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里逃生
第二天早上,屯溪城新安江码头艳阳高照,文德桥上人头攒动,两年一度的文房四宝进贡朝廷仪式轰动全城。文房四宝同业会会长程名高与夫子庙老夫子朱贡生领队进京,据说本来邀请了黄山书院院长汪应泽,但是他拒绝了,只是派出儿子汪钧儒代表他家笔娘娘笔庄参加。当然还少不了澄心堂朱若心、脂砚斋江梦生,只是少了太子墨庄的胡黛墨与胡文礼。
徽州做墨的墨庄成百上千,挑选贡墨并不困难,就由徽墨世家取代。八个身着青衣的年轻后生,挑着八担药墨现身屯溪城新安江码头,同样八个青衣小伙挑着八担澄心堂宣纸、八担笔娘娘宣笔和八担脂砚斋歙砚。四八三十二个小伙一律青布裤褂红绸系腰,贴着大红纸头的青竹扁担颤颤悠悠,码头上的跳板也颤颤悠悠。走进船舱之后,小伙子们就坐在船帮之上。三层楼的官船穿过文德桥、月亮桥、宝带桥顺流而下,穿过徽州一府六县无数青青大山,最终在杭州钱塘江拱宸桥码头停歇。
钱塘江其实就是富春江,富春江其实就是新安江,一条江叫三个名,三个名叫的是同一条江。拱宸桥就在钱塘江上,今天的拱宸桥和昨日文德桥一样是人山人海,又是三十二个青衣小伙挑着三十二担绫罗绸缎上了另一条官船,绫罗绸缎也是进献皇家的贡品。官船领头,后面一排是空空的楼船,楼船一只接一只,长长的船队汇入京杭大运河。在京口瓜洲渡和扬州茱萸湾,一批又一批青衣小伙纷纷登船,他们挑的是金陵的金银财宝和扬州的胭脂香粉。长长的官家船队沿大运河一路逶迤北上,笔墨纸砚与胭脂香粉香气浓郁,绫罗绸缎与金银财宝闪闪发光。官家船队张灯结彩,丝竹悠扬,大运河两岸人山人海如蝼似蚁。有的地方老先生还沿河设置香案,向官家船队磕头祭拜,锣鼓齐鸣、吹吹打打一路欢送。
朱贡生每隔两年便经历一次皇家朝贡,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就站在楼船船艏,捻动飘拂的胡须面对程名高说:“皇恩浩荡,惠泽乡里。我等老朽能欣逢盛世,此乃三生有幸。”程名高也连连点头附和:“三生有幸,真乃三生有幸。”
两人端坐在船艏茶桌旁,一路饱览大运河胜景。汪钧儒忽然凑上来,从袖中取出一卷《徽州俗话报》,斯斯文文地说:“去年宫中出了大事,想必会长应该知道。”程名高说:“有何大事?”汪钧儒说:“程会长真不知啊?就是我们徽州上庄大文豪胡适,出洋留学归来的胡博士,到宫中看望少年皇上溥仪,全中国七嘴八舌,吵得菩萨不进庙。”
程会长突然直起腰来:“哦,这桩事啊,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想想,重重大山里的徽州都知道这桩事,全中国哪个角落不知道?胡博士啊?皇上夸他是有为青年,他也大赞皇上开明,用功读书,前途有望。我也不知他所说的前途有望指什么?皇上就是一代天骄、真龙天子,有王家帝业还要什么前途?胡博士真是一派胡言。”
朱老先生说:“看不出来吗?胡博士想做帝师,王国维那样的帝师。”汪钧儒说:“我们徽州的胡博士,有这个资格。他出过洋,比王国维更有资格做帝师。听说是少年皇上主动打电话请胡大博士上门,少年皇上才十七岁,其实在宫中做个傀儡皇上,也是挺寂寞的。他大概有心请胡大博士做帝师,听说还让胡大博士免去一切烦琐宫仪,连跪拜也免了。”
江梦生在一旁看了看报纸,说:“是啊,你看我们《徽州俗话报》上刊载的这篇《宣统与胡适》,就是胡大博士写的。他说,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宫中很寂寞、很可怜,想找个人谈谈,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事。不料中国人脑筋里的帝王思想,还不曾刷洗干净。一件很有人味儿的事,成了怪异的新闻。”
朱若心站在一旁,说:“听说胡大博士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公开同情少年天子,那诗我倒是挺喜欢:咬不开,砸不碎的核儿,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百尺的宫墙,千年的礼教,锁不住一个少年的心!”
