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幕已然降临。她没有听见敲门声,望着窗外的庭院,黑暗无声地笼罩着樱桃树,吞没了最后一片树叶。树叶没有抗拒,只是低语着接受了。一天即将结束,她现在十分疲惫。在睡前做完所有家务,并且安顿好孩子们,让他们看电视,如此她才能在窗前获得片刻喘息。望着昏暗的庭院,她想融入那黑暗,便走出家门,踏进花园,与黑暗同眠,与树叶共枕。待黑夜消散,她会在黎明中苏醒,在晨光中迎接新生。
但敲门声穿过思绪,尖锐而密集地响了起来。每一次敲击都是门环与门板的强烈碰撞,令她皱起眉头。贝利也开始敲击厨房的玻璃门,指着门口冲她喊:“妈妈!”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电视屏幕。艾莉什抱着怀里的孩子,木然地朝门口走去。
她打开门,见有两个男人站在玻璃门廊前,面容几乎隐没在黑暗之中。她打开门廊上的灯,看到男人站姿的一瞬间,她便意识到两人的身份。她打开通往庭院的玻璃推拉门,寒冷的晚风似乎在为她叹息。郊区很安静,雨无声地落在圣劳伦斯街上,落在屋前的黑色汽车上。
艾莉什戒备地看着两人。那站在左侧的年轻男人询问她丈夫是否在家,男人盯着她,眸色深沉,那冷漠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答案。她快速地扫过街道,只看见一个独行的路人撑着雨伞在遛狗。柳树在雨中摇晃,街对面扎雅克家的大电视屏幕闪着雪花点。
她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做了错事,又不禁失笑。警察找上门时,她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怀疑自己是否犯罪了。她怀里的本开始扭动,右侧的中年便衣男子看着孩子,神情似乎柔和了些。艾莉什朝他开了口。显而易见,这个男人也是一位父亲。另一个同行的男人太年轻,看起来过于利落且不讲情面。
她开口说话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快回来了,大概一个小时。需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吗?”
“不必了,斯塔克太太。等您丈夫回家,麻烦转告他尽快给我们回电,这是我的名片。”
“叫我艾莉什就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很抱歉,斯塔克太太,这事需要您丈夫来处理。”年长的便衣警察看着孩子,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她盯着男人嘴角的皱纹看了片刻。男人长相威严,并不适合露出这种表情。
“斯塔克太太,您不必担心。”
“警官,我为何需要担心?”
“您说得对,斯塔克太太。我们无意占用您过多的时间,夜晚来寻人让我们浑身都湿透了,车里的暖气也很难将衣服烘干。”
艾莉什拿着名片,关上了院门,目送两个男人回到车里。汽车启动,行驶至路口时刹车减速,亮起的尾灯像是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她再次看了眼夜间重归宁静的街道,抬脚迈进了温暖的屋内。她站在那儿仔细看了一会儿那张名片,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呼吸。
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房间。她想把孩子放下,站定思考一下:这种无形的存在是怎样萦绕在那两个男人身侧,又是如何进入屋子里的。当她穿过客厅,从孩子们身边经过时,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存在潜藏在她身侧。莫莉将电视遥控器高举过贝利的头顶,贝利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他转过头来,一脸求助地望着艾莉什:“妈妈,你让她把频道调回去。”
艾莉什关上厨房门,将怀里的孩子放进摇篮里,伸手想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日记。但她又停下了,闭上了眼睛。她再次感觉有东西进入了房间。她看向自己的手机,拿了起来,迟疑地给拉里发了一条短信。等她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窗前,看着屋外。她不再想走进昏暗的庭院,因为黑暗已然降临屋内。
拉里·斯塔克拿着名片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皱紧眉头将它放在咖啡桌上,摇了摇头。他重新坐回扶手椅里,捋着胡须。艾莉什沉默地看着他,以一种惯常的目光审视着他。到了一定年纪,男人就会留起胡子,不是为了彰显男人魅力,而是为了掩盖自身的稚嫩。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丈夫不留胡子是什么样了。
他坐在扶手椅里,神情缓和下来,用脚趿拉着拖鞋。可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额头紧绷,眉头紧锁。他探出身子,再次拿起了那张名片。
“可能没什么大事。”他说。
艾莉什把孩子放在腿上,紧盯着他:“拉里,你告诉我,怎么可能没事。”
拉里叹了口气,用手背抵着嘴唇,站起身来,在桌前搜寻着什么。
“你把报纸放在哪里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就问道。或许他在找的已经不是报纸,而是脑海深处难以触摸的思绪。
他转头看向妻子,发现她正在给孩子喂奶,这一幕令他感到温暖。他在其中看到了静好的生活,本当如此的平静生活。此番情景让他逐渐冷静了下来,他靠近妻子,伸出手去。可妻子凌厉的眼神又让他收回了手。
