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死生寥落
民国十五年。
此时的河南,早已被吴佩孚三十万大军拖进了无尽的苦难深渊,每年将近一亿银洋的军饷都落在了河南人民头上,而且吴大帅军中不止乡民和壮丁,更招募了许多匪帮加入,兵匪不分家的劫掠骚扰之下,老百姓的日子竟是空前赤贫艰难起来。
寻常城镇村落,最怕穿着军装的人,他们穿上军装是兵,脱下军装是匪,横行乡里,防不胜防,尤其是那些故意投靠了大军阀的山匪,上千人自成一团,匪首成了团长,平日里干的依旧是鱼肉百姓的勾当,却有了军阀背景作靠山,所谓“剿匪”,往往是匪喊捉匪,地方政府也奈何他们不得,百姓又能怎样?
洛阳、开封一线更是军匪横行之地,吴佩孚的驻地便在开封,沿铁路一线尽是重兵,越发方便了这些匪人四处劫掠。开封、郑县、洛阳城里多有兵痞打砸抢事件,没几分人脉关系背景的,莫说遇事只能忍气吞声,就算逼出人命也无处申告。
偃师地处郑县和洛阳之间,地处冲要,又有车站,虽只有不到千人的驻兵,却时有兵力补给运输列车路过,因此城中穿着“黄狗皮”的大兵随处可见,百姓们都是低头躲着走,唯恐一个不慎就招惹了他们。
伊河镇离偃师约莫二十里之遥,但也早已不是安宁之地,周掌柜每次发电报回来,都是叮嘱家中谨慎门户,勿多外出。周钧儒本是好热闹爱交游的性子,这年余间竟鲜少离开伊河镇,几乎每日只往返于私塾和家中,周太太依旧不放心,派了伙计天天跟着。
这几年生活富足安定,周钧儒渐渐适应了在周家的身份,身量也长了起来,腹中读了些诗书,便显出几分书香隽秀的模样,与昔日黑瘦如柴的穷小子迥然不同,全然换了个人一般,叫他“野种”的声音也渐渐销匿了,所有人都默认了他就是周家大少爷。
周钧儒在人前的言谈举止亦是循规蹈矩,走在伊河镇街上,所遇之人无论贫富,必都按辈分称呼问好,乡邻们都夸赞周家少爷知书达理,稳重得体,将来定是个状元之才官宦之身,然而他们全然想不到,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少爷,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谨小慎微的外来子了。
他脱去了刚入周家时的惶恐瑟缩,凭着手里的零嘴儿吃食和机敏缜密的心思,身边聚集了十几个“跟班儿”,每日上下学路上都闹哄哄跟着一群孩子,反倒是昔日追着他喊“野种”的周家子孙们,早已被打压得失了神气,见了他无不远远绕行,仿佛躲避瘟神一般。一些族人甚至带了孩子上门质问,几次三番告到铁顺儿面前,然而细问起来,周钧儒却从不曾与他们起过争执,更不曾欺辱他们分毫。
然而隔不几日,上门质问的族人便会遇到些急不得恼不得的麻烦,诸如炕上忽然爬满了蚂蚁,灶里猛地蹿出只耗子,出门踩了一脚马粪,衣裳被蹭了污秽等等,几乎隔三岔五便出一些小乱子,气得他们在街上叫骂不止,却又寻不出任何证据。
时日久了,连铁顺儿和周太太也知道是周钧儒暗中捣鬼,然而周太太想要训责他时,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孩子竟然心思缜密到做事滴水不漏,明知是他主谋指使,就是咬定了不肯承认,令人无可奈何。
眼见族人抓不住他把柄,周钧儒颇有几分得意,自觉做事天衣无缝,十来岁的孩子本就顽劣,又有一群孩子助长着,于是更加淘气起来。一日下学回家,恰好与一位被他捉弄过的本家族叔走了个对面,那人不过四十来岁,平时见了他必要骂一句“野种、臭要饭的”,今日看周钧儒落了单,想想此前被他捉弄得狼狈,恨得一把捞住他要打几下出气,幸而周钧儒身手机敏,没吃大亏便逃出了控制。然而他如何肯受这般欺负?知道这族叔最怕神鬼之事,于是用黑线做了假头发挂在脸上,又贴了长长的红纸舌头,披了一条白布单子,趁天黑藏在他回家的树林边,一见他出现,叫着魂儿慢悠悠飘了出来,那族叔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顾得上分辨,鬼哭狼嚎地逃回家去了,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满口说胡话,足闹了两三天才好,此后再不敢走夜路。
周钧儒暗中笑了许久,引为得意之作。然而此事动静太大,竟被张夫子听闻了风声,当即把他叫到学里狠狠申斥了一顿:“卓先,别以为无人发现,你就可以任性淘气,肆意妄为。我不跟你论什么证据,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也无需再跟你讲,这种暗处的小手段,人不知,天知,人前道德君子,人后行止偏颇,依然是立身不正!”周钧儒最是敬畏夫子,听了这番申斥,立时羞愧得抬不起头,自此以后果然收了心思,不敢再有荒唐之举。
