呀,就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
周钧儒有些不解,铁顺儿却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即领会,不再多问。
眼见老妻如此,张夫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进了小书房。后来周钧儒才知道,张夫子原本也有儿子,只是七八岁上染天花夭折了,妻子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自此以后再没生育过,这一双老人,竟是膝下无子,晚景凄凉。
当日傍晚时分,张夫子让铁顺儿帮忙抬着大锅、水桶、水瓢、碗等物到了山梁上,支起锅开始烧水。原来乡下有个规矩:在谁家房前或田地旁唱戏,这一户人家便要负责给戏班烧水,以便伶人们饮茶、卸妆洗脸等。虽说辛苦些,但不用跟乌泱泱的人群拥挤着,可以就近看戏,还能与角儿说上几句话,因此是个家家羡慕的差事。若是家中日子宽裕,还可以接受指定派饭,接几位唱戏的回家吃饭,更是风光。
天色尚未全黑,周围村子的百姓便赶了过来,高台下挤满了人,几乎一眼望不到边际,众人拿着马扎搬着凳子,或站或坐,孩童骑在大人脖子上,喧闹着,议论着,等待开戏。后台的锣鼓声不时响几下,高台上一人正在给汽灯打气,不一会儿,汽灯亮起耀眼的白光,两盏灯挂在柱子上,将高台照得通亮。随着锣鼓点儿越来越急,台下的人们精神一振,知道戏要开场了。
当晚上演的是《洛阳桥甩大辫》,周钧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大戏,只见台上的伶人们行头一应俱全,衣衫艳丽,尤其是耶律含嫣那一身彩衣,在汽灯明亮的照耀下,竟似升起了一层光晕,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更不要说台上角色走马灯一样轮转,还有跑龙套的打小幡的,热闹非凡。整个故事更是紧张得他时时手里捏把汗,一时怕猎户花云相思病重,一时又怕他与含嫣在耶律府会面被人撞破,直到全本演完,伶人们集体登上高台深谢父老乡亲照应,他才终于意识到,大戏,结束了。
这一夜,周钧儒完全沉浸在了戏里,眼睛一刻也不能移开,仿佛天地为他打开了一幅不可思议的奇景画卷,得以窥见人间最辉煌壮丽的景象:远处是光影里起起伏伏的麦浪,近处是闪光灼目的戏台,伶人们在台上唱着做着,锣鼓长杆弦铿锵又婉转地衬着,天地为幕,四野星垂,既开阔辽远得四极皆虚,又悲喜交集着近在眼前,一切都如梦似幻,不似人间,竟如仙境般令人心驰神往。
直到夜深时分,大戏完全散场,乡亲们也都陆续走了,周钧儒才恍然回过神来,跟着夫子和铁顺儿到后台给伶人们打水,招呼。耶律含嫣那一身彩衣已经脱下,直到此时,周钧儒才发现他是个男旦,戏台上那样风流妩媚的一个人,下台卸了妆,竟是个五官端正的男子汉,丝毫不带女气。
周钧儒两眼乌溜溜地望着他:“你的耶律含嫣真好看,你一定是个角儿吧?”那男旦听后笑道:“你知道什么是角儿?”周钧儒:“我当然知道,就是戏台上最要紧的那个人,没有角儿是开不了戏的。”男旦呵呵笑了起来,连声赞他聪慧。
此时已是深夜,一场戏将近两个时辰,众人早已饥饿乏累,后台开始放饭,伶人们一人一大碗芝麻叶热汤面,主演另有两枚鸡蛋,众人风卷残云吃着,连声夸赞:“偃师地界儿的芝麻叶面做得好!多少日子没吃过这样舒坦的饭食了!”
张夫子和铁顺儿将将忙碌结束,一转身,却发现周钧儒不见了,正要找他时,只见他从后台走出来,整个人都有些愣怔怔的。铁顺儿连忙一把拉住问他去了哪里,周钧儒心思却依旧飘着,认真问道:“铁顺儿叔,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李剑云,比今天这个耶律含嫣,哪个唱得好?”
铁顺儿听了,不由笑了起来,压低声音告诉他:“你要是听过李剑云,再听这些人的戏,根本入不了耳朵,真正的好角儿,扮相、身段、做功、唱腔,不是这些乡野小班子能比的。”
周钧儒惊诧不已:“他已经唱得很好了,李剑云比他还要好很多?”
铁顺儿:“那是自然,李剑云是省城里头一号名角儿,轻易不会到乡下唱高台戏的,等以后东家带你去开封,你就能见到他。”周钧儒回头看向吃饭的伶人们,尤其是那五官清秀的男旦,无从想象天下还有什么人扮得比他漂亮,唱得比他好听,而且好上很多倍,这李剑云,该是何等样的人物?
当天夜里,周钧儒和铁顺儿就宿在张夫子家,第二天三人依旧坐车回伊河镇。张师母倚门望了许久,直到马车成了一个小黑点,依旧不停地挥手,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为止。
一路上,周钧儒不言不语,只回味着昨夜的《洛阳桥甩大辫》,心里耳里都是锣鼓点儿声和唱腔,眼里时时闪过戏台上的片段,仿佛魔怔了一般,始终呆呆的,连夫子叫他都恍若未闻。
铁顺儿见他这副模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依然两眼直勾勾的,全然没了往日的灵气。铁顺儿不由得笑了起来:“夫子您看,少爷这是魔怔了,小孩子家,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大戏。”张夫子:“卓先还小,很容易被这些光怪陆离的景象迷惑,过几天便把这事忘了。”
周钧儒不知为何独独听见了这句话,赶忙回答:“忘不了,忘不了,我昨天来的路上还心里默背那一段书呢。”张夫子和铁顺儿瞬间大笑不已,周钧儒愣了一时,才觉面上窘迫起来,原来二人与自己说的并非一件事。
转眼便是夏收,田间处处皆是割麦的人,用镰刀把金黄的熟麦割下来,再用麦秸秆拧绳捆束,以牲口或者人力拉着板车运到场院上,然后是碌碡碾轧脱粒,木锨迎风扬场,直到最后把金灿灿的麦粒装进袋里,交过租子,剩下的便是一家人的口粮,若能多收几斗,这一年便能多吃几次白面馍。
今年是个丰收年,春天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下透了方圆百里的麦田,一亩能收四五斗麦,苦了一年的人们脸上带了难得的笑容。周掌柜家也有几十亩麦田,全家人带着伙计一起下地收割,周钧儒虽是大少爷,也发了一把镰刀,让他跟着割麦,懂得“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周钧儒本就穷苦出身,割麦倒也难不住他,只是眼看着一层层的麦浪倒下,地面只剩半拃高的麦茬,心里却慢慢地空了起来,仿佛那一场梦幻奇景的高台戏,也渐空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