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血脉隔阂
年后过了初五,周掌柜又带着周钧儒去见了贺扶光,依前所言,让周钧儒拜在贺扶光跟前做义子,大摆了一日水席。
贺扶光也是多年盼子无望,膝下只有一女,还不足两岁,如今竟忽然多了个聪明灵秀的儿子,自是意想不到的喜事一桩,连忙找银匠打了长命锁,又赶制了一年四季八套衣裳,夫妻俩高高兴兴受了周钧儒的头,给了见面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自此周钧儒便改口叫贺扶光“义父”。
宴席间,贺扶光悄悄将周掌柜拉到一边,言说如今河南局势纷乱,为官者又以搜刮地皮为能事,自己一个小小议员,苦心为百姓做事,却难以左右形势,因此谋之于周掌柜。
周掌柜一听此言,心下立刻明了,贺扶光欲谋升迁,却苦于无门路和无人支持,而自己的岳父魏老先生正是县上议员,且颇有几分人望,因此便应了他请岳父率众举荐,自己再出些钱财为之通融,贺扶光谢了许多客套之词。
自此,两家不仅结了干亲,且更多了政商之谊,自是亲上加亲。
办完此事,还不到初十,周掌柜忽然接到了一封急电。
然而他看完之后即刻把那电文就着火盆烧了,急匆匆要去川地,只说那边生意上出了大事,连过完正月十五也等不得,第二日一早便要起程。
周太太心下疑惑,也不知何事,只是看他如此焦急,便连夜收拾行装,第二日周掌柜便踏上了南去的火车。
这次周掌柜去了川地之后,一年之中回家的时间更少,往往只到年下才返回一趟,每次都是待不到十五便匆匆离去,大部分时间是周太太带着周钧儒度日,年复一年,周钧儒也已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几年间,周钧儒已经渐渐能顶起家里许多事,既要帮周太太写信、家务记账,又要照看伊河镇的铺面租赁和偃师县周记药行柜上的生意,不时还要帮人写写书信,俨然成了乡邻们眼中的“小先生”。
周掌柜这几年在家时间极少,每年腊月宴请生意往来、仕宦乡绅的宴席,也都由周钧儒操办。他虽年轻稚嫩,却也尽力照顾得周全,几乎没出过什么岔子。本县政商各界都知道周家少爷办事稳妥,再过些年必然是要接班做周家主事人的,因此也鲜少有人再质疑他的身份。
然而周钧儒并不似外人看来那般自如从容,自前些年遭遇绑匪,一个心结便死死困住了他:若自己真是周家的亲生儿子,父亲还会与劫匪这般从容斡旋吗?纵然父亲待自己如亲生,到底隔了一层血脉,真到危难之时,自己这个外来子在他心里的分量,永远是可以被权衡掂量的;自己这条命,自始至终,都是标了价钱的。
数年来,这个念头起起伏伏,百般折磨着他的心神,可他既不敢直面这份父子“本质”,又要在人前撑起周家大少爷的骄傲。每次想起,便觉心思七上八下,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不是周家的亲生儿子,梦魇魔咒般挥之不去。
在家里心念杂乱,他便总是忍不住要跑出去。周家宅院的高墙之外,就是烟熏火燎的破旧房子,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这些是他自幼就熟悉的,他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儿,经历过身上只有单衣的寒冬,也懂得衣不蔽体的羞耻,更体味过穷困煎熬中失去亲人的无奈。许是天性里的善良,抑或是对自己曾经苦难生活的补偿,他几乎见不得那些饥饿乞求的眼神,总是忍不住悄悄周济邻里一些粮食、几块散洋,才觉心中能有几分安然。因此,凡有人求到周家门上,周钧儒无有不帮的,累年下来,舍出去的钱粮不知几多。
然而这样的施舍往往让他的心绪越来越沉重。
有次在街上遇到一对饿得走不动路的祖孙,老太太的眼神犹如浑浊的鱼眼,跟在她身后的小孙女更是枯瘦如柴衣不蔽体,只剩了一个大大的脑袋和皮薄如纸的肚子,祖孙二人向他伸出手时,他留下一句“等我去拿吃的”便匆匆往家赶去。
然而当他带了几个馍赶回来时,老太太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小孙女却丝毫顾不得奶奶的尸身就在旁边,擦了一把泪抱着馍疯狂撕咬吞咽,眨眼间便将两个馍吃得精光。
原来,饿到极致的人是没有悲伤的,哪怕至亲之人离世,也不及眼前的一口食物重要。
周钧儒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那个场面,明知道那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他却依旧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若自己早回来片刻,她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个年幼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亲人。
满腹愧疚慌张地回到家时,周太太正在院子里看着两个长工把大车上几十袋白面搬运去伙房,一见周钧儒回来,立即沉了脸色:“又拿家里的东西去填那些穷鬼了?”
