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炬火微光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庄子门前,只是几间简陋草房,看起来与一般穷困的农户别无二致,而且房屋半倒,屋顶杂草丛生,院子里能征用的东西早被抢掠一空,但周掌柜知道,这庄子的地下,别有洞天。
屋后一处杂乱的柴垛下,掩藏着一个地下入口,其下足有两丈方圆的一处地下室,用坚固的梁木砖石支撑着,分作两三间,并做了极好的排水道、通气孔,储存了充足的粮食和生活用具,足可供一家人躲在底下数月之需,若他始终不曾返乡,此处足以让母子二人度过这一段战乱。
拍了拍入口门,周太太立即从内里打开,一见周掌柜回来,立即扑在他身上放声痛哭,积攒了多少时日的担惊受怕,都在等着这样一场宣泄。周太太哭了许久,终于安静下来,与周掌柜互诉近来忧惧辛酸,在这大乱之世,一家人还能守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事,至于倒塌房舍,丢些浮财,都已不足为道。
周太太又将母子二人逃出来的过程讲了一遍,周掌柜吃惊道:“钧儒竟这样能干了?炮弹炸到眼前,你就不害怕?”
周钧儒:“怎么不怕?就因为怕得厉害,才带着娘跑了。”
周掌柜:“能跑出来,就是天大的能耐了。”
周钧儒:“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能跑到哪儿算哪儿,活着就是白捡一条命。”
周掌柜点点头,万万没想到,危难时刻,这个外来的孩子竟真的将家撑了起来!他不曾选择孤身逃跑,而是一心一意顾着周家,带着母亲拼死逃亡,简直比亲儿子更有担当!
他不由得越发赞叹,拍着周钧儒的肩膀:“孩子,这些年你真是历练成熟了。偃师的生意你也照料得不错,每月账本我都看过,没什么大的疏漏,这次兵灾过去,也该带你去看看各地的生意了,周家的大少爷,总得慢慢把担子挑起来。”
周钧儒心里忽地被巨大的惊喜淹没,这话显然是父亲对自己寄予厚望,这些年自己也曾纨绔票戏放浪不羁,没想到父亲依旧把他当做家业继承人。他小心翼翼问道:“爹真要带我出去学习生意?”
周掌柜:“怎么,不想去?”
周钧儒急切点头:“想,想!我一定跟着爹好好历练。”
正说着话,忽听头顶上一阵地面震颤的脚步声经过,几乎一炷香的工夫才走完,不知是哪个方面的军队,想来又有一场恶仗。
战乱一时不会停息,来不及逃走的百姓不是被抢掠便是被抓丁,各处村庄里连青壮年都见不到几个,可是地窖又非久居之处,一家人总不能耗子似的长久躲在地下,周掌柜便有些犯难起来。
周钧儒眼见父亲愁眉不展,于是提议道:“不如进嵩山躲一躲?”
周掌柜摇头诧异:“我们在山里又没有庄子,躲去哪儿?”
周钧儒:“我跟嵩山里的一位隐士交好,此前也给他送过几回柴米,我想他会给我们行个方便的。”
周掌柜再次惊住:“你竟然结交了嵩山里的隐士?”
嵩山自古多名士,尧舜时代的许由,就避居于嵩山之中,此后历朝历代皆有名人高士隐居于此,这些隐士或闻达天听诸侯,或流传诗文画作,皆非常人百姓所及,便是当代的军阀大帅,为附庸风雅,也往往与隐士相交以自抬身份。两年前石友三火烧少林寺,都未曾殃及这些隐士一丝一毫,如今周钧儒能与嵩山隐士结交,自然是有过人之处。
周钧儒笑了笑:“也都是巧合,单凭我,哪儿能入人家法眼。”
周掌柜欣喜叹道:“不愧是我周培祥的儿子!从商之道,一是广结善缘,二是险中不乱,三是自开新路,看你这几年大有长进,我也就放心了。”
周钧儒眼里溢出神采:“爹当真觉得我做得不错?”
周掌柜面带赞许:“自然当真!可惜了这个乱时节,要是平时在家,知道我儿这么有本事,一定要开一坛老酒,也准许你喝上几杯!”
周钧儒被父亲赞得有些红了脸,却依旧是掩不住的雀跃之色。
第二日天不亮,周钧儒便不顾危险,径自骑车出去了,直到夜间才返回,带回一个消息:那位隐士可以安排两间房给周家三人落脚,只是山上粮食所余不多,需要自备些干粮。此地距嵩山不过十几里路,父子二人拉着架子车,载着周太太和一些米面干粮,连夜赶到了嵩山,果然一所别院内预留了两间房,房子虽破旧些,三人住下倒也不显十分拥挤。
一切安排好之后,别院的主人前来探望,直至此时,周掌柜才意识到,那位与周钧儒相识的隐士,竟是嵩山里一位赫赫有名的大画家:韩履霜。
两年前,石友三纵火焚烧少林寺,大火四十日夜不熄,千年古刹几乎毁于一旦。韩履霜恰与少林寺为邻,竟以文弱书生之勇,与石友三当面对峙,痛陈大义,虽被石友三强行“礼送”,却与少林寺结下了一段缘分。
此后,韩履霜捐出十幅毕生力作,义卖为少林寺谋修缮之资。彼时,尚在少年的周钧儒竟豪气干云,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压岁金锞子,出手买下一幅画,却只付钱,原画依旧送归,让韩履霜对这孩子另眼相看,自此引为忘年之友。
一家三人住在韩履霜的别院,周钧儒寻常便随着韩履霜学些古画鉴赏,法帖临摹,偶尔也学几笔画。韩履霜与这小友分外投缘,平日虽躲在书斋里闭门不见人,但隔几日便邀周钧儒畅谈一番。
闲来无事,周氏父子二人便去伐些木柴,挑些泉水,倒也过得清闲自在。这一日,正在山中砍柴时,却见几个人一路匆匆向山下走去,周钧儒一抬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偃师公立小学的校长祁书瀚,因此遥遥招呼道:“祁先生!”
