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洛阳纸贵
就在那个梅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夜晚,胡黛墨再次确认自己怀孕了。徽州的梅雨她很熟悉,无休无止的梅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天气闷热,尺蠖乱爬,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村巷里,山坡上,一树一树黄梅子被梅雨焐熟,黄灿灿的黄梅子犹如金珠子。
胡黛墨看着雨中的黄梅子特别想吃,她知道黄梅子是酸的,酸倒牙的那种酸,但是她在这一刻特别想吃酸。酸儿辣女,她猜想自己怀上的可能是个儿子。这样想着她就痛哭起来,她想摘几颗黄梅子吃,又怕被村人发现。只好趁着黄昏来临,打着油纸伞偷偷出了门。在梅雨中走过光滑的鹅卵石与青石板匝地的村巷,经过一扇扇结满蛛网的雕花窗、布满杂草的空弃阁楼,包括村口一座座大牌坊,最后绕上藤蔓垂拂的青石古桥,在桥下溪畔摘了几颗黄梅子捂在怀中,回到家紧闭门窗之后,才在天井里轻轻剥食。
酸掉牙的黄梅子她一口气吃掉四颗,十分满足。她在美人靠上坐下来,将手平放在腹部,分明感到里面有个小生命开始孕育,因为肚子已经微微隆起,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她将灯盏移到美人靠靠背上,悄悄解开青布腰带,呈现在朦胧光晕中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她吓了一大跳,特意吸口气,肚腹才变得平坦。如果她放松呼吸,腹部就恢复隆起的原样,那就是一个孕妇的肚子。这时候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最后痛哭失声。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她六神无主,只感到自己要死了,肯定活不成了。她似乎看到胡师爷喷火的双眼,以及胡先圣得意的冷笑,耳畔响起她绑着大青石沉潭时那一声巨响。她无声地哭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她伸出双手举向空中,叫了一声:“我哥。”她又叫了一声:“我哥。”她从美人靠上滑脱下来,瘫倒在地,泣不成声,伏在美人靠上昏睡过去。
醒来时灯盏已灭,天井里月光水一样漫漶,一想到自己已经怀孕,冷汗马上遍布全身。她不知道明天怎么活,后天怎么办?她想到了死,却又不想死。她想总会有办法,总能活下去。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最后想得脑壳生疼,就什么也不想,把一切交给明天,天一亮就会有办法。她擦净了泪水重新站起来,趁着月光剪掉几件旧衣裳,缝成一条长长的宽布巾,拦腰将自己腹部绑住。一圈圈紧紧绑住,然后在外面套上青布小褂,再吸一口气收腹,就完全看不出怀孕的模样。
胡黛墨每日就绑着宽布巾进进出出,一如往常那样上山砍柴或下地摘菜。她明显改变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她不再和村里任何人说话,也不再与银耳妈碰面。有时候银耳妈追着她说话,将她从头看到脚。她心里一阵阵发毛,匆匆应付几句,就逃得远远的。