周太太是个勤俭持家之人,一粒麦半块馍也舍不得丢弃,平日家里的大小财产都要亲自掌管,一一过目,除了不过问外当家生意上的事宜,家中一切都精细算计得严密,乃是个极为传统的当家主母,寻常莫说接济穷苦乡邻,便是见也不肯见上一眼的。
然而周钧儒看着满满一大车的白面,心里却莫名地一阵酸楚,周家宅院里温饱丰足,一墙之隔,便是饿死骨。但他不敢流露出不满神色,只是故作轻松:“两个馍而已……”
周太太冷笑:“两个馍?你且自己说,这几个月,麦、面、钱,你拿了多少去送人?周家未来都在你身上,多大的产业,经得起你这样散财败家?”
周钧儒无奈道:“娘,不过几斤粮几块钱,难道真就看着老乡邻挨饿?”
周太太:“他们挨饿关我们什么事?周家的产业,都是你爹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两个长工看向周太太和大少爷的神色有些尴尬,赶快各自低头搬一袋面躲去了伙房,这样的口舌龃龉隔一阵子便要发生一次,众人早已看习惯了的。这位大少爷总是背着周太太私拿家里的东西去给外人,甚至变着花样把钱粮藏在衣服里、水桶里偷偷运出去,虽然在乡邻间落了个好名声,在家里却是时常吃瘪受训斥,慢说周太太极为不满,在下人们看来,终究也是吃里爬外的行径。
周钧儒强撑着解释:“娘,我爹一生积德行善,是为什么?周家若要在伊河镇立足,就得和乡邻们一条心,你看邻县的康百万家富不富?不也大把地舍钱舍粮,遇动乱时,乡党们才会尽力保全他们家。”
周太太不依不饶:“还敢狡辩?如果只是几斤粮食几块钱倒也罢了,可是年后这几个月,仅仅是麦和面,你偷着散出去上千斤不止,在柜上支了多少钱,更是没个数儿,你如今是周家的少爷,不能再跟那些穷鬼搅在一处!”
周钧儒只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站在那里听训斥,他甚至能感受到角落里下人们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而他就这样站在院子中央,被斥责,被窥视,颜面尽失,连带他的出身也再一次被人暗中拿出来翻检、打量,成了他上不得台面的佐证和谈资。
所以,他只能越来越多地逃避周家宅院里的审视,逃避那些饥饿的眼神悲惨的命运,转而到戏里去寻求一片平静之地,戏中那些人情温暖的故事,皆大欢喜的结局,都让他痴迷其中,乐不思归。
这几年他在偃师药行柜上管事,兜里又随时拿得出几个银圆,看戏便成了他最大的消遣。每有戏班来伊河镇开戏,他也都会送些汤菜馍饭到后台,闲暇时更是忍不住结交名角儿,四处拜师学艺,帮人抄本子,间或改改戏词,新写几出折子戏,时日久了,人人都知伊河镇周家大少爷好戏,但凡来到偃师的戏班子,无有不邀他的。
近年洛阳一带兴起了一种时新的唱调儿,叫作洛阳曲子,声腔之细腻别致、婉转动人,竟比梆子戏好听许多。周钧儒一下便爱上了这曲子戏,一面跟人学唱,一面收集曲牌唱腔,短短三两年间,竟集了七八十种,且每种曲牌都信手拈来,唱念功夫不输高台上的角儿。
周太太对此自是百般不满,私拿家里的东西给外人诚然有些吃里扒外,平日看紧了多敲打些便是,但唱戏却是彻底丢尽了周家的脸面。戏子行当算是下九流,到官宦大户人家唱堂会时,妓女都能上桌陪主家坐着,戏子却只能站着伺候,一旦做了戏子,比之讨饭都不如,不仅好人家的姑娘绝不下嫁,死后连祖坟也不能入,自家儿子如此迷恋唱戏,将她气了个倒仰,几次三番要动家法狠狠责打。
眼见周太太不容,周钧儒便索性流连戏班,甚至整日不肯还家,私下里人人都传周家少爷不务正业,放着好好的家业和生意,偏要去戏班子里鬼混,将来只怕周家的基业要在他手上败落了。然而坊间越是传这些闲话,周钧儒便越做出一副浑不介意的样子,更加与戏班打得火热,偏要拧着性子去对抗那些明里暗里的眼光。
开春时节,李坤和的曲子班来到伊河镇,周钧儒自然要去见他,看着后台伶人上妆,勒头,换彩衣彩鞋,不疾不徐忙碌着,准备当晚的戏。然而扮演小丫鬟的人却迟了,眼看着太阳将要下山,依旧没能到场。李坤和虽有些急躁,却不便发作,只说还有些时间,等他一等。
谁知左等右等,这人就是不到,直到第一通锣响,还是不见人影,大伙儿就渐渐急了起来:丫鬟角色虽不重要,但没了他如何开戏?周钧儒就看着李坤和额头开始冒汗,坐立不安。二通锣响,依然等不来人,大家全都焦躁起来,有人开始骂骂咧咧,临演误场,等于要了戏班的命,今晚这戏若是演不成,他李坤和就再也别想进偃师讨开口饭了。
眼见李坤和与众人急得团团转,周钧儒于是说道:“李老板,实在等不到他,我把这角色顶上如何?”
