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笑里藏刀
桑葚熟透、鸟声如洗的早晨,一声锣响,打破了太子岭下胡村的宁静。地保罗三敲着一面有裂纹的铜锣,宣告文房四宝同业会举行笔墨纸砚选拔赛的消息。这是新任会长程名高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选出徽州一府六县笔墨纸砚头奖金牌,各奖银圆一万块,集中送到巴拿马,参加万国博览会。
那张告示就张贴在胡氏祠堂大门口,银耳妈马上叫来了胡黛墨,那里已经挤满了早起的村民。一看到胡黛墨过来,金狗就说:“黛墨,都说八卦太子墨出在你家,拿去比赛,金牌肯定就是你的,一万块银圆哪!你大大也有钱看病了。”地保罗三一听,眉开眼笑凑上来:“是吧?快,快,我给你写上名字,同业会要选拔的,就是徽州府笔墨纸砚各路高手。”
胡黛墨并不理睬他,凑到告示前,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飞奔回家告诉了胡文礼。胡文礼却一声不响,胡黛墨说:“哥,去参赛吗?”胡文礼抬起头:“你说呢?”胡黛墨说:“当然去,金牌银圆一万块,一万哪!我们何曾见过这么多钱?大大看病不成问题,我们可以拿着这笔钱,重新开庄做墨。你不是一直要做墨吗?我们胡家从此东山再起。我敢打赌,太子墨肯定能拿头奖,还要选去巴拿马,参加万国博览会,再从海外拿个大奖回来,那更不得了。走遍徽州一府六县,哪里能找得到比太子墨更好的墨?”
胡文礼闷闷地说:“这笔奖赏很重、很重,我们也实在太缺钱。可是,你知道,太子墨一旦现身,我们的日子,怕是从此不会太平,这就是大大一直对我们隐瞒的原因。我思来想去……”
胡黛墨正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阵锣鼓铿锵之声由远而近,最后停留在胡家大院门口,黑压压的一群人。为首的那个地保罗三趋步上前,递上一封邀请函,细长的脸上笑容可掬:“胡黛墨、胡文礼,官家明人不讲暗话,徽州一府六县都知道,你们胡家墨庄,有一块传了十八代的八卦太子墨。此墨如果参赛,必得金牌,一万块银圆就是你们的。程会长特地委派小人送上邀请函,邀请你们到时携墨参赛,可别耽误了大事。”
胡文礼接过邀请函,放到桌上:“都是谣传。”地保罗三说:“胡文礼,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程会长都这样说,太子墨肯定就出在胡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不知道,就好好问问你大大。太子墨,太子墨,你们胡家墨庄不是一直就叫太子墨庄吗?”胡文礼说:“不过就是用了这个名,黟县也有别家在用,不代表李改胡的太子墨就在我家。”
地保罗三说:“你这样强词夺理,我也无话说。小人只是跑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人劝你好好问问你大大,听说他病得很重,还是早早问明。程会长说了,只要参赛,墨魁金牌必定是你,又出名,又得银圆,送到巴拿马,再得国际大奖,那就是海外留名,名垂青史,何乐而不为?”
一群衙役又敲锣打鼓地离开了。
胡文礼一时沉默不语,胡黛墨站起来,一拍桌子:“怕什么?怕人活抢不成?他们敢抢,我拿命来保,太子墨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太子墨。哥,去,你不去我去。好东西也要亮出来,让全徽州人都看看,好东西有多好。一辈子做缩头乌龟,我不干。”
胡文礼想了想,轻声说:“我再想想,要不要跟大大说?”胡黛墨压低了声音:“这是大大送给我的聘礼,是我的,我做主。你一说,大大肯定不同意。重要的是,我们要拿到这笔奖赏给大大治病。太子墨再重要,也比不上大大的命要紧。”胡文礼抬起了头,望望天井上方一块蓝天:“好,你当家,听你的。”