此后两年间,私塾里课业越来越繁重,张夫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迈,寿数无多,急于传授他一身学问,因此督导极为严格。周掌柜虽常在川、鄂两地,对他的教育也抓得很紧,每月必要他亲自写信禀报课业,而且特意吩咐铁顺儿出门办事时带着他广见生意世面,习学人情事理。因此,周钧儒年纪虽小,生活却是忙碌非常,也正因张夫子和周掌柜的严厉督责,短短几年间,他近乎竹笋拔节般快速成长起来,日常行止进退有度,辞令得宜,慢慢有了待人接物的从容姿态。
年末之时,周掌柜自川地回家,盘点了一年的生意,腊月十五照例请了班子来开一天戏,摆了十几桌洛阳水席官场席面,宴请本县仕宦乡绅、军政首脑、新派人物等,亦是周掌柜多方结交、寻求保护少生是非之意。
洛阳水席名闻天下,因其全部热菜皆有汤,故名“水席”,寻常是吃完一道,撤下后再上一道,荤素俱全,酸甜咸辣口味各异。官场席面则丰厚得多,十几道热菜一起上,温着火以备随时替换,更显大气排场。周家能同时摆出十几桌官场席面,一则彰显家世财力,二则也是对政商各界同乡的尊崇。
当日家中自是宾来客往,热闹非凡,那戏班是特地从洛阳请来的梆子戏,行头鲜亮,唱念俱佳。台上唱到佳境,台下众人也早已酒菜餍足,周掌柜便派人去后院把周钧儒带来,向众人介绍。
大家见这孩子眉目清秀,双眼有神,仪态落落大方,口齿清朗利索,不过十二岁年纪却是言辞谦恭,行止有礼,甫一露面便令人眼前一亮。身为周记药行的大少爷,座中不少人早已见过他,但今日再看,更觉他全身透着灵气,更兼衣装整齐,一身大家族的气派,一时人人刮目相看,夸赞不已。
十二岁是个整年,寻常人家生七八个,能活四五个便是幸运,所以孩子平安活到十二岁,基本便不会早夭了。周掌柜此时把孩子带出来,与众人正式相见,乃是公开宣布继承人,日后周记药行的生意,周家偌大的家业,都寄望在这孩子身上。周家数年苦心养育,等的便是这一日:只要孩子平安长成,便有了名正言顺继承家业的理由,族中那些人再动任何心思,都是徒劳了。
周钧儒确也不负周掌柜所望,言谈举止无一不妥,虽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却在人前沉稳自若,圆融练达,竟似见惯了世故的样子。
周掌柜心下有几分得意,向众人道:“偃师是我的根,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我想着日后就让钧儒先跟着学习照看偃师的生意,都是乡里乡亲,又有前辈们看护,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只是他年少学着做事,难免稚气,请诸位日后多担待些,能指点之处不要吝啬,周某这里先谢过大家对犬子的爱护之意了。”
众人一片应和之声,纷纷赞他天资过人,周掌柜后继有人云云,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介绍过周钧儒之后,戏班重又开演,台上台下再次热闹起来,周掌柜带着他周旋于人群之中,轮番敬酒。周钧儒谨记着父亲的叮嘱,今日是带他熟识生意事务及人事往来,因此着力用心将这些人一一记下,以备日后行事之用。
一番敬酒下来,足足半个多时辰,周钧儒虽未喝酒,却吃了些凉菜冷风,一时觉得腹中不适难忍,于是就近去了大门侧的茅房。
出来之时,忽然听得墙外有打牛胯骨之声,走到门口便听两人边打边唱:“掌柜是个好人家,银圆堆得白花花,生意兴隆做得大,家里米面放不下……大发财,多行善,门头祥云也打站,打发我花子一口饭,保佑您能寿万年,打发我花子一个钱,金满库来银满山……”
周钧儒一听,便知是听见院内唱戏而上门乞讨之人,因此让二人稍等片刻,自去拿了几个馍,又掏了三五个铜板递与二人,二人千恩万谢着离开。
他站在门口,看两个花子出了巷子,正要关门,却猛觉脑后重重挨了一棒,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就无声无息失去了意识。
戏台上依旧唱得热闹,众人也到了酒酣耳热之际,周掌柜喝得面上泛起红光,更觉高兴,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忽然意识到:周钧儒一直不曾回来。
他连忙悄悄叫了伙计去看,不一时回报:少爷既不在茅房,也没回后院,太太也不曾见到他。周掌柜心里一惊,酒也醒了几分,立即吩咐不许声张,让带几个人仔细寻找,今日这样大的场面,不能失了体统。
然而伙计们几乎不动声色地把家里翻遍,甚至连街上也找了,周钧儒却丝毫不见人影。
周掌柜有些坐立难安起来,腊月天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宾客们也都看出了异常,县上的参议员贺扶光便忍不住问道:“培兄,你这是何故?身体不适?”周掌柜刚要开口,便见周太太挪着小脚,竟一路小跑着来到前堂,急切问道:“培祥,孩子不是跟你在这里吗?怎么说不见了?”
