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儿东跑西跑,被山贼抢走
陈波儿还在长,比她的李白哥高了。她吃东西跟她的奶奶一般讲究,山珍海味不足以形容,每天吃五种水果七种坚果,她还吃三种花蕊和两种生鱼。她预言自己的美貌长达六十九年,七十岁风韵犹存,脸上找不到深皱纹。她预言给谁听呢?匡山的道士、山民皆知她的心思。山下的达官贵人们不来提亲,只因她名花有主啦。陈波儿到处讲:只许配给太白哥,否则她谁也不嫁。
东岩子夫妇对女儿的话并不否认。
李白回家问父亲,李客手书八个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少年郎一夜无眠。
他向师父回复了这八个字,师父师娘俱默然。师娘的眼睛有点润,长睫毛掩不住……
陈波儿蒙在鼓里,她的日子在精心编织的情爱里。她在十七岁里头了,编美梦编了三年了,一幕套一幕像戏剧。她是山洞的洞主,森林的仙姑,街市的侠女,草丛中的蛇精,深潭的美人鱼,月宫的小嫦娥……她跳来跳去,觉得自己飞来飞去。十七岁吗?看上去她才七岁,童蒙未开。她从一块石头蹦向另一块石头,似乎活蹦乱跳,其实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中心就是她雄赳赳的玉面小哥。她喊:小哥、小哥、小哥。
山民惋惜说:这俊丫头疯了。
俏丫头没疯。情人的时间概念不同于常人,闪来闪去,今日少女明日老妇,恋人心思永远飞快……大匡山有个山贼却疯了,山贼自号奔波儿霸,迷恋陈波儿一千个日夜,忌惮东岩子的剑术,未敢造次。半夜三更他在匡山道观门前吹洞箫,如泣如诉。有时候他吹到陈波儿的雕窗下,如怨如慕。他是有文化的贼,上匡山落草为寇实出无奈。自从迷恋陈波儿,他就是山寨尽人皆知的奔波儿霸,山寨距道观五十余里,他奔来奔去。大雪天、艳阳天他一路狂奔,他颠倒一年四季,兼具冰与火。他有雪橇,有红披风和灰皮帽。他是匡山不变的迅速移动之风景,他总是在奔,他奔波……这个山大王有文化,有武功,有深情,有外貌,还有男儿羞涩。匡山道观的老道士对东岩子说:陈波儿跟那个奔啥的倒像是一对。
东岩子笑道:道兄言之有理,不过我有考虑。那个奔啥的我见过,是个百里人物,不奔士林却奔了绿林,可惜,可惜。为小女计,他未必不合适;为道观计,他不合适。
老道士表示佩服:啊,道长毕竟是道长,老朽鼠目矣。
李白消失了,三天三夜不知去向。陈波儿急坏了,不停地跑来跑去,李白爱去的地方她都去了。东岩子向来不管这个特殊弟子的行踪,只叫几个道士跟着陈波儿。李白没找到,陈波儿又丢了。她在半路上正好碰见蒙面的奔波儿霸,二人交手,她竟然不敌。那蒙面汉子轻舒猿臂抱了她,纵马疾驰,转过山就不见了。陈波儿的跟班一个个傻了眼;回道观报告,道长大怒……
奔波儿霸殷勤款待陈波儿,不敢半点非礼。他揭开面罩时,陈波儿眼睛一亮,说:长得蛮精神嘛,双目特有神,鼻子颇雄壮。你姓甚名谁?
奔波儿霸口吃了:在下奔波儿……
陈波儿玉齿大开:哈哈,原来你就是在我窗下吹洞箫的那个奔啥霸。
奔波儿霸低下头像个罪人:在下奔波儿霸。
陈波儿下令:别霸了,以后你叫奔波儿。
山寨的一帮小喽啰齐齐地叫道:大王奔波儿,大王奔波儿!
长得蛮精神的寨主寻思了一回,说:好吧,从此我叫奔波儿。
副寨主姓侯,生一张猴子脸,也是识文断字的,贪图享受而落草,诨号侯劫美妇。此人暗地里劫了一些妇人,干偷香窃艳摧花的勾当,仗着有武艺,杀过人的。
他讨好寨主:道长的女儿陈波儿是压寨夫人了,寨主奔波儿,正其宜,正其宜也。
陈波儿横眉怒目:你这猴子脸胡说八道!
猴子脸捂着脸咯咯咯笑。台阶下的喽啰们一起笑。
奔波儿对陈波儿表示歉意:姑娘别见笑,我这支队伍就这样,尽是歪瓜裂枣。
陈波儿直视对方:你武功好呀,我是输给你了,可是我的李白哥哥剑气扫八荒,五招之内取你性命。
奔波儿忙道:三招,三招之内我命休矣。
陈波儿表示满意:你这个草头王倒也识趣。你说,你识文断字的一条体面汉子,为何要落草做贼?
