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干戈四起
葬了张夫子,守了三日墓,周钧儒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迎面却是周太太焦急地追上来:“钧儒,你这一声不吭,三四天不回家,又到哪里去了?”周太太虽看不上他,却又总是盯他极紧,若有个三两日不回家便会慌张起来,恨不得派人四处寻找,总怕这唯一继承香火的儿子有什么差错。
周钧儒叹了口气,告知了张夫子的丧讯。周太太一愣,便要吩咐人去协助办理丧事,毕竟,周家尊师重道的名声不能丢。周钧儒摇摇头:“不必了,我已经送了夫子,他不爱热闹,一切就简办了。”
周太太叹息道:“你们师生一场,你去送送他是应该的,一个老人家,又没了老伴照应,确实过得可怜。”
周钧儒回到书房后,伙计们把一箱箱书搬了进来,尽是张夫子一生的珍本遗存。张夫子虽度日清贫,中年丧子晚年丧妻,一生寂寞,却总有士人君子的正身气度,唯一所好便是藏书,收集善本更是行家高手,数十年来藏书不下千卷,说是汗牛充栋,亦不为过。
如今,这些珍贵的遗存,尽数留在了周钧儒手中。
每个箱子上都贴了门类,经部、史部、子部、集部,总计有三十几箱,他一箱箱地打开,最上面都有一本薄薄的册页,用蝇头小楷誊录着箱内的藏书目录,想来,夫子是自觉身体衰微,大限将近,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整理的。
周钧儒抚着箱子,泪流满面。
夫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周家的外来子。买来的儿子,在偃师这样的地方并非好名声,身边从未断过闲言碎语,有很多人嫉妒他,也有很多人巴结他,唯有夫子一直在教导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身世、财产,都是身外之物,别人的指指点点也不必当真,唯有自己读书上进,有立身之道,才能超脱庸人俗事,成为真正的从容君子。
夫子入葬的那一刻,让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一个至亲之人的离世,带给自己的锥心之痛。那不是生父去世时被贫穷压垮了的麻木无奈,也不是“奶奶”去世时不得不故作痛哭的狡黠之道,而是一个自己成长路上最重要的人,一个灵魂里最重要的引路者,就这样倒下了。此后的路,此后的人生,若遇到困惑不解,还能再向何人述说?
十六岁的周钧儒,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没有人替他挡在前面,他一下子看清了远方的路,外来子也好,大少爷也罢,这一切都不是他既定的人生,摆脱了这些身份之后,他只是个“一无所系”的人,唯一拥有的,不过这腹中经纶和几十箱书罢了。
然而身在周家,他自当担起“周大少爷”的责任,学会为家事和生意奔波。这些年,周掌柜待他始终如亲子,周太太虽行事刻薄,却也不曾虐待他,他甚至已经决定听从夫子的告诫,从此以后不再流连戏班,收敛心思好好打理药行生意,以求将来能真正把周家的担子挑起来。
周掌柜本就让他跟着铁顺儿看顾洛阳和偃师的药行生意,此后他更是加倍用心,每隔旬日便往返洛阳偃师一趟,跟着掌柜打理各项事务,下乡收购药材,核查仓库存储,向各地分号运输货物……铁顺儿原本担心大少爷沉迷票戏养成纨绔品性,如今见他忽然转了性似的勤恳努力,亦是欣喜不已,暗自庆幸少爷总算成人懂事了,因此更加尽心尽力,事事都带他参与,一一拆解管家管生意的道理。短短半年有余,周钧儒竟是进益颇多,寻常能独立决断许多事项了。
这年余间,他与祁书瀚的交往也密切起来,学里很多孩子家境艰难,往往连学费和衣食都备不齐,周钧儒思及自己年幼时眼巴巴望着别家孩子上学的情形,倍觉不忍,时常捐助一二,学里所需的药材和看诊,也都尽力相助。时日久了,偃师县公立小学的师生们很是感激周记药行这位少爷,祁书瀚与他更是交情日深,引为同道。
自张夫子去世之后,周钧儒有一阵子颇觉人生迷惘。夫子与他讲修心立身、家国天下的大道,让他知道了这天下并非眼前的方寸之地,更有邦畿千里,世界万国。然而夫子骤然离去,他再也无处听到这些修齐治平的道理。如今与祁书瀚的交往,打开了他眼前的另一扇大门。与张夫子所讲的天下大道不同,祁书瀚对当今时局的了解更深,讲些南北政府势力之争,军阀大帅盘根错节,外国列强对华分歧等。周钧儒从未听闻过这些新鲜时政,只觉自己竟是坐井观天,对天下事茫然无觉,因此对祁书瀚更加敬佩,他的博闻广识,开阔见解,如同一束光照进了自己平静如死水的生活,让周钧儒再次感受到天地四维辽远无极,人生渺小沧海一粟,唯有立志自强,才能如祁先生一般,走出这狭小之地,开阔格局,了知天下。