众人一听,也有些吃惊:“方才少爷还在这里,怎么会不见了?”
周掌柜才擦了一把汗,向众人说出周钧儒失踪之事,眉头狠狠拧成一簇,满面无措,稳了一下情绪,才强撑着礼送宾客。大家眼见出了如此变故,只能劝慰几句,陆续开始告辞。
然而宾客尚未全部散去,有人突然在门口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周培祥亲启”。
周掌柜一见那信,脑中便是嗡的一声,整个人哆嗦了起来,上前两步将信抢在手中,拆开看时,果然是绑票。其上写着:“欲救少爷,五万银圆,腊月十八戌时正送至指定处,逾一日割耳,两日断指,三日撕票。”
看完此信,周掌柜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着坐在地下,周太太更是吓得两眼一翻,一声不吭当场晕倒,院中早已乱作一团。
余下的贺扶光等几位宾客是周掌柜亲近故交,见周家出了如此大变故,留下来协助料理,先让人将周太太送回后宅,又纷纷解劝周掌柜:“培兄,此时万不可乱了阵脚,找中人说和要紧,先得知道是谁绑了孩子。”
周掌柜急得摇头叹气,眼泪几乎落下来:“只这没来由没头绪的一封信,找谁去做中人?”
贺扶光如今是县里的议员,有几分门路,便问道:“培兄可曾与什么人有过过节?”
周掌柜:“我这样的性子,能跟什么人有过节?何至于到绑走孩子的地步。”
贺扶光:“如此看来,那就只能是土匪绑票了,看这残暴言辞,只怕是年下缺钱,要狠狠敲你一笔。”
周掌柜:“怕就怕在,他们既要求财,还要害命……”
贺扶光思索着,忽然回头看着孙团长:“团座,这周边的匪帮,你都熟悉吗?”
孙团长一见问自己,立时摇头:“我是剿匪安民的,怎么会跟匪帮熟悉?”
贺扶光凑近低声道:“团座,此时培兄的儿子就在他们手里,何必说这些虚词?救孩子要紧!”
孙团长嘬牙叹了口气,二人相识多年,自己部下有收编土匪之事,贺扶光是心知肚明的,只得说道:“罢了,我先打听打听,只是你告诉周掌柜,五万银圆是大开口,但一两万总是要备的,要不肯出钱,是万万救不回孩子的。”
贺扶光点点头,心里有了几分成算,起身走到周掌柜身边:“培兄,我已经托人去打探了,看看是哪家杆子绑了孩子,我们再找说客和对方谈条件,首要之事是保证孩子平安回来,所以钱还是要备一些的。”
周掌柜猛地握住贺扶光双手,感激不已:“贺兄,要是孩子能平安回来,我就让他拜在你膝下,给你做个送老儿子!钱我去准备,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赎回来!”说着,热泪纵横。
夜幕时分,所有人都散去了,戏台早已静寂,前堂满室狼藉,周掌柜呆呆地坐在廊下,望着天空一轮满月,竟觉人生皆是虚妄,大难之时,一无所助。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吃绝户”的噩梦。
近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做噩梦,将自己曾经满心的彻夜不安都转移到了周钧儒身上,也习惯了周钧儒跟在自己身边叫爹,自己也胜似亲生地养育他。如今这等事故一出,他的心又陡然悬了起来,惶恐不安的气息再次湮没了他:若是这孩子没了,族中那些人绝不会再给他机会,他已年近五旬,很可能落个横遭暗害、被谋财害命的血淋淋结局!
