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前进
它本来被绑得非常结实,但后来不知何故被解开了。我们都知道,解开它的东西就是之前绑住它的东西,仅此而已,至少,把它形象化、为它断然命名都是一种极大的愚蠢,这种力量的松解就是无法估量的不透明的系统,这种真正的无法估量、真正的不透明系统,就是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不可避免的偶然性运作,我们在其中寻找并发现了规则,但在过去的英雄时代中,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规则,我们确信,在未来的日子中也无法了解,因为,我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只能知道这种无法避免的、偶然性的结果,在那些可怕的时刻,鞭子抽打在我们的背上,不知何故,鞭子也抽打在这个被称为“世界”的偶然宇宙上,被绑住的东西解开了,也就是说就像现在这样,它重新获得了自由,我们人类不断重复地称之为崭新的、前所未有的东西回到了世界中。或许那并不是崭新的,也不是前所未有的东西,它只是无法被指称,因为自天地创始之初它就一直在那儿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与我们同时抵达,甚至更精确地说:追溯往昔,一直以来,只有我们能识别它的到来,无论过去和现在。现在,当我们意识到时,它已身在此地,它重新来到此地,永远出其不意地现身,然而我们应该知道它来了,知道它的束缚只是短暂的;我们应该听到绑缚的锁链滑落的声音,应该听到紧缚的绳结嘶嘶作响的松动的声音,内心的敏感应该让我们知道,它会逃脱,这也是这一次它该有的样子,我们应该知道这是它会有的样子,它会到来,但我们只能醒悟,假如我们对它的存在、对它的问题有所醒悟,我们就会知道自己束手无策,我们只想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无能为力,也毫无防备。在袭击开始的最初几个小时中,我们不情愿地处理着发生的一切,研究这是如何发生的,研究这是谁、为什么,我们应该着手研究两座高塔和五角大楼坍塌的事件,研究它们是如何倒塌的,研究他们是谁,又是如何击倒了高塔和五角大楼。而我们最应该关注的,现在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最终意识到:业已发生的这一切是无法被理解的,也并非什么伟大的奇迹,因为就像一个被捆绑结实又不知怎的解了绑的人的到来,总是无一例外地预示着我们迈入了一个崭新的大时代一样,它预示着旧世界已经结束,新时代业已开始,我们从未被任何人问及,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是何时发生的,我们甚至无法谈论“转折点”或“伟大时代的更迭”,一个转折点和时代更迭所具有的那种关键时刻本质显得很可笑,因为我们意识到自己突然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进入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崭新时代,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因为一切都没有改变,包括我们想要理解过程本质的神经反应都沿袭着旧习惯,陈旧的观念让我们认为“一切”终将带领我们从那里到这里,我们诉诸经验和常识的旧习惯,我们艰难地寻找确实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原因和证据。但那是不存在的,我们无法找到已经进入全新时代的原因和证据。总之,如今我们立身于此,所有旧时代的人,一个接一个,只会用陈旧的方式睥睨四周,周身散发的攻击性出卖了他旧时的不安,但当他仍未切实地感受到害怕时,他还在撒谎,说不,这个世界不可能天翻地覆,这个世界不可能结束了一个时代、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只是一群旧人,而我也许是他们中最陈旧之人,很久没有与他人相处了,非常老派,事实上可能从最深层的意义来看是无语:因为九月十一日那天我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就像一种物理疼痛,上帝呀,我的舌头多么陈旧,现在我竟无法用它说话,天知道它有多苍老,我扭转、拉伸、扭曲着舌头,将一个比一个陈旧的词汇吐出,多么无用,多么无力,多么粗糙的语言,这是我的语言,它曾经是多么美妙,多么耀眼,多么灵活,多么恰当,多么打动人心,但如今完全丢失了它的意义、它的力量、它的广度和精度,我沉思数日,思索我是否能够、是否有能力快速学会一门其他语言,因为我知道,若非如此,我将彻底绝望;我抬头仰望燃烧着的、摇摇欲坠的高塔,又反复在脑海中回想着它们,意识到若是不学习一门全新的语言,我将无法理解这个突然与别人一起进入的崭新时代;几天来,我思考着、撕扯着、折磨着自己,直到我不得不承认,不,我没办法眨眼间便学会一门新的语言,我和别人一样,都是旧世界的囚徒,于是我想,除了放弃想要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的希望,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万分悲伤地坐着,看着窗外,双子塔再一次缓缓、缓缓、缓缓地倒下去,我坐着,看着窗外,想要用旧式的词汇写下我和别人在今天这个世界中的所见所闻,我要写下我对自己困惑的感受,旧的太阳在旧的世界缓缓落下,旧式的黄昏在旧房间的窗前铺展开来,某种可怕的恐惧慢慢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只觉得它在不停地增长,一种恐惧,片刻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只知道它变得越来越强,我只是无能为力地坐着,专注地感受内心恐惧的增长,等待着。我会猜想这恐惧是什么,但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在恐惧不断变强的过程中,它并没有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完全没有表达它的内涵,可以理解,这让我开始感到焦虑,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无法一直坐在这种意味深长的恐惧中,但我只能麻木地坐在窗边,窗外的双子塔缓缓、缓缓、缓缓地倒下,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喧闹声,仿佛远方粗重的链条哗啦作响,微弱的摩擦声传入我的耳中,仿佛捆绑结实的绳结正在慢慢地松开——我能听见的就是这刺耳的哗啦声和恐怖的摩擦声,我再一次想到了我以前的语言,想起我坐在窗口向外张望时所陷入的彻底的寂静,当黑暗铺满房间时,我只能确定一件事:它已经解绑,正在靠近,已经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