祁书瀚自接任了小学校长之后,日常事务越发忙碌起来,即便如此,为开启民智,让更多的百姓脱盲识字,学校在教学之余,又开办了夜校识字班。第一期收了五十多名学员,基本都是铁路上的工人、附近村子的农民。虽然大部分是年轻人,但也有一些四五十岁的人低着头坐在教室里,甚至还有几位妇女也来报了名,羞赧地坐在角落里,拿着学校发的薄薄的识字本,头也不敢抬。
开课第一天,没人注意到,坐在最后面角落里的一位衣着素朴的少妇始终低垂着头,紧紧盯着眼前的识字本,害羞的面庞比晚霞还要红上几分,只是偶尔偷瞄一眼讲台上的祁书瀚,随后便把头垂得更低。
第一堂课,祁书瀚亲自主讲,先向所有人宣明读书识字的好处:“各位同学,我叫祁书瀚,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今天看到大家愿意走进教室读书认字,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只要能认字,会写字,就不是睁眼瞎了,能看懂官方的文书,也能自己写信记账,家里有急事写信发电报,就不用求人了。”人群里掀起一阵低语声,毕竟很多村子基本全数文盲,记账回信甚至往往要去隔壁村求人,因此很多人对祁书瀚的话深有感触。
祁书瀚又说道:“今天最高兴的是,有几位大姐也来到了课堂上,这在此前是没有过的。从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依我说,女子有才才是德,以前女子不能读书识字,每天围着孩子和灶台转,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女子占天下一半的人口,每天下地劳作,操持家务,劳苦程度一点不少于男人,这么多的女人不识字,我们的社会怎么进步?现在政府倡导男女平等,女人读书认字了,才能不受男人的欺负,才能知道家里的财产、田地自己也有一半,男人打老婆是不能允许的事!”
听完这番话,那几位妇女早已激动得满面兴奋。那位始终低垂着头的少妇也忍不住略抬起了眼睛,诧异地盯着祁书瀚,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而课堂上有些男人悄悄不忿起来——
“男女平等?这不是乱了阴阳了,什么时候见过天在下地在上?”
“女人还想分家产?她们不就是娶回来传宗接代伺候丈夫公婆的吗?三从四德的规矩不守了?”
“男人回家还不能打老婆了?哪家的婆娘没挨过揍?她们要都这样想,那不得翻了天?”
祁书瀚看着他们议论纷纷,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于是敲了敲讲桌:“大家肃静!课堂上不要喧哗,我知道在座的男人们一时不理解,大家日后读书明理,就会渐渐明白这个道理,今天先讲第一课,学写自己的名字,每一个人,都要从认识自己开始。哪位同学愿意上来,学学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很多人立即举起手来,祁书瀚点了几位同学,将他们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又一笔一画地教他们练习。
等到放学时,每个人的识字本上都被祁书瀚亲手写了名字,人人如获至宝: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真切地看清了自己的姓名,这几个汉字,代表着他们是一个个独立的人。
识字班所有学生离开后,祁书瀚走到教室最后面,含笑看着坐在角落里的那位少妇,说:“宜俭,放学了,我们该回家了。”原来,这始终不敢抬头的少妇,竟是被祁书瀚带到夜校里来的妻子——康宜俭。
祁书瀚提出带她走出家门,随他到夜校上课时,康宜俭心里是有些慌乱的。