随着黄梅子一颗颗被鸟啄去,天气越来越热,衣裳也越穿越少。而她在此时此刻却吹气似的胖了起来,肚子也一天天变大,层层捆绑让她非常难受。她有时候逃到树林里,松开腰间的宽布巾,那一刻她感到无比舒服。而肚子却像吹了气似的鼓凸出来,比几天前又膨胀了不少。她用手轻轻抚摸浑圆的腹部,那一刻又陷入绝望。她拿起那条宽布巾扭成麻花状,想结一个环在田头黄梅树上吊死。她甚至已经走到树下,朝树干上看了看,寻找哪里合适挂上这根宽布巾。她最后就愣在那里,人倚在黄梅树上,心却不想死。她在内心嘲笑自己是个胆小鬼,她又想到了出逃,逃到天边去她也要生下这个儿子。她相信是个儿子,因为他是胡文礼的,她一定要带好这个儿子,让他长大成人,长得像文礼哥那样高大帅气,也像他那样活出个人样来。她在天黑时分摘了一篮红薯叶回家,进门没有片刻,银耳妈就跟进来。她站在门前不说话,她不准备让银耳妈进来。银耳妈穿一身青布襟衫,她手里提着的“猫叹气”里,装了才做的梅干菜挞粿,她身边站着她的儿子胡银耳。她男人胡福大长年在外跑码头,她与儿子在胡村相依为命。
胡黛墨用围裙擦了擦胳膊,银耳妈对银耳说:“叫姑姑。”银耳涨红了脸,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胡黛墨心软了,伸手揽过虎头虎脑的银耳,掐了一下他屁股:“叫姑姑,姑姑也没什么给你吃。”银耳嘴里含着手指,死活不肯开口。银耳妈就说:“就是脾气犟,长大了不知去哪里讨饭,哪有小人脾气这样犟?命是你救的,一直想让他磕头认你做干娘。”胡黛墨似乎十分恼火:“不要来这一套,人家还是小女生呢。”
银耳妈自作主张进入天井,将“猫叹气”放到桌案上:“我做了一些梅干菜挞粿,你是最爱吃的,分给你一些。”胡黛墨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银耳妈在她对面坐下来,一只手搭在她的大腿上:“黛墨,你我一直像姊妹一样亲,你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吗?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想出办法。你这样一个人闷在心里,早晚要出大事。”
胡黛墨凄苦一笑:“银耳妈,我没什么事,我好好的。你看,我都胖了,我有什么事?”银耳妈突然回头说:“银耳,你先回家。”银耳转身就跑,跑到门口还反身带上门。银耳妈没说什么,突然上前动手就脱胡黛墨的衣裳,胡黛墨挣扎着反抗:“你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没有想到银耳妈的力气那样大,她根本对付不了,她的衣裳被银耳妈三下两下扒开,浑圆凸起的腹部凸现在银耳妈眼皮底下。
那时候天色还没有黑透,天井里并不黑暗,那个凸起的腹部让银耳妈大吃一惊:“还嘴硬?起码有几个月了,你难道还想在家生个娃?让胡先圣、胡师爷绑着石头沉潭吗?”胡黛墨坐下来,泪水在脸上涌流。银耳妈也坐下来,两个女人默默无语。月亮从天井一角冒出来,似乎有些胆怯,它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天井上空,像只银色的鸟巢,搭在一棵巨大的枫香树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无数鸟雀,争先恐后往鸟巢里飞。
胡黛墨仰望满天密集的繁星,忽然就听得巷子里有人叫她:“黛墨,黛墨。”银耳妈说:“有人叫你。”胡黛墨慌忙站起来,重新束紧腹部,她已经听出是江梦生的声音,她皱紧了眉头却不肯应声。接着又有人在喊:“黛墨,黛墨,我是思成,曹思成。”
胡黛墨听出是曹思成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就看到江梦生和曹思成站在月光下:“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曹思成恶作剧般地说:“梦生想你了,连夜要赶过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胡黛墨红了脸:“拿我开心,进来坐吧。”江梦生说:“不坐了,我们在屯溪包了楼船连夜赶来,船就泊在新安江边。思成说,他和若心马上要去上海了,若心想见你,我们马上坐船去她家纸坊。”胡黛墨说:“马上就走啊?”曹思成说:“马上走,梦生说你一人在家挺伤心的,都是同学嘛,大家在一起聚聚,让你散散心。”