那人转身看到他们:“周掌柜,卓先,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近前来。周掌柜自然是知道祁书瀚的,看他年纪约莫二十岁,面容清朗,眉距开阔,显出宽宏通透的气量,身穿灰布长袍,一副斯文书生模样,却极为持重端庄,即便山间道路崎岖,依旧脚下沉稳,不愧是出身书香门第之家。
周掌柜苦笑道:“家中遭了炮火,只得上山避难来了,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祁书瀚微微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学校里开不成课,教室也被炸了,不少孩子都跟着父母逃难去了,我和几位老师也只能效仿古人,道不行,寄情山水间了。”
周钧儒故意揶揄道:“祁先生不是一向要求学生们踔厉奋发吗?怎么也有世外情怀了?”
祁书瀚:“踔厉奋发,也要有大道之行,如今战火连绵,书本是挡不住枪炮的,不如团结些正道有志之士,想想如何能让这战乱世道停下来,让老百姓过上正常日子。”
周掌柜听他这话,心里猛地升起几分戒备:“祁先生果然是有胸怀的,只是我们小小平民百姓,哪儿能管得了大帅们的事?”
祁书瀚:“周掌柜听说过鲁迅先生吗?”
周掌柜点头:“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祁书瀚:“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让人记忆深刻,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因此,我想,哪怕是小老百姓,心里存了光明的念头,也是能做些事的。”
周掌柜依旧客气点头,称赞鲁迅先生的胸怀宏阔。而周钧儒闻听此句,却如一记重锤击破心中混沌块垒般,顿觉热血潮涌,天地开阔,少年的心一下子澎湃起来,上前便向祁书瀚问道:“祁先生,我也听说过这位鲁迅先生,您那里有他写的书吗?”
祁书瀚:“恰好有几本,我们也在这山里住着,没事的时候,可以去我那里取。”
周钧儒心头雀跃,连声道谢,言定第二天一早就去借书。
祁书瀚等人离去后,周掌柜便也带着周钧儒返回,一路思索着祁书瀚的话,忽然对周钧儒道:“你和这位祁校长,很熟?”
周钧儒正想着鲁迅先生那句话,忽听父亲问话,愣怔了一下才回应:“只是认识,县上国立小学的校长,人人都很尊敬他。”
周掌柜叹了口气:“看他的学问见识,应该能有一番作为的,可惜,还是年轻啊。”
周钧儒诧异:“年轻有什么可惜的?”
周掌柜:“年轻就容易一腔热血,受人煽动……你想去和他借鲁迅的书?”
周钧儒茫然地摇了摇头:“爹这话我听不懂。”
周掌柜:“人这辈子,见得多了就容易想得多,但愿是我多心揣测了。那些新书,看看也没什么,但是记住,不要被任何人的言论影响了心思,自己心里拿得准主意,才是正理。”
周钧儒点头称是,父子二人挑着柴担回了别院。
第二天,周钧儒一早便循着山路到了祁书瀚等人的住处,却只是几间简陋的泥墙茅草屋,用木栅栏草草围了个院子,条件比之韩履霜的别院差距甚大。但那几人看起来却毫无颓色,衣衫整肃,精神昂扬,院子里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两人在院中树下看书,一人在茅草屋窗内桌上写着什么,那画面情形,竟比韩履霜笔下的《山居图》还要清新几分。
一见周钧儒进来,写字的人扣上钢笔,抬头叫道:“卓先来了,快进来坐!”说着起身迎出门来,依旧是从容洒脱的性情,如清风朗日一般令人愉快。
周钧儒与另外两位老师打过招呼,便随着祁书瀚进了屋子。屋内光线有些暗淡,祁书瀚索性把门窗都打开,阳光照进来,便看清了室内的三张木板床,两张书桌,以及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其余竟一概没有。
祁书瀚自书桌下取出个箱子,打开,就是满满的一箱书。与周钧儒所留的几十箱书不同,这些书里并无经史子集等部,多是一些白话文新书,还有些洋文册子,看不懂写的什么。随手拿起一本,只觉读来行文流畅,言语通俗,倒也别有一番意趣,让周钧儒颇感好奇。
周钧儒问道:“写这些白话文新书的,都是些什么人?”