朱老先生说:“这算是什么诗啊?既不讲押韵,也没有平仄,这算是哪门子诗?胡大博士好意思拿到报上发表?哪有李清照的《采桑子》或苏东坡的《一剪梅》美?我是一点儿都不喜欢。不知道你们这帮黄山书院的年轻学生,怎么就喜欢这些东西?”
汪钧儒说:“新诗就新在这里,明白、通俗,当然也不乏诗意。胡大博士出洋留学,是新人类。对于身处共和体制下的人们来说,皇帝是封建糟粕,注定要扫进历史垃圾堆。他们不能容忍胡适前往拜见的奴性行为,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双方都恨不得在胡大博士头上砍几刀。但是在胡适眼里,皇上不是皇上,就是一个可怜的寂寞少年,他太寂寞太可怜了。”
朱老先生捻动着长长的胡须:“我做过徽州墨务官,一生多次为皇家选墨供墨,老朽自然希望皇上一直端坐龙廷。没有皇上端坐龙廷,那我大清算什么天朝上国?哪里有万邦来朝?那我等臣民该怎么活啊?老朽不能容忍皇上受到非议,更无法容忍一些人吵吵嚷嚷要取消皇上。没有了皇上,没有了王法,你说臣民草民怎么活?”
楼船上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话。长长的官家船队借着东风乘风破浪,一路浩浩荡荡向北京挺进。大运河的尽头是北京通惠河皇家御码头,在这里纤夫化身为清一色挑夫,挑着笔墨纸砚、胭脂香粉,挑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宝登岸进宫。往年内务府大总管马佳·绍英总在御码头准时迎候,派出皇家卫兵前来引导,派来宫中车马前来运载。这一次却略略有些不同,既没有官轿来接程会长和朱老先生,也没有太监执宫灯引进紫禁城,连码头上值勤的太监也不知去向。朱老先生一时失了方寸,这是他多年向朝廷进贡从未出现的情况。与程会长商量的结果是,只好亲自动身前往紫禁城寻找马佳·绍英。
向路边的百姓打听,他们一听转身即走。北京城的气氛与往年大不相同,紫禁城虽然依旧庄严,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偌大皇宫竟然无人出面接待纳贡。朱老先生找到从前进贡时相熟的一位内务府小宦官,将这些笔墨纸砚贡品暂存在武英殿修书处,等候小宦官通告,再按宫中程序补办纳贡之礼。
程会长与朱老先生一行等待十多日,不见回信,只好返回徽州。等到秋天,朱老先生与程会长再度赶到京城之时,正逢后来史书上记载的“北京政变”,就是这场政变给了溥仪朝廷最后一击。这位中国历史上的末代皇帝,在被废黜多年之后,终于被驱逐出宫。一个叫吴佩孚的将领,向山海关另一个叫张作霖的将领发起总攻。吴佩孚的部下冯玉祥突然倒戈,剑指北京,发出和平通电。在冯玉祥、张作霖通力协作下,吴佩孚的军队在山海关一败涂地,只好领着残兵败将逃回洛阳。占领北京的冯玉祥国民军马不停蹄,连夜行动,将贿选的民国总统曹锟软禁起来,解散了被民间戏称的“猪仔国会”,以颜惠庆为总理的内阁宣告辞职。
军阀们打来打去,溥仪的朝廷早就名存实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夜,士兵突然闯进紫禁城。冯玉祥派出的是北京警备司令鹿钟麟,他奉冯玉祥之命驱逐末代皇帝溥仪。宫女们得知紫禁城没法住了,丢下皇上一路哭哭啼啼,央求太监帮忙打电话到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订房间,否则晚上将流落街头。
前来上贡的程名高与朱贡生就赶上这个关口,没办法联系内务府。在一片混乱之中,朱老先生在宫门口发现了一位曾经接待过他的内务府掌礼司员外郎,一时失了态,疯了似的赶上去:“员外郎,员外郎,我是徽州朱贡生,员外郎没忘记吧?”