她从未进过校门,虽然对丈夫担任校长和教书的地方充满好奇,然而在人群中抛头露面,又让她有些望而却步。她习惯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纵然在娘家时也很少接触外界,嫁给祁书瀚之后,更是以操持家务、侍奉公婆为任。可祁书瀚却始终鼓励她“抛头露面”,告诉她不能把自己困在家中,女人也并非生来就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要勇于出门看到外面的世界,如今新时代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当她终于在丈夫的鼓励下,换了素朴的衣裳,随他离开小祁庄,穿过学校大门,走进那幢三层小楼,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进教室,坐在最后排一个角落时,她的心是怦怦乱跳的,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
然而当祁书瀚开始上课时,她立刻便被丈夫的风采吸引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他在讲台上从容有度,言辞易懂,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讲的内容也让学生们耳目一新,甚至自己在家里都没听他讲过这些道理。放学的时候,她明显感受到每个人都真诚地敬重自己的丈夫,那种由心底升起的自豪和喜悦,让她几乎忘记了羞怯,跟着祁书瀚走出教室时,她甚至骄傲地抬起了头,恨不得让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知道,这是她的丈夫。
婚后这年余时间,康宜俭越来越觉丈夫与寻常男人不同,不只因他的文化学识、温厚品性,更在于他发自内心地敬重体谅自己,他会随手帮自己涮洗衣裳,亲自下厨烧火做菜,会拉着自己对饮赏月,读书长谈,更会带她驾着马车郊游,到河边林下感受春夏秋冬。她渐渐融入了丈夫的世界,跟着他到了一个与现实世界迥然不同的地方。
最令她感动的是,祁书瀚提议她若是想念父母和兄弟姐妹,随时可以回娘家看望。依着旧礼,出嫁的女子便是外人,从此只能以夫家为家,无大事不能轻易回娘家。丈夫这般体谅自己,是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因此每次回康家寨,她面上总是带着幸福的笑意,人人都知康家大小姐嫁了顶好的如意郎君。当她向父母和兄弟姐妹讲起祁书瀚时,家里人也都颇觉欣慰,虽然祁书瀚的做法太过新派,但他确实把康大小姐真真切切放在心上,这便足矣。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并不长久,河南再次陷入了兵灾战乱之中,南方国民政府的蒋介石和阎大帅冯大帅吴大帅打了起来,百万大军打了一个多月,报上把这次打仗叫“中原大战”。
开战俩月之后,洛阳周边的乡野之间开始看到有军队路过,铁路早已不通,铺天盖地的陆军扛着枪行进,所过之处,将熟的夏麦被悉数踏毁,或者被后勤补给军强行收割,更有甚者进村入户抢走余粮耕牛。
春荒本就难以度日,再加之夏麦被毁被抢,百姓何以为生?因此,乱军所过之处,哭号之声不绝于途,这一场战乱,不知多少人绝望而死,家破人亡。
再过些时日,枪炮之声隆隆响起,洛阳周边已全面开战,不知是哪方军队在打仗,只知夜半也时常听到远处的炮声,一旦听得轰隆隆声逼近,人们便纷纷扶老携幼,牵着牲口拉着粮食逃出家门,到荒野之中躲避,往往几日不敢归家。
河南每有战乱,都在郑州洛阳一带决战,偃师地处两市之间,又有铁路经过,因此必然受到战火波及。连年战乱军匪横行,很多村子不堪侵扰寨墙高筑,小祁庄亦是如此,不仅村子四周筑起了防匪防盗的寨墙,墙外也有十几米宽的护寨河,仅有一座桥可供出入,几乎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堡垒。这样的寨子应对匪乱或者流兵尚有几分防守之力,一旦遭遇炮火连天的大战,便难以支撑了。
走进寨子,第一户便是祁家的院子,青砖灰瓦,雕花门楼,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院则是粮仓、牲口棚和长工居住的两间土坯房,整体并不怎么开阔,只是门楼比寻常人家高出许多,两扇大门对开,可驾马车进入。祁家祖上几代官身,祁老先生也在前清做过十几年官吏,高耸的门楼彰显着祁家的“门第”,院前是一口全村取水的井,水井旁边是一个小小菜园,若无兵荒战乱,这原本是一处世外桃源之地,素简,安逸,田园如画。
如今,这个与世隔绝的平静之地,也被中原大战打乱了。