胡黛墨想了想,说:“好,等我一下,我换下衣裳。”
两层的楼船沿着新安江向绩溪县方向吃力而行,因为逆风逆水,白色布篷招不来风,只好收起,卷在桅杆上,四个纤夫赤足沿山间青石板栈道拉纤缓缓而行。
徽州的夜空碧蓝如洗,船行处惊飞起无数白色鸟儿,它们扑噜噜飞起,脚爪在水面上划出笔直的水线,一直划出很远,才收起翅膀,扑噜一声落入水中。他们在楼船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接近绩溪时,就看到新安江两岸晾晒着大片大片青檀树枝和高秆稻草,都是造纸的原料:檀枝青绿,稻草黄白。一条山溪像飘带,高挂山腰间,忽左忽右飘摇而下。每一个转弯都有一处小小的瓦舍,趴伏在草木间。高大的水车咿呀转动,沉重的石碓被带动起来,一下一下砸在石臼窝中,发出砰砰声响,草木在石臼内舂压化成纸浆。
胡黛墨好奇地站在船艏上观看,江梦生给她一一指点:“那就是捞纸坊。”曹思成说:“对,纸,絮也。将草木腐烂成的絮状物平铺成纸,这是古人在劳动中发现的大美。”
胡黛墨点点头:“我们的太子墨虽然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坚如玉、研无声,但是离开你们绩溪宣纸也不行,落纸如漆,万载存真———落在纸上如漆,才能万载存真。”
楼船在中午时分抵达绩溪县龙川村,朱若心看到站在船艏的胡黛墨,在水码头上又叫又跳:“黛墨。”胡黛墨向她招手,高喊:“若心。”楼船在龙川村泊岸,那是一个神奇的村庄,背后青山高耸、云雾缭绕,村中岩石密布、溪流飞溅,漫山遍野的草木是大自然的恩赐,那些矮小的青檀喜欢扎根在溪流边或青石上,爪子似的根系深深扎进大地深处,心形叶片带着淡淡的幽香,幽幽的香气最后凝结成纸的芬芳。
他们几人走进朱若心家纸坊,迎面就是一个牌匾,上书:澄心堂。胡黛墨轻轻念出了声:“澄心堂?为什么叫澄心堂?”朱若心说:“像你们家太子墨和笔娘娘、脂砚斋一样,徽州的笔墨纸砚,每一家老字号背后,都有博大精深的文化传统。”胡黛墨说:“说与我们听听。”
朱若心说:“我们绩溪澄心堂纸,只是宣纸的一种,有凝霜之号。凝霜,像凝结的秋霜,所以它又名秋月白。就是说,它像秋夜的月光一样洁白,既像月光,又像凝霜,全是李白在诗中写过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著名的词人,南唐李后主,诸位肯定都知道,这澄心堂就是为李后主做纸藏纸的地方。李后主是书画皇帝,写书作画都离不开纸,而且一定是好纸。他用过的好纸很多,却对澄心堂纸痴迷至极,澄心堂纸就是他的御用纸张,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在诗中写道:‘澄心纸出新安郡,腊月敲冰滑有余。’”曹思成说:“不亚于太子墨啊。”
四个年轻人往纸坊里走,路边全是密密的青檀树林,青青的翅形果子,被山风摇落下来,就像飘落的绿色蝴蝶,它也是村女做香囊的材料。朱若心顺手摘下一片叶,放到胡黛墨鼻前:“你闻闻,香不香?”胡黛墨嗅了一口:“好香,清幽幽的香气。”朱若心说:“这就是青檀叶,它的枝叶,就是做澄心堂纸最好的原料。”
她随手一指林中一座又一座高大臃肿的草垛:“那是高秆稻草,也是做宣纸的绝好材料,是茂盛茁壮得像巴茅一样的糯稻草。糯稻收获之后,它们便被挑到纸坊捞纸。这些山泉水浇灌的糯稻草,沐清风雨露,浴日光月色,生长了长长的二百八十天,从初春到晚秋,它们密密麻麻生长在青山下的稻田里,与青檀相伴,与青檀共生,最终化成一张张雪白的纸页,被一阵山风裹卷,飞到山外的书院与宫廷,化成一方用笔耕种的田园、一方放飞心灵的家园。”