员外郎盯着朱老先生看了一眼,朱老先生上前拱手示意:“徽州朱贡生,员外郎,我们进贡来自徽州的文房四宝。”员外郎认出了他,大惊失色道:“哎呀,朱先生,您来得真不是时候,刀兵都进了朝廷,皇上皇妃自顾逃命,谁还顾得了笔墨纸砚、绫罗绸缎啊?顾不上了,您看着办吧。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朱老先生,您丢下贡品,自顾逃命吧,枪炮可不长眼睛,别丢了性命。”说罢,他慌慌张张消失在混乱的人流中。
朱老先生在大门外交涉了半天,一时束手无策。紫禁城的内城守卫队被国民军缴了械,由鹿钟麟率部接管。鹿钟麟正在与溥仪身边的侍卫兵接触,达成的妥协是将优待条件大幅修改之后,胁迫溥仪及其后宫皇后王妃离开紫禁城。最后好说歹说,一应贡品被鹿钟麟部队接收。此时的溥仪一身蓝袍,外套玄色背心,在御花园里坐立不安,时不时用望远镜眺望紫禁城内发生的一切,面容忧伤。
内务府大总管马佳·绍英手里拿着公文,气喘吁吁地来到溥仪面前,也顾不得行礼,开口就说:“皇上,皇上……冯玉祥手下鹿钟麟拿来这个,叫,叫签字……”
溥仪扫了一眼,一下子跳了起来,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滚到地上。
大总统指令
委派鹿钟麟、张璧交涉清室优待条件修正事宜,此令。
国务院代行国务总理 黄郛
马佳·绍英说:“他们说,限三小时内,全部搬出去。”溥仪一时汗流满面:“那怎么办?我的财产呢?皇后呢?皇妃呢?快,快打电话,我要亲自与他们对话。”马佳·绍英说:“电话线早已切断,断了。”
溥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佳·绍英哆哆嗦嗦地说:“鹿钟麟一直在催,说,说再限二十分钟,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景山上就要开炮啦……”此话一出,宫女们吓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溥仪的老丈人荣源跑到御花园,东躲西藏,最后找到一处假山洞,侧身挤进去,再也不肯出来。
溥仪看见王公大臣都吓成这副模样,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就答应吧,活命要紧,赶紧答应他们的全部要求。”不一会儿,二十名持枪士兵进来,给溥仪准备了汽车,一共五辆。鹿钟麟也跟着进来,在前面引导。他坐第一辆,溥仪坐进第二辆,婉容、文绣、张璧、马佳·绍英等人依次上了后面的车。车队经过宫中四散逃命的宫女太监面前,坐在车上的婉容突然哭泣起来。她的哭声引发了宫女的共鸣,车里车外哭声一片。
朱老先生目睹此景也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他擦净了泪抬头再看,车队已经驶离了皇宫。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上空,悬挂着一颗落日,落日缓缓沉没在一片晚霞中,通红的西天宛若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涌流。
胡文礼没有死,他也不可能死,他如果死了,我这部长篇小说就没有办法写下去。他死不了,他这一生三起三落九死一生,头顶三尺有神灵,三尺之上的神灵一直在护佑着他。从太子岭太子崖上摔下时他被野藤挂住,撞上一棵斜生的古松,弹起来,最终落入太子岭下的新安江。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江边一条篷船上,一个俏姑娘正守在身边,一见他醒来,立马面露惊喜:“醒啦,我大大,他醒来啦!”