祁书瀚:“都是一些学富五车的大学教授,还有很多是欧洲留洋回来的高才生,白话文通俗,只要粗识一些字就能看懂,让老百姓们也启蒙新思想,知道时局变化,不做睁眼瞎了。”
周钧儒:“那位鲁迅先生,就是写白话文的文坛大家?”
祁书瀚:“他可算得上白话文里的一杆枪了,鲁迅先生的文章,哪一篇出来不是大快人心?北平政府那些人都怕他抨击时弊,每每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
说着,他翻出几册书,《呐喊》《彷徨》《热风》,递给周钧儒:“这是鲁迅先生的几册集子,有小说,也有些杂文,你可以拿回去看,真是笔如刀锋,字字见血,看得人酣畅淋漓。”
周钧儒接下这几册书,认真包起来,才又问道:“偃师到嵩山四五十里路,你们怎么到这里来避难了?”
祁书瀚叹了口气:“偃师就在铁路线上,大帅们反反复复拉锯作战,我们的一位老师就被乱兵杀了,学生也逃的逃散的散……等到仗打完了,还要再回去重整学校,继续招生。”
他自任校长后,几乎是一家一户地上门招生,学生从之前的几十人,发展到一百余人,其中将近一半的孩子念到了高小,虽然学费每年只有两三银圆,但很多孩子依然读不起书。他就一边申请政府的栽培津贴,一边到处募捐,勉力维持着学校局面。如今眼看着已具规模的学校遭了炮火之灾,甚至有老师被杀,学生逃散,对祁书瀚来说,可谓心血覆灭之痛了,而他依然有重振学校的决心,心中依然有热血和光明,令周钧儒深感敬服。
周钧儒忽然郑重起身一躬,说道:“昨日我打趣先生有了世外情怀,今天郑重致歉,先生确是乱世良骥,实为我辈楷模。”
祁书瀚愣了一下,转而笑了起来:“卓先,何必这么郑重,打趣就打趣了,做人总得有些闲趣才不会憋闷。”
周钧儒携了书回到别院,斜倚在树下览读,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原来人间竟有这等旷世文章!那文字虽是新白话,却字字犀利如箭镞,所向披靡,一时竟想到快剑之刃,冰雪之锥,眼前一切迷障都被破除,决然看清了世间混沌的真相。难怪新白话文如此受人追崇,原来竟有这样的力量和锋芒!
短短一日之内,周钧儒竟将三册书全部看完,兀自意犹未尽,反复咂摸回味,仿佛沉重的暗门被打开,炽烈的阳光轰然涌入,将自己周身所在之地照耀得熠熠生辉,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向往光明,这样充满了战斗的勇气和力量。他甚至想把这些故事改成曲子戏,让戏班唱遍整个洛阳,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此时他心里沸腾激越的情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太太将粥和馍放在他眼前时,他依然回不过心神,口里只是默默念诵着书中的句子,痴迷不已。
周掌柜一见便知他何故如此,常年行走南北各地,外面的情势自然是了解的,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自然也是有所见闻的,于是饭后便将周钧儒叫到院中树下,只说闲散坐上一刻,与他听风看月。他伸手拿了那三册书,翻了几页问道:“哦,新白话文。这是从祁校长那里借来的书?好看吗?”
周钧儒亢奋得脸色发红:“好看,字字如刀,真旷世文章!”
周掌柜笑了笑:“看着很是痛快解气吧?”
周钧儒思索了片刻,认真点了点头。
周掌柜:“新白话书我也看过几本,确实鼓动人心,但是我们生在这个乱世,最要紧的是忍辱负重活下去,这些太过激进的东西,不适合我们老百姓,我们还是要跟着世道一点点地变通,一步步地慢慢往前走,你明白我的话吗?”
周钧儒再次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似乎在努力揣摩这几句话的意思。
周掌柜:“等你真正走出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书上写的,终究只是书,生活和书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你看了这些东西,就稳不住心神了,只能说明还太年轻,还需要修身养性。”
周钧儒忽然想起了张夫子的话:不可做个迂腐的书虫,更不要失了读书人的立身之本。
这句话,竟然与父亲所说有异曲同工之意。
祁书瀚送走周钧儒后,又将书箱整理了一遍,打开下面夹层看了看最要紧的几本还在,才又重新放在书桌下。这些书属实来之不易,尽是几经辗转才秘密送到他手里的,诸如《共产党宣言》《马克思经济学说》《社会问题总览》《中央政治通讯》《红旗日报》《中州评论》等,都是他时时研读的书籍刊物,也是他在偃师传播革命思想的理论武器。
前些时日,偃师国民公立小学也遭遇了炮击,偃师地处郑州、洛阳之间,又有铁路途经,早已成了两军必争之地,炮火连绵,整个县城处处皆是战火烧过的痕迹。然而若只如此,祁书瀚也不至于直接逃出偃师避难嵩山,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见到了一具自上游漂流而下的尸体。
这具尸体以自己之死,向他们传递了一个消息:上线已经暴露,必须逃走。
公立小学就在河边不远处,那一日,有人早起在河里发现了一具浮尸,立即喊了起来,祁书瀚赶过去一看,便立即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虽然穿的是蒋军的“黄狗皮”,袖口却缝了一粒小小的红色扣子。