朱若心娓娓道来,听得曹思成与江梦生眼光发直。曹思成说:“真是大才女,佩服佩服。”
几个年轻人只顾埋头往里走,看到一排头戴竹笠的村女,人人背着个硕大无比的背篓。江梦生说:“她们这是做什么呀?打猪草还穿得如此好看?”朱若心说:“不是,澄心堂每年五月初五开始晒纸,都要举行晒纸仪式,请你们过来,顺便来看看我们龙川村的节日。”
澄心堂纸坊背靠青山,面临溪流,这是一条草木幽深的溪流,清浅的溪滩上卵石密布。五月初五照例下了一场暴雨,溪水咆哮如虎,小溪立马成为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流两岸,龙须草茂盛如蓬,一家一家纸坊密如新荷。高高的木轮水车咿呀转动,石碓冲击石臼窝里的龙须草,绿液飞溅如雨。捞纸工光足赤膊,身体仿佛铁打钢铸。一旁的数十位壮汉击鼓加油,几十家纸坊的捞纸工们在鼓声中挥汗如雨。他们并不着急,手中的细篾竹盘在纸槽内荡来荡去,就好像变戏法似的,竹盘上漂起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清晰。最终它漂起来,捞纸工眼疾手快翻转竹盘,将它倒扣于一个内通蒸汽的烘墙之上。湿漉漉的纸上热气蒸腾,眨眼之间它由黄变白,一页白纸飘落而下,被抄纸工迅速送往澄心堂前桌案。那里灯笼高挂,十数位书画大师端坐于此,宣笔饱蘸徽墨,就等待开笔试纸。一年一度的澄心堂试纸,就是澄心堂的节日。夫子庙的朱贡生老先生场场不缺,他胡须飘飘立于首位,新烘出的宣纸就铺陈在长长的桌案上。朱老先生照例捋了一下胡须,众目睽睽之下他试探着,在新烘出的纸上一笔一画写下四个金农体字:洛阳纸贵。
众人一片叫好,朱老先生举笔在手:“笔是笔娘娘,墨是太子墨,纸是澄心堂,砚是脂砚斋,好笔好墨好纸好砚,真正是‘落纸如漆,万载存真’。”
抄纸工不断呈上新烘出的宣纸,朱老先生这次在纸上一挥而就,正是澄心堂主李后主的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气呵成的柳体书法笔墨酣畅,墨香袅袅,众人赞不绝口。朱老先生轻轻在歙砚上搁下笔,抹一抹胡须,然后开了口:“诸位应该都知道,这是南唐李后主的代表作。李后主就是澄心堂纸的创始人,他是一位天才词人,也是一位亡国之君。他长着一双提笔写词的手,肯定打不过赵匡胤那样拿刀握剑的手,好端端的一片江山,让他给败了。但是作为一代词人,他却在历史上脱颖而出,与后来的另一位书画皇帝宋徽宗遥相呼应,传说宋徽宗就是李后主投的胎。《江南通志》上说‘南唐王好蜀纸,得蜀工’。是的,他一开始喜欢蜀国的纸,请蜀国工匠在金陵设坊造纸,却始终不能满意。纸就是他的命,他没有放弃,在后宫澄心堂专心造纸。为了得到好纸,他脱下龙袍,穿上工衣,和工匠们千百次试纸,从斩树漂塘、煮楻足火、入碓舂臼开始,到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烘焙结束。每一样配料都一心一意,每一道工序都小心翼翼,最终他得到完美无缺、十全十美的宣纸,就是我们现在的澄心堂纸。”
众人附和,一片叫好声,朱老先生继续说:“赵匡胤杀入金陵,澄心堂被一把大火烧毁,抄纸工四散。一个姓朱的纸工逃到我们龙川,看到这里山清水秀、草木葳蕤,便留下来开坊做纸,他就是我们龙川澄心堂始祖朱成令。后来龙川家家设坊,户户做纸,清代诗人赵廷辉见此吟道:‘山里人家底事忙,纷纷运石叠新墙。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
仿佛应和着朱老先生的话,此时此刻,龙川村后绵延起伏的青山上,夕阳正在西下,无数的鸟雀迎着晚照的余晖,奋力朝朵朵金色的云霞疾飞。三四条溪流潺潺而下,溪流畔架设着无数水碓,高高耸立的水车,咿呀转动一圈,再咿呀转动一圈。每一次的转动都带起沉重的石碓,石碓艰难地、高高地升起来,升起来,然后轰然跌落到石臼窝中,像徽州大山的心脏在跳动:砰!砰!!砰!!!