“爱尔兰国家服务局,也就是国服局,是个非常凶残的组织。局里的两位警探找上了门,他们想让你做什么?”妻子问道。
拉里连忙指了指楼上:“你小点声。”
他咬着牙走进厨房,从沥水架上拿起一只玻璃杯,打开了水龙头。黑暗中,他的视线越过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朝外看去。那些樱桃树上了年纪,很快就会腐朽,或许会在春天轰然倒下。他喝了一大口水,走回了客厅。
“你听我说。”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肯定会没事的,相信我。”
说出这话时,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底气,就像是倒在手中的水,一点点流失殆尽。
艾莉什看着拉里重新躺进了扶手椅中,不停地切换着电视频道。拉里转过头来,发现妻子仍旧盯着自己。他直起身来,叹了口气,不停捋着下巴上的胡子,像是要将它一把扯下。
“艾莉什,你知道他们的行事方式,也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在暗中收集信息,你必须做出相应的配合。很显然,他们在调查一名教师,所以想和我谈谈,又或者是想在着手逮捕之前给我们提个醒。我明后天就给他们打电话,看看他们想知道什么。”
艾莉什看着他的脸,心中麻木。她的思想和身体都渴求着神圣的睡眠,只想立刻上楼换上睡衣,进入梦乡。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起床喂奶了。
“拉里。”她说,拉里的身子缩了缩,似乎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们让你尽快回电话,你现在就打吧,名片上有号码。告诉他们,你没有隐瞒任何事情。”
拉里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权衡着眼前的什么。他转过头来看向艾莉什,愤怒地眯起了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告诉他们我没有隐瞒任何事?”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明白。”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快去打电话吧。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倔?”
拉里说:“我不想现在打电话。”
“拉里,求你了,现在就打吧。我不希望国服局再次找上门。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知道过去几个月的传闻。”
拉里猛地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走向艾莉什,接过了她怀里的孩子。
“艾莉什,你先听我说,尊重是互相的。他们知道我很忙,我是爱尔兰教师工会的副秘书长,我不可能对他们的命令言听计从。”
“你说得很对。可为什么他们会是直接到家到家里来,而不是在白天时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解释一下。”
“亲爱的,我明后天就给他们打电话。我们今晚能不能先不讨论这件事情了?”
他仍然站在她面前,可视线却已经转向了电视:“九点了,我想看看新闻。对了,马克怎么还没回家?”
艾莉什朝门口望去,睡意悄然揽上了她的腰肢。她走向拉里,将孩子接了过来。
“我不知道。”她说,“我已经不想管他了。他今晚有足球训练,可能在朋友家吃了晚饭,又或是去了萨曼莎家。他们最近总是形影不离,真是不知道马克为什么会喜欢她。”
拉里开车在城市中穿梭时,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烦闷。纷扰的思绪令他十分焦躁,他似乎必须放弃一直追寻的东西。电话里的声音称得上客气。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斯塔克先生,我们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
他把车停在凯文街的警察局拐角处的一条小巷里。他心想,在从前的夜晚,这条路肯定更加热闹。这座城市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变得太过沉寂了。当他走向接待处时,他发觉自己依旧紧咬牙关。他想了想孩子们,挤出一个微笑。贝利肯定知道他出门了,那个孩子的听力格外好。
拉里看见了一名值班警员苍白而满是斑点的手。警员正举着电话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内容。一位年轻的警察走了过来,这人瘦骨嶙峋,脸色蜡黄,衬衫打领带的装扮,听声音就是之前电话里那位警察。
“谢谢您能前来,斯塔克先生。如果您能积极配合,我们会尽快结束问话。”
他跟着这位警察沿着金属楼梯上楼,穿过两侧房门紧闭的走廊,被带到了一间谈话室。屋子里有着崭新的灰色椅子和镶板墙。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他一人。他坐了下来,盯着自己的手。他看了看手机,然后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他在思考如何才能避免自己陷入不利地位,如何让警察对自己保持尊重。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警探们进入房间时,他松开环抱的手臂,缓缓拉开椅子坐下。进来的除了那名瘦削的警察,还有一名与拉里年纪相仿的粗犷警察,手里端着满是咖啡渍的杯子。这个男人看着拉里,脸上似乎带着一丝微笑,又或许只是嘴角的皱纹让人感到亲切。
“晚上好,斯塔克先生。我是斯坦普探长,这位是伯克探员。您要喝点茶或咖啡吗?”