这位革命同志显然是在逃避追捕时受了重伤,已经无力将消息送到偃师。他不去寻求医治,而是牺牲自己也要将讯息送出来,以保全祁书瀚和几位小组成员,必是已到危急存亡之秋。
偃师党小组的上线是河南省委,郑州到偃师相距约两百里,无从得知,他是如何躲过这么远的追捕,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依旧能将消息送到此处。
祁书瀚面对这位同志的遗体时,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强抑悲痛感喟了许久。他甚至不敢主动上前敛尸,忍看几位百姓将他打捞上岸,草草埋葬在野地荒滩。
党内很多同志,随时都准备为革命牺牲,更是坚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志士同仁。但这位随河水漂流而至的报信者,却连名字都不曾留下,这一次断了线,就再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儿女究竟如何了。
舍身,舍家,生前一腔热血为理想;无碑,无冢,身后青史无名寄后人,这是很多革命同志的最终归宿,也是他们无悔的选择。
祁书瀚叹了口气:自己也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
虽托人送了些钱回去,却不敢留只言片语的书信。当时情形紧急,在有限的时间内,他必须将这些珍贵的书籍带出来,若是被搜查发现,必然是一场惨烈的清洗,至于家人……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几乎不敢多想。
他不知道自己此次能否安然解脱,因此托人将一部分钱带了回去,这是组织上为他预留的“抚恤”,虽不多,却也能置办几间房舍数亩田产,万一家里遭遇战乱或自己罹难牺牲,这些钱能让他们继续维持生活。至于书信,却是只言片语都不敢留,想来这一个多月时间,家里是极为担心的。
但他的身份让他越来越顾不上家人:回偃师任教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已成为河南地下党组织最核心的成员之一。
这两年间,他在开封和洛阳之间建立起了完整的秘密联络线,几乎掌握着全省的党组织联络网和成员机密,若是他秘密活动的范围遭遇清洗,必将对组织造成巨大的牺牲和破坏。因此,他宁可离开家人,躲进深山,也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如今,他们三人已与组织断了联系,只有等待中原大战结束,才能再次回到偃师开展工作。然而无论哪一方获胜,对他们而言都依旧危险重重,蒋冯双方都在清洗“红色分子”,他们只能转入更隐秘的地下,在黑暗中继续摸索,发展新的组织成员更要慎之又慎。
可是昨日与周氏父子的偶遇,让祁书瀚在周钧儒身上看到了一线希望。
这位十几岁的少年,同情百姓疾苦,生性仗义疏财,为人豪阔,广好交游,又有很深的文化造诣,身上燃着如火的热情,若是这样的人加入革命队伍,必然能成就一番事业。因此,他便将一些进步书籍借与他看,正可趁此机会与他多多交流,试探他的倾向。
果然,周钧儒隔日便来还书,还不曾走进院子,祁书瀚远远便见他神色振奋,身影脚步都如生了风一般,想来是鲁迅的书深深打动了他,此刻正自心绪澎湃。
七月,山下正是酷暑,山中却林风清凉,祁书瀚站在门前迎着周钧儒的时候,周钧儒甚至觉得如逢同道知己,如遇甘霖洒落。
那一日,他在和祁书瀚的漫谈里,了解到了天下大势,南方政府和北方政府的对立根源,军阀大帅之间的犬牙交错,才知道这看似说打便打的战争,都是有利益勾连在其中的。世事之大,不过一盘乱棋,若是看清了棋局根本,便能判断未来情势走向。
然而这样的战争中,最苦的还是老百姓。仅以河南为例,虽然年年不是旱灾、水患就是蝗灾、瘟疫,但所有这一切天灾,都不及军阀混战、税负盘剥、土地兼并带给百姓的伤害大,耕田者十有四五沦为佃农,辛劳一年的收获除去缴租外根本不足糊口。军阀征税更是残酷,甚至有时预征赋税已到三年之后,若其倒台败走,继任军阀必然再次加税,加之抓壮丁、强征民夫民力、兵痞劫掠、物价飞涨,百姓如何能维持生计?
周钧儒第一次听闻这些,只觉感慨极深,以前单知道百姓生活困苦,他只能在家里取些麦面钱财周济他们,原来这民不聊生的背后,竟是这些令人愤而拍案的强大势力。
那一刻,他几乎后背发凉,恨得咬牙切齿:他的亲生父亲,就是贫病交加,死于这无尽的盘剥和压迫之下的!他也被迫离了亲娘和兄弟姐妹,卖身到周家为子,纵然身份贵为少爷,但那卖掉他的亲娘,毕竟骨血连心,如何能割舍得下?
他激愤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心里一股沉闷的郁结之气,憋闷到仿佛窒息:“祁先生,难道就任由他们欺压百姓毫无办法?”
祁书瀚沉默了一阵,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毫无办法,只要天下百姓都站出来反对他们,一定能改变这混乱的世道,然而这条路,何其艰难……”
周钧儒焦躁道:“天下百姓都站出来?怎么可能?他们哪有这样的胆量?”
祁书瀚:“所以,我说这条路太艰难,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三十年五十年,但总要有人站出来,才可能等到那一天,不然这个国家的灾难和疾苦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周钧儒目光灼灼地盯着祁书瀚:“三十年五十年,一代人都没了,要等那么久?”
