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面桃花
徽州的春天是如此漫长,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映山红凋谢之后,野兰花日复一日在清晨、在黄昏吐露芬芳。野兰花不像油菜花、映山红那样狂妄与放荡,它是含蓄的、害羞的。它们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山涧里或崖壁下,它们也很多,东一丛,西一簇,它们真的很香,那种幽香与油菜花完全不同。这时候新蝉开始初啼,在苦楝树细碎的紫花间,它们叫声喑哑,完全还没到盛夏悠扬四起的时候。墙篱下,凤仙花落红满地,栀子花也开得青青白白,正是徽州一年里花开荼蘼的时候。胡黛墨一个人正在天井里吃晚饭,一边吃一边吐,她最后放下饭碗,抚摸着肚子,突然悲从中来,伏在美人靠上默默垂泪。
银耳妈一阵风似的冲进门来,她和黛墨很长时间没有来往,胡黛墨本能地抗拒她。她站在门前一下子哭起来:“我银耳,我银耳,下午还好好的,现在突然腹胀如鼓,痛得满地打滚。”胡黛墨怔了怔,知道非同小可,马上赶了过去。银耳已经气息全无,软软地躺在竹凉床上,像煮熟的面条似的。银耳妈伏床痛哭不止,胡黛墨六神无主。金狗出主意说:“没办法,只能到隐静寺请香。”
这时候村巷里突然哭声四起,几乎所有的小孩都犯了和银耳一样的莫名病症,腹胀如鼓,继而腹泻不止。眼看着一个个都性命不保,村子里开始谣言四起。胡师爷束手无策,嘴里念叨着:“药墨,药墨……”胡黛墨突然想起程玉娥送她的药墨,她已供在胡文礼墓前,她马上说:“我有,我去拿。徽墨世家程太太送我的,说是人参做的人参药墨,专治疽痈恶疾,快快拿砚台出来。”胡师爷急了:“在哪里?在哪里?”胡黛墨说:“我供在文礼坟前。”
金狗一路狂奔,取来了人参药墨,早有人准备了一只乌黑发亮的黑地黄点金星砚。在众人焦灼急切的目光中,胡黛墨动手迅速磨墨,很快磨出小半碗浓黑黏稠的药墨,就近要给银耳灌下去。
银耳妈有点迟疑:“这药墨……”胡黛墨心急火燎:“人参药墨,没有比这更好的,你没见过药墨吗?”她从银耳妈手里夺过药墨,猛喝下一大口,只觉得是一股泉水,凉透了她的五脏六腑。银耳妈二话不说,拿过勺子,撬开银耳半张半合的嘴巴,强行将药墨一勺一勺灌下去。
银耳开始腹痛如绞,满地打滚。银耳妈陪着他哭:“不行,黛墨,这药墨反而害了他。”胡黛墨皱紧眉头:“别急,再等等,我也开始腹痛,要死我陪着他。”银耳腰弯了,人成了一只虾子,突然上吐下泻,恶臭无比,所有在场的人都掩鼻离开。
银耳妈抱起胡银耳,胡黛墨帮忙处理污物,银耳突然轻微地呻吟一声。银耳妈一阵狂喜,拼命摇晃着:“银耳,银耳。”银耳微微睁开眼睛,很快又无力地闭上。而胡黛墨也开始上吐下泻,银耳妈看了看,说:“黛墨。”胡黛墨狂吐不止,更多的家长听说银耳苏醒过来,纷纷跑来讨要药墨。
药墨果然神奇,凡服用的小孩子全都苏醒过来。没抢到药墨的女人,眼看着家中昏死的孩子,呼天抢地跳脚痛哭。更多的人围住胡黛墨:“家里还有吗?黛墨,快拿出来,我拿银圆来换。”
胡黛墨瘫坐在柴堆上,一脸歉意:“实在对不起,没有了,人命关天,这个时候我怎能见死不救?”胡师爷被众人围拥着进来:“黛墨,这是屯溪城徽墨世家程太太送来的,那……能不能再去讨要一些?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死去。”
听着村中这家那户女人们唱山歌一样的哭号,胡黛墨坐不住了,她屏息静气点点头:“好,虽然实在不想去仇人家,但是为了救命,我得去求她。金狗,你陪我摇船去屯溪。”金狗说:“走,我们走,等不及了。”