小祁庄的百姓已有不少开始外逃,祁母也有了几分慌乱,每日忙碌着准备逃难的粮食衣物:蒸几大锅的馒头窝头,切了厚片在太阳下晒得干透,装进拉绳布袋子,将各色腌好的咸菜切丝,也都晒干了装袋,又炒了几斗黄豆黑豆装在油布袋里防潮,家中院子的几个角落里挖了洞,各自藏进一些粮食埋好,又备了每人两套换洗衣裳,足可支撑全家在外躲避半月二十天之久,一旦战火逼近,便立即舍家逃难。
看着祁母如此慌张忙乱,祁老先生却稳如泰山一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该着死,躲再远都一样送了命,若是不该死,炮弹见了你都绕路,跑什么?”祁母听了这话,忍不住讥讽地哼了一声:“你活了一把年岁,算是够本儿了,孩子们还年轻呢!”老太太一向性格强悍,奚落了几句,祁老先生便不再多言,拿起《易经》自去看了。
康宜俭看二老如此,忍俊不禁,又不敢笑,于是劝说道:“娘,不用慌张,如果真的乱起来了,我们可以回康家寨,山上总归要安生许多。”祁母叹了口气:“孩子,还是你懂事,祁家的男人,就没一个上心家务事的,你看看最近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书瀚还是一出去就好几天不回家。”
这话说完,婆媳二人忽然意识到,祁书瀚又已经四五天没回来了。康宜俭心中有几分失落,却又不敢显在脸上,只得笑道:“他当校长这一年多忙得厉害,经常就住在学校了,如果每天回来,路上就要走大半个时辰,太辛苦了。”
然而这一等又是七八天,始终没等到祁书瀚回家,炮火的声音越来越近,想到学校里去找他,又怕遭遇两军交战被流弹所伤,一家人渐渐紧张起来,连一向言辞极少的二弟泽约也忍不住问道:“大哥怎么还不回来?我去学校看看。”
康宜俭也整日悬着心,每有炮火声响起更是心惊胆战,听得泽约如此说,强压着焦急劝道:“去不得,县城里有驻兵,不定什么时候就开战,现在只是你大哥不回来,你要再遇上什么,不得把人急死?”
祁老先生也放下《易经》:“泽约,你就别跟着胡闹了,家里有一个不让人安生的就够了,你能踏踏实实守在家里,就是福气。”
泽约低了头,不再说话。虽是一母同胞,但泽约完全不像哥哥书瀚,他性情沉默平和,不善言辞,也不爱结交朋友,甚至读书一途也是平平,还是在哥哥的勉励下才上了中学,成绩不过中等。然而祁老先生并不以小儿子平庸为憾,祁书瀚固然是天之骄子,为祁家门楣争光,但泽约却是个老成守家之才,将来正好接手家里的几十亩良田,在学里读上几年,能写写文书算清账目便够了,他原本资质寻常,出人头地显然无望,在家耕种务农,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最好的归宿。
康宜俭不让他出门去寻祁书瀚,也是怕他遇到危险疏于应对,反而让人担心。然而话虽如此,康宜俭心中也早已忐忑不安,白天尚且能强装镇定,晚上回到自己的卧房,却是彻夜难眠,总是忍不住去揣测书瀚遇到了什么危险,偶尔浅睡,也总是一夕数惊,被接连不断的噩梦吓醒。
伊河镇。周家也已经乱了阵脚。
周家是偃师首屈一指的大户,如今战乱逼近,周太太便失了主心骨,丈夫不在家,儿子未成年,偌大的家业很容易被乱军盯上,一旦有军队在伊河镇路过,周家必然是最大的劫掠对象,战火越来越近,这一家人的性命和财产如何保全?她本就守财,如今不时听说某镇某家的财产被“劳军”,更是吓得寝食难安,因此一边收拾金银细软藏入地库,一边张罗着要做逃难准备。周钧儒也忙着将一些应急之物放到乡下庄子里去,万一真打过来,总有个藏身之地,至于房子和笨重的家具,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周钧儒心知父亲不在,自己不得不与母亲相依为命,于是每日打地铺睡在周太太炕边,彻夜枕着一个梆子,每当有枪炮声从远处传来,哪怕声音极轻微,他都能一跃而起,拉着周太太躲进地窖。
这一日半夜时分,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几乎就在耳边,周钧儒枕着梆子躺在地下,这一声巨响几乎把他震晕过去,显见战争已经到了不足十里之处。周太太也被震得一阵哆嗦,勉强爬起身来,周钧儒立即拉着她跑了出去。
周太太本就吓得走不稳路,眼看周钧儒竟是拉着她跑向大门,更加慌张:“我们不去地窖吗?你这是带我哪里去?”话音刚落,就听又一声炮响,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分明就在不远处了。
周钧儒等着炮响过后才说:“去乡下庄子上,已经打到这里了,镇上肯定要遭炮火,藏在家里就是等死!”