这是徽州婺源墨模匠人吴子秀一家。吴子秀这次带两个工匠送一船墨模去屯溪城,归途因大雾停航,泊在太子岭下。没想到半夜时分有人落水,他与女儿吴桃花、雇工老马七手八脚将落水者救上船。胡文礼浑身是伤,腰也不能动,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船帮上。吴桃花炖好黑鱼汤,一勺一勺喂给胡文礼喝,徽州人的习俗就是喝黑鱼汤利于伤口收疤。她将奶白色鱼汤端到胡文礼面前,几乎逼着他喝下。她的动作那么自然,从胸前掏出一条粉红色绣花巾,利落地掖在他的领口,防止汤汁将衣服弄脏,然后舀起一铜勺鱼汤,用嘴吹了一下:“来,我喂你,别动,我负责喂你。你只负责吃喝,你要听我话。”
吴桃花天生就像胡文礼的妹妹,他找不到理由拒绝姑娘的热情,被动地张开嘴喝了一口,脑袋昏昏沉沉,伤口疼得厉害。他努力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喝。吴桃花放下汤碗:“是不是很痛?”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吴桃花。
吴桃花说:“那等到中午再喝不迟,先好好睡一觉。我陪你说话,说着话你就忘了痛。你看,这是我大大的衣服,你穿上有点显小。”
面色黝黑的老马赤脚走进来,他腰间系一根麻绳,看到醒来的胡文礼,他咧开阔大的嘴巴笑起来:“兄弟,你真是命大之人,从百丈高的太子岭上摔下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胡文礼感到腰痛如刀割,他努力忍住疼痛,想挺身坐起来。吴桃花慌忙阻拦:“不行,快躺下快躺下。”胡文礼说:“不行,我得回家,我不能丢下我妹,就是回家送死也得回去。我妹若不在人世,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吴桃花迟疑了一下:“你伤成这样,怎么走啊?你没法子下船。”老马忽然说:“兄弟,我问你,你是不是叫胡文礼?”胡文礼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老马继续说:“说嘛,我们既救了你一命,还会害你不成?我估计你就是胡文礼。胡村就在太子岭那边,你刚刚得中徽墨金牌,还要拿巴拿马世界金牌,这么大的事,全徽州笔庄墨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刚刚遇到从深渡过来的几个墨工,他们说黟县各地,到处张贴着通缉胡文礼的府衙告示,也不知你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到底犯了什么死罪。千真万确是死罪,你要是真想死,我们也救不了你,你走你的。”
胡文礼仰面倒下,泪水浸满了眼眶。
吴桃花将汤碗捧到船头,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压抑着尖叫一声:“哎呀,有兵追来了。”吴子秀一直坐在船头沉默不语,一听此话就急了,马上跳过去和老马合力扯篷。他们拼尽全力一下一下扯着布篷子,扑噜扑噜扑噜噜,船篷升起来。
江滩上正游走着一队士兵,他们发现情况不对,立马朝这边赶过来:“别开船,别开船,老子要上船检查。”吴桃花拼命撑着船篙,赤脚一步一步从船板上走过来。篷船一点点撑离了江滩,十来个士兵追至江边,其中一个涉水扑到船头上。吴桃花怒目圆睁,挥篙便打,直打得他龇牙咧嘴,痛得扒不住船沿,最终落水。他泅着水,恼羞成怒地痛骂:“他妈的,你找死啊?老子一枪毙了你。”
岸上几支火枪乒乒乓乓响了几下,冒出缕缕蓝烟,船篷被打出七八个焦洞。这时的木船已进入新安江中流,顺流而下,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太子岭下。