金狗和胡黛墨轮番摇船,她一边摇一边吐,在半夜时分到达屯溪城文德桥头时,胳膊肿成了大腿。程玉娥在月光下看到胡黛墨亲自登门,一时喜出望外。得知情况后二话不说,将家中余下的六十块人参药墨全部送给了她。江梦生被家里墨工朱七斤从春花院里叫回来。他一路上已经从朱七斤嘴里明白了大概,回到家也不和胡黛墨客气,当即对朱七斤下令:“这六十块人参药墨马上送到胡村,另外马上开庄做墨,为胡村特别赶制两担药墨,两担墨子酥,盖上徽墨世家墨戳,天亮之后我送过去。黛墨要留下,你是做墨行家,你留下是监工做药墨。”金狗说:“黛墨放心,我一人划船,天亮即到胡村,不会误事的。”
胡黛墨不放心,一路送到文德桥码头,江梦生也跟在后面,一再叮嘱:“隔一天还烦你再跑一趟屯溪,来接黛墨。”金狗一口应下。江梦生微微一笑,躬身相迎:“有请,黛墨同学。”
在黄山书院读书时,胡黛墨其实并没有来过徽墨世家,她这是第一次来。与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白墙墨瓦的徽州古城,绵延在琴溪山下,高高低低的鱼鳞瓦屋顶,黑白分明,错落有致。琴溪山最高处是文笔塔,高高耸立的文笔塔如同破土而出的笋子。穿城而过的新安江就是一条蓝带子,江上横卧着一座座石拱桥:文德桥、月亮桥、宝带桥……紧邻着新安江的徽州老街一片繁华,江岸吊脚楼下泊满了南来北往的船只,酒楼、旅馆、药号、青楼、书画店、山货行鳞次栉比,商人、画匠、文人、学生、先生、美女、僧侣、兵卒、小贩、乞丐来来往往。徽州出产的宣笔、黟墨、宣纸、歙砚和茶叶、竹木、柴炭、火腿、笋蕨等山货,都在沿江而设的一个个码头、货栈交易,然后运抵芜湖中转,到上江汉口、重庆,抵下江南京、上海。沿新安江穿过重重大山可直抵杭州,最终流入东海,可以上达上海、天津,下通南洋各国。一座座吊脚楼密集排列,一家家山货行背江而立,黄山书院汪应泽院长和夫子庙朱贡生老先生题写的店招布幌随处可见,笔力深厚凝重、墨色酣畅淋漓:“苏杭丝绸”“海上旗袍”“色赛春花”“东北参茸”“西洋膏丹”“笔墨纸砚”。
胡黛墨一时眼花缭乱,终于看到一处高大气派的门楼,那是屯溪老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大墨庄,袁世凯撰写的“徽墨世家”四个字在晨光里闪闪发光。她在门楼前停了停,随江梦生进入一道又一道的宅门,走过一进又一进雕梁画栋的天井,一直走进延伸到琴溪山下的后院,这里才是徽墨世家的做墨之地,偌大的院房内,墨匠们来来往往一片忙碌,锤墨打坯之声不绝于耳。程玉娥早得到下人报信,在墨庄大门处静候,那里松树堆积如山,新砍下的松木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透明的松香一团团沁出来,恰如琥珀,又似美玉。
程玉娥拉起胡黛墨左手,笑靥如花:“黛墨啊,你一定很熟悉,这是做墨的第一道工序……”胡黛墨说:“砍松。”程玉娥点头:“对。”胡黛墨说:“因为突遭变故,家贫父亡,太子墨支离破碎,其实已经多年不曾做墨。”程玉娥点点头:“依稀听说过。”
他们来到一排灰砖砌就的烟垄前,二十来个墨工墨匠,正伏在烟垄内刮取烟炱,嘴里叼着一只洋铁皮烟桶,盛满乌黑发亮的烟炱。江梦生在一旁说:“这是第二道工序———烧烟,也叫刮炱。你应该知道,烧烟工最辛苦。”看到太太、少爷过来,墨工们低头招呼:“太太,少爷。”江梦生说:“你们忙,我们过来随便看看。”他们有的手中持毛刷,有的持鹅毛,毛刷扫墨与鹅毛完全不同,不同的墨用不同的工具扫炱也是徽墨世家的老规矩。