李坤和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你又没登过台,怎么能顶个角色?”
周钧儒:“虽没登过台,但这小丫鬟戏词不多,我都能唱;那些身段台步,也都看得熟了,只要不出差错,今晚这场戏不就成了?”
李坤和:“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更砸场子?少爷,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这登台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生人上?”
周钧儒:“李老板,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不会出差错,把角色稳稳当当顶下来。”
周围的人也都开始活络了心思:“就让周少爷试试何妨?有大伙儿把着场子,他又是个爱票戏的,能出多大差错?总比开不了戏好。”
正说着,第三通锣响,前面垫场戏已开始清唱,李坤和看着周钧儒,眼前的少年刚刚长成,五官分外秀气好看,双眼又透着灵气,扮起来必然是个妙人儿,于是一咬牙:“少爷,你就当救我的命了,今晚能不能成,全托付在您身上了!”说着,众人七手八脚帮周钧儒打扮起来,化开官粉给他脸上拍匀了,又勾了眉眼,点了朱唇,再把勒头一上,彩衣彩鞋一穿,竟比当家男旦还漂亮几分。李坤和都惊叹:“少爷要是正经去唱戏,不知多少太太小姐要追着捧角儿呢!”
及至锣鼓弦子催着丫鬟登台,周钧儒袅袅娜娜出了上场门,水灵灵的眼睛四下一转,早有一群人被摄了心魂,更兼他开口清脆利落,柔腻妩媚,身段轻软灵活,一段戏唱下来不仅毫无差错,还连得了七八个彩,台下观众看他竟如痴如醉,倒把当家男旦演的小姐风头都抢了几分。
退场时,观众连连叫彩,周钧儒本已到了下场门,偏又退回了七八步,眼神娇俏大胆地向台下飞转了几圈,才又在连成片的鼓掌叫好声中走下去。
下场之后,李坤和连连作揖打躬,挑大拇指赞叹:“少爷,您这戏演得真是,到了精髓了,怎么就这样好?这不仅是救了我的命,简直能让我们李家班在偃师红火起来!”周钧儒一面卸装一面回道:“这也没什么,只是个小角色,要不是家里管着不让我票戏,我早就想组个班子了,自己登台自己演,那才叫顺心如意呢……可跟你说好了,不能说是我帮你顶的角色,要是被我母亲知道了,不定又怎么骂我。”
当晚的戏演完,伊河镇都震动了,没人知晓李坤和从何处找来这么一位角儿,却只配个小丫鬟,纷纷向他提出明晚便要这位角儿登场挑大梁。李坤和一边作揖答谢,一边委婉解释今日来唱的乃是个票友,身份贵重,只是偶尔兴致来了才串一场。
虽说刻意瞒了身份,但伊河镇人人对他熟识,到底有人看出了是周钧儒在串戏,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走在街上,也总有人围着他喊:“少爷,来一段儿?您比那戏班里的角儿唱得可是好多了!”周钧儒笑笑:“你来写我三天戏,一定给你唱。”被人们追得躲不过了,就找个僻静处清唱一折,并再三叮嘱大家不要告诉家里。
然而这事终究瞒不过周太太,不多时日之后,到底让她知道了,气得指着周钧儒又是一通怒骂:“不知身份,去跟讨饭班子鬼混!你一个堂堂少爷,竟去给戏班子串戏,说你多少次,还是与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将来是要指着你顶起周家门户的,你这个样子,怎么放心把周家的家业交给你!”
周钧儒既不顶撞也不恼火,赔着笑脸:“娘,我只是去看戏,又没做什么。”
周太太:“我不知道你?来偃师的哪个班子不找你?你不和人家鬼混,请客掏钱地应酬人家,人家能理会你?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倒把他们当人看了!”
周钧儒依旧软着声气:“娘想到哪里去了,哪里就戏子无义,这些人不过跑江湖讨口饭吃,最是讲义气重规矩,不把他们当人看,当什么?”