胡黛墨就站在石碓房,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几乎要在溪畔呕吐。朱若心视而不见,眉飞色舞地向曹思成介绍着她儿时在此的冒险经历。江梦生离开人群,迅速来到胡黛墨身边,看着面色苍白的她。胡黛墨马上装作没事人样子,没话找话:“水碓没啥好看的,徽州遍地都是,我家也有。”江梦生点点头:“是的,我家也有。”
朱若心冲他们招手:“过来过来,看看我们澄心堂的纸仓。”她领着他们一路参观,一排排木架排列到屋顶,澄心堂的纸层层叠叠。朱若心得意扬扬地介绍:“诸位听好名字啊,这一排是‘虞美人’,这一排叫‘念奴娇’,这一排是‘采桑子’,这一排是‘芳心苦’。全都是李后主的心头肉,这些,‘望江南’‘如梦令’‘一剪梅’‘声声慢’,美不美?”江梦生说:“都是词牌名啊?”朱若心说:“澄心堂纸本来就是写诗填词用的,这些空白的纸,就是无声的诗。宣纸本身就美,包括宣纸那些诗意盎然的名字:四尺净皮、丈六露皇、龟纹槟榔、长扇双贡、金花罗纹、虎皮生宣……也包括这些,朵云轩或薛涛笺,薛涛笺是彩笺,是薛涛与芸娘春扫落花夏采蕉叶捣烂成汁,皴染而成。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锦书或者说情书,应该就是用彩笺写成。而它们最初的原纸,就是我们洁白如雪的绩溪澄心堂纸。”
这时候黄昏降临,一轮硕大无朋的明月升起来,澄心堂灯笼高挂,丝竹悠扬。朱若心仿佛突然清醒过来,说:“走,回家吃饭吧,今晚我们要喝酒庆贺一下。”曹思成说:“是的,我还有重要的话要跟二位说。”
江梦生说:“我知道,你和若心请我们过来,不会仅仅只是看晒纸,必定有要事相商。”朱若心双手抄在身后,像个男生一样爽朗:“说吧。”曹思成说:“后天,我和若心要重返上海。我带同学从黄山书院脱离出来,也是为了输送革命力量,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努力,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梦生说:“我明白。”曹思成说:“那你们俩愿不愿意跟我们走?革命,需要年轻的有生力量。”胡黛墨说:“我有点不舒服,思成,这事明天再细说。”曹思成说:“好的,给你一晚上时间,我们等你回话。”
那一晚胡黛墨饭也没吃,早早在朱若心家雕梁画栋的楼上入睡。那一晚月光如水,从雕花木格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映了一幅与雕花窗户一模一样的画,包括木雕上的兰草和画眉、麒麟送子或喜鹊登梅。胡黛墨在如水的月光中缓缓解下宽布巾,月光中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如果放松呼吸,肚子就隆得更高,一个调皮的娃娃正在里面蠢蠢欲动。松开绑带那一刻她舒服极了,那种彻底放松的舒服很快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就是天塌地陷的恐惧。她眼前浮起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半夜三更被人剥得精光,袒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让围观的女人们痛骂,不停地往她身上吐口水。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徽州师爷的指使下,将她绑上青石,送到山洼里沉潭。她号啕大哭,在哭声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她掐自己大腿:这要是做梦就好了,因为只要从梦中醒来,一切噩梦就会过去。疼痛就证明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她未婚而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并且无法更改,除了自杀。她又想:投江自杀被人捞起来,人们还是会发现她怀孕,还会朝她尸体上吐痰。她的羞辱不会因为自杀减轻,反而变得更加耻辱。她在月光下又痛哭起来,压抑的哭声让她心如刀绞。她死死咬住嘴唇,告诫自己不要发出哭声,但是极度的悲痛与绝望是无法压抑的,她的嘴唇咬出了血,她突然失控,发出一声惨号。也许是澄心堂太热闹了,没有人在意这一声突发的啼哭。也许有人听到,以为是发情的野猫在号叫,反正没有人过来问她。她渐渐停止了哭泣,一任泪水从脸上流过,一直流进耳朵眼里。她闭上眼睛,想安静地睡一会儿,她实在有点累。她突然听到粗重的喘息,喘息就在耳畔。她扭头四下察看,什么也没有看到。喘息一声声传来,非常急迫。她突然就在墙板隙缝中看到一双眼睛,那是隔壁房间黑暗中的眼睛,那应该是江梦生的眼睛,他今晚就睡在隔壁。她凑上前细看,却发现那双发亮的眼睛不见了,只听见隔壁传来地板踩动的声音。