周太太焦急道:“家里的东西怎么办?”
周钧儒:“还管什么东西,能活着逃一条命就不错了!”一边说,一边拽着她向街上跑去。
周太太原是小脚,此刻慌了心神,越发一步都跑不动,偏偏此时不能坐马车,毕竟枪炮声惊了牲口更危险。周钧儒叹了口气,奔向房内拿了一床被子,铺在架子车上:“娘,您上车,我拉着您跑!”
周太太慌张着坐上车,周钧儒拉起架子车就冲到了街上。年轻人一股血勇,脚下又快,不一会儿就跑出了伊河镇,向镇外的庄子奔去。
一路之上,枪炮不断,照得天空一时亮如白昼,一时又陷入漆黑,周钧儒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完全顾不得道路崎岖坑坑洼洼。周太太在车上颠得一刻也坐不稳,紧张得双手抓着扶手:“孩子,你慢些跑,这么一直跑下去会受不住的。”
周钧儒大口喘着气:“再受不住,也比吃枪子儿好,能跑多远是多远吧,跑到庄上藏起来,等彻底打完仗了再回家。”
终于跑出了七八里路,眼见着炮火稍微远了些,面前却是一条河,河宽足有十几丈,而河上的桥,早被唯恐乱军过河的百姓拆毁了。周钧儒站在河边左右为难,若要绕路,很难说其他桥没被拆,若不绕路,带着周太太和架子车如何过河?
母子二人站在河边,周太太几乎哭出来:河道很宽,又没有浮桥,母子二人如何过去?周钧儒眼见她急得眼泪欲落,只得安抚道:“你先别急,让我想想办法……”然而他只思索了片刻,便把架子车卸下来,又将两个木轮也拆了,将被面扯成了布条,把轮子绑在架子车下面,很快就成了一个可坐人的简单木筏。
他把架子车拖下水,又拧了结结实实的一根布条绑在腰上,试了试浮力和平衡,才招呼周太太上去试试。周太太忧虑道:“你怎么办?”周钧儒:“这河我能游过去,再带上您应该也可以,到了这一步,没别的办法了。”
周太太焦急无奈,只能听他安排,坐上了木筏。周钧儒拉着木筏一步步向河里走去,待到水深处,他开始凫水,腰里的绳子牵着木筏一点点向对岸移动。
时节已经入夏,河水并不凉,但夜半漆黑一片,只能看到影影绰绰一点对岸的影子,水流又湍急,周钧儒游得就极为艰难。周太太坐在木筏上,眼见他如此费力,更加六神无主,只是一声声叫着让他当心。
游到河心时,周钧儒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扶着木筏,打算休息片刻,偏偏此时一个旋涡过来,连人带筏子瞬间被冲出去几丈远。周太太一阵惊呼,险些落水。周钧儒死死拽住车轮,拼尽全力才算稳住木筏。这一番惊险,让周钧儒放弃了在河心休息的打算,奋力向对岸游去。
好在有惊无险地到了对岸,周钧儒一下子就瘫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整个人脱力了一般,手脚都哆嗦着抬不起来。周太太同样哆嗦着坐在他身边,也早已没了力气。
周钧儒不知自己为何会拼了性命地带着周太太出逃,虽有母子之名,但他与周太太的关系并不融洽,周太太对他亦是百般挑剔,但真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他唯一的念头竟是一定要带着她活下去,也许在心里,他早已把周家当做了唯一的依靠。当他们母子二人渡过河,劫后余生般地在岸边休息时,彼此忽然感觉到,他们是性命相依的一家人,是大难临头时难以割舍的牵挂。
周太太伸手摸向了周钧儒的脸:“孩子,这兵荒马乱的,你爹又不在家,我们母子二人的命,全靠你了……”然而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听到河对岸又一声剧烈的炮响,漫天的火光下映出成片房屋的影子。
那一刻,二人心中只剩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念头:家,没了。
周掌柜虽然远在川地,却是消息灵通,中原大战一起,他便早已知情,洛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偃师距洛阳不足百里,怕是难以保全,因此越发提心吊胆,整日关注报纸上的军情,打听战场局势。
得知洛阳开战之后,急急要给家中发电报时,却发现线路已经中断了,他不知道家中是否遭遇了战火,更无从知道周太太和周钧儒的安危。
他这一生都在社会变乱中度过,从洋鬼子打进大清朝,到皇帝逊位变成民国,再到南北方各有一位大总统,再后来就是这个国家彻底没了坐天下的人,大帅们相互打得天昏地暗。但就在这个乱得史书都写不清的时代,他从一个挑担贩卖药材的小生意人,一步步做到了周记药行的大老板,铺面生意遍及各地。扪心自问,周掌柜觉得自己算得上乱世里的英雄汉,不管天下如何大乱,他都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本。
然而这一次,他真的慌了。
若是自己在家,不过是藏匿资财带家人避难就是,仗总有打完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然而现在家中只有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和一个刚刚十六岁的儿子,百万大军拉锯中原,炮火不长眼,这两个人,能不能逃出一条命来?