周太太见他油嘴,越发脾气往上撞:“记住你是周家的少爷,不是野泥腿子!就算你生在泥腿子家里,卖到我周家来,也要有周家的气度!”
周钧儒终于有些恼了。这些年来,周太太私下总把“卖到周家”挂在嘴边,令人厌烦,但他依旧尽量压着:“娘,我便是野泥腿子,卖身到这里,也是来周家做顶门立户的少爷,您老提这些陈年旧事,爹知道了又要生气,邻居们也会笑话。”
周太太一听此话,顿时不依不饶起来,也不管说话轻重,只一味数落道:“你也不用拿你爹搪塞我,他由着你胡闹,我却要给你好好立规矩!我买得你,就也卖得你!”
周钧儒到底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如何受得住这等奚落?忍不住出口顶撞:“我姓周,不姓魏。”
周太太娘家本姓魏,寻常都称呼她周魏氏,周钧儒此话自是把她做了外姓人,因此更把周太太激上了火气:“你个忤逆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别当我是你那穷家野户没教养的亲娘,教你那些贫贱门户的野见识!”
周钧儒听到此话,只觉气血上涌,火气再也压不住,发根都涨得竖了起来,上前一步逼到周太太跟前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娘!”
周太太一见他眼睛都红了,知道自己方才说话太过,顿时有些气软下来,说:“你现在是我周家的孩子,就只能有我一个娘,你亲娘卖了你,你就不该记得她!”
周钧儒:“我记不记得,用不着娘费心!”
说着气哼哼转身就往门外走,周太太依旧在身后喊着:“真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一直贴补他们?我才是你娘,你却惦记着外人!”
周钧儒已经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周太太只当他负气,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跑去哪里?然而整整两日,周钧儒依旧不见踪影,问了柜上伙计,也都说不曾见过,周太太顿时慌张起来,急得几乎掉眼泪,连忙叫了铁顺儿来问。
铁顺儿顿时震惊失色,万一少爷再次失踪被绑,如何向东家交代?然而听得周太太提了少爷的亲娘他才负气出走,急得直跺脚:“太太你糊涂啊,提这个做什么!要是少爷出点什么事,可不是要了东家的命!我去找他!”说着一阵风般奔去马厩,牵了匹马就冲出门去。
周太太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头平添几分懊恼,更觉焦躁起来,满心后悔:何苦争这两句嘴,若是儿子真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越想越担心,越想越害怕,最后竟不由自主地满屋打转,不时拿着帕子拭泪,焦灼地等着铁顺儿的消息。
周钧儒就站在当年遇到周掌柜的那道山梁上。
自卖身到周家,他从没回过这里,哪怕是梦里想到了家,也只是一个人回味,从不曾跟人提起过。在周家立稳脚跟后,他一直尽力让人往回捎几个钱,贴补家用,但回家看看的心思却是从来没动过。
卖了便是卖了,他自然知道周家不希望他与姜家再有什么牵连。
然而周太太这一提及他的亲娘,周钧儒心里却似一头扎进了迷障,偏要冲到最深处看个明白,娘在他心里的位置空前膨胀起来,也不知是思念还是不甘,抑或是对自己在周家处境的逆反,他骑了一匹马就冲到这道山梁上。
山梁下有一片迎风起伏的芦苇荡,不远处是他出生、长大的村子,村子里有一处破旧的草棚,娘和哥哥姐姐们就住在那里。他印象深刻地记得,每次从外面回到草棚里,眼睛都要适应一阵黑暗,才能看清娘坐在破床旁边纺线,织补,做针线活计。
他捎回家的钱并不多,但这些年积累下来,他们应该已经整修了新房子,过上温饱的日子了吧?他知道,只要走下山梁,回到村子里,就能见到他们,就能知道他们日子过得怎样。然而到了这里,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并不能直接去见亲娘和兄弟姐妹。
境遇的不同,身份的悬殊,他和自己的血亲家人已经渐行渐远,见了又能如何?无非多流几滴泪罢了,并不能改变什么。
因此,他就在这山梁上坐了大半天,望着不远处的村子,知道他们生活在那里,不至于忍饥挨饿衣不蔽体,比之当年自己离开的时候还能有一条生路,就够了,至于自己这个被卖了的儿子,就不要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了。
站起身的时候,他忽然苦笑了起来:不能再见的亲娘,再也回不去的家,还想那些做什么?至于周家,能给自己一个少爷名分,便是天大的福分,何必奢望父亲真的对自己待若亲生?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撅了几根草棍咬在嘴里,骑了马慢慢往回走,不过走出十几里路,就看到铁顺儿打马而来,一见了他立即停住:“少爷,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一声不吭就离家?”