所以他下定决心,这一次,绝不再让自己陷入膝下无子的困境,慢说一两万大洋,便是三万五万,他也要把儿子赎回来!
摇摇晃晃走回后院,就见周太太坐在炕上,只是两眼出神,整个人都麻木了一般。周掌柜坐在她身边,她却似忽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噌一下缩到了墙角,待到看清了是周掌柜,才松下心神。
周掌柜更觉悲哀,叹了口气说道:“别怕,我们只要在期限内筹够了钱,钧儒就没事了。”
周太太呜呜道:“绑匪都到家门口来了,今天能绑走孩子,明天就能绑走你我……这可怎么办……”
周掌柜心里堵得犹如塞了坠石一般,更加窒息难忍,儿子被绑本就心绪大乱,如今周太太又吓得失了魂,不仅不能商议如何处置,反倒再添许多烦恼,然而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抚她:“不会的,绑匪只是求财,知道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不得不赎,才有这番劫难。”
周太太苦恼愁闷:“可是五万大洋,一时间哪能拿出这么多钱……”
周掌柜拢着手指盘算:“家里的钱凑一凑,把洛阳、开封柜上的钱都收一收,再把黄金卖一卖,约莫也就凑齐了,那绑匪是衡量过的,应该知道我们的家底。”
周太太诧异:“咱家里,真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周掌柜:“我这些年攒了些黄金,没敢放在家里,卖了的话应该有三万左右,如果有说客能居间谈判,也许两万就能把孩子赎回来……”
周太太忽然道:“培祥,你真要拿这么多钱去赎他?又不是我们的亲儿子……”
周掌柜猛地抬头看着她,目光犀利起来:“你说什么?!”
周太太被吓得一哆嗦,嗫嚅道:“我是说,何必为一个外来子把家底都掏空了?”
周掌柜:“糊涂!什么外来子?他是上了族谱的周家大少爷!”他狠狠盯着周太太:“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要是孩子没了,他们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剥了我们!就算倾家荡产,我们也必须赎回自己的儿子!”
第二日,伊河镇所有人都知道了周钧儒被绑之事。人们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五万大洋的赎金,是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数,大家都在猜测周家能否拿出这么多现钱,会不会为一个外来子付出如此多的赎金。
周掌柜已经筹措了几箱银圆,正在清点之时,周家几个族人却忽然登门造访。他叹了口气,不得已来到堂前,果然族中几个辈分高的人坐在那里,其中自然也有周纪耕。一见周掌柜,大家便纷纷问周钧儒的消息。
周掌柜沉着脸:“没有消息,只是给了三天时间,筹措五万大洋,若是交不出这些钱,便要割耳朵,剁手指,甚至撕票。”
周纪耕惊道:“五万大洋,哪是三天就能筹措来的?”
周掌柜:“筹措不来也得筹,难道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撕票?七叔爷和几位叔叔伯伯,能不能帮我筹措些?”
周纪耕顿时被噎住:“可是,五万大洋,赎这么一个孩子……”
周掌柜:“七叔爷什么意思?难道我周培祥不能赎自己的儿子?”
周纪耕和几个老人连声说道:“孩子当然要赎,但也得跟绑匪谈一谈,这五万大洋,实在是强人所难,何况这孩子又不是嫡亲血脉,周家又不是没有别的孩子……”
周掌柜心中满是悲凉之意,人命关天,他们依旧想着谋算自己这几分家产,全然不顾自家儿子的死活。
周家几个长辈正争议不休时,却有一个人,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到周家门口,抬手坚定而沉稳地叩了叩门。
正是周钧儒的私塾先生——张夫子。
张夫子进门之后,径直到前堂见了周掌柜,丝毫没在意其他几人在座,只是解开褡裢,放下一百零三块大洋:“周掌柜,这是老朽一生积蓄,只要能救回卓先,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在所不辞。”
周掌柜立时错愕震惊,看着桌上的大洋,久久之后一躬到地:“夫子待儒儿,真如师如父。您放心,我周培祥罄尽家财,也必定救回孩子!”
张夫子点点头,一句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周家几个长辈顿时愣怔当场。一个外人在倾尽一生积蓄要救周家的孩子,而他们身为周氏族人,却在劝周掌柜放弃救人,光风霁月与龌龊暗藏,就这样被抖在桌面上,直羞得几人坐立不安,起身告辞而去。
周钧儒醒来的时候,头沉得仿佛灌了铅一般,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挣扎了半天,总算勉强看清了眼前的处境。这是一间漆黑的屋子,只有几个小小的缝隙,勉强进来几丝极弱的光线。他能感觉到这间屋子很小,打算起身去找门窗时,却发现自己被绳子绑得牢牢的,丝毫动弹不得,而且冻得浑身僵硬,骨头散了架一般,酸疼得厉害。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是被人绑了。他分明记得自己只是打发了两个讨饭的,然后就被人打了闷棍……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什么人把自己绑来了这里?