胡黛墨像小女生一样尖叫了一声,兴奋得一夜未睡,一直挤到胡文礼床上来,用左手一会儿掏他胳肢窝,一会儿挠他脚底板,骚扰得他无法入眠。他烦躁地说:“你要做什么?我睡了。”他转身屁股对着她,用棉被裹着脑袋。胡黛墨无奈,也转身背对着他,还用屁股狠狠顶他一下。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地保罗三又来敲门,他们竟然派了篷船来接他们兄妹到屯溪城,这也让胡文礼深感意外。他们匆忙收拾了一下,随船顺新安江而下,抵达屯溪城夫子庙前古戏台时,已是中午时分。平日里唱徽剧用的戏台上,摆了一条长长的桌案,红绸铺垫,檀香缭绕,程名高等一府六县的头面人物,以及黄山书院汪应泽、夫子庙老夫子朱贡生等,齐齐在桌案前落座。案上摆着各县做墨高手送来的各家名墨:翰林风月墨、龙凤呈祥墨、西湖十景墨、九霄雨露墨、素功紫玉墨、张英贡朱墨、开文寿图墨、名花十友墨……每一样都巧夺天工,每一款都精美绝伦。最令人称绝的是徽墨世家参赛的幽谷兰花墨,它被程名高之子程妙七送上台时,引起全场轰动:与其说那是一块墨,还不如说是一盆花,它确实也是一盆兰花,种在一只景德镇最出名的“梨花带雨”古瓷坛中。这盆名为墨子兰的兰花,在屯溪城外琴溪山上、文笔塔下野生了足足一百年。而那块宋墨就在这丛百岁兰花根部掩埋了一百年,兰花根须将宋墨紧紧缠裹,饱吸墨汁,成了一棵墨兰,叶子与花朵均呈墨色。宋墨与兰花结为一体,不是芬芳扑鼻,而是异香袅袅,让人分不清哪是墨香哪是兰香,堪称人间极品。
地保罗三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扒开一条路,领着胡文礼和胡黛墨直奔选拔台。胡文礼跟在后面不动声色,胡黛墨却急得跳脚,将手伸向胡文礼胸前,那宽大的青布衫里,就藏着那块沉甸甸的太子墨。胡文礼将手压在胡黛墨手背上,左右扫了一眼,果断将她推开,大步流星来到选拔台。地保罗三上前一步,大声报告:“徽州府黟县胡村太子墨传人胡文礼、胡黛墨前来参赛,他们选送的赛品,就是名扬天下、祖传十八代的传世墨宝———李唐王朝皇家八卦太子墨。”
地保罗三这样一说,全场再次轰动起来,隔壁宣笔、宣纸、歙砚展台,密密匝匝的人流一下子潮水般围过来。程名高会长和几位身穿长袍马褂、留着白胡子的长老全都站起来,地保罗三也及时出现在胡文礼身边:“有请胡文礼、胡黛墨献宝。”
胡文礼还在犹豫,地保罗三却早有准备,突然出手,死死揪住胡文礼的长衫衣襟,太子墨就在胸口特别缝制的布袋里,被地保罗三一把攥住:“程会长,八卦太子墨来了。”
四五个地保一拥而上,将胡文礼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刺啦一声,扯开胡文礼青布长衫大襟口,从他怀中抢出红绸缎包裹的太子墨,转身献给程名高。程名高接过来,双眼放光:“真的,这就是我们徽州人口口相传,传了一千多年的八卦太子墨。”
程名高用中指上一只硕大的黄金戒指,轻轻磕碰着太子墨,发出细微的金属般声响。胡黛墨发现,他的手一直在颤抖,那只黄金戒指一直在轻敲太子墨,戒指上刻着一个字:程。
众人如潮水般涌上古戏台,其中就有徽墨世家的程玉娥。她看到胡黛墨登台的一刹那眼前一片雪亮,她被人流推搡着,不得靠前。她愤怒地使出浑身力气,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最终挤到胡黛墨面前,看着她的脸,包括她的眼睛和鼻子,以及她的左手。她敏锐地发现胡黛墨是个左撇子,她上前紧紧攥住胡黛墨那只左手,差点失声发出一声尖叫。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安徽省黄山市政协文史办公室,那时候屯溪市已改为黄山市屯溪区,那份清闲的职业让我无所适从。有两位从市文联调来的老先生是我的同事,他们一个快退休了,一个退休返聘,隔三岔五要请病假,事实上外出采访的就我一人。我就是在黟县太子岭下胡村采访时,认识了这位名叫胡黛墨的老太太。当时她正值九十大寿,耳不聋眼不花,说话嗓门清亮,为人处世干脆利落,人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看那外貌也就是七十岁左右的样子。她当时任徽州文房四宝博物馆馆长,回忆起那次太子墨获得金牌之事,她告诉我,比赛结束后,徽州名角金姑娘的戏班子开始搭台唱戏,金姑娘一身红袄绿裤,上台面对清清的新安江,唱起了徽州讨彩调,略略带点黄梅戏的唱腔唱起来清甜又婉转:
小小鲤鱼长红鳃,
上江游到下江来。
上江吃的金丝草,
下江吃的水青苔。过了几多桃花渡,