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回乡,哪怕需要穿越战区,哪怕遭遇生命危险,他也要赶回家去,他的家在偃师,根在偃师,无论生死,他都要回到那个地方。
然而重庆到偃师几千里之遥,若要转火车,再遇上兵乱,怕是路上便要耽误半月二十天,周掌柜如何经得起这般焦心煎熬?想快些回到家乡,便只有一个办法:飞机。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1929年中国便与美国和德国分别组建了航空公司,不仅南京与上海之间往来飞行频繁,还有了北平飞广州、南京飞兰州等长途航线,阎锡山、张学良、李宗仁等也在各自势力范围内发展航空业,又开通了许多短途航线,用于载货载人。
但飞机并不是普通人可以乘坐的,一则高昂的票价令一般人难以企及,按照航空公司的定价,北京飞天津的机票要一百八十块大洋,天津飞青岛要四百六十块大洋,如果直接买北京到上海的机票则要两千大洋,堪称天价;二则航空公司的飞机数量极少,每家只有几架飞机,能坐上飞机的人虽然非富即贵,但即便是财力充足,也往往求票无门。所以,飞机几乎都是军阀大帅和上层名流才能乘坐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有此机会。
周掌柜选择坐飞机回河南,无疑是一个极为大胆而冒险的想法,不仅票价昂贵,而且极为危险,若在以往,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一只巨大的铁鸟在天上飞,还要把人装在铁鸟肚里,万一掉下来,岂能活命?
然而此刻周掌柜已顾不得许多,他恰好认识一位常常往来于重庆和北平的大藏家,于是以藏家私人朋友的身份,花一千二百大洋的价钱,得到了登上飞机的票证。飞机中途要加几次油才能抵达北平,其中一站便是在郑州张马机场,他可趁机离开,另想办法再回偃师。
这架飞机是美国的道格拉斯客机,有三四十个座位,周掌柜走进机舱时,乘客已将将坐满,皆是衣冠楚楚的政商人士。飞机起飞时,脚下猛地腾空,剧烈晃动着,耳边传来隆隆的轰鸣声,第一次坐飞机的周掌柜不免有些紧张,他仰靠着座椅靠背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胸口的不适,片刻之后,飞机进入了平稳上升阶段,令人紧张的不适感才终于散去。
周掌柜看着云层下方的山川土地在缓缓远去,飞抵河南上空时,他心里早已突突地跳成一团,自上空俯瞰,地面上到处都有炮火烧焦了庄稼的痕迹,还有些地方冒着黑色的浓烟,不知这满目疮痍的地面上,有多少人死于战火,又有多少家园被毁,人们举家逃亡。
所幸,这一路还算顺利,飞机落地郑州后,由于大藏家的面子,驻守军队竟派了一辆车专程把他送往火车站。
这对于周掌柜来说几乎是意外惊喜,不承想短短一日就到了郑州,若是火车顺利,明日便可到偃师县了。然而这一段路途却是最凶险:铁路早已被大帅们控制,用来运输兵力和粮草,哪里还有客车通行?