他们要做什么?
会不会杀了自己?
……
一连串问题浮现在脑中,周钧儒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全身哆嗦起来。近几年土匪闹得厉害,绑票的事颇多,他听过一些被绑了肉票的故事,家里有钱赎回去的,还算运气好;有些凑不够钱被撕票,或者凑够了钱依然被杀害弃尸的,也不在少数。
而自己,会是哪一种结局?
正胡思乱想着,门忽然被推开了,突然的光亮刺得周钧儒睁不开眼,等适应之后,他才看见眼前的人,顿时震惊道:“你不是那个打牛胯的?”
那人哈哈一笑:“正是我!为了把少爷请到我们这小寨子,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没承想唱段落子,就把少爷你给引出来了。”
周钧儒往后缩着身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凑到周钧儒面前:“自然是让你家里出钱,赎你回去啊。”
周钧儒惊恐地盯着他:“你们,要多少钱?”
那人伸出巴掌:“五万现大洋,就看你爹舍不舍得花这些钱赎你了。”
周钧儒只觉天旋地转,神色虽然绝望,眼神里满是落寞:“不可能,不可能……爹不可能花这么多钱赎我……”
那人冷笑道:“怎么不可能?我们查过了,周掌柜只有你一个儿子!”
周钧儒失魂落魄地看着他:“我根本不是我爹的亲生儿子,他怎么可能花五万大洋赎我?”说着,越发伤心起来,眼泪簌簌而下:“你们,会不会撕票?没有人赎我的……”
那人看着周钧儒如此神色,忽然有些犹疑起来:“小子,不要妄想着骗我,你真不是周家亲生的?”
周钧儒依旧不停落泪:“我是周家十块大洋买来的……”
那人一脚跺在地下:“真他妈的晦气!”说着,抬腿给了周钧儒一脚:“别号丧了,闭嘴!”说着,转身走出屋子。
门被关上后,屋子重新陷入了黑暗。
周钧儒不知哭了多久,又发呆了许久,直到饿得肚皮贴了后背,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过了这么久,竟再不见一个人来看过自己,估算着足足有将近一天了,难道,他们觉得赎金无望,就将自己扔这里自生自灭?
一念及此,他心里更加害怕,忍不住出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喊了几遍,门又一次被打开:“喊什么喊?”
周钧儒:“我饿了。”
那人啐了一口,很快拿来两个冷馒头,看他已被绑的双手有些血脉不通颜色发紫,狠狠剜了他一眼,顺手解了绳子:“吃吃吃,就知道吃,要不上价的野货色,死了更不值了!”
周钧儒艰难地活动开了手脚,伸手拿过冷馍,眼里的泪珠连成线地落下来:这两个冷馍,就是自己的断头饭了。
一瞬间,这几年做少爷的时日竟似做梦一般,恍惚自己依旧是那个饥饿穷苦的姜小五,依旧是贱命一条。所以,他不能放弃这顿断头饭:左右都是一死,总要做个饱死鬼!冷馒头干硬噎人,他狠狠咬了一大口,和着泪水用力吞了下去。
周掌柜正通过说客与绑匪谈判。
这说客,便是昨日在周家赴宴的孙团长找来的。孙团长部下也有收编的土匪,各方勾连着,因此很快与绑匪取得了联系。这原是其他县过来的一小股流匪,只有五六十人,被团练剿匪赶了出来,年末之时落草在偃师周边,听说周家巨富,才动了绑票的心思。
周家广有生意钱财,膝下却只有一子,只要绑了周钧儒,以周家的资财,定然会立刻交钱赎人。因此,这些日子每天派十几个人在伊河镇盯梢,只要周钧儒落单便立刻绑走。然而周家大少爷无论进出皆有下人跟着,很是不容易寻到机会动手,因此派两个人扮作打牛胯的上门试探,没承想,竟轻而易举得手了。
可是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件事:这孩子竟是买来的,并非周家亲生。
如此一来,绑匪反倒有些拿捏不准了。
按理说,这样一个外来子,周家便是不出钱赎人,也是说得过去的,可周掌柜明确表态,对这孩子决不放弃,但是五万的赎金,也万万不能。一个外来子能勒索多少钱财,绑匪心里完全没底,多了要不到,少了不甘心,赎金数目很是令他们头疼。
说客开口道:“掌柜,那边也知道了大少爷不是周家血脉,只是毕竟自小养大的孩子,吃准了您舍不得这份父子情,钱虽然可以少些,但也要斟酌着回复他们。”
周掌柜:“他们想要多少?”