程玉娥领着胡黛墨一路看下去。先是筛烟,几百只马尾毛编织而成的筛子,就吊在竹竿上,筛烟工动作整齐划一,烟炱纷纷扬扬。一旁熔胶的大铁镬一字排开,足有上百只,烈火熊熊,胶液沸腾。熔胶工们挥汗如雨,一个个面黑似墨。走过一进场院,忽然间杵捣声震耳欲聋,一百多个杵捣工正在捣墨,杵捣声一如擂鼓助阵,地动山摇。长长的墨案前,另有一排虎背熊腰的墨工正挥汗如雨锤打墨坯:左手执锤,右手翻墨,手起锤落,墨坯如饴。锤坯声此起彼伏,十万次锤打之后墨坯熟透,方才入模压墨。在他们的身后,是依溪而建的水碓房,丰沛的流水带动水车缓缓转动,水碓冲击石臼窝中的墨坯,砰砰之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这在徽州是最为寻常的风景,每一家纸坊或墨庄都有。
胡黛墨双手掩耳进入模场,打坯入模之声时断时续。只有晾墨房里寂静无声,竹子搭就的晾房门窗洞开,宝塔形竹架上,层层叠叠码放的全是徽墨。晾房外的树荫下,溪水潺湲蒲草花开,一字摆开的八张长桌案上,八个灰衣麻鞋的老先生正在给成品墨修面描金,这是最后一道工序。老先生们眼镜滑到鼻梁上,焦黄的一撮胡须恰似玉米缨穗,瘦手细如鸡爪,握紧狼毫小楷,一笔一画在墨面上描绘。
胡黛墨屏息静气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过生满苔藓的古井和枝繁叶茂的古桂,一直走到耳门外。尽管她一忍再忍,还是时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她想到自己真的有孕在身,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那一刻她几乎生不如死。大凡偷情的女人,在徽州的结局就是绑着石头沉潭,她亲眼得见就有两个。偷情罪孽远远轻于怀孕,怀孕的结局比偷情更惨,想到最后的结局她控制不住全身一阵哆嗦。程玉娥视而不见,喜滋滋地问她:“我这徽州驰名的大墨庄,不比你家太子墨庄差吧?”
胡黛墨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太子墨庄已停工多年,我得名黛墨,从小带墨而生,天生爱墨成痴,对大墨庄心生向往。第一次在徽州看到这样的徽墨世家,心里就只有一声声赞叹:真是了不起。”程玉娥说:“你喜不喜欢?”胡黛墨说:“太喜欢了,做墨的人是有福的,造纸做笔制砚的徽州人,都是有福之人。”
程玉娥点点头:“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我一眼看得出来,你就是那种能干大事、肯干大事的人。我一直想请你过来,自然有我的用意。明人面前不说假话,这片大墨庄就交给你,交给你我最放心。”
一直跟在后面不出声的江梦生有些不满:“老娘,你不必这么急嘛!你让黛墨先好好看看。”胡黛墨摇摇头:“我与梦生是同学,我也不客气,谢谢太太对我另眼相看。我也告诉太太,我绝对不会来。”程玉娥说:“为什么呢?如果……我把徽墨世家送给你,或者把徽墨世家牌匾换成太子墨,你也不会来?”胡黛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程玉娥意味深长地看着胡黛墨:“我喜欢你,我和梦生都喜欢你,江家是在高攀你,迎娶你来做少奶奶。梦生玩心重,有你坐镇,我们大墨庄就永远不会倒。这番话在我心里搁了很久,今天正好当面说出来,你来江家,真是天意,天意如此,奈何不得……”
胡文礼随吴子秀来到了婺源吴村,白墙黑瓦的徽州古村落,安静地卧在吴公山下。虽说地处深山,篷船却可以直接抵达。从新安江支流逶迤而上,进入一条细窄的山溪,穿过几条竹木搭成的长长板桥,可见一汪幽深的吴公潭,岸上枫香茂密的村庄便是吴村。在早晨或黄昏,晨光初照或夕阳含山,白色鸟群群飞而起时,吴村恰似淡淡几笔画在宣纸上的水墨,让人如临仙境,如入梦幻。
胡文礼在这里得到的唯一安慰,就是吴家模庄。吴子秀没几天就摸透了胡文礼的心思,先将他安排在阁楼上,安安静静睡了几天,一日三餐都是吴桃花亲自装在“猫叹气”里送上来。荤素搭配的菜肴里,总少不了一碗汤,蛤蚧炖鸡汤或娃娃鱼竹笋汤。