从郑州到偃师,无论搭火车,包洋轿车,或者是马车、徒步,都有可能遭遇乱军,稍有不慎就是生死之险,区区不足二百里路,竟比重庆到郑州都难。周掌柜在火车站附近盘桓了一日,才终于买通一个火车上的锅炉工,混在烧锅炉的工人中上了车。
路过偃师时,车并没有停,锅炉工告诉周掌柜,前方有一段铁路被水淹了,火车路过时会减速,若是身手敏捷,可以跳车下去。周掌柜咬了咬牙,看准了火车行进渐渐缓慢,狠心咬牙在涉水路段纵身跳了下去,跌落在一片水坑里,浑身乌黑泥泞,几乎如野人一般,好在身上并未受伤,只是擦破些皮肉,已属万幸。
跳下火车时正值凌晨,周掌柜沿着铁路踉踉跄跄向偃师方向走去,远处不时有炮火的亮光,遥遥地能听到爆炸声,不知何处正在交火。
他一面走,一面警觉地观察着周边的环境,稍有动静,便立即躲进树林或草丛里,就这样一路躲躲闪闪,终于在天亮时分远远看到了偃师县城。他藏在一片茅草丛中啃了口干硬的馍,喝了几口池塘水,沉沉睡了两个时辰,才又继续出发。白天的路比夜间更危险,一旦遇到交战双方的小股部队,形迹可疑的人很可能被当作奸细枪毙,他只能避开大路,在小路或者荒地里穿行,直到太阳斜斜西沉,才终于赶到伊河镇。
只一眼,周掌柜就觉双目眩晕站立不稳:眼前的伊河镇,显然已遭了炮火蹂躏,地面的弹坑,坍塌的屋角,触目惊心地昭示着战争的伤痕。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显然,大家已经弃家逃难去了,只有他一人孤零零地走在昔日的街道上。映着血色的夕阳,伊河镇静得仿佛一座死城,虽是酷热的夏季,周掌柜却越来越觉寒气砭骨,甚至吹过的风都是阴恻恻的。
他的心越跳越快,脚下也不由得越来越急,最后竟一路跑着到了自家门前。
门开着。
高耸的门楼塌了半边,墙也毁了长长的一段。
院里围墙坍塌的地方,是巨大的深三四尺的炮弹坑。
丝毫没有人的气息,直到走进最后一重院子,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周掌柜倚着墙瘫坐在地上,全身虚脱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没有人,却也没有尸体和血迹:他们,应该已经逃了吧?
他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摇摇晃晃起身,在院子四处喊着寻找,依然听不到任何回应。家里显然是遭过劫掠的样子,除了坍塌了一些围墙和屋角,地面有些震落的屋瓦之外,一应值钱的陈设都被抢光了,地下满是瓷器玻璃碎片,衣裳被褥也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些沉重的家具什物尚在。
他起身离开后院,慢慢走到街上,忽听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窃窃的私语,打开手电筒,却见几个人猛地捂住头窜进了阴暗处。
他咳嗽了一声:“是我,周培祥。”那几个人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确认了是周掌柜,才围上前来,相对叹息垂泪不已。每日战火不断,乡邻们都是白天躲在野地里,夜晚才敢回家,既不知道大炮什么时候轰过来,更不知道隔三岔五飞过头顶的飞机会不会丢炸弹,大家只要听到飞机和枪炮声,无论做着什么,都会立即逃出家门,唯恐死于轰炸之下。
周掌柜询问起家里的情况,众人皆说这阵子并未见到过少爷和周太太。周掌柜心下略安,想来母子二人已经逃出了伊河镇,于是继续问道:“你们,家里还有吃的吗?”
众人纷纷摇头,几个女人已经落下泪来,说:“能留得一条命就是万幸了,哪里还敢想着吃什么,今年的麦全毁了……”周掌柜知道此时一斤粮就能活一条命,因此向众人道:“我家窖里还有些麦,今天夜里招呼大家分一分,先渡过这几天难关,再想以后吧。”
当夜,约莫一百人悄悄聚在周家门前,周掌柜调度,几个青壮年出力,均算下来,每人分得一斗麦,周家的粮窖也几乎一空了。人人感念周掌柜的义举,言定第二日四处打听周太太和少爷的下落,务必将这母子二人平安找回。
然而众人无不诧异:战火之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小脚母亲,能逃到哪里去?
焦虑难眠的一夜之后,天麻麻亮周掌柜就急着去柜上看他们是否藏在铺面里,然而连看了几个铺子,都是大门紧锁,哪里有一个人影。好在当天始终无枪炮声响起,乡邻们陆续回来许多,街上渐渐有了人声,但沿街所见之人,莫不是愁容满面,随处有坐在倒塌的屋下痛哭哀号者,更添了许多愁惨景象。
正自一筹莫展时,忽见远远地一个人骑着脚踏车向伊河镇而来。
这个时代,脚踏车是难得一见的时髦物件,听说前些年宫里的小皇帝得了一辆,连銮驾都不坐了,定要骑车,在这远离京师的偏远乡下,大部分人更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新奇的东西。
是谁如此招摇?
