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一种难以查明的野地兴奋
李白在匡山手刃猴子脸,连夜逃向峨眉山,三百多里路马不停蹄。路过眉州地界他不下马,尽管这个地方的美食与蜀锦名气很大。过了眉州向峨眉山,尚有百余里。残月西沉了,他选了一片开阔的草地睡一会儿。睁开眼喜洋洋,真香啊,到处都是带着露水的野花。远方才有人家,近处却有小溪哗啦……李白照例先用盐茶漱口,这是师父教的,师父说:你师娘的牙齿白如玉,笑起来比七仙女好看,就是因为从小盐茶漱口。
布袋里有腌鸡、牛肉、馒头,当然还有大葫芦装美酒:剑南烧春。享受啊,腌鸡与熏风,一个人的漫游,官府的捕头够他不着。“十步杀一人”,杀的是坏人。
李白躺在草地上抓肉吃,扯一把野花当蔬菜,摘几个野果嚼得香。师娘章子房教他如何跟山打交道,辨认草木虫子和各种能吃的果子。陈波儿带他漫山遍野疯跑……李白想师娘了,想陈波儿了。可是一阵春风来,师娘师妹俱无影。山来也!传说中的峨眉仙山扑面而来,巍峨的金顶、万佛顶清晰在望。嗬,云海!人在五十里外看阳光下的仙山哦,看得分外真切。“夏云多奇峰”,春云绕孤松,年轻人激动得在草花中乱滚,来个鲤鱼打挺弹起来,醉拳走十步,抛剑向碧空,一个跟斗翻出去也,凌空抱起了亲爱的酒葫芦,落地再腾空,在空中咕咕咕来几口。真是酣畅淋漓!
人有一种很难查明的野地兴奋,我本人,十二三岁就深有体验。我崇拜漫长而寂静的机耕道,我迷恋不断延伸的地平线,徘徊荒丘思悠悠,日近黄昏不肯走,心里如歌复如酒,“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也不是春天里思春,想起了同班某个好看的女生。不是的。那么,如此强烈而持久的兴奋究竟来自何处?很可能,来自人类祖先丛林野性的有限满足。沿着野性基因这条隐线,古代的诗人们激活了山山水水。诗意中国是这么来的,农耕文明一万年。而西方的山,石头只是石头,峭壁无非峭壁,哪有伊人在水一方。
汉晋唐宋一千年,官员们几乎都是诗人,官员又在全国范围内调动。审美之眼到处抛,留下数不清的审美符号。隔山不同音,过桥不同俗,道路的有限畅通维系了生活意蕴的无限生成。公元720年,李白在峨眉山下的草地上蹦跳,有远古基因支持的、有多年来置身于山林气场带来的感觉层面的丰盈。而感觉的丰富性乃是一切生命质量的前提。
笔者此言,不避重复。
今年我在海南省的临高县,每天黄昏海边游走,仰看星星大如斗,恍兮惚兮半夜走不够。恰到好处的荒凉啊,唯因欠发达,所以才丰富,才阳光雨露欣欣向荣……
且说大唐李太白前空翻又倒空翻,有一股内驱力源源不断。难以查明,只晓得体内有物沸腾。峨眉山仿佛倒悬于万里长空,嗬,嗬嗬。真是奇怪哦,见青山如见佳人,心跳要加快,血液在燃烧,双脚要蹦跳,肢体要颠倒。陈波儿不是号称大匡山的最美小娘子吗?陈波儿却如何比得了峨眉山?加上师娘也比不得,加上南子、西施、赵飞燕也比不得……
李白上山了。
李白《登峨眉山》:“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又云:“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