祁书瀚:“卓先,改变世道,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你的心思也太急切了些。”
周钧儒愣了一下,才慨叹道:“与先生一番长谈,大开眼界,以前只知道洛阳偃师这方寸之地,如今天下格局都在眼前了。”
祁书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卓先年纪尚轻,以后有机会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便知道这天下虽大,理则相同……”
正说着,韩履霜竟也来到了小院中,打过招呼后,他便淡淡向祁书瀚道:“书瀚,令岳一向可好?”
周钧儒有些恍然,这两人又怎么如此相熟?
却见祁书瀚恭敬道:“家岳一向都好,前些时日还与我说起韩先生的画作,画中超然物外之气,当世鲜少有人能及。”
韩履霜:“康老先生算是一方闲云野鹤了,庄子三面环水,带着乡邻们耕织稼穑,外面兵灾动乱极少波及,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祁书瀚:“在这乱世之中,能躲得一方清净,已是最大的幸运。”
韩履霜将一个卷轴递与祁书瀚:“我也有一年多没去见他,这两年琐事繁多,无心作画,就这一幅勉强可入眼,你下山时替我带去送他,也算聊胜于无。”
祁书瀚接了画,口中连说着“家岳岂敢受先生如此厚赠”,随即将画轴展开,却见画上并非世外山水,只是一片浓云墨雾,其间几只孤雁,或仰天而唳,或折翼坠云,或委地雌伏,竟无端令人愁郁哀伤,却又震痛心神。
三人见了此画,一时默默无语,良久之后祁书瀚才说道:“韩先生这画,真画尽了心中块垒,孤雁悲鸣,物伤其类。”
韩履霜面上却依旧是孤冷的神色:“这也算不得一幅画,只是心中所想,挥之笔墨罢了。康老先生最是我的画中知己,送给他是不会错的。”说着,不待几人相送,转身便走了。
周钧儒也连忙辞了祁书瀚,随着韩履霜踽踽而行的脚步,向他的别院而去。
回到别院时,周太太已经备好了晚饭,山中采的野菜,她便蒸了包子,拌了两碟嫩菜芽,又特意给周掌柜煮了一大碗热汤面。韩履霜先生依旧是在画斋一人独食,周家三人在院中,月下吃饭。
周掌柜边吃边问周钧儒:“那位祁校长,跟你聊了些什么?”
周钧儒:“他给我讲了些时局时事。”
周掌柜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周钧儒:“年轻人,关心时局是正常的,他是不是还跟你讲了些造反的事?”
周钧儒心头一凛,不由得诧异道:“造反?造谁的反?北平政府还是南京政府?”
周掌柜瞬间愣住,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话也是,如今就算有人想造反,都不知道造谁的了。”随即又郑重告诫周钧儒道:“你还小,很容易被人一番话就冲昏了头脑,要是不慎结识了革命党人,那就危险了,还是安安分分做个生意人为上。我们是商人,结交政客能保生意平安,结交文人能给我们多些传扬,唯独这革命党人万万碰不得,一不小心就是杀头的罪过,你看那些大帅,哪个不抓革命党?万一惹上这些人,怎么敢让你接手生意?”
周钧儒恭谨垂手听完父亲训示,低头称是。
周太太自添了一碗粥,听周掌柜说要带他接手生意,开口便说:“阿弥陀佛,总算是开窍了,要是一直在家里浪荡着学唱戏,可真羞先人了。”
周掌柜神情一滞,随即无谓道:“你喜欢看戏?倒无伤大雅,经商做生意,这些场面总是要经历的,陪着长官客商看戏捧角儿,也要懂几分门道才行。”
周太太哼声道:“哪里是看戏,如今周少爷爱唱戏的名声可是全偃师都知道的。戏班子到伊河镇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周少爷,又能登台又能做戏,还能上旦角儿扮女人呢。”
周掌柜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钧儒,你当真登台唱戏扮女人?!”
周钧儒吓得心里一哆嗦,连忙道:“只是认识了几个角儿,偶尔票一出,平日里街上赶会、年节唱戏,咱家都要写些钱粮,我就跟着凑个热闹,哪儿能认真呢?”