周钧儒却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就是出来走走,急什么?”铁顺儿:“太太是说了几句不合适的话……”
周钧儒:“娘也没说什么,千万不要跟爹提起这事。”
铁顺儿反倒怔住了:“这孩子,怎么还……你不是去找你娘了?”
周钧儒:“铁顺儿叔,我娘就在家里,上哪儿去找我娘?”
铁顺儿越发不明所以起来,只得说道:“这样也好,少爷,快跟我回家吧,太太要急死了。”
周钧儒无事人一样应着:“好,回家。”
一路无话,二人回了家,周钧儒见了周太太,只例行公事地叫了一声“娘”,就自回书房去了。
周太太有些气噎,明知自己说话太重,因此也不计较他说话的语气,让厨房做了饭食,亲自端着送去书房给他。周钧儒知道,这分明是周太太在向自己示好道歉了,因此也就谢过母亲,拿了筷子吃饭。两日奔波,周钧儒确也饿了,热热的一顿饭吃下去,整个人都舒坦起来。周太太一直看着他吃饱了,又嘱咐了几句,才推门离开。
这般母慈子孝地过了几天,二人都刻意略过前几日的事,渐渐地这一番风波也就淡却了。只是周钧儒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母子间的相处也愈发冷淡疏离。
他渐渐年长,张夫子已经老病还乡,自不必再去塾里念书,因此便遵照周掌柜的意思开始接触柜上的生意,借机时常留宿偃师县城的周记药行,周太太也就寻不到他的事由。
这几年来,他跟在偃师柜上学着处理生意,举凡药材、账目、方剂都跟着习学经手,他自幼跟着父亲和铁顺儿听的都是药行的事,如今每日在库房、药柜、账房之间周旋,渐渐地便熟练起来,俨然有了“小掌柜”的气度,寻常柜上的事务都能应付自如了。
一日,他正拿了方子看伙计们抓药,用戥子把药材按分量称出来,单手纷飞起落抖上几抖,便均匀地分到十几张纸上,不过片刻将药抓好,用麻绳穿起纸包交给病人,又细细叮嘱了煎煮之法,刚要送出门去,却见一个人急匆匆冲进门来:“大夫!快去学校看看,十几个学生上吐下泻,吐得走不了路了!”
坐诊大夫闻言,顿时站起身来:“他们吃了什么东西?”
那人急道:“白果!孩子们不知道厉害,一人尝了一把!”
大夫急叹了一声,立即道:“快点走,带上盐、甘草!”
周钧儒也跟着赶了过去,是偃师县公立小学的孩子们。到了学里,大夫忙着让人烧开水给他们喂淡盐水,又煎了甘草灌下去,几位老师忙忙碌碌跟着烧水灌药照顾,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安静下来,孩子们的情况渐渐稳住了。
大家终于安下心来,几位老师擦着额头的汗,向周记药行的大夫致谢。周钧儒忽觉一位老师颇为眼熟,思索了片刻,忽然脑中一闪念:“小祁庄祁大哥?”
那人一愣,果然是祁书瀚,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周钧儒,好一阵子才终于想起:“伊河镇周小少爷?”周钧儒立即点头,一隔五六年,他身量长大许多,早已变了模样,祁书瀚竟还能认出他,心中更觉惊喜。
略攀谈了几句,周钧儒才知祁书瀚已经大学毕业,回到本县公立小学教书,算得上人人尊敬的先生了。他幼年时心目中的英雄,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稳重教书先生,偃师自古重师道,对于学里的先生几乎是敬若贤明的,尤其在乡下地方,学校老师是比父亲还威严的存在,送孩子进学念书,必然要对先生说上一句“孩子交给您,只管严加管教,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以示尊重之意。
因此,周钧儒也不敢贸然再喊“祁大哥”,而是恭恭敬敬称一声“祁先生”。祁书瀚忙着照料学生,不及细谈,便约了他改日再叙。小学与周记药行同在一条街上,相隔不过几十丈远,二人交往自然也就方便了许多。
此后时日,祁书瀚果然隔一段时日便约周钧儒到学校闲聊几句,他好似已经忘记了周钧儒被嘲笑“野种”的尴尬场面,亦不把他当作十四五岁的孩子,只与他平等论交,与他讲些外面的世界。周钧儒也渐渐在他面前从容自信起来,不时说出自己的见解和主张,年龄相差七八岁的两个人,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祁书瀚刚到学校不过半年,邀请他回来任教的是恩师杨勉斋先生之子,并且有意让他做下一任校长,因此压在肩头的办学责任很是沉重。然而短短一年时间,他的教学成绩便卓越突出,又招了许多学生入学就读,因此学校老师人人敬服,及至旧历年底,便正式接任了校长之职。