说客:“那边的说法,可以降到三万,不能太少了,不然,免不得孩子吃苦。”
周掌柜皱了眉头,但依然强撑着镇静:“这孩子,是十块大洋买来的,这几年豁出去穿衣吃饭,养育读书,破天也不过一千大洋,如今要三万来赎,您觉得划得来吗?”
说客面露难色:“这是那边带过来的话,我不能不如实跟您说,您对赎金有什么想法,也要给我个准信儿,我好去那边回话,成与不成,还得看两边的诚意。”
贺扶光应和道:“若是那边真有诚意,就该好好说个数,谁曾见有人为个外来子花三万的?若是周掌柜自己再得个亲生子,这孩子都万万继承不到三万家产!”
说客连连点头:“贺先生说的是,只是如今孩子在人家手里,赌的就是掌柜舍不得儿子,听说这孩子灵气得很,将来挑门立户一把好手呢,如今花几个钱,也是为了周家的前程。”
周掌柜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一般,对于周钧儒,他是绝不可能舍弃的,就算真的掏五万大洋也必要赎回来。但如今有了这个“外来子”的由头,绑匪倒主动降了条件,他便心知对方已拿捏不准分寸,因此自己又有了几分筹码。
故作沉吟了片刻,等到说客有些神色不安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说道:“罢了,这孩子确实是深得我心,虽然是买来的,也想着当亲儿子一样疼,但是我最多出到五千,如果那边不同意,我就当父子缘浅,再挑个别的孩子过继,也是一样的。”
说客脸色瞬间变了:“多少?五千?!”
周掌柜点点头:“对,五千。”
说客:“孩子您是不想要了吗?五千,万一那边撕票怎么办?”
周掌柜心中紧张得暗暗咬牙,只是脸上依旧强忍着装出平静之色:“这五千大洋,就买我们父子间的缘分天命吧,要是那边一定要对孩子不利,我也只能说,是伤是残,我这当爹的,养他一辈子就是了。”
说客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悻悻而去。
绑匪听得周掌柜此言,几乎各个当场骂娘,直道越有钱越没人性,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绑无动于衷,费尽心思绑到手的大少爷,此时竟成了烫手山芋。
其中一人怒道:“他既这样说,就撕了票,把尸首扔回去,看他周家怎么办!”
为首之人呵斥道:“冲动误事!如今只有这么个肉票,自然是能要多少钱便要多少钱,难道还白干了一票买卖不成?”
另一人道:“可是只有五千大洋,这姓周的也太抠了!”
为首之人:“无商不奸!这姓周的是拿孩子的命在算账,你再狠也不过是玩玩刀枪,商人可是能把人命标了价钱的!”他阴狠地笑了笑:“依我看,他说五千也不过是个试探,不如再激他一把,看他到底是不是真不在乎这孩子!”
此时,周钧儒就在隔壁黑屋子关着,绑匪们的话,一句不漏全听在耳朵里,心里陡然冰凉紧缩成一团:原来父亲真的只是把自己当作买来的孩子,甚至给自己这条命估了价,五万大洋还价五千,这生意如何谈得拢?分明是断送了自己的生路!
他似乎彻底陷入了绝望,一颗心如坠悬崖般狠狠跌落下去,连自己也不知这条命究竟悬在何处。失落了一阵子,他却忽然哭丧般笑了起来:我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如今居然能要到身价五千了!要是娘听说了,肯定不敢相信我值这么多钱……
一只耳朵。
周掌柜盯着匣子里的耳朵,眼里几乎滴下血来。
耳朵下面,是一张纸,其上按着一只血手印,其中之意,不言自明。
绑匪显然是被激怒了,竟不顾三日之期未到,割了一只耳朵让说客带过来。说客站在旁边,看着周掌柜的神色,一句话都不敢说。
周掌柜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只耳朵,心中却早已血泪横流,只觉五味杂陈,胸口窒息,险些呕出酸水来,但他依然死死地盯着这只耳朵,一言不发。
足足半刻之后,他回过身来,径自向内门走去。
一离开说客的视野,他立即蹲在地下呕吐起来,两眼泪如雨下,重重一拳捶在墙上,懊悔着自己激怒了绑匪,竟给儿子带来如此劫难。
然而方才他盯着那只耳朵看的时候,一直仔细回忆着周钧儒的样子,总觉哪儿有些不对。于是强自镇静了情绪之后,来到周钧儒的书房,将一张照片摘下来仔细看。
看了很久,忽然下定了决心般,又回到前堂,平静地坐在了桌前。
他甚至轻轻把匣子合上,让那只紫黑了的耳朵消失在眼前,才又开口道:“先生,我曾说过,孩子无论是伤是残,我周培祥养他一辈子,请您无论如何给那边带话,我可以立即把五千大洋奉上,请他们不要再难为孩子了。”
说客再次震惊失色:一只耳朵,竟没能让周掌柜多掏一块大洋!