奔波儿低头嗫嚅:汉子不落草,一家吃不饱。
少女点点头:哦,你还是个孝子。
长得蛮精神的寨主叹息:自从上了山,再不敢称孝。
少女说:那你……
猴子脸插话:我看二位言来语去甚投机,不如我等退下,二位促膝谈心,甜言蜜语,厮抬厮敬,眉目传情……
少女作色:猴子脸,你滚远点!
猴子脸就地一滚已在十步开外,众小贼一起滚出了洞口,各有各的“滚相”。宽敞的洞厅空了,烛火柴火烧得岩洞通红。白面汉子有点失措,一味低下头,不敢仰视他的偶像。他抢她上山纯属偶然,遇上了,手脚不听指挥就动手了。
少女笑了:你这傻样哦,哪里配做山大王?
汉子说:我武艺高啊,我念过四书五经。
少女问:你是否读过《长短经》?
汉子答:那是一本奇书,奇人读奇书,我不过是绵州一介凡夫俗子……
少女启齿笑了:你这人说话,我为什么总爱听呢?抬起头来,你又长得不难看。
白面汉子抬首,瞥一眼她的红唇玉齿又赶紧垂下。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面对面看见偶像的丁香颗,闻到偶像的气如兰,跟着偶像的脚后跟。
少女仰面打哈欠,说:本姑娘困啦,何处下榻?
汉子忙道:已经安排了敝寨草舍的上房,固然简陋些,安全,安全。
少女再一次笑:夜里无人敢破窗上房吧?
汉子又口吃:谁敢,谁谁谁敢?我我我一刀砍成两段!
陈波儿下榻的上房果然漂亮,案几上有书卷,凭窗有古琴,椒墙有玉箫,屏风有鸳鸯,床头有金烛。“炉香静逐游丝转”,少女“绣床斜凭娇无那”,她抱着枕儿入眠。子夜时分,房顶有动静,走过江湖的少女拔剑在手。却又不闻声响,或许风吹瓦上叶。俄顷,她重返梦境寻找小哥哥……
其实房顶有人,那个上房瓦不响的猴子脸。
次日,猴子脸劝奔波儿寨主:大王劫上山的女子媚到骨头,一寸端庄一寸妖艳,我侯某人行走色江湖二十年,未曾见过如此之丽姝也。寨主,抓紧她莫松手哦。
寨主斩钉截铁:断断不可,我决不唐突波姑娘!
他做梦三年,梦中未曾唐突美少女,举手投足规规矩矩……
猴子脸背过身,对小贼们说:咱们的寨主是个书呆子啊,抢都抢上山了,还搞非礼勿视,搞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依我看,狗屁!从古到今“食色”二字,历朝历代酒池肉林,雁过要拔毛,客过留下买路钱,美人上山要乐一番,尔等小厮同意不同意?
众小贼高喊同意,有人戏曰:副寨主的凸凹猴子脸,磨一磨陈波儿的细皮嫩肉。
猴子脸自摸高耸的颧骨,笑道:俺有骨锉刀啊。天生丽质上了山,锉刀岂可搁一边?
一群小贼乱跳欢呼:金锉刀啊金锉刀,今晚锉她一两盘。肉到嘴边吃一口啊,锉三盘,吃五口,锉五盘,吃八口……山中的狂欢,是吸引小年轻愿意落草的一个原因。当兵吃粮,做贼吃肉。军中等级严,山中有自由,有浪漫,有不分昼夜之疯癫。要说冒险都冒险,要说辛酸都辛酸,“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沙场征战死了多少英俊的光棍汉……
姓侯的猴子脸沉下来了,耳边犹闻锉三盘。对这个登徒子来说,这是一个决断瞬间。陈波儿美艳欲滴啊,猴子脸垂涎欲滴。他沉思,下决心,说干就干。当日,猴子脸请寨主和陈波儿喝酒,替二人撮合言语,似乎一门心思要让二人做成一处。
洞中铺了地衣(地毯),陈设颇华丽。山大王是个讲究人,逢年过节把父母请上山……
这白面书生呵斥:副寨主莫要胡说。波姑娘乃是本寨的贵客。
说完,他又低下头了。波姑娘递酒给他,他接了,埋头咕咕咕地喝。
酒过三巡,三张脸儿红艳艳。猴子脸贼眉鼠眼,波姑娘艳若天仙,俊寨主噤若寒蝉。
这个登徒子蓄足力气要登峰造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