胡文礼知道不需要再客气,也就坦然接受。每次在吴桃花走后,他都是风卷残云般一通狂吃,除了吃他没有任何办法缓解内心焦虑。在内心,他其实急得抓狂,他彻夜无眠眺望山中明月。吴子秀是过来人,别看他沉默寡言,但这个徽州老男人对世事洞若观火。他选择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出现在阁楼上。这是一个清凉的傍晚,树影婆娑,牧歌四起,粉蝉的嘶鸣是那样短促而热烈,白色鸟在吴公潭上飞起又落下。吴子秀推开竹窗,轻声说:“徽州的好徽州的妙,外面的世界不能比,所以我一生一世就守在徽州,再不想去外面走州过县闯码头。”
胡文礼不明白他说这些出于何意,吴子秀说:“年轻人,我带你好好看看我的模庄。你的手发黑,一看即知你是做墨之人。做墨离不开模,你的手上有刀伤之痕,想必是雕刻墨模留下的。”
胡文礼看看双手,摊开来,说:“是的呀,我做墨,也雕模。”
模庄就在木楼下,胡文礼日日听到楼下锯刨斧凿之声,棠梨、枣木或紫檀、枫香的清香一阵阵飘浮而上,令人怦然心动。他爱做墨模,对木头有天生的敏感,他没有多说话,随吴子秀下了楼。
吴子秀对模工们称胡文礼是他的远房侄子,模工们并不多问。只有老马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文礼一眼,继续埋头忙自己的手头活。一字排开的十几只桌案上,刨了皮的木板木块堆积如山,师傅领着一群徒工正在精雕细刻。
胡文礼跟着吴子秀走马观花看了一圈,模板上拓印的图案比较简单,无非二龙戏珠或凤穿牡丹。徒工们首先坐姿就不正,腰不直,腿打弯,刀法也欠精致,刻成的图案呆滞,画面也了无生趣。
吴子秀扭头对胡文礼说:“贤侄,看过我吴家模庄,有何指教?”胡文礼实在有点忍不住,听吴老板这样说,当下也不客气:“好墨出自好模,好模才配好墨,没有好模就得不到好墨,这是徽州做墨人都懂的道理。我看得出,吴家模庄主要走私塾家学描红墨路线,以廉价取胜。”吴子秀眼睛一亮:“不愧行家里手,一语道破天机。我这里的模工全是小工,草草跟师傅学几日,便上手刻模。所用模板,无非就是后山砍来的硬杂木而已,以价廉量多取胜。我有心提高墨模刀师和刻工水平,无奈高手实在难觅。”
胡文礼说:“刻模绝非一日之功,普通的小工,别说十天半月,三年五载也难以学成。本人就是模工起家,知道徽州墨模刀师虽说也有玩花招糊弄人,但最终拼的还是童子功。七八岁入行,从师学艺,临摹书画,练习书法。先打好书画底子,再苦练刀法刻工,至十八九岁,方可成为过得去的刀师。”吴子秀说:“怪不得徽州人常说:黄金易得,李墨难求。墨工好求,刀师难觅。”胡文礼说:“那可不,徽州墨模,仅刀法就有线雕、平面雕、阴文雕、浅浮雕、立体雕五种。造化深的每种要练两年方可出师,造化浅的,那不知学到猴年马月。”胡文礼说着,突然猫腰从一个刻工手里抽出雕刀:“瞧瞧,我没费力气,就夺了你的刀。你握刀手力太松,完全不得劲,这样刻出的图案,肤浅飘忽,花拳绣腿,看我的。”
胡文礼拿起一块模板,端详片刻,雕刀在模板上大致比画几下,像绣女在花绷上飞针走线,随即龙飞凤舞地雕刻起来。眨眼之间他停住了手,吹起木屑,一幅新安泛舟图呈现于刻板:青山间,一湾秀水逶迤而来,群山倒映在江中,清晰可见。乌篷船如荷花瓣一样轻巧灵动,甚至渔翁脸上的皱纹和鱼鸦嘴里衔着的小虾也纤毫毕现。荷蕊凋落,涟漪依依,小蝌蚪戏于水草间,粒粒可数。
吴子秀将墨模拿起来,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呀,我吴子秀在徽州婺源开模庄这么多年,头一回发现这样的刀师。吴子秀何德何能,能将这样的刀师迎接进门?这是我前世今生十代人的修行。你不能走了,我吴子秀绝对不会放你走,你一定要留在我模庄做刀师。”