胡文礼坠崖后,其父胡祖春难以接受这个噩耗,病情急转直下,竟一命呜呼。胡黛墨连续三天都跪在太子岭上失声痛哭,银耳妈的安慰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整个胡村笼罩在悲伤之中,胡师爷在祠堂里对村民说:“胡祖春、胡文礼父子是太子墨的传人,他们的去世是我们李改胡一族的不幸。我提议,不如将父子后事一起合办,以徽州最隆重的葬礼,祭奠我胡村胡氏一老一少徽墨传人。”
胡师爷如此发话,众人点头称是,葬礼一应程序全按徽州风俗举办,包括向同族同宗各家递送报丧书。
同族同宗:
本族李改胡后生胡氏文礼,享年二十缺一,不幸于民国十三年三月初九子时三刻遇难早殇。其父胡氏祖春悲伤过度,忧戚而终。胡氏痛心疾首,胡家哀哀欲绝,葬礼合二为一,时在三月初十。忝在至戚知,谨以讣闻。
民国十三年三月初九
胡氏宗祠师爷率胡村同门同姓泣血
发送报丧书后,胡祖春、胡文礼父子葬礼全面铺开,整个胡村陷入空前忙碌之中。虽然胡文礼遗体找不到,但一应风俗程序必不可缺:沐浴、袭殓、小殓、灵座、魂帛、铭旌,然后大殓、出殡、开圹、发引。胡黛墨一连五六日没吃没喝,只是卧床痛哭或痴傻呆坐。大殓那日她早早来到现场,被银耳妈和金狗半扶半托着。一看见紫红棺木中收殓的文礼衣物,她突然泪水长流,瘫倒在地。
出殡那日烈日悬空,天气异常燥热,长长的送葬队伍从一座座牌坊下经过,仿佛永远走不完似的,招魂幡遮天蔽日,吹鼓手跟着一前一后两口棺材一路吹着哭丧调。四个手拿哭丧棒的少年一路同时撒纸钱,那是沿路撒下“买路钱”。路边不时有人设置纸扎的祭台,有时一连有十来个,那是只有徽州人才明白的“路祭”,他们以此感念长者的恩德,痛心晚辈的早逝。
被人搀扶着的胡黛墨脸色苍白,欲哭无泪,躺在青砖地上最后人事不省。她不相信哥哥已死,哥哥会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弃在徽州祖屋。胡师爷以药墨磨汁灌下,过了一时三刻她方才清醒。她在青砖缝里发现一只遗落的戒指。戒指有点旧,是金子佩戴了太长时间以后留下的包浆,上面刻着一个字:程。她几乎要跳起来,想起了文房四宝选拔赛上程会长那双颤抖的手,他佩戴的就是一只刻有“程”字的黄金戒指。她出了一身冷汗,心头生出一个大大问号:难道这只戒指就是程名高的那只?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子墨庄?难道是他那晚带领那帮地保来抢夺太子墨,揪打混乱中……
她不敢推理下去,收住眼泪,握紧了那只戒指,冷冷地对胡师爷说:“师爷,这葬礼到此为止,不必再办。我不相信我哥离我而去,不相信,绝不相信。他活着,他一定活着,我要去找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胡师爷说:“使不得,黛墨,千万使不得。我知道你难过,胡村人都为你难过。但是人死如灯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胡黛墨不听,开始了她漫长的寻找。映山红开始一丛一丛凋谢之时,她带着抢出来的那件白洋布短衫,来到太子岭下那条横贯徽州的新安江。站在布满鹅卵石的江滩上抬头仰望,高高的太子岭悬崖绝壁,青藤垂挂,一线清泉从崖顶跌落下来,在凸起的石壁上溅起串串水花。
胡黛墨在卵石滩上搜索,一些上游冲下来的枯木,一只散了架底朝天的篷船。石缝中有几丛迟开的野桃花,吐出红艳的花枝在风中摇晃。新安江在静静流淌,一张船帆鼓满了清风,如同日历一般一页页翻过。也有三三两两赤裸着上身、衣衫破烂的纤夫,他们弯着腰,身子如一张张弓,一直俯撑到地,嘴里喊着号子,缓缓移过去,移过去。
胡黛墨一直目送着纤夫,他们在前面停下来,张罗着收紧纤绳。她赶紧上前打听:“有劳诸位船家,你们日日在此上水下水,背纤带货,知不知道有人在太子岭上失足落水?”有位年纪稍长的问她:“你家人从太子岭上落下来?”胡黛墨点点头,年长者说:“那你往下游找,下游有个太子湾,是个回水湾,一般新安江上游的落水者,都在那里找得到尸首。”胡黛墨听到“尸首”二字就一阵心酸,背过身去默默垂泪,她不相信哥哥已成为“尸首”。
