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老洞历险
李白征服了九十九道拐，人是越发跩，走路踮起脚，跟和尚比高矮。和尚说有个九老洞，是九个老神仙参禅的神洞，洞有多深无人知晓，也许横穿整座峨眉山。据说九老洞有洞府，有洞中一线天，有盘踞洞穴数百年的巨蛇，专门为九个神仙守护老君炉的仙丹。李白如何听得这些？巴不得立刻去钻九老洞，去找一群老神仙拜求仙丹。数百年的巨蛇？他可不相信。他带着李十三去了。小灵猴使劲扯他衣裳，不知何意。小灵猴跳到他前面似乎要拦他。他呵斥：“李十三，别捣蛋！”
李十三抹眼泪……九老洞的洞口很普通，杂草丛生，毫不起眼，这是神仙的居所吗？李白犹豫了，转念又想：一草一木皆天地所生，杂草也可以有神性。洞天福地岂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他进洞了，昂首阔步的样子，俨然是齐天大圣到某地一游。早晨的阳光入洞深，李十三没了踪影，李十二唤它几声无应答。大约小猴子怕巨蛇吞了它。
李十二自言自语：“说甚难兄难弟，有点危险就溜之大吉。”
李白越走越深了，走一会儿又爬，爬一会儿又直起身子走。岔洞多，有些洞口小，缩着身子过。看不见，洞中没有一丝光。打火镰子一闪即灭，于是更暗。手摸岩壁湿漉漉。蛇。李白在匡山就有点怕蛇，曾经挥剑砍蛇，砍下的蛇头还死死咬住他，幸好那是一条无毒蛇。
李白钻出了一个岔洞口，忽觉洞宽如屋宇，伸手向上摸，摸不着顶。他跳起来也摸不着。打火一看吓一跳：好大的洞府啊，高达二三丈，可容百余人，可以玩马球！他呼吸如常，表明四周是通气的。洞壁有佛祖的画像！李白有点晕了，峨眉山九老洞果然是仙洞。
“仙之人兮列如麻。”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原来云之君住在九老洞。九老真身何在？李白朝四面喊，一时回音四起，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听上去像神仙腹语。这个洞府不简单啊，师父东岩子不知道，师娘章子房未曾提起，峨眉山的和尚道士语焉不详。谁来探洞府？匡山李太白。
洞府有微光，或从天外来。王母娘娘的金钗随手一划，光从三十三重天直抵峨眉山。太上老君知李白否？元始天尊知李白否？地仙之祖知李白否？他们应该知道的吧。岩壁上的一束微光缓缓移动，李白盯它，微光中显现了四个字：“众妙之门。”啥意思？谁刻下《道德经》第一章的半句？微光继续移动，一个岔洞显出形状来，恰似一扇门。这是神启吗？师父东岩子讲过：人活一百岁，神启两三回。宝贵的时机转瞬即逝。李白的第一次神启降临了吗？
李白不假思索就进了门形岔洞，神在召唤他，不可能是鬼在逗他。洞窄了，走一段爬一段，后背紧擦着岩石。有些地方可能只有半尺高，人是匍匐着，勉强往前挤。侧身难，翻身更不行。隐隐约约有一点窒息的感觉。气流不畅？布袋被尖利的岩石卡住了，布袋的带子缠住了，一时动弹不得。慌。黑。人一慌气流更少，心理改写了物理，似乎只剩下自己的那点呼吸。如何是好？李白像土拨鼠一般双手刨起来，试图刨开身下薄薄的一层土，让身子稍稍动弹，反手去解开布袋。可怜指甲早已抠翻，食指中指一阵剧疼，不断流着血。但是他成功了，他的右手终于将卡住的布袋解开大半。猛男倔男奋力向前要撕烂布袋，奈何这浸过桐油的帆布袋相当紧实。李太白肌如铁力如牛，却是拉不动，松不开。嗬，嗬嗬，考验人的时刻到了，“力拔山兮气盖世”，大鹏无非困一时。神灵考验人哩，地仙之祖正在某处含笑遥观。情急之间的诗人灵光再闪，想起了道家秘传的缩骨法，屏声静气，一寸寸收缩全身的骨头，分明听得骨节响，似乎缩小了，慢慢侧身，居然有效！布袋解开了，李白舒一口大气，办法总比困难多啊，任凭你九老洞九曲十八拐，困不死李太白。李白是一条龙，此时此刻是地底下的一条蛰龙！
继续爬吧，不要慌，不着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总得吃点苦头。左丘明双目失明，孔夫子周游列国酷似丧家之犬，司马迁进监狱受宫刑奇耻大辱，诸葛亮十三岁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玉树临风的嵇中散上了断头台！
李白在一片漆黑的地洞中还想着高人，高人给他力量，仿佛高人是牛肉。