过了几多钓鱼台。金的金丝草呀,
水的水青苔。
桃的桃花渡呀,
钓的钓鱼台。
不为好客的好朋友,
我不到徽州这方来……
好戏连台唱了三场,笔墨纸砚各路高手就聚集在古戏台下,摆开一个接一个摊位,现场展示。汪钧儒家笔庄摊位,“笔娘娘”三个瘦金体大字高高悬挂。汪钧儒坐镇,一身青布长衫,短发中分,像唐伯虎又似祝枝山。他在摊位后面埋头做笔目不斜视,有板有眼,当然也像模像样。胡黛墨一眼看到,马上笑靥如花,叫了一声:“钧儒。”
汪钧儒抬头一笑:“是你们。”他和胡文礼两位男生一番大呼小叫。胡文礼拈起一支笔,一节竹枝夹兔毛的宣笔,插在箬叶笔帽里,那么弱小,似乎还微微有点害羞,像山上野兰花的蓓蕾,它的名字也秀美动人———兰花笔,像徽州漫山遍野的野兰花一样娇羞。它夹杂在一排排宣笔之间,那些兰花式、竹笋式、水菱式、香盘式宣笔,从小到大,由细到粗,一排接一排,一行跟一行,带着一种女性的柔美,也带着一种传统文化的优雅。
胡黛墨也随手拈起一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真美,怪不得徽州人称笔为笔娘娘。娘娘,就是徽州人所说的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是神灵,笔娘娘也是有灵性的。”汪钧儒点头称道:“笔在徽州人眼里,就和菩萨一样,是神圣的。”胡文礼也点点头:“是的,笔娘娘,你们家笔庄就叫笔娘娘,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前走几步,黄山书院汪应泽院长正在画画,他使用的便是一支兰花笔。一大片澄心堂四尺净皮绩溪宣纸,平铺在面前桌案上。兰花笔在歙砚上饱蘸徽墨,迟迟未落,汪院长稍稍停顿片刻,让灵气在丹田汇集,然后笔落宣纸。此时此刻的宣纸好比一方积雪的园地,笔落下去,就是扫帚扫开积雪。一番泼墨挥洒,一片神奇瑰丽的风景即刻在纸上呈现:梅枝、兰花、溪桥、村舍,一抹寒山瘦水、一片风花雪月。兰花笔如同一头黑色的小毛驴,嗒嗒嗒穿过茫茫雪地,硬是在虚空处折回一枝梅花,或是一丛兰花。
胡黛墨上前叫了一声:“汪院长。”汪应泽猛一抬头,发现了胡黛墨与胡文礼,他哦了一声,然后说:“金牌,不错。黄山书院不会倒,书院会重新开张。我正在筹措股本,你们二人也别中断学业,我会重新与你们联系。”胡黛墨沉默不语,胡文礼有点木讷。
他们继续往前走,正是朱若心家澄心堂纸坊展台,朱若心将抄纸作坊也搬到了现场。他们没有办法带来青檀枝、高秆草和龙须草,他们带的是青檀枝、高秆草和龙须草舂成的纸浆。朱若心看到他们,只是嫣然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她身后站着的三位汉子就是抄纸工,用细篾竹盘在禾桶替代的纸槽内荡呀荡呀,不经意间,细篾竹盘上便有了一层薄雾,似有似无,恍若月光。倒扣于纸墩上,慢慢便有了一堆雪白。烘纸的时候,一个内通蒸汽的铁皮烘墙洁净无痕,抄纸工全凭直觉,将湿漉漉的纸贴附其上,眨眼之间热气散尽,一页白纸飘落而下,像清风拂起一匹白绫,像晨风吹起一团白雾。
夫子庙那位胡须飘飘的长老朱贡生伸手接过一张,一时喜不自禁。面对乌泱泱的参观者,他开了口:“最脆最薄的纸,就这样承传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我们徽州这一页宣纸,既呈现了中华传统,又承传了华夏文明。”
胡文礼听得心头暖意融融,头一次发现夫子庙的朱老先生是那么可爱。他挽着妹妹左手继续向前,胡黛墨突然惊叫起来:“哥,快看,快看哪……”只见一排摊位全是砚台,清水注入一方歙砚,是一方奇石。一块块玲珑剔透的奇石宝砚,怎么看都像是一方方花掩柳绕的青草池塘:有的是桑葚滴落蛙声如雨,火红的塘鲤鱼追逐桃花流水,一如穿红肚兜的村娃;有的就是一片湖山胜境,一片烟波浩渺、鸥鹭蹁跹的湖泊,苇岸一抹,山色云影,晓风残月,花谢花飞。
胡文礼在人流中站定,捧起一方砚台把玩,渐渐痴迷:蝴蝶优美的触须,孔雀五彩的尾翼,故园流淌的小河飘带似的逶迤,江河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流淌,清风无牵无挂地在草原上吹拂。梅雨时节,一条条青草丛生的乡间小路;霜降过后,一队队高天上缓缓南飞的雁阵。