年长者朝她后背说:“太子岭那么高,落下来哪能活着?”胡黛墨不说话,拖起沉重的脚步来到太子湾。她沿着回水湾走了半圈,什么也没有发现。水边泊着一只乌篷船,船艏竹竿上立着几只黑青色鱼鸦,穿蓑衣戴竹笠的老者端坐一角,默默吸烟。胡黛墨上前询问:“老伯,向你打听个事。”她约略说了说,老伯张开没牙的嘴,像裂开的西红柿:“姑娘,我日日守在太子湾,这几日什么也没看到。要不,你到别处再找找。”
她告别了渔人,风餐露宿一路寻找。一路上不知向多少路人打听,没有任何消息。在上游一个水码头,一位身穿青衣的书生擦肩而过,神态酷似胡文礼。她一路追赶上去,那位青衣书生十分害怕,三步两步将胡黛墨甩在身后。胡黛墨急了,高声叫道:“我哥,我哥,我是黛墨,我是黛墨。”青衣书生吓得魂不附体,快步奔逃。胡黛墨急了,大叫:“快,快,帮我拦住他,拦住他。”
几位摆渡工以为她遇上劫匪,包抄而上截住那位书生。书生挣扎着:“放开我,我又不认识她。她一定要讹诈我,我不是她的哥,她也不是我的妹。”
胡黛墨赶上来,发现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生,只是背影与文礼哥有几分相像,胡黛墨连声道歉,在书生的白眼中瘫坐在地。
胡黛墨彻底绝望,只身一人回到寂寞的胡村,整日闭门不出。父亲已逝,又失去了哥哥,她伤心欲绝,不知如何才能将日月打发。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一个人默默坐在天井里,月光如水一样笼罩着她,她突然感到腰部有点胀痛。认真体会一番,似乎又没有,突然间又无比胀痛。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努力站起来,从屏风后面上得二楼,在廊檐美人靠上重新坐下。
此时的老宅院一片空寂,月光从天井里洒落下来,她孤独一人,衣衫单薄,愁容满面。她将手安放在腹部,朦胧的月光在眼前水一样晃动,想象自己穿一身锦缎旗袍,如画报上看到的上海小姐,绣花缎子鞋踏在青石台阶上,寂静无声。梅花的淡影,梅花的暗香,蟋蟀低鸣如风中远逝的箫声。压抑的喘息,就是出事那天晚上哥哥胡文礼那样的喘息,还有令人窒息的吻,那种吻让她神魂颠倒。汗水浸透她的身子,她侧过身伏在美人靠靠背上,嘴角流出几滴清水。清水越流越多,最后凝结成线,她忍不住开始呕吐。也没有吐出什么,她突然害怕起来,浑身再次被密集的汗水浸湿,恐惧在这个春天的夜晚攫住了她。她决定找点事做做,打开大门外出倒草木灰。
这是一个天色暗蓝的夜晚,她在巷口一个角落里静静站立片刻,忍不住又是一阵呕吐。实在也吐不出什么,只是那种呕吐感让人无法控制。她拼命想忍住,却被站在暗中的银耳妈发现了。她就在暗处突然发话:“黛墨,你是不是受凉了?”胡黛墨突然一惊,她一连许多天不再出门见人,也不将大门打开。银耳妈的一句话让她心酸,眼泪情不自禁涌上眼眶。她一言不发,反身想关上门,银耳妈却拦住了她:“黛墨,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胡黛墨脸上挂出一缕笑容:“没什么,可能受了点凉。”
银耳妈压低了声音:“不对吧,黛墨,受了凉只会咳,怎么会吐?”胡黛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控制不住干呕了几下。银耳妈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怎么像我,像我刚怀上银耳时的样子?”胡黛墨狠狠将她推开:“胡扯什么?”她愤怒地冲进天井,反身关上木门。银耳妈一人静静地站在门外。幽深的村巷里,有人打着灯笼经过,照着廊檐下一树落花,夜晚的栀子花白得触目惊心,像雪球。微雨过后,厢房里传出三两声徽腔徽调。