胡文礼红了脸,吴子秀拿出一把雕刀递给胡文礼:“这是我送给你的。”胡文礼说:“雕刀是我吃饭的家伙,多年来总是随身携带,不离不弃。”他从腰间取出那把插在刀鞘中的红柄雕刀,那是一把沉甸甸的雕刀,比筷子略微长一些,刀柄呈荸荠红,刀刃与刀尖并不光亮,甚至还有星星点点暗斑,却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胡文礼说:“这是一把祖传的好刀,产自龙泉,它的年岁与我黟县胡村一样久长。”吴子秀接过雕刀,放在手中掂了掂:“是把好刀,每一个徽州模庄,都有这样一把好刀,我吴子秀也有。我吴氏模庄至今已传了十代人,在南宋时吴氏模庄曾统领徽州墨模制造。徽州一府六县所有的大墨庄,全到我吴家模庄定模做墨。那时候吴村家家都有我吴家模庄,人人都是我吴家模庄刀师。村子里客商云集,人来人往,每天光墨工客商吃的稻米,要雇三十个劳力从外面挑进来。随着先祖刀师去世,家业到了晚清迅速败落。传至民国我吴子秀手中,仅剩下这一爿小小作坊。我一心想光复祖上墨模技艺,既为彰显先祖荣耀,也为弘扬徽州千年工艺。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重重,我在痛苦中苦熬时光。”
胡文礼听到这里,低下了脑袋,他知道吴子秀投向他的殷切目光,更明白桃花姑娘对他的一片痴情。吴桃花几乎不加掩饰,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的眉眼里全都是柔情蜜意。胡文礼也照顾她的情绪,不时和她在一起说说话,或者到山上为模庄寻找花梨木、紫檀木、石楠木。表面上装作兴高采烈的模样,但是只要他一个人在场,他马上就变得郁郁寡欢,长吁短叹。吴桃花自然知道她的热情并没有感染胡文礼,他其实只是在迎合自己。但她并不着急,她在耐心等待,或者说她在有意创造时机。她明白,现在的胡文礼走投无路,最终只能投入她的怀抱。她同时也寻找时机、创造时机,那日她说在后山发现一棵树,应该是花梨木或石楠木,正适合做模板。胡文礼答应去看看,这正是她的小花招。两个人在阒寂无人的午后进入深山老林,一路上吴桃花从来不放过挑逗的机会。有时摘下一朵野兰花,别在鬓边,对他说:“好看吗?”胡文礼说:“好看。”有时她又顺手摘下一串山里红,示意他张开嘴,然后准确无误地丢进一颗:“好吃吗?”胡文礼木然地咀嚼着:“酸,好酸。”吴桃花咯咯咯地笑起来。
两个人转过一道山岭,惊起一群野鹿,正在吃草的野鹿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吴桃花试图去追赶一只公鹿,奔逃的小鹿自知逃不掉,突然掉头向吴桃花撞来。吴桃花吓得一声尖叫,扑进胡文礼怀中。胡文礼紧紧抱住她,几只美丽的小鹿好奇地围住他们。小鹿温和的眼神和胡文礼结实的胸膛让吴桃花春心荡漾。胡文礼用强有力的胳膊抱着她,像抱着块木头,最终悻悻地将她放开。
他们在山林里走了很久,她也说不清花梨木在什么地方。两个人来到一处小溪边,坐在野花缤纷的草地上,吴桃花眼睛开始发潮。胡文礼叫了她一声:“桃花……”吴桃花低眉垂首:“我是丑八怪吗?你就那么厌恶我?”胡文礼说:“不是,桃花,你是个好姑娘,你是个漂亮的好姑娘,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吴桃花泪眼汪汪,泪水滴落:“那你为什么在我面前像块木头?你来我家这么长时间,难道一点儿看不出来,我喜欢你?”胡文礼说:“桃花,实在对不起,我在黟县老家有个抱养的妹妹,大大临死前将她许配给我,我们订了婚。我逃亡之后,她现在生死不明,你说我现在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吴桃花说:“你嫌弃我,你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你也不必枉费心思,编出这样的离奇故事诓骗我。”