看到胡文礼和胡黛墨走近摊位,脂砚斋摊主江梦生眼睛里含着淡淡的笑意,那一刻他完全不像色迷心窍的浪子:“欢迎我们徽墨金牌得主,在我们大徽州,笔墨纸砚从来彼此不分,墨与砚更是形影不离。小生不才,拈花惹草,却一向敬仰大才。黛墨、文礼,老同学不讲客气话,有喜欢的砚台请随便挑,小生免费奉送。”
胡黛墨想起父亲回忆的那一幕,冷下脸来:“不不不,我们不要。”江梦生说:“一点儿心意,你们黟县产墨,我们歙县出砚。这是罗纹砚,像这一块,产自山涧清流之中,是清清流水千年万载洗濯而成。这块叫金星砚,黑地黄点,像夜空中繁星万点。这方罗纹砚,蓝黑细线似罗纹,细如青丝粗似缎带。这些砚乱花迷眼,有鱼子纹、瓜子纹、枣心纹、蒜子纹、松毛纹、豆斑纹、角浪纹,高明的工匠利用天然纹理,稍作雕琢如浑然天成。所以,每一方砚台都是天工与妙手之偶得,就像山溪里那些蛾眉砚、卧蚕砚、柳叶砚、仙女眉、春水碧,全都源自徽州山水的神奇造化,是大自然的恩赐。”
他一指自家展台上“脂砚斋”牌匾,说:“脂砚斋,知道脂砚斋吗?知道《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吗?”胡文礼说:“就是《红楼梦》吧?”江梦生说:“对,《红楼梦》最好的版本,就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斋据说就是曹雪芹化名,脂砚就源自我们江家的砚塘砚坑,非常名贵,因为它产量极少,百年难逢一块。”
江梦生随手拿起一方砚台,那砚台像一只刚刚采摘的癞葡萄(又名金铃子、小苦瓜),石中的胭脂红正好做了瓜瓤,一抹蟹壳青雕成了瓜叶。绝妙的是其间一点点胭脂红,刻成了蜻蜓的眼睛,一只彩色的蜻蜓飞累了,停歇在癞葡萄金黄色的蒂花上。砚石中隐现的丝丝红晕,像胭脂一样温润。江梦生说:“这就是胭脂红砚,《红楼梦》的红就是胭脂红。曹雪芹祖父曹寅的《砚笺》中,就有这样的记载。此砚被我们歙县一位爱砚成痴的疯和尚带走,他背负着一块砚石,浪迹江湖,成为学无师、居无刹、食无钵的砚痴。据说他乱发如蓬,积垢生虱,在路人围观嘲笑中,他目中无人,自由出入,怀中揣一块歙砚,反复把玩,饥则舔砚而饱,困则枕砚而眠。巧合的是,他与同样落魄的曹雪芹相识,才有了后世让人如醉如痴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一块脂砚,我送给黛墨,好墨配好砚,太子墨配胭脂砚,这才是文房绝配。”
胡文礼惊愕不已:“怪不得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梦生,你好生了得。”江梦生一时得意,出丑卖乖地做了个鬼脸,百无顾忌地逼尖了嗓音,模仿金姑娘戏中道白:“小生非嫖客,一生为墨客。”
胡黛墨噘起嘴,取笑他:“你与金姑娘,真是绝配。”说完拉起胡文礼转身即走。江梦生拦住了他:“两位留步,我家也做墨,去我家墨摊。”
他领着胡黛墨与胡文礼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自家墨摊。墨工们用从琴溪山上砍来的松枝,在地垄里燃松取烟。高大笨重的铁镬内,水牛骨熬成的胶水沸腾如浆,黏稠的大气泡此起彼伏,发出叹气似的声音。待到胶质冷却后,取浓胶和烟炱置入广口石臼中,以楠木杵捣和,直捣得炱胶融合,乌黑发亮,再用大方铁锤将墨坯锤打。墨工左手执锤,右手翻墨,做墨人特有的一双黑手上下翻飞,砰砰砰的锤坯声此起彼伏。待墨坯被完全锤熟之后,方才过秤,均匀填入墨模压墨。此时熬胶炉前柴火熊熊,烈焰腾空,木杵捣墨、铁锤锤墨之声震耳欲聋,如同大军过阵,又似万马奔腾。各县做墨高手们挥汗如雨,一块块精美绝伦的徽墨渐渐成形。
胡文礼忍不住手痒,上前展示他的拿手绝活———绝世刀功。做墨要有墨模,他的刀功就是刻模雕模。看到胡文礼上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丝毫不受影响,也不悲不喜,在摊位后面稳稳落座,一言不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凛然之气。还是那身青布长衫,夏日徽州青天那样的青色,有点飘逸,也有点风流,把他衬托得玉树临风。两道浓浓的剑眉微微上挑,红润的嘴唇紧紧抿起。一块花梨木板端在手中,他细细端详打量一番,然后用一双饱满、骨感的大手拈起雕刀,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把红柄雕刀,略略运一运丹田之气,便挥洒自如地雕刻起来。他握刀的手臂并不怎么动,就那么紧紧握住一把祖传的红柄雕刀,手腕却灵活自如,所有的功力全压在手腕上。随着手腕灵巧转动,木板上出现了富贵牡丹、游龙腾空,四角饰有灵兽图案,每一刀均丝丝入扣,栩栩如生。