周掌柜声色俱厉:“你看戏捧戏都算不得什么,但是公开登台唱戏,就是丢了自己的身份体面!将来你是要继承家业接管生意的,被人知道做这下九流的勾当,谁还看得起你!”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周钧儒气也不敢吭一声,再三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久在山中,几乎断了外面的消息,周钧儒年轻心盛,如何耐得住寂寞,总想着到外面去看上一眼,却又迫于父亲严令,不敢擅自下山,兜兜转转了些日子,终究还是走到了祁书瀚的小院前。
前些时日,因着父亲疑心祁书瀚有革命党嫌疑,周钧儒并不敢去见他。今日信步走到这里,才发现祁书瀚三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院门用根草绳简单拴住,人去屋空。这么多时日,他们既不曾与韩履霜和周家有过来往,也不曾在离去时打声招呼,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周钧儒纳罕不已,闷闷地往回走,心里一时是鲁迅先生的书,一时是祁书瀚慷慨讲述天下时局大事,一时又是那个投河而死的负伤军官,仿佛这一切之间有着冥冥的联系,却又找不到丝线从何牵起。
山下的炮火声依旧在持续,听起来似乎在遥远的地方,但他们知道,开封、郑州、洛阳一线,已经完全笼罩在硝烟之中了,百姓们的家园田地,几乎全部被毁,伊河镇的周宅,只怕也是一片废墟了。逃难离家,卖儿卖女,甚至家毁人亡的事,周掌柜这些年见了太多,周钧儒自己更是深知其苦,如今要等的,就是这场战争何时能够结束了。
生活在中原土地上的百姓,几乎年年有灾,年年有患,但他们总能在年复一年的灾难摧毁中,不断地重建家园,竭力生存下去。只要灾情稍有缓解,舍家逃难的人便会重新归来,糊一两间泥草房,耕耘着荒芜的田地,播种着下一季的希望,将生活的极度紧张和生命的极限顽强烙印在每一个河南人身上。
此时,祁书瀚已经潜入郑州。
民国十九年夏末,蒋介石和冯玉祥、阎锡山正处于激战之中,红一方面军也已经发展了两千余人,上线认为,劳苦大众已到生死边缘,三方军阀混战也无暇他顾,若此时趁机举事,必然一呼百应,势如破竹,拿下中原核心要冲。
祁书瀚正是接到筹备起事讯息,才迅速离开嵩山,秘密潜入郑州。此时的郑州已成为蒋、冯两军的激烈交锋之地,冯玉祥陈兵三万,蒋介石兵分三路进逼开封到洛阳一线,地处中间位置的郑州,瞬间成为悬兵之地。
他抵达郑州的时候,城门已不能进出,河道也被下了铁栏,禁止一切船只和人员通行,私自潜入者一旦被发现,均视为敌方奸细即刻枪毙。
然而祁书瀚并无丝毫慌张,军装和当日的哨兵口令均已准备妥当,他只消换上冯玉祥部的军装,在换防时对上口令,即可顺利进城。与他年龄相仿的省委书记佟尚荣心思颇为缜密,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提起这位佟尚荣,祁书瀚早有耳闻。他本是留日高才生,只是当时中日关系已极为对立,前两年日本在济南枪杀中国军民五千多人,佟尚荣对日情绪已达愤慨极限,于是联合中国留学生和华侨,组织了“中国留日各界反日出兵大同盟”,在东京游行示威,因此惹恼了日本当局,被驱逐出境。回国之后,年仅二十一岁的佟尚荣担任了中央首脑机关所在地的上海区委书记,然而如此铁血烈性的爱国志士,竟还是一位青年文学家,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等,与鲁迅先生等人过从甚密,可谓天降奇才般的人物。
今年初,祁书瀚听说他隐藏了真实身份,亲自来河南担任书记,如同拨云见日般心情畅快。纵然河南已是白色恐怖,但有如此优秀的同志合力而谋,何愁大事不成,局势不定?他们虽未曾谋面,却早已惺惺相惜,此次相见,二人都盼了半年之久。
会面之地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民宅小院。佟尚荣对外的身份,是铁路局的一个书记职员,化名“黄孟辉”,工作时间不固定,白班夜班轮番倒,尤其近期战事吃紧,铁路上的工作就更加繁忙且杂乱,他的行动时间却也因此更加自由。
祁书瀚看到佟尚荣的第一眼,很难将他与“铁血勇武”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那分明是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身材并不魁梧,相貌也秀气,完全一副大学生的模样。他全然未曾想到,河南千钧重担,竟落在这样一位书生意气的人肩膀上。
佟尚荣却笑道:“这肩膀怎的?又不是亮膀子打擂台,非得力能扛鼎的孔武身躯,要的是这一腔热血,志如钢铁。”
祁书瀚也笑了起来:“人说铁肩担道义,道义二字,最是沉重,何况是国之大道,民之大义,尚荣兄真是一肩挑起了。”
二人哈哈大笑着进屋落座,屋内陈设甚是简单,窄窄两间房,除了基本生活所需再无其他,架子上挂着铁路制服,一应用具也多是铁路局所发,全然就是普通铁路职员的生活状态,毫无破绽。
佟尚荣一边倒凉开水,一边说道:“书瀚兄,我来河南虽只有半年,但对河南百姓的遭遇深有感触,所谓年年有灾年年有战,几乎无一家不遭受颠沛流离,如此灾难深重,令人痛心唏嘘。”
祁书瀚愤然道:“身为河南人,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灾难里,本以为皇帝退位了,民国了,这个国家就该好起来了,没想到天下反而越来越乱,越来越民不聊生,吴佩孚为了养他的三十万大军,甚至预征了三年赋税。本就灾荒连年,还要预征赋税,简直闻所未闻!这种世道,百姓怎么能活得下去!”
佟尚荣:“我主动请缨来河南,一是因为这里是天下之中,核心要冲,更重要的是,河南堪称全国最苦难的省份之一,我们革命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些最苦最穷、连活命都是奢望的百姓吗?”
