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
李白飘然赴江东,在当涂县稍作停留,佳作再出,《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年纪轻轻而笔势纵横,好诗潮涌,在古代诗人中是罕见的。李白式的生命冲动,李白式的宽兴奋,李白式的六气合一,现代人未来人,只能顶礼膜拜。
人是什么?人是人的残羹剩饭。
李白《醉题王汉阳厅》:“我似鹧鸪鸟,南迁懒北飞。”
此间他的活动区域主要在长江中下游,而不是去北方。古人记载:“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大运河二千七百公里,连接南方与北方,“岭南百州之物,滇黔巴蜀之产,齐鲁燕赵之货,东方渔盐之利,皆水陆相济,周流不息,莫不相通”。
金陵(南京)乃六朝古都,繁华难以形容。李白一身本事又腰缠万贯,阔袖锦袍,名贵靴子,书童丹砂背着他的孔子琴,捧着他的龙泉剑。
诸葛亮说金陵:“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李太白写金陵:“四十余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
金陵有个乌衣巷,“王谢风流满晋书”。王羲之的夫人郗子房号称石头城头号佳丽,善养生,寿近百,高贵而娴雅。金陵有胭脂井,陈后主与美艳的张丽华留下凄美故事,“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金陵有劳劳亭,当年谢灵运常登临,李白步他后尘写诗,《劳劳亭歌》:“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旁。古情不尽东流水,此地悲风愁白杨……”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他追怀谢朓:“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在金陵逗留数月,李白的每一步都踏着古人之踪迹,他才二十五岁,一肚子学问,满脑子好奇,钱很多而不压身,学究天人不迂腐,这个富三代或富五代,双目炯炯有神,举止一派天真。秦淮河上流脂涨腻,乌衣巷口夕阳垂柳,李太白直接是李东山。
《江南通志》:“东山,在江宁府城东南三十里。一名土山。”
《晋书》:谢安“于土山营墅,楼馆竹林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
谢安携诸妓,隐于东山三十年,留佳话三百春:一出东山,指挥若定,横扫千军如卷席,八万人击败苻坚的百万兵。淝水之战告捷时他还在下围棋,说:“小儿辈大破贼!”
谢安有两个东山:金陵的东山和会稽(越州)的东山。越州山阴的兰亭雅集,四十六个佳士,谢安是仅次于王羲之的人物。书圣《兰亭集序》有云:“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我一见难忘。世间一切美妙,分分秒秒都在消逝,却要始终保持兴怀的能力。海德格尔把人界定为“短暂者”;又称人是“能在”:向可能性存在。
李白是能在的典型:浑身上下充满了可能性。
漫长的古代,能在多。人的喜怒哀乐没有被设计,被掌控。生命没有被异化驱使,没有被技术与资本掏空。古人生活的自主性是很高的。这种生活自主性乃是古今最大的人间自由。
南方北方,地域的差异和人的差异共属一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是的,自由首先是生活方式的自主。
李白漫游石头城,从钟山到东山,从秦淮河到劳劳亭,不知道他在胭脂井、乌衣巷流连了多久。江南江北城市,交通发达,车、船、马、驴,到处都可以租用,租金很便宜。李白是喜欢骑马的,飞马南城东城西城。在成都,他曾经一日看尽锦官城。在眉山和万县,他各住了半年……古代缓慢生长的城,今日却令人沮丧再沮丧。
海德格尔断言:“西方思想从来没有让一朵鲜花绽放。”
而中国古代诗人的审美之眼,让鲜花漫山遍野。人是谦卑的人,朴素的人,并不物欲汹汹,更不会凌驾于自然之上。人是永久性地不狂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苏东坡:“良农惜地力。”
地力,绝不是无穷无尽的。
海德格尔:“技术本身朝着更高的技术。”
“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术的那一面,恰好隐藏着自然的本质。”
李白杜甫苏东坡的生活方式,消失在宇宙深处。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成都二环路肖家河一带尚能听蛙声,如今早就没有了。现在的成都是一座去了就想赶紧走的城:汽车尾气年年暴增,水泥盒子蓬头垢面。真不想留。真想掉头便走。如何是好?去乡野,去古镇,进山林,到海边。乡野消解城市搅拌欲望的负能量。小孩子尤其要去,“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所在。旷野消解人造文明的压迫感,培养对天造万物的好奇心。好奇生亲切,世界亲切了,人与城的旷日持久的斗争庶几有胜算。是的,斗争。不去乡野,哪里懂得什么叫诗意,什么叫闲适,什么叫敞开,什么叫放眼,什么叫游目骋怀,什么叫心旷神怡,什么叫面对不可穷尽之物。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爱水中鸥。”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何处获得强大观念,以应对形形色色的城市压抑?唐诗宋词元曲有消息。《红楼梦》有消息,王立平的歌、陈力的唱有消息,邓丽君有消息,刀郎的《花妖》有消息……
强力观念,以强力对强力。这是一种不对称的却有效的对峙。
一念之获,百年受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