就在众人一片叫好之时,他又变戏法似的从摊位下取出十块楠木板,一字排开,将一块块木板井然有序抱在怀中,令人眼花缭乱地一阵雕刻。楠木屑纷纷落下,一幅幅徽州风景清新如画。十幅木刻就是十样风景,十块木板合在一起,就是古徽州十景。他在每一块上用金农体刻上一个字,十块模刚好十个字:徽州天地美,新安好风水。
程会长一行正好巡视到此,朱老夫子看了又看,赞叹不止:“妙,妙,真是妙啊,着实太妙,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徽州墨模。”他突然发现近旁的胡黛墨,胡黛墨微微一笑,一时手痒,忍不住就在胡文礼身边手脚麻利地做墨:一双巧手上下翻飞如春燕衔泥,乌黑软糯的墨泥在手中搓成长长一条,然后像做包子似的迅速分成一块一块墨坯,以秤称过竟然分毫不差。一排十块墨坯分好后用手一拢,就均匀在案头排列成阵。取出胡文礼雕刻的墨模,先垫阴文模背,再对准榫头榫眼,快速接上左模右模上模下模。边框、底座、顶盖、夹墨板,一块不能少。将墨坯压入以滚轴压平,套上阳文模面,再装模入框,以铁锤一番敲打压实。一系列手工如同魔术师变戏法,在手下一番转动碾压,然后拆模取墨,一幅宋人山水图轴墨便呈现在参观者面前:一汪盈盈湖水涟漪荡漾,一抹淡墨浅痕勾勒的远山缥缈如烟,两叶扁舟随波逐流,三枝蓼花在秋风中摇曳瑟瑟秋寒。那花色分明看得出是红中带白,红白相间中呈现悠悠古意。透过蓼花,还可以窥到一弯板桥,穿棕蓑的农人正牵牛而行,牛背上落着一只八哥,似闻隐隐牧歌。
朱老先生抚墨赞叹:“这全是墨模功力,此乃人间极品,请问黛墨姑娘,这墨模就是出自这位方家之手?”胡黛墨得意地瞄了胡文礼一眼,嘴一努:“我哥哎。”朱老先生连连点头:“好,好,徽墨金牌出在你们胡村胡家,你们真不愧是太子墨传人。徽墨徽州第一,墨模徽州无双,好模做好墨,好墨配好模,真乃绝配。”程名高用手在摊位上敲了几下:“散会后到同业会来领取赏钱。”胡黛墨抬起头,一时心花怒放,拱手相揖:“谢过会长大人。”
胡黛墨弯腰继续做墨,她紧抿嘴唇,不让快乐流露出来。偷偷瞄一眼胡文礼,他倒沉得住气,依旧气定神闲地在雕刻墨模,仿佛世间万物与他无关,又仿佛世间万物就是他手中这块模板。这一次他刻的是棉花图,长长的一幅图轴,从棉籽播种到开花采棉,一直刻到纺纱织布、剪裁成衣。
摊位前一片静穆,众人目光聚焦在刀尖上。他屏息静气聚精会神,不紧不慢地挪移刀尖。突然摊位前面一阵骚乱,原来来自绩溪上庄胡开文墨庄的墨师,当场做出了重达五百斤的仿古秦权墨,硕大的秦权墨像古钟一样古朴厚重,墨面上篆刻出秦始皇二十六年颁发的诏文,文曰:
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四十个字字字烫金,苍劲拙朴,厚重如漆。趁着这一阵小小的轰动,胡黛墨小声说:“哥,快,我们去领赏,一万块银圆哪,我急得要死。我们快快领赏回家,天不早了,小妹我急等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胡文礼点点头:“行,我也急。好,我们去同业会。”
胡文礼和胡黛墨收拾好摊位,以皂角净手,匆匆来到文房四宝同业会。地保罗三准时出现,原来他一路在后面跟踪二人。罗三领着他们来到屯溪街上柳春园酒楼,程名高会长在此摆了一桌丰盛宴席,邀请两人入座。他们似乎早有准备,胡文礼与胡黛墨一到,酒宴便立马开席。程会长轻声咳嗽了一声,然后开了口:“今朝荣幸与我们徽墨金牌同席,作为文房四宝同业会长,老夫深感荣幸。胡文礼先生与胡黛墨小姐也是黄山书院学生,我们把酒言欢,欢聚一堂。”
在场的人都举起酒杯,胡文礼浅浅饮了一口,放下酒杯:“程会长,此次选拔赛,笔墨纸砚夺得金牌的共有四位,像笔娘娘、澄心堂和脂砚斋,都各居徽州文房四宝之首,怎么不见他们前来赴宴?”