祁书瀚:“今年这一场大战,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偃师的很多村子已经十室九空了。有时我都会感到迷茫和绝望,别的地方总能感觉到世道在变,多多少少看到一线希望,但在河南,灾难好像从来没停止过,不管皇帝来了还是大帅来了,人们永远都苦难深重。”
佟尚荣拍了拍祁书瀚肩膀:“不会的,我们都知道,天灾是压不垮河南百姓的,真正让他们活不下去的,是人祸。我此次请你冒险过来,就是要解决这中原大地上的人祸!”
祁书瀚目光灼灼:“唯有举事!”
佟尚荣神色坚定:“就是举事!红一军已经做好了起义的准备,今天晚上几位同志也会赶过来,我们共商大事!”
当日夜里十二点,其他几位同志也陆续赶了过来。房内完全没有灯光,几个人在黑暗中小声互相介绍,祁书瀚才知道来的有杨先武、刘志瑾、邹越之三人,除了杨先武,其余二人分别来自开封、洛阳。
杨先武与祁书瀚有过几次会面,二人颇为熟悉。然而此次他一见祁书瀚便叹了口气:“书瀚兄,想来你已经见过泥鳅同志了。”
祁书瀚:“泥鳅?”
杨先武:“就是送信让你们撤出偃师的那位同志,他的代号是泥鳅。”
祁书瀚愣住。原来那位顺河而下牺牲了的同志,只留下了一个代号,他用生命换来了偃师同志们的撤离,自己却连个姓名都没留下。
佟尚荣叹息道:“做我们这样的事情,大家其实早有随时牺牲的准备,泥鳅同志不在了,我们更要将他的理想背在肩上,带着他的在天之灵一起走到国家新生的那一天。这期间还会有万万千千的同志牺牲,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们,但活着的人,也一定会把我们的理想背在肩上……”
几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眼里含着热泪,生命也许随时会终止,但理想不会磨灭,会有无数的后继者肩负着这份信念,坚定地走下去,思及此,便觉死亦无畏。
此刻,正是夜最黑的时候,但天空中的北极星却亮得惊人,佟尚荣推窗望着星空道:“同志们,为了河南大地上灾难深重的百姓,为了全国深陷战火和压迫的人民,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的理想中国,我希望我们能够同志一心,为一场武装起义做准备,今日到场的五人,就是这次起义的行动委员会成员。此刻,郑州正处于最紧要的关头,蒋、冯大战无论胜负如何,都会大大削弱他们的实力,而这,就是我们武装起义的最佳时机!”
四个人点点头,眼里充满了希冀和热烈的光芒。
近一年的时间,红一方面军已有两千余人,郑州、开封、洛阳三地也有两千多人的红色义军,并发展了近六万人的农协会员,且筹备了上千支枪,加上上级协助筹备的一些武器,再里应外合占领军械库,便可以形成强大的军事力量。只要起义成功发动,就有很大的把握拿下郑州,随后立即向开封和洛阳挺进,控制住此三座城市,河南省基本就在掌控之中了。
祁书瀚震惊于他们竟秘密积累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而自己竟是一人一枪也无,何以也能加入行动委员会?
杨先武却郑重道:“我们几人之中,唯有你在学校工作,能吸引更多的热血青年加入我们的队伍,这份工作对你来说更重要。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份是公开的,一旦暗中组织起义力量,很容易暴露。”
佟尚荣也点点头:“你能在那么多次起义失败,同志被捕,党组织遭到破坏,甚至河南省委都被迫取消了的时候,毅然加入革命队伍,且在白色恐怖最凶险的时候坚守在洛阳、开封一线,中央几位同志非常重视你的作用,一直告诉我绝不能暴露书瀚同志。”说着,他向衣襟内探手取出一支钢笔,郑重站起身来,双手捧着递到祁书瀚面前:“这是中央伍同志托我带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为我们的信念,继续坚持下去。”
祁书瀚缓缓起身,双手接过钢笔,眼中有热泪闪出:“感谢党组织和你们几位对我的信任,我祁书瀚生死不移,必不辱使命!唯愿我们此次起义成功!”
五个人的手再次紧紧搭在了一起:“唯愿我们此次起义成功!”