偃师县公立小学与杨勉斋先生渊源颇深,亦是偃师办学条件最好的小学之一,在教育界极有影响力,因此新任校长的就职典礼备受瞩目。祁书瀚就职之日,本县的官商士绅及文化名流尽数受邀到场,一则弘扬教育风气,二则也为学校日后争取捐助预先筹谋。
当天,学校的三层小楼上挂了亮眼的红色横幅,全校师生将各处教室打扫干净,在院子里列了齐整的队伍,前排摆了桌椅凳子,受邀宾客依次落座,场面虽简,却也颇显整肃庄严。
祁书瀚自回到家乡学校任教,便不再穿着大学里的西洋衣裳,依旧换回棉布长袍,一身儒雅端庄之气,站在临时搭起的小台子上发表就职演讲。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校长,只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站在那里颇沉稳,丝毫没有飞扬轻佻之态,做过自我介绍后,便从容说道:“在座诸位都是偃师县的仕商名流,自然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圣先师孔子兴办教育‘有教无类’,至今已经两千余年,但是本县的文盲率依然奇高,一个村子里能认字的不过两三人,孩子能够上学读书的也是少数。因此,我们要兴办学校,招收学生,也希望诸位和我一道,劝说乡邻们把孩子送进学校,有条件的可以一直攻读上进,念到中学、大学。若不能一直求学,读两三年书,也能识字算账操持生计……”
周钧儒坐在下面,静静地望着祁书瀚,只觉他的言辞并不似官样文章般冠冕堂皇,字字句句殷切真实,鞭辟入里,令人心生信服。
就职典礼结束之后,祁家便开始张罗着为祁书瀚定一门亲事。
他如今既是大学生,又有公职,而且是县公立小学的校长,在乡邻间自然是一等一的人物,这样的家世、相貌、人品,必然要选个匹配的女子为良聘。在他读书期间,父母便已多方物色,只等他一毕业便相看定亲。
筛来选去,祁老先生觉得首阳山康家寨康先生的女儿最合适。康家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与巩县康百万是同宗,早年间康家先祖搬到首阳山选了片有山有水的宝地,起了庄子住下来,由于处事仁厚,乐善好施,远近不能谋生的百姓到首阳山一带皆能得到周济扶持,因此许多人家前来垦荒依附,久之以康家的庄子为中心,渐渐形成了村落,也唯有这般仁德忠厚的家族,才能生息数百年之久,贤名远播。康家对子女教育亦是严格遵循传统旧礼,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子必然是贤惠持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的,如今这事事维新的世道,哪里还能寻到传统守礼的大家闺秀?
康老先生雅好书画、瓷器收藏,本是个风雅人物,因此给子女取名也不落俗套。他膝下两女三子,皆是妾室所生,但他并不重男轻女,女孩取名也和男孩一样刚气硬朗:长女康宜俭,次女康含章,二子三子五子分别取名康审之、康思之、康行之,且对五个孩子教养极为严谨,两个女儿自不必提,腹有诗书端庄雅秀,三个儿子也都读书上进,审之已经念了大学,思之和行之在中学也都颇有进益。祁老先生为儿子求娶的,便是康家的长女康宜俭,为示礼敬之意,他亲自带了祁书瀚,郑重到康家寨上门提亲。
祁老先生携子亲自登门,康老先生亦觉礼数隆重。然而康家是祖训严谨、恪守旧礼的传统旧式家庭,康老先生在前院厅堂接待祁家父子,女眷却一概在二进院里不许见外客,尤其是大小姐康宜俭,更不能出面任人相看。倒是康家的几个男孩子,跟着父亲应酬进退,谦和有礼,谨言慎行,很得祁老先生赞赏。
康老先生在校长就职典礼上已经见过祁书瀚,当时看他仪表堂堂,从容挥洒,便有欣赏之意。如今跟着他父亲上门提亲,言谈举止儒雅谦和,执礼甚恭,更觉他人品贵重,又是人人敬重的公职之身,心中自是满意,于是爽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言定半年之后成婚。祁书瀚连康家大小姐的面都没见到,便被两个长辈安排了终身大事。
他并不知道,彼时康大小姐就在康老先生的书房里,与他们不过一帘之隔,她听得父亲与祁老先生来往对答,许久也听不到祁书瀚说话,便忍不住掀开帘缝偷觑了一眼。只一眼,就觉得这个年轻人眉目清朗,举止温和,当下就相中了他,后来听得父亲同意了亲事,更是心头欢喜,如此英年才俊,又是左近几十里唯一的大学生,这样的婚事,她自然是满意的。
祁书瀚是受过新式文明教育的洋学生,向来反对旧式家庭的盲婚哑嫁,然而此番父亲包办他的婚事,他并未反对,而是规规矩矩地听了家里安排。连祁老先生也诧异于儿子竟如此敬顺父母之命,连连感叹儿子自从毕业有了差事,行事稳重了许多。
然而他的心里却是另一番踌躇之志:革命未成,何以家为?