程会长手一挥:“不管他们,同业会单单只请你们胡家兄妹,因为你们的太子墨是宝中之宝,实在令人爱不释手。而在徽州人眼里,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向来以墨为重。来来来,我再敬我们徽墨金牌一杯。”他举杯自饮,一饮而尽。胡文礼只是略略品尝一口,扭头瞥了胡黛墨一眼。胡黛墨回瞪他一眼:“哥,你不能喝了,我们还要连夜赶回胡村。”
她焦急地眺望了一眼窗外,暮色四合,渔火点点,新安江两岸红灯高挂,丝竹悠扬。
一旁的地保罗三连忙说:“不急不急,大人已安排小人帮你们在柳春园订了客栈,今晚就在屯溪城留宿一夜,明日再回家不迟。还有文房四宝同业会的金牌证书,我去拿。”地保罗三站起身要走,胡黛墨马上说:“谢过地保,我们今晚就要回家。大大卧病在床,我们还等着拿赏钱,给他抓药治病。”
宴席上一时冷场,众人寂静无声,大家将目光一起投向程名高。程名高脸上挤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哦,哦,是这样,承诺的一万块银圆自然分文不少。但是,同业会这段时间抽税不足,一时还没有凑齐。不过绝不会拖欠,三天之内,必定安排罗三送银圆上门。我程某人说话算话,先奉上百块银圆作为订金。罗三,如数奉上。”
地保罗三心领神会,响亮地应和了一声:“好嘞。”马上取了同业会奖牌和一袋沉甸甸的银圆,轻轻搁到胡黛墨桌前。胡文礼拿在手中掂了掂,开心一笑:“谢谢程会长,好的,很好,我相信程会长的安排……”胡黛墨想说什么,却被胡文礼按住。程名高说:“太子墨就暂时存放在同业会,我们要派专人送往上海,和各地选拔出来的宝贝一起,送往巴拿马,参加万国博览会。”胡文礼说:“行,程会长代表同业会做事,我没什么不放心。只是,我参赛前,在太子墨上做了一个标记,以免与别家古墨混淆,我要抹掉标记,以免引起误会。”
程会长说:“好的。”地保罗三取来太子墨,程会长小心翼翼托在手上,凑上前深深地嗅了一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李唐皇家御墨,就是与众不同,这个墨香淋漓……”一圈人马上围拥上来,围着那只太子墨,人人眼中冒着金光。
朱老夫子说:“程会长说得好,墨香淋漓。”他接过来反复把玩着:“哪里有标记?在哪里?”