胡黛墨吓了一大跳,是不是江梦生发现月光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了?她的脑袋突然剧痛无比。她闭上眼睛,蒙眬中墙板被轻轻敲击了两下,江梦生压低的声音传过来:“黛墨,黛墨。”
胡黛墨沉默了一会儿,侧身对着板缝说:“什么事?”江梦生小声说:“告诉你,曹思成是中共地下党,你不能跟他去上海。你要是愿意,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她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江梦生随后站在洒满月光的走廊上,那扇雕花木格窗上,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胡黛墨隔窗问他:“去哪里?”江梦生说:“先离开再说。”
胡黛墨想了想,她确实要离开这里,她不能去上海。以后怎么办她没有想好,但是离开龙川村则是当务之急。她像猫一样出现在走廊上,赤着一双脚,手里拿着鞋子。江梦生上前一把扯过她的胳膊,他的力气是那样大,拖着她下了楼,悄无声息地开了那扇侧门,一地的月光明亮如昼。就在徽州白得像宣纸一样的月光下,他牵起她的左手,撒开腿脚一路狂奔。
胡文礼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吴子秀、吴桃花,阁楼上一片安静。那时候天色昏暗,月光惨淡,纸灰一样的蝙蝠,在乌漆麻黑的瓦檐上无声飞翔。
吴子秀嗓音喑哑:“我将你藏身在这个阁楼,是做对了,你现在回到黟县,只能去送死。”胡文礼突然低下头,痛苦地撕扯着领口:“我得回去,一定要回去,不见我妹,不如杀了我吧,吴老板。”
那天晚上夜空暗蓝,那种夜蓝的颜色令人恐慌。胡文礼没法入眠,他似乎听到胡黛墨正在山那边哭喊:“我哥,哥哥,快来救我。”
他想起父亲生前的交代,在吴村待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实在太不应该。他决定今晚就动身回到黟县胡村,如果黛墨不在人世,他活着没有一点儿意义,不如跟那帮家伙拼了,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还赚一个。他从床下木桶里摸到那把雕刀,雕刀在月光下闪着锋利的寒光。夜深人静,蟋蟀的鸣叫显得响了一些,清风如丝,露水在窗外的苦楝树叶上闪着幽光。他侧耳谛听了片刻,除了蟋蟀鸣叫,窗外万籁俱寂。他赤着脚悄悄下了楼,天井里有四四方方的一片月光,漆黑如墨的幽暗处,有一双绿光闪闪的眼睛。他吓了一跳,发现是一只狸花猫。狸花猫看到了他,喵了一声,跳上鱼鳞瓦檐,背部一凹一凹地逃掉。
胡文礼走到笨重的大门前,突然止住脚步,大门每天早上开启都是地动山摇,动静太大。他不敢打开,却在门角落里找到一圈麻索,是用来捆墨模的。他提在手上,悄悄退回到阁楼,将麻索拴在身上,从窗口轻轻巧巧缒下楼。还没落地,就被一个人拦腰抱住。
胡文礼冷静下来,一动不动:“你是人还是鬼?是人你放开手,是鬼我命交给你。”两个人僵持着,胡文礼听到沉重的呼吸,一股股蕨菜味从耳后吹来。他装成瘫软下去缓缓下滑,脑袋滑到他的胸口,突然死命往墙壁上一跺脚,同时身子朝后一挺。那人猝不及防,仰面倒地。胡文礼一个鲤鱼打挺扑上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你是冒失鬼还是吊死鬼?”那个人发出几声呻吟,还叫了一声文礼,胡文礼认出他是牛保:“你是牛保?牛保,乌漆麻黑你鬼鬼祟祟,是做小偷还是要做强盗?”
牛保缓缓坐直了身子:“哎哟,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我是探子,吴老板说你要逃。”胡文礼说:“牛保,是不是吴老板让你日夜看着我?”牛保回避他的眼光:“兄弟,你的事吴村人都知道,你回胡村就是送死。桃花姑娘人见人爱,兄弟你只要答应,这吴家模庄,这桃花姑娘,都是你胡文礼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胡文礼狠狠瞪了牛保一眼,起身就走,一直走到吴公潭边。牛保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兄弟,做人莫太绝,你不给我活路,我也不给你活路。”胡文礼继续向前,牛保冲上来用胳膊搂住他,近旁一下闪现四个吴村小伙,几个人抬起胡文礼回到吴家。
吴家大门洞开,吴子秀已经起床,上前招呼他们放下胡文礼:“都走吧,都走吧,让文礼好生睡个回笼觉。”他的口气显得异常平静,看不出有任何不满。牛保跟胡文礼上楼,两人缓缓落座。他看着牛保,起身到走廊尽头,舀了两碗桃花酿造的糯米酒,两人对饮起来。
喝下一碗,看看周遭无人,胡文礼说:“牛保,我知道你对桃花姑娘有情有义,桃花让你去死,你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你放我走,你才有机会和桃花在一起,这模庄将来就是你牛保的,你怎么这么傻啊,牛保?”