在开封上大学这几年,他看了许多北京辗转运输过来的《新青年》杂志,也研究过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人在杂志上和报上辩论的各种“主义”,渐渐地便倾向了共产主义。那位与他相熟的俄文老师,便带着他读了《共产党宣言》等文章,益发坚定了他的信仰:唯有共产主义,才是最适合当下中国的道路。彼时正值国共合作,在“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倡导下,校内共产党人积极活动其间,祁书瀚很快就与他们接触密切起来。
然而短短两年之后,国共合作宣告破裂,白色恐怖骤然降临。民国十六年,祁书瀚将要毕业之时,南京政府的蒋介石竟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白色恐怖之下,开封的党组织立即停止了一切活动,就地遣散隐入地下。
面对如此情势,祁书瀚意识到:革命工作的开展,绝非空凭一腔热血和大谈救国主义,这份信仰,是要靠鲜血和生命去捍卫的。因此,在许多人退却的严峻时期,他毅然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当这份入党申请书辗转送到上海中央时,其不畏牺牲的革命大义精神,令中央大为震惊,这样意志坚定的青年革命者,正是党组织最可宝贵的力量。因此,祁书瀚此次受组织安排回乡任教,身上便背负了一个重要使命:回到偃师家乡任教,担任开封到洛阳的地下交通员,发展革命有生力量。
从那一刻起,祁书瀚便下定了决心,自己这条性命不属于小家小我,而是要为遍地饥饿苦难的百姓而战斗。此时,偃师并无党组织,与上线省委的联系也时断时续,祁书瀚便肩负了筹备工作,一面与上线联络,一面积极发展小组成员,并深入田间地头,在农民间渗透革命意识,引导农民觉醒,工作极为隐蔽。
他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危险重重、荆棘坎坷的路,所以家中为他定亲,他便一切听从了安排:成家立业不过是一个地下工作者的正常生活“掩护色”,至于娶哪家小姐,他并未放在心上。
婚礼当日,他的心思亦不曾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那一日的宾客中,有位潜伏了许久的同志送来紧急密信:组织内有人被捕叛变,必须马上通知所有人撤离。
作为河南省中原腹地开封到洛阳的地下交通员,他几乎掌握着党组织在这一区域内的全部人员名单和机密信息,对每一位地下工作者的上下线关系都了如指掌,也正因此,几乎所有的绝密情报和任务都交由他来执行。
成婚,是他一生一次最重要的日子,可任务来临的时候,他丝毫不曾犹豫,立即以不胜酒力为托词,迅速梳理了那个叛变者能接触的关键组织成员,并急电示警。
然而完成任务,送走宾客,带着一身酒气进入洞房,看到康宜俭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在他生命里的重量:因为这个女人,把他视作自己的天。
这也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成婚之日,嫁得良人,是每个女子最大的期待,而自己却几乎从未想过她的感受,让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危机四伏。
那是祁书瀚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
康大小姐看起来端庄温柔,清丽俊美,半低着头,眼神小心低垂着只看地面。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喜房的炕上,大红吉服将她映衬得满面通红,丈夫进来也不敢主动说话,只是呼吸声紧张沉重了许多。
他从未想过自己娶的竟是这样一位品貌出众、恪守闺训的女子,一时有些愣怔,心中更觉愧疚难安,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才开口道:“外头宾客太多,我回来迟了,让你一直等着,委屈你了。”
康大小姐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迟。”说着站起身帮他将身上沉重的大红外袍脱下来,挂在架子上,不过片刻的肢体触碰,她便羞得头也不敢抬,却依旧倒了一杯茶奉给他。
她的这番举动,让祁书瀚升起了更深的愧疚,一个出身传统礼教家庭的女子,嫁进祁家依然谨守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规训,自己在喜房中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回房,可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抱怨辛苦,而是毫无怨言地伺候丈夫。
他的心一下子被触痛了,接过茶碗放下,伸手拉住她的小臂:“宜俭,你不用这样照顾我,你我夫妻,本该平等相对,你不需要伺候丈夫。”
然而康宜俭的脸色却倏然变了:“你,看不上我?”
祁书瀚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并不能令她理解,连忙解释道:“不不,你这样温柔端庄,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我只是希望你能多想想自己,女人并不是生来就要伺候丈夫的。”
康宜俭更加迷惘:“女人不就应该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我不伺候你还能做什么?”