闻听此讯的绑匪,群情激愤,纷纷嚷着要撕票,天下竟有如此冷血无情之辈,定要给他个教训!为首之人叹了口气:“算了,这回遇上狠角色了,五千大洋虽不多,但我们流落至此,又到了年关,勉强也够过年了。在偃师地界上,若是一定激怒本县大户,只怕也不明智。”
仅仅三天,一场轰动偃师的周家绑票案就此了结,周掌柜交了五千银圆赎金,第二日,周钧儒便被丢在荒地里,说客前来报信儿通知周家去接人。
周掌柜骑马急急冲到交接处,见了周钧儒,一把抱住他的脑袋,见两耳俱在,瞬间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着倒在了地上。这劫后余生的感觉,竟比在火车上被土匪以枪指头时还紧张,心跳得擂鼓一般,不停地喘着粗气,一时竟难以站起身来,口里嘀咕着:“我就知道,不是儒儿的耳朵。”
周钧儒似乎吓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父亲,却一个字不说,一滴泪不流,任由周掌柜将自己带回了家。
周太太看到周钧儒那一刻,终于松了一口气,嘱咐他好生休养。周钧儒依旧不声不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任谁叫门都不开,整整一日未出,连送过去的饭菜都不曾动过。
第二日一早,周太太看着依旧紧闭的门窗,脸色有些不悦:“他还要怎样?花了五千大洋赎回来,还在家里耍气性?”周掌柜赶快拉着她劝道:“总得给孩子几天时间适应,经历了这种事,没吓破胆已经不容易了。”
周钧儒此刻躺在床上,依旧一动不动,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父亲。
这些年来,父亲对自己确实爱如亲生,给他少爷身份,让他入学读书,教他生意之道,甚至将周家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他身上。他也已经完全将周掌柜视作亲生父亲,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信任他,可父亲却在自己被绑时,将自己的性命,将这份父子情分,标明了价钱,甚至是弃自己于不顾,任凭土匪撕票也在所不惜。
昨日他被扔在荒地时,那人一脚将他从车上踹落在地,毫不停留便离去了,但是他分明听到了那人怒骂的一句话:“姓周的就不是人,割了他儿子耳朵,也不肯多出一块大洋!”
割耳朵这事,他是深知原委的。
那一日绑匪不知自何处拿了一只耳朵,一碗鸡血,开门将他拖了起来,把他整只手都在鸡血里浸了,结结实实在纸上按了个手印。当时他被吓得几乎断了魂,但是那绑匪依旧残酷而轻松地笑着:“小少爷,这耳朵呢,是从一个死孩子身上割来的,又没割你的,只是按个手印,至于这么怕?”
那时他便知道,这耳朵是用来威胁父亲的手段,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父亲竟能如此坚决,依旧只出五千大洋,丝毫不为所动。
如此看来,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也仅止于此了。
自己一个外来子,本不该贪恋这份父子情的,哪怕是周家不肯赎人,自己也不该有抱怨的心思,如今得以完完整整地回来,还有何奢求呢?
只是在心里,他始终有些不甘:难道父亲以往待自己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但是他又觉得不可能,父亲在将自己狠狠抱在怀里的时候,勒得骨头都疼了,心跳擂鼓般清晰地砸在自己脸上,那样的紧张害怕和担心,绝不会有假。
他只是这样躺着,又过了一日一夜,依旧不曾站起身来,更不曾动过眼前的饮食。
第三天的时候,门忽然被踹开了。
进来的是周掌柜。周钧儒从未见过父亲发怒的样子,他重重地沉着脸,直接走到床前,一把将周钧儒拉了起来:“起来吃饭!”
周钧儒脚下一软,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
周掌柜伸手将他托住,依然是不容置疑地将他带到桌前,指着桌上的饭菜:“吃饭!”
周钧儒摇头挣扎着,却无论如何拧不过周掌柜强健的大手。
他被按在桌前坐下,周掌柜依旧是一句话:“无论发生了什么,起来吃饭,活着就要吃饭,吃饭才能活着!”