牛保坐着,无动于衷:“我是喜欢桃花,我都想把心掏出来给桃花看。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桃花,我只会守在她身边,帮她守住她喜欢的人,看着她开心,我也开心。”胡文礼又灌了一口酒,牛保却不想再喝,胡文礼强行灌他,却灌在他脖子上。吴桃花突然出现,看到这一幕笑得直不起腰:“牛保啊,牛保,人家喝酒用嘴,你牛保喝酒用脖子。”
牛保苦笑着:“我眼里有两个桃花,两个桃花像两枝桃花。”吴桃花白了他一眼:“别蹬鼻子上脸,到天井里歪一会儿,明天就要出模。”胡文礼靠在板壁上,一言不发,他的白布衫让汗水湿透,汗湿的衣衫裹紧了他宽宽的腰身。吴桃花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汗味,莫名其妙红了脸:“你也别喝了。”她的口气是亲切的,带着商量的语气。胡文礼点点头:“听你的。”
牛保歪歪倒倒下楼了,吴桃花将碗盏收进竹篮,然后挨着胡文礼坐下:“天有点燥热,我给你打水来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胡文礼按住桃花的手:“桃花,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吴桃花柔柔地看了他一眼,胡文礼突然攥住吴桃花的手,攥得紧紧的。吴桃花轻轻叫了一声:“你把我手握痛了。”胡文礼笑了:“要不,你陪我回一趟徽州,看一看我妹,然后我们一同回来?”
吴桃花说:“现在?”胡文礼点点头,然后挑衅地看着她:“不敢去呀?”吴桃花站起来:“为什么不敢?我们一起走,没人敢拦着。”
他们并肩往大门外走,一路上无人阻拦。此刻月圆中天,吴公潭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一轮满月。吴桃花穿一件镶紫红花边的紧身布衫,月白色的家织土布裤子,手腕上戴着银手镯。
胡文礼说:“桃花,我们要走一个晚上,你走得动吗?”吴桃花说:“跟你在一起,我有使不完的劲儿。”她突然将灼热的脸埋进胡文礼怀中:“文礼,我想你,我要活活想死,你相信吗?”
吴桃花抬起脸,专注地看着胡文礼近在咫尺的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轮月亮。吴桃花藤蔓一样缠上来,她的身子像火炉一样滚烫。她用力扳起胡文礼的脖子,发了疯似的吻他。最后他们就倒在草地上,吻得死去活来。胡文礼吮吸着,攥雕刀的手有力地揉搓着她饱满的胸脯。吴桃花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又好像透不过气,简直快要被闷死。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身上如同着火一样烧灼。胡文礼的手掌简直就是魔掌,抚摸到哪里哪里就着了火。吴桃花浑身滚烫,在草地上挣扎着。胡文礼轻轻地说:“桃花,我想。”吴桃花眼波流转:“哥,你想,你就拿去吧,我前世就注定,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胡文礼吻着她,一路向下,从嘴唇延伸到胸脯。他的嘴在吻着,手却有条不紊地脱下她的上衣。吴桃花在等待着,胡文礼却果断抱起她的衣服站起来:“对不起,桃花,我要回黟县,我要回到我妹身边,我不能带着你。对不起,我不得不骗你一次,否则,我怕我出不了吴村。”
胡文礼起身就走,赤着上身的吴桃花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抱着胸脯站起来,死死盯着胡文礼:“胡文礼,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你如果马上走,我马上死给你看。”胡文礼说:“我和吴老板好话说尽,但是你们一意孤行,你真的要死,我也没办法。”
胡文礼朝大山深处走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吴桃花不见了,平静的吴公潭荡漾起一层层水花。胡文礼大叫一声:“桃花。”他来不及脱下衣服,从高高的崖畔直接跳入深潭,疯狂游到半浮半沉的吴桃花身边,一手揪起浮在水面的一绺长发,将她拖到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