不等周掌柜回过神来,却听那人惊喜地喊道:“爹!”一边连声喊,一边脚下蹬得飞快,片刻工夫就到了眼前,正是周钧儒。
周掌柜大喜过望,一把揽住儿子:“钧儒!你这是从哪里来?你娘呢?”
周钧儒:“我把娘送去了乡下庄子,这两天都没听到枪炮声,就回来看看家里怎样了。您怎么也回来了?”
周掌柜竟忍不住喜极而泣:“你们母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这些时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周钧儒仔细打量着父亲,只见他浑身泥污,满面焦色,头发都灰白了一层,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前些日子太乱,电报也发不出去,让爹担心了……我和娘都好,一点儿没受伤,您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路上一定吃了很多苦……”
周掌柜摇摇头:“我不苦,不苦,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这心思一下就稳住了,家还在,人还在,比什么都重要……”
父子二人回到家中,家里毫无生气,院墙房舍倒塌了不少,东西也被抢劫了许多,已然不能居住了。周掌柜叹了口气:“年年战,年年乱,今年这场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了。”
周钧儒:“夫子说,中原是天下必争之地,天下有乱,河南必乱,生在这个地方的百姓,一到乱世就苦不堪言。”
周掌柜:“家里只能如此了,打仗怕是几个月都不会结束,我们到乡下避一避吧。”
周钧儒叹了口气:“如今乡下也不太平,庄稼、粮食、牲口、车辆,几乎全都被乱军抢走了,村里的青壮男子都被抓了丁,剩下的死的死逃的逃,哪里还有活人待的地方?”
周掌柜在满地狼藉中,翻到一件长袍,又在井中提了一桶水,草草洗了一番。周钧儒骑着脚踏车载着父亲前往庄子。
路途中,周掌柜忽然意识到,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儿子何处来的脚踏车?周钧儒一笑:“一个朋友送的。”
周掌柜一惊:“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朋友了?平白无故就送你脚踏车?”
周钧儒只是笑,并不多言。
那一日,天几乎黑透了,却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推着脚踏车孤身进了庄子,整个人都靠在车上,看起来全无力气,像是负了很重的伤,身上染了大片的血。
有兵丁进院,周钧儒自然有些恐惧,抄起一根木棍就对准了他。谁知那人竟毫不畏惧,开口说道:“小兄弟,不要害怕,我不是歹人,是落难到这里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周钧儒并不肯放下木棍,警觉地后退了几步:“帮什么忙?”
军官脸色惨白地笑了笑:“我这个样子,走不出多远就会死在路上,如果你能把我送到河边,那边会有人接应我。”
周钧儒:“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军官:“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骗的。”
周钧儒:“那好,我只把你送到河边,其余的一概不管。”
军官:“多谢小兄弟,把我送过去之后,这辆脚踏车就送你做个纪念。”
周钧儒拉了架子车,趁着夜色将那军官送至河边,谁知并无任何人接应,那军官只是看着他笑了,那一笑竟仿佛暗夜里的一抹阳光,让他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小兄弟,我这一去,必死无疑,却也死得有意义。记住,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见过我。”说完,竟直直地一头扎进河里,转瞬就被河水冲走了。
那一刻,周钧儒骤然被震撼到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真的可以笑着从容赴死。
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到了河边,周钧儒再次想起那个军官,他一边拉过河里的木筏子,和父亲坐上去,一边问道:“爹,张夫子跟我讲过舍生取义的大道,当今这世道,还有如此大道吗?”
周掌柜愣了一下:“越是乱世,越有人想要解救天下百姓,怎么会没有大道呢?”
周钧儒:“可是那些大帅各个都发通电说自己是吊民伐罪,却搞得越来越民不聊生,说什么解救百姓,他们不祸害百姓就算得上是仁义之师了。”
周掌柜苦笑起来:“从我记事以来,就没见过什么仁义之师,从大清朝到各国洋鬼子的兵,再到如今遍地大帅们的兵,我什么没见过?哪一个是真想着老百姓的?”
周钧儒眼里的光暗了下去:“爹说的是,要真有想解救百姓的人,怎么会乱成这样,这次中原大战,洛阳一带最惨,我们偃师县,据说已经十室九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