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想要什么?
李白想要什么?李白想要兴奋。直截了当地想,与弯来拐去地想是不一样的。
高丘上的李白望月良久,似乎把陈波儿忘了。
青春活泼颜如玉,都被无处不在的神性吸去。
诗意最大的源头就是神性。
陈波儿拜自己的父亲为师,学峨眉剑法。她舞剑像舞蹈,舞了几式要唱歌。她拈花微笑,她神仙穿针,她俏吟诗章,她搓衣裳、淘衣裳、晾衣裳、收衣裳、叠衣裳,每个动作相连贯,仿佛排练过。她跟李白师兄捉迷藏,躲进了幽深的山洞。她挥剑砍蛇,却发现吓人的长蛇只是一条藤蔓。她也登高去望月了,偏叫她李白哥哥跟着她。长风吹长裙,月下摆造型。
陈波儿管月亮叫姐姐……李白的兴奋碰上了陈波儿的兴奋。
李白的宽兴奋,陈波儿的窄兴奋。
“山气日夕佳”,少女情窦开。女孩儿一旦动情,动静来得大。她要主导情势,声称学剑有奇招,要跟师兄过过招。交叉小径的迷宫般的花园,她拉着李白跳双人舞,舞进荆棘丛,玫瑰花刺破了皮肤不知疼。东岩子远远地瞧着,不动声色。章子房含笑移步向丈夫。夫妻有默契,山门可择婿。陈波儿明白了父母的心思,越发向李白哥靠拢。山洞,花园,秋千,竹林,桃坞,古松下,小溪旁,怪石堆,“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东岩子打算向李白的父亲李客提亲。一日,李白对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陈波儿说:“你父亲身长八尺,而我不足七尺。你父亲是尊贵的匡山道长,而我是贱商的儿子。你父亲拥有可观的财富,而我只能花家里的钱,现在如此,将来恐怕……”
陈波儿打断他:“何必讲究许多呢?再说,你还会长的。”
李白垂下骄傲的头:“一年未长了。”
陈波儿笑了:“你不是比我高吗?这就够了!”
李白叹气道:“听说贱商的儿子不能考进士,唉!我这辈子只能混迹于草莽,奔走于市井,长啸于山丘,颓废于酒池。纵有满腹诗书一身武艺,也不能一展抱负大济苍生!”
陈波儿天真地说:“做个道士不也挺好吗?道士不管什么四大皆空,六根清净。道士可以吃肉饮酒,道士可以结婚生子!”
李白默然。
陈波儿紧张了。
李白说:“你父亲三十年走南闯北,方有今日之富且贵,郡守州官乐于与他论交,请他赴宴。如果我从现在起就坐享其成,躺在床上看风景,如何能够大鹏展翅九万里?”
陈波儿惴惴地问:“非得大鹏展翅吗?小鸟也十分快乐呀。”
李白正色道:“我是大鹏,我不做小鸟。我生下来就不是小鸟。”
陈波儿双手捧心,望天无语。
李白拿出一本书,郑重其事对陈波儿说:“这是一本奇书,我已经读了五遍!”
陈波儿急忙拿过书翻阅起来,她看得似懂非懂,却隐约感觉到此书与她的命运将产生关联。《长短经》!盐亭人赵蕤写的。李白专程去盐亭拜访过此人,待了小半年,问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李白“十五读奇书”,读的就是这本书。十卷《长短经》,涉及纵横、墨、道、兵、儒、名、法。书中讲到的吕尚、商鞅、管仲、张良、韩信、司马迁、诸葛亮、谢安等豪杰,让少年李白年复一年地热血沸腾。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崇拜的对象,孔孟是排在后面的。后来他非孔,“凤歌笑孔丘”。但是,他临终前的诗篇却自视为孔仲尼……
唐朝尊道教,李姓皇帝自以为是道德天尊李耳的后代。
李白从十五岁到十八岁,翻烂了这部《长短经》。担心奇书丢了,他抄经。很可能,这对李白的一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崇拜的人杰都是云端的大鹏。少年的天空满是大鹏展翅,连一只小鸟也没有。李白可不是凭空乱想,跟互联网五花八门的虚拟空间毫不相干。那些人杰的事迹在经史中写得明明白白。少年李白想象他们的日常举止,他们的谈笑风度。白天和夜晚,人杰一个个来霸占他。李白不是李白,上午他是诸葛亮,下午他是谢东山,夜里摇身一变成了横扫项羽的韩信,睡梦中更化身为开汉四百年的张良。他钓鱼的样子像姜子牙,他吃东西三吐哺仿佛周公,他骑青牛缓缓行走于山道,俨然是一百岁的老子即将出关西去。
少年活得四分五裂,少年仿佛分身有术,少年在这里又在那里,少年在高空又在大地。
少年每一天都在丢失自己,弃旧我,迎新我。王维有佳句:“山林吾丧我。”
崇拜啊,崇拜啊,童年、少年乃是崇拜的近义词。这个现象古今同。不同的是,今日之少年崇拜流星多,目注恒星少。几乎所有的影星、歌星、球星都是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