胡文礼紧紧攥着胡黛墨的手,缓缓起身:“在这里,我指给你看。”他从朱老先生手中接过太子墨,托在指尖上转动着、寻找着。就在众人一愣神的片刻,他突然出手,扯烂了头顶上方悬挂的红灯笼。一片漆黑的刹那间,他突然发话,掷地有声:“三天后,我胡文礼在胡村静候程大人。”然后他飞起一脚,用力一跺,将一排雕花木格窗棂踹得稀碎,拖起胡黛墨奋力跃起,两人眨眼间落入柳春园吊脚楼下静静流淌的新安江。
民国十三年的那个春天,就成为胡黛墨最为怀念的春天。九十岁的胡老太回忆那个映山红如火如荼的春天,脸上情不自禁地飞起两团红晕,那是她生命的花季,女孩子的花季就在这个春天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油菜花一起绽放。那天他们破窗而出,落水后游过了新安江,在一处废弃的水碓房中躲了一夜。第二天经过齐云镇冷先生的药房,给大大配了药,然后兄妹俩一路狂奔回家。
雨过天晴,绵延不断的青青大山淡淡远去,春天的天空高远明净,宝蓝色的天空像徽州村女浆洗过的青布衣裳。琴溪山上,高高耸立着文笔塔,像刚刚拱出土的春笋。远远的天边,有一弯彩虹,彩虹一头挂在半空,一头插在青青山峦上,像一座七彩的桥。青山下的农田里,金黄色的油菜花如洪水泛滥,间或也有一些绒毯一样的紫云英,无数蝴蝶落花般群飞而起。两个人从春天的山野间奔跑而过,一路狂奔一路大骂程会长的奸诈。只一会儿,他们就忘掉不快,像淘气的孩子,一路打打闹闹来到一片开满映山红的山坡上。胡文礼为自己跳窗而逃的机智得意得不行,一路都在得意扬扬地自吹自擂:“我真有能耐啊,你看哥多有能耐!想好了妙计,抽身而退。这帮老家伙,他们有多坏,想强抢太子墨,又想赖账。真是瞎了眼,相信了这帮老家伙。幸亏哥哥我绝顶聪明……”
胡黛墨听不下去了,她伸出一只脚使个绊子,胡文礼摔了个狗啃泥。胡黛墨跳进映山红花丛中,像蝴蝶一样躲闪着,不时发出尖叫。胡文礼在后面紧追不舍,最后将她扑倒在花丛中:“我让你坏,让你坏,让你坏。”
胡黛墨尖叫着,夸张着自己的疼痛:“救命啊,救命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胡文礼仍然不肯放过她。胡黛墨火了,挣扎着抬起手来,狠狠揪住胡文礼耳朵,一直将他的脑袋揪到她的面前。两人都倒在地上,脸与脸贴得那样近,嘴唇差点就要凑在一起。胡黛墨突然意识到什么,放下手。胡文礼却仍然不肯放开她,嘴唇动了动,装成要亲嘴的样子。胡黛墨突然笑起来:“哥,你最坏,你才是最坏最坏的大坏蛋。”
胡文礼放下手,两个人仰面平躺在映山红花海中。天是那么蓝,宝蓝色的天空一直压下来,压在他们脸上,四面青山成为花海的屏障。鸟声如洗,映山红像一场山火,在青山间这里一堆,那里一簇,熊熊燃烧,把胡黛墨的脸烧得红扑扑的。胡文礼看着她,轻轻地说:“我妹,多想和你睡在一起,一直睡下去,睡到明天,睡到明年,不再起来。”
胡黛墨故作恼怒地坐起来:“你坏,你坏,我不理你了。”胡文礼突然按住她:“别动,别动。”他顺手摘下一枝映山红,插在她的鬓发间:“哎呀,我妹,你真好看。”胡黛墨想摘下来,胡文礼握住她的手:“别动。”他拖着胡黛墨悄悄穿过花丛,花枝摇晃花瓣落满地。两个人穿过大片大片花丛,来到一汪山泉边:“你看,你自己照照,看你有多美。”
清澈如镜的山泉中,倒映出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一个帅气洒脱,一个妩媚多情。两个人脑袋并在一起,簪在鬓发间的映山红把胡黛墨映衬得越发秀美。胡文礼轻轻地说:“黛墨,我的好妹妹,我第一次发现,你真漂亮,太漂亮了。”
胡黛墨突然扬起脚,将一块鹅卵石踢进泉水里,咕咚一声,水面被打破,胡文礼与胡黛墨的身影立马被涟漪冲散。只一会儿,水纹散去,两个人的面孔又渐渐变得清晰。胡文礼仍旧不肯放开胡黛墨的手:“我妹,什么时候你才能做我的新娘?”胡黛墨大叫一声:“哥,你越说越离谱……”
胡黛墨死死揪住他的青布长衫,胡文礼抱着胸口大叫:“别扯别扯,别扯落了太子墨。”胡黛墨这才止住了手,胡文礼重新掖好太子墨:“我妹,这不是我胡扯,这是大大的心愿,你忘了吗?大大为你我订下婚约。现在,我们又拿到徽墨金牌,今后你我要在一起,生上四五个娃娃,一家人相亲相爱,在一起刻模做墨。太子墨是徽州金牌,我们当然要成徽墨龙头老大。我妹你好好想想,这样的日子有多美!”