吴桃花丢下胡文礼起身离去,胡文礼一路追着她:“桃花,桃花。”吴桃花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她不想回也不能回,她无法面对这样的难堪局面。在吴村,她向来都是骄傲的公主。有多少后生明里暗里喜欢她,她从来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好心将胡文礼接进家门,端茶送汤继而投怀送抱,热脸膛换来个冷屁股,这事情若传出去,让她没法在村里做人。
胡文礼知道她受了委屈,便憨憨地笑着,从后面抱住了她:“桃花。”吴桃花转过身来,逼视着胡文礼:“告诉你,花梨木是我编的。”她死死盯着胡文礼,整个人像藤蔓一样缠在他身上,越缠越紧,嘴里发出轻轻呢喃:“文礼,文礼……”
胡文礼轻吻她,像蜻蜓点水,然后轻轻放下她:“我要去寻找花梨木。”吴桃花不肯放手:“花梨木找不到的,是我编的。”胡文礼说:“能找到,我能找到。”他强行摆脱吴桃花的纠缠,朝密林深处走去。
吴桃花在后面叫他:“回来,胡文礼,你回来。”胡文礼越走越远,一直走进更深的深山。他找到几棵香榧与紫檀,做好标记,准备明天过来砍伐。他回来时天色已晚,吴桃花早已不见踪影。他一个人在山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思考着回去如何面对吴桃花的盘问。他在溪畔又坐了很长时间,然后沿溪步行,双手搁在身后,像吴村那些悠闲的山民。在山道转弯处有一蓬柴草,他以为是山民砍柴遗落的,一脚踩上去,谁知是个猎人布下的吊笼陷阱:他被野藤编织的吊笼高高吊在树上。胡文礼又急又气却无力挣脱,只好倒挂在那里,一直等到繁星满天,才看到密林深处飘忽而来的火把。他高喊了一声,果然是吴子秀和吴桃花前来寻找。他们救下了他,吴氏模庄以徽州著名的“一品锅”为他压惊。
吴家过分的热情,以及模工们会意的眼神,都让胡文礼如芒在背,滚沸的“一品锅”他也食之无味。他是徽州人,自小在徽州生徽州长,自然知道“一品锅”是只有过年才可以吃得上的美食。平时要是来了贵客,徽州人家顶多备几样小菜,绝不会做“一品锅”。除过年以外,徽州人家用“一品锅”待客,那是比天还大的面子。胡文礼破例和吴子秀喝了烧酒,吴桃花就坐在一角瞅着他。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一杯接一杯给自己灌酒,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醒来时已是夜半更深,他伏床呕吐,直吐得翻江倒海,如同死去一样。床旁放着徽州特有的高脚木盆,他呻吟着看到木盆边有一双脚,顺着脚往上,他看到了吴桃花憔悴的面庞,吴桃花一直在陪伴他。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桃花。”
吴桃花将手放到他的头上:“你喝多了,我不放心。酒醒了,没事了。是牛保设下吊笼害了你,我当面骂了他。他也是一片好心,看到我回家双眼红肿如桃,以为你欺负了我。”
胡文礼一时涕泪交加:“桃花,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吴桃花按住他的嘴:“是我对不起你,没事,我等你,等你三生三世。我是如来佛,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