进洞几个时辰了？恐怕有大半天了，横着爬又竖着爬，万一爬不出去呢？万一越爬离出口越远呢？李白心一紧，不敢打火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除了全能的神灵，谁知他深陷于地洞困境？往后退吗？就像一只退退虫。土拨鼠，退退虫，山洞深处的小爬虫。李白趴着一动不动，因为失去了方向感。路在何处？光在何方？李白忍不住祈祷了，紧贴着岩石的肚皮一阵阵发凉。窒息的感觉从前后左右袭来。神啊，仙啊，玉皇大帝啊，太上老君啊，地仙之祖镇元子啊，救一救二十岁的李太白吧。师父啊师娘啊陈波儿啊……
李白破天荒发哀声，又哭又喊，却不知弯来拐去的洞中能传多远。
李白持续慌，慌就乱，心乱如麻。爬，乱爬也要爬，原地不动死路一条！这个想法，是李白在九老洞中能够靠近的唯一真理。
可怜的失掉触须的小爬虫一爬十丈远，洞穴高了，不是半尺而是三尺！这小小的局部胜利让诗人兴奋不已。他可以蹲着了，头碰岩石也不打紧。他趺坐，默想达摩祖师，当然啦，还有六祖慧能。心中有佛啊，佛在一草一木，当然也会在峨眉山深不可测的九老洞。
接下来怎么办？还是爬，东爬西爬南爬，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人在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一摸，紧张了，再摸，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摸到了一条弯曲的人腿，摸到了衣裳和一把皮套子短刀。羌人用的短刀！腿肉尚在，可见死去的时间并不太久。还有其他人吗？李白不敢打火看。他闪过一念：连爬虫都不来啃肉的地方，只有鬼来光顾。况且连鬼都不知……李白顿时傻了，脑袋木了。他本能地往后退，远离那条可怕的弯腿。
李白盘腿打坐，舍此无二途。天降神灵于九老洞吧。
恐怕打坐一个时辰（两小时）了，洞穴中未闻异声。寂静。死寂。洞穴如墓穴。洞外的太阳已西沉了吧，月亮将要升起，峨眉山的红月亮啊，李白未曾写过诗。
浑身肌肉硬邦邦，大脑尤其能思索，诗剑即将无敌于天下，却在地洞深处等待死亡。
哦，死亡，伸手可触的死亡。过了很久很久了，万能的神不来显灵，李白落入颓唐。酒食早就没了，肉身能坚持多久？三天还是五天？且用龟息法支持十来天。奈何李白心已乱，如何调匀呼吸气沉丹田？再者，支持十来天又能怎样呢？倒不如来个痛快，免得忍饥受寒东歪西倒死相难看。玉面小哥哥，最难接受死相难看……李白摸了摸腰间的龙泉宝剑，这是父亲花重金为他量身锻造的，吹叶立断，而且相当漂亮，堪配古之剑客。闷酒醉倒英雄汉，今日方知行路难。李太白应该叫李大胆，九老洞中胡乱钻。九老洞哪有神仙？此处倒是通九泉……蜀人称亡故叫“老了”，原来九老洞是这个意思，一次死了九个人！从此以后，九老洞要改名十老洞……
念头让感觉产生原子裂变，洞中更黑了。“这是盲人也能看见的黑暗。”（莎士比亚）
李白瞌睡来了，纳头倒地便睡。如果说只剩下三天可以活，不如到梦中去度过。“醉乡葬地有高原”（李煜）。李白做梦一般都是美梦，梦套梦，梦追梦，梦抓梦，横竖不肯醒来。梦中的牛肉比眉山的苏牛肉还香。哦，美丽多情的陈波儿，李白负你一片春心。“好花堪折直须折”，你却遇上不伸手的好青年。发乎情而止乎礼，说的就是青年李白。谁在拉布袋哟？调皮的陈波儿，你的李白哥哥为了你啊，“杀人红尘里”。龙泉剑上的第一滴血是为了你，连夜逃走峨眉山是为了你，爬九十九道拐差点丧命是因为你，钻这该死的九老洞也是因为你……你呀你呀，你陈波儿！你是灾星还是福星？你是启明星还是扫帚星？你是女神美神还是瘟神死神？布袋扯来扯去，李白摇晃未醒。布袋被使劲一拉，他醒了。摸摸四周，啥也没有。怪了。怪球得很。莫非洞中有神灵？李白赶紧盘腿打住，合掌，对远道而来的神灵表示尊敬。这叫临时抱佛脚。这也叫杜威式的实用主义……
却有小东西跳上了他的肩头，毛公脸挨他脖子。
李白叫道：“李十三！”
果然是李十三。这灵猴找主人，循着气味七跳八跳迅速奔来。李十二跟着李十三，东拐西拐出洞了。“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小灵猴笑眯眯，而李白瘫在洞口。
惊魂稍定，李白想：李十三是神仙派来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