周钧儒的手里被塞了筷子,一碗蛋羹摆在眼前,还有些稀粥、烙馍、小菜。他空了两三天的肚腹早已拒绝饮食,只是看着这些饭菜,举箸艰难。
周掌柜依旧严厉地命令道:“吃饭!”
周钧儒哆嗦着,吃下了第一口蛋羹,却立即干呕了起来,扶着椅子跪在地下呕吐,空无一物的胃里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带出了几口苦得让他落泪的胆汁。
周掌柜递给他水,他急急地漱了口,全然不顾狼狈地站起来,依旧坐在了桌前。
父亲命令他吃,他就吃,他仿佛全然不在意自己爱不爱吃,能吃下多少,只是麻木地将眼前的东西全部吃了下去。一碗蛋羹,一碗粥,一个馍,两个小菜,一口不剩。
周掌柜似乎知道他在与自己赌气,却浑不介意般,将碗筷收好,掩门离去。刚出门,就听到屋里再次传来呕吐声,他只是吩咐人:“去,把少爷的屋子打扫干净。”
此后的每一餐饭,都是周掌柜亲自端到周钧儒屋里,也不多言,只是命令一句话:“吃饭。”周钧儒也不再挣扎,如此这般,连吃连吐了三日,他的饮食终于正常了起来。
直到此时,周掌柜才郑重地坐了下来,吩咐道:“我有话问你。”
周钧儒木然地点头。
周掌柜:“那些绑匪对你做了什么?”
周钧儒摇头:“没有。”
周掌柜:“打你了?”
周钧儒:“没有。”
周掌柜:“折磨你,让你受苦了?”
周钧儒摇头:“也没有。”
周掌柜:“那便是怨我没有立刻出钱赎你?”
周钧儒心里一阵钝痛,却依旧摇头:“爹肯把我赎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周掌柜一把拉住他,急切问道:“你实话告诉我,那些绑匪跟你说了什么?”
面对周掌柜的追问,周钧儒心里有些苦涩,也许,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知晓了他和绑匪谈判的过程。然而他如此问起,自己又能如何回答?难道定要揭开这伤疤,让自己在家中的处境更加尴尬?
他只能摇摇头:“他们确实没说什么。”
周掌柜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罢了,终究是我没保护好儿子。”说完,转身离开,忽然又回过头来:“张夫子对你很关切,把积蓄的一百大洋都给了我,让我赎你回来,你该去看看他,让他放心。”
周钧儒听完此话,顿觉心里狠狠一紧,愣了片刻,起身飞奔出了门。
张夫子看到他的那一刻,几乎是立即起身离座,张开了双臂,待到周钧儒冲到他怀里,一把紧紧地将其搂住。
在张夫子面前,周钧儒全部的委屈仿佛泄闸般倾泻而出,无声地抽噎着,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住。张夫子也不多言,只是默默地由着他哭,轻抚着他的背,微微叹气。
直到周钧儒哭够了,张夫子才拉起他:“卓先,你已经年满十二岁,日后便不是蒙稚童子了,哭过这一次,就该长大了。”
周钧儒依旧抽噎着,点了点头:“夫子说的是,可是我……我爹……”说到这里,他狠狠哽住,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张夫子:“你爹怎样了?我去的时候,他亲自跟我说过,罄尽家财也要救你回来。”
周钧儒诧异:“父亲真这样说?”
张夫子:“当真这样说过,周家几个族老都反对赎你,但你父亲已经在筹钱了,哪怕真的花五万大洋,他也一定会救你的。”
周钧儒更不解:“可是绑匪送了一只耳朵到家里,我爹都没有改口,坚持只出五千。”
张夫子:“这事我也听说了,虽不知道你爹如何考虑的,但乱世经商能做到这般成就,必有他的独到之处,所以你若在这件事上质疑你爹,也枉费他对你的看重之心了。”
周钧儒睁大了眼睛:“夫子,我真的,误解了爹?”
张夫子:“自古兵商都行险道,你爹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他能在险中判断局势,最终只花五千大洋就把你完好无损地赎回来,你若有他三分本事,也足以成事了。所以,不仅不能误解他,还要学他这份遇险不乱的定力。”
周钧儒懵懂地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中间整整齐齐两卷银圆:“我爹让我把这个带给您,说危难之时您对学生不遗不弃……”说着,将银圆放在桌上,郑重跪在地上:“夫子待学生之心天地可鉴,自今而后,夫子就是学生的再生之父。”
张夫子将周钧儒紧紧搂在怀里,老泪纵横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