银耳妈听见银耳在叫她,答应了一声,才心事重重地离开。这时候的胡村漆黑一片,春风从高高低低的鱼鳞瓦屋顶上一阵一阵刮过。春风后面跟着春雨,春雨像春风一样一场接一场,徽州的古镇老村就浸泡在春雨里。这是胡文礼“去世”头一个“六七”,“六七”就是他“去世”四十二天,按徽州风俗要送“六七饭”,我在《太子墨的前世今生》里记录了胡黛墨精心准备的“六七饭”,她带着酒肴来到哥哥衣冠冢前,意外发现程玉娥正跪在坟前烧纸钱。她大吃一惊,不明白他们非亲非故,程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做。
程玉娥回头看到了胡黛墨,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特别是她的左手,她看得更加仔细一点。她是个左撇子,干活总是左手先行,做墨当然也是。只是做墨太久,她的手带着淡淡的墨迹。徽州做墨人都有一双黑手,墨痕深入肌肤,洗是洗不掉的。
程玉娥看着,若有所思,脸上带着歉意:“我打算去村子里看你,顺便在文礼坟前烧草纸。对于名扬徽州的一代墨模大师英年早逝,我也深表惋惜。来胡村时,特地多叫了一乘轿子,就在村口枫香树下,希望黛墨姑娘能赏个脸,到我们徽墨世家散散心。这也是我犬子江梦生的意思,毕竟你们是黄山书院同窗学友,他时时在家念叨你的好。”
她又看了看胡黛墨左手。
胡黛墨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其实什么也呕吐不出来。程玉娥似乎心领神会,只是一言不发。胡黛墨沉下脸来,将脸扭向一边:“程太太,谢过您的好意。”程玉娥说:“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请黛墨姑娘去散散心。”胡黛墨说:“对不起,别的话我不想多说,对不起,恕不奉陪。”
胡黛墨转身就走,程玉娥却强行拦住她:“姑娘,你漂亮能干,为人又善良大气,我倒是很欣赏。上回在屯溪城里见了一面,一直不忘。那日我后脚赶到柳春园,你们前脚就走了。”
胡黛墨略一点头,冷冷地说:“谢谢。”程玉娥说:“姑娘,我一向吃斋念佛,也没有坏心眼儿。看你现在,你一个人过得不容易,哥哥又走了,我只想帮帮你。我程玉娥从十六岁我娘去世那天开始,就一心向佛。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只想接你到徽墨世家住几天,也猜到你肯定不愿意。不要紧,我有的是耐心,我等待你回心转意。栀子,你过来。”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女佣栀子应声而来,手里捧着一只徽州人称作“猫叹气”的竹篓。程玉娥接过来,说:“姑娘,这‘猫叹气’里有六块人参药墨,百病皆治,在屯溪同仁堂药房,一块售价十块银圆。在杭州、上海,卖得就更贵了。你若生活上遇到困难,还可以救急,拿去卖掉。当然,我希望你回心转意,去屯溪城找我。你一个姑娘家,生活在胡村,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有困难一定要去屯溪城里找我,不要紧的,我也会常来胡村看你。”
胡黛墨说:“程太太,千万不要来看我。这药墨你带走,不带走,我也要当垃圾扔掉。”
程玉娥说:“只是我一点儿心意。”
程玉娥也不再多说,转身和栀子离开,她们穿过一片收割过的麻地,走向山坡下的胡村。看着她们的背影隐没在竹林后面,胡黛墨起了好奇之心,提起那只“猫叹气”竹篓,小心地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六块药墨,每一块均以红丝绒布衬托,在浅色花纹纸盒中,它们是那么好看,清凉的药香扑鼻而来,带着一丝艾草和薄荷的味道。
胡黛墨一向酷爱做墨,面对如此墨中珍品,她实在不忍丢弃。她把它们供在文礼哥坟前,然后重新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