当下几人计议已定:十月三日发动起义,郑州城内外同时举事,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攻占军械库,开封、洛阳的兵力外围增援,将被中原大战拖到极度疲惫的蒋、冯大军赶出陇海铁路沿线,进一步控制全省,建立河南红色根据地。
趁着夜色,几人悄悄离开,心中燃起熊熊的烈焰,只待一场伟大的起义爆发在中原大地上。
民国十九年九月,中原大战终于迎来转折点。蒋介石军已渐渐占了上风,战争局势即将明朗之际,原本在交战双方间摇摆不定的张学良于东北公开发布“巧电”,电请蒋、冯、阎罢兵息战,并接受了南京国民政府“全国海陆空副总司令”的任命,派十万奉军入关支持蒋介石。本就罅隙重重的阎、冯联军顿时瓦解,阎锡山当即撤军回了山西,蒋介石趁势对洛阳、郑州、开封一线发起急攻,冯军处处被动起来。
军阀上层的幕后交易自然是纵横捭阖,但这些交易落到百姓头上,却是令人心悸的灾难。无论是哪一方得了胜利,百姓的日子都依然贫困潦倒。夏麦已经绝收,战事又绵延到了入秋,田中再种秋收作物也早已错过节气,一年两季颗粒不收,等到入冬和春荒,便唯有饿死一途了。
佟尚荣和祁书瀚等五人认为,起义时机已完全成熟,若再任由战火荼毒百姓,河南大地上便是空前的灾难。饿殍遍地,千里无人烟,将成为入冬之后唯一的景象。因此,“起义行动委员会”决定,起义时间提前至本月二十五日,张学良的“巧电”刚刚发出,定然是蒋胜冯走的局面,必须于蒋介石在河南站稳脚跟之前拿下郑州及开封、洛阳,若待其成势,以蒋之“围剿”红军抓捕共产党的决心,河南起事必会更加艰难。
当日,佟尚荣接上海中央密电,九月二十五日夜,一批枪械弹药将随着蒋军的列车秘密运抵郑州,车上的同志会提前制动列车,起义军同步设伏炸毁铁轨,于郑州西十公里处截取军火,两小时后郑州城内起义军同步发动,占领冯军军火库,里应外合拿下郑州。
筹备工作瞬间紧张起来,此时行动委员会五人小组已不能会面,完全通过秘密电台联络,为防消息泄露,电台密码本两日一换,做好了起义前的周密筹备。
深夜,洛河边。
祁书瀚带着苏子竞、薛铭两位同志,将秘密油印好的起义传单装载上船,分头运往郑州、开封和洛阳。
非常时期,三城之中所有印刷作坊和油印材料都已经被查封,买卖皆属违禁品,私人更是不允许印制任何字纸流传到街面,因此起义所需传单,只能由祁书瀚在偃师秘密制作,再运输出去。
如今局势,不仅铁路和重要官道路口已全面被封锁,河道也被蒋介石的国军卡死,行船极为危险。若是被查出船上的传单,不唯起义消息暴露,更可能引发对革命同志和起义军的疯狂逮捕屠杀,甚至导致重建不久的河南省委及各地组织全面覆灭。
船运,是祁书瀚几番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这是唯一在暴露后可以立刻毁掉传单的运输方案。传单印制采用的是本地手工制作的土纸,纸张很薄,质地也差,甚至有些在印刷中就有了轻微的破洞,透墨也比较厉害,但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吸水性极强,一旦暴露,立即浸水,即便当场打捞起来,吸饱了水的纸张也早已糟腐朽烂,字迹模糊,成为一坨纸浆了。
祁书瀚看着一捆捆的传单被装进船舱夹层,夹层下各有四五个进水口,用木板堵住,一旦暴露,立刻向船舱放水沉没。三艘船都伪装成灾民乘坐的逃难船只,艄公皆是组织内的同志,衣着破破烂烂,皮肤也是常年撑船晒得黝黑的模样,看不出任何破绽。为防沿途盘查的国军起疑,行船只在白天,夜间一律泊岸休息,和正常来往船只毫无差别。
传单装好之后,将船只系在河边芦苇荡中,三人便各自离去。天明时分,这些带着革命火花的船就会行往三地,只待义军一起,便发动生路断绝的百姓云集加入,成就强大的红色力量。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祁书瀚和苏子竞、薛铭回到偃师县公立小学。苏子竞和薛铭是偃师县工委的核心成员,此前三人在嵩山里躲了将近两个月,此刻因着起义之事,才冒险潜回县城。
学校早已满目疮痍,院墙上布满弹孔,大部分校舍都已坍塌,唯有一座三层主楼还在那里,墙壁门窗皆是破洞,但梁架结构尚在,带着几许残破的孤傲和遍体鳞伤。昔日为国培养人才的读书之地,如今毁于炮火硝烟,中原之地,竟容不下孩子们的一张课桌了。
农历刚进八月,天上无月,只能借着几颗暗淡的星子勉强看路,三人唏嘘着在废墟之中走过,不敢多作停留,而是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处农舍。这所同样残破的农舍里,还有两间未倒的房屋,是他们的临时联络点,秘密电台也暂时藏在这里。
黑暗中,一个人迎了出来,正是偃中地下组织的骨干学生——徐健君。徐健君年纪虽小,却是个通讯奇才,钻研电波颇为沉迷,密码本几乎过目不忘,因此负责了小组内的秘密电台工作。一见祁书瀚等人,徐健君立即问道:“老师,一切都顺利?”
祁书瀚点点头:“顺利,若无意外,二十四日当能同时送达开封、郑州和洛阳。”
徐健君立即通过秘密电台发出了消息:“顺风行船廿四里。”
四人看着电报发出,并未松气,反而心里更悬了起来:这几艘船能否顺利抵达?起义能否如期发动?
半小时之后,电台收到了消息,徐健君立即译了出来:“悉,正巧午夜,五行缺火。”
祁书瀚激动地一拍桌子:“二十五日夜武器可送达郑州!”
他来回走了几圈,摩拳擦掌道:“还有三日,就是约定的起义时间,如果此次起义成功,中原大地上将建立第一个红色革命根据地,得中原者得天下!”
这个信念鼓舞着大家,苏子竞、薛铭和徐健君甚至竭力压着呐喊的冲动,热烈地拥抱在了一起:“对,得中原者得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