祁书瀚深知一时半刻改变不了她的想法,于是笑了笑,说:“以后你就会知道,不伺候丈夫也有很多事可以做。”说着,帮她去了头上的簪子首饰,脱下喜服,柔声安慰:“你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你我还有很多话,以后可以慢慢说,来日方长。”
自那日之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开封到洛阳的地下交通员,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是未来他们孩子的父亲,他的身前是山河破碎家国飘零,他的身后,却是要尽力守护的一室安然。
偃师,伊河镇。
乡间岁月平淡。十六岁的周钧儒已经长出胡楂儿,说话也开始变得粗沉,俨然有了青年人的模样,冲撞了数年的心思沉稳了许多,他已经学会了不再刻意执拗,与周太太的相处也多了几分安然。
这一日,他正在柜上料理生意,忽然有人冲进来:“周少爷!周少爷在吗?”一见了周钧儒,便急急说道:“快去张集营,张夫子不好了,要见你一面!”周钧儒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连声问:“张夫子现在怎么样?请大夫看过了吗?”来人回道:“像是不行了,你快些去,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听了这话,周钧儒早已急得汗出如浆,立时让人套了马车,带上自家药行的大夫,取了些救命的珍贵药材,直奔张集营而去。
赶到张夫子家时,夫子已近弥留。周钧儒一把拉住夫子的手,道:“夫子!学生来了!”张夫子见了他,眼神里有了几分神采:“卓先……我等你许久了……”周钧儒强忍着悲伤笑道:“夫子,我这不是来了,还带了大夫和药材,您身体一向硬朗,一定没事的。”
张夫子摇了摇头:“人老了,要走的时候,自己知道,我也就一时半刻的事了,所以才打发人去叫你。”
周钧儒:“夫子,先让大夫把把脉,先别往坏处想……”
张夫子:“也罢,你带了大夫来,总得让你尽一份心。”说着,大夫进来,只一看脸色,就知道人已是不好了,又把了脉,更是暗中对周钧儒摇了摇手指。
周钧儒脸上希冀的神色弱了下来。
张夫子:“孩子,不要伤感,人总有一死,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圣人都不讳言生死,何况你我寻常百姓。”
周钧儒终于忍不住眼圈红了:“夫子,您教了我这些年,这点学识都是您给的,除了父亲,就是您和师母最疼我,如今您病得厉害,为什么不叫我来侍奉……”
张夫子摇了摇头,挣扎着一边喘气一边郑重道:“卓先,你已经十六岁了,也算成人了,侍奉夫子固然是你的心意,但你要有自己的志向和人生。我听说,你这两年沉迷戏文,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不该荒废正业,误了前程。入了那戏子欢场之地,便是走了下流,读书学礼,最怕立身不正,染一身脏浊之气……”
周钧儒只觉当头棒喝,脸面红到耳后,知道自己流连戏班纨绔败家的名声已传到夫子耳朵里,羞愧得头也不敢抬,只能点头称是。
张夫子知他心有愧意,便继续道:“偃师不是你久居之地,周家也未必能富贵百年,就算你一个外来子继承了家业,焉能根基稳固?倒不如趁着将要成年,到外面去走一走,见见世面。你生在这个乱世道,将来如何变谁能知道,只有你自己看清了天下事,学会了灵活变通,才能在乱世里蹚出一条路来……”
周钧儒听得这一番话,顿觉醍醐灌顶头脑清明:“夫子,您说的,学生都记下了!”
张夫子微微颔首,继续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记住,只要你心志坚如铁,这世上就没有能难住你的,把读过的书用上十之一二,就能在乱世里保命,不可做个迂腐的书虫,更不要失了读书人的立身之本……”说着,张夫子剧烈咳嗽,竟呕出一大口血,眼见呼吸滞塞,竟有些顺不过气来。
周钧儒连忙把救命的丸药用水化开,给夫子喂下去,过了半刻,张夫子才又恢复清明:“卓先,不必强违天命,我该走了,薄皮棺材我早就备好了,你把我和你师母合葬,不要大办,就安安静静地送我走……家里这些书,我已经分别整理装箱了,你都带走,这是我藏了一辈子,最看重的东西……”说着,夫子的脸色开始渐渐发灰,出气越来越少,只剩一双眼睛努力睁着看向周钧儒,片刻之后,神色一松,溘然归去。
周钧儒静静地看着张夫子,却一滴泪都流不下来。这位满腹经纶的前清秀才,经历了屡试不第、取消科举、前程彻底无望后,转而教授学生,却又赶上了民国新时代的小学兴起,他这一生都在追着时代跑,却终究是被时代抛在了后头。
可在临终之际,他依然能对周钧儒说出这样格局高远的话,周钧儒的一生中,永远谨记着这一句话:
只要你心志坚如铁,这世上就没有能难住你的。
不可做个迂腐的书虫,更不要失了读书人的立身之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