胡黛墨装作不乐意地说:“不不,我不想这么过。哥,你永远是我的哥,我永远做你的妹。”胡文礼说:“你傻啊,结了婚,我还是你的哥,你还是我的妹,这个又没变。”胡黛墨撒起娇来:“不不,我永远只做你的妹。”胡文礼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是傻妹妹,不说了,回家。”他握住胡黛墨的手,一路翻山越岭,在天黑时分回到了胡村。
这个晚上发生在胡村的故事,我在《太子墨的前世今生》一文中有过详细描写:胡师爷已得知太子墨中得徽墨金牌,在胡氏祠堂为他们接风洗尘。胡祖春服了药病情稍有好转,他早已得到村人报信,十分兴奋,围绕着徽州文房四宝的比赛问东问西,到夜半更深才迟迟睡去。
胡文礼与胡黛墨却丝毫没有睡意,胡黛墨烧了一大锅热水,用单柄木勺将热水舀在杉木澡桶里。那种澡桶粗大笨重,有一人高,是徽州独有。胡文礼脱得只剩下一条粗布内裤,跳进去大叫起来:“啊,真是舒服,太舒服了。”他在热水里脱掉内裤,递给胡黛墨,然后将湿淋淋的脸从澡桶沿上露出来,冲着她挤眉弄眼,叫了一声:“娘子。”
胡黛墨气急败坏:“呸,谁是你娘子?别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她突然拿起他准备换上的衣服:“我让你使坏,不给你换了,让你光屁股。”胡文礼急了:“哎呀,娘子,你好狠心。”
胡黛墨不理他,胡文礼洗好后发现厢房里寂静无声,从天井里透进一方月光,将厢房照得一片明亮。他用布巾缠裹着下身,悄悄进入厢房。他以为胡黛墨睡着了,突然一双手从房门后面抱住了他,是黛墨。胡黛墨一直在等他,她将一张光滑柔嫩的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灼热的嘴唇吻着他,一路从后背吻到脖颈。他站着不敢动,他的喘息在亲吻中渐渐变得急促。他控制不住,转身抱住了她,两人的嘴唇吻在一起,贪婪的吻像水蛭吸附,再也无法分开。
胡黛墨在热吻中发出喃喃呻吟:“哥,我哥。”她在他怀中扭动、挣扎,碰掉了他身上缠裹的布巾。他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舌,两个人就势倒在那张祖传的雕花木床上。月光里他汗湿的身体像水牛一样拱动,在青青草地上一路狂奔、践踏,惊飞草丛中的叫天子,还有无数蝴蝶与蚂蚱。叫天子发出尖厉的锐叫,一起惊慌失措地蹿到云天上。
月亮西斜的时候他们睡着了,整个胡村整个徽州都睡在一片明月中。徽州的夜晚要么漆黑如徽墨,要么月光似宣纸。今晚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徽州之夜,徽州的山山水水像刚刚烘出的宣纸一样雪白,白墙黑瓦像梦幻一样不真实。
突然,楼下传来一个男人拼命发出的喑哑之声:“土匪来了,黛墨、文礼,快逃!”楼下一番打斗,发出一阵乒乓乱响。胡文礼慌乱中想从床上跳起来,却发现自己光着屁股。稍一迟疑,头顶上屋瓦又传来响动,七八个蒙面大汉从天井里缒绳而下。发出叫喊的那张嘴似乎被人捂住,最后的声音变得喑哑,直至消失。
一群蒙面人破门而入,将胡黛墨团团围住。胡黛墨挣扎着,嘴也被死死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时候大门洞开,又是七八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将胡黛墨掳至门外。胡文礼手忙脚乱扯过青布衣衫套上,追出门去。另一拨蒙面人趁机冲入天井,将搁置在厢房桌案上的太子墨掳走。胡文礼回头一看,顿感大事不好,才明白这伙人是冲着太子墨而来,高声喊叫:“强盗,快来人哪,强盗!”然后跳出门外紧追不舍。
胡黛墨被人揪住头发,死死往下压。揪打中她跌倒在地,与蒙面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挣扎中她突然灵机一动,死死扳住男人的一根中指,几乎要将其扳断。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最后只得放开她。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抬腿便跑,边跑边叫:“土匪来了,强盗,强盗!”
金狗第一个听到胡文礼声嘶力竭的喊叫,打开门狂敲铜锣。村里男女老少打着灯笼火把赶到胡家,只在照壁楼梯下发现胡黛墨,还有掉落在地的戒指。而此时的胡文礼正狂奔在黑漆漆的太子岭山道,一路呼喊追到悬崖上,蒙面人一下子消失无踪。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太子岭上的石板道,继续往前寻找。几个躲藏在松林中的蒙面人突然跳出来,在黑暗中朝他后背狠狠跺了一脚。猝不及防的胡文礼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便坠入太子岭下万丈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