拉里看着脏兮兮的杯子,抬手表示拒绝。他正在端详说话的人,搜寻着过往的记忆。
“我以前见过你。”拉里说,“应该是在都柏林足球赛上。你是都柏林大学的中锋,我们在对阵盖尔人的比赛中见过。当时我们是一支强队,在那一年把你们打败了。”
探长盯着他的脸,嘴角扬起时的皱纹已然消失,目光沉了下来。房间中陷入诡异的寂静。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拉里现在对自己的声音很敏感。他能听见自己说话时的声音,就像他也是这屋子里的听众,看着自己接受问话。他能看见自己坐在桌子对面,也能透过门上的猫眼看见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从室外看进来的方式,这里甚至没有安装单向镜。
他听到自己的话语变得虚伪,显得过于健谈:“肯定是你,你是都柏林大学的中锋,我能记得每一位对手。”探长举起自己的马克杯嘬了一口咖啡。他紧紧盯着拉里,拉里不自觉地低头看向桌面,用指甲刮着桌子的清漆。接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探长的表情愈加严肃,但眼中的意味并未改变。
“警官。”拉里开口,“我想尽快结束谈话,我该回家陪家人睡觉了。所以,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伯克探员张开双手表示理解。
“斯塔克先生,我知道您很忙,也很高兴您能来。我们收到了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与您直接相关。”
拉里·斯塔克看着这两人,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僵坐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去。半圆吸顶灯里,有一只被困住的飞蛾,正用翅膀疯狂地拍动着玻璃灯壁。琥珀色的顶灯脏兮兮的,里面满是飞蛾尸体。
伯克探员翻开了一个文件夹,对面的拉里看见了他那双宛如牧师般苍白的手。一张打印纸被摆到了桌子中央,拉里开始阅读纸上内容。他缓缓眨了眨眼,咬紧了牙关。脚步声穿过长长的走廊,又消失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后。
他听到了飞蛾拍动翅膀的微弱声响,猛然意识到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开始逐渐凋零。他抬起头来,对面的伯克探员也在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能轻易看透他的内心,试图解读出一些并不存在的想法。
拉里看向明显带着审视意味的探长,清了清嗓子,试图对两人挤出一个微笑。
“两位警官,你们是在开玩笑吧?”他看着两人,感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自己正举着白色布条不停摇动,“这也太离谱了,等秘书长知道了这件事,她肯定会直接告诉主席。”
年轻的探员握着拳头咳嗽了几声,意有所指地看向同伴。探长微笑着开口。
“斯塔克先生,您也知道,国家如今正处于困难时期。我们有责任认真调查收到的所有指控。”
“你这是胡说八道。”拉里打断了他,“这毫无意义的东西算哪门子指控。你这是在扭曲事实,睁眼说瞎话。这份东西就像是你自己写出来的。”
“斯塔克先生,您应该很了解今年9月生效的临时权利法案。为了应对国内发生的一系列危机,法案在补充条文中赋予了国服局相应的权利,以便维护公共秩序。请您理解我们的质疑。您的行为的确像是在煽动民众对国家的仇恨,埋下分裂和动乱的种子。”
“当某种行为影响到国家稳定时,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行为人在进行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另一种是行为人无法预见行为所导致的后果,只是无意为之。但斯塔克先生,这两种情况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个人将成为国家的敌人。所以,我希望您能摸着良心回答,保证您的行为并不属于上述情况。”
拉里·斯塔克沉默了很久。他望着桌上的文件,但视线并未聚焦。他清了清嗓子,攥着双手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要我证明自己的行为不是在煽动民心?”
“是的,斯塔克先生。”
“可我要如何证明呢?我只是在完成一名工会成员的工作,行使宪法赋予我的权利。”
“这就得您自己考虑了,斯塔克先生。如果我们决定进一步调查,那么这件事情的性质将不再由您决定,而是由我们做主。”
拉里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撑在桌面上。他看到了对方脸上胜券在握的表情,也明白了自己在被带来这里之后,一切的反抗都只是徒劳。这是来自绝对权威的制裁,他们有能力颠倒黑白。
“如果司令长知道了这件事情,会很麻烦。你不能威胁一个高级工会成员放弃他的工作。这个国家的教师有权争取更好的工作条件,并参与和平的工会活动。这些与国家面临的所谓危机毫无关系。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那我要回家了。”
一旁的探员缓缓张嘴想说什么,拉里捕捉到了他的举动。他思考着探员的反应,走回了车里。他在车里坐了很久,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飞蛾如何才能从警察的手中逃脱呢?
将本送去了托儿所后,艾莉什要把其他孩子送去学校。莫莉戴着耳机从途安汽车的副驾驶座下车,贝利也砰的一声关上了后座的车门。她看着莫莉离开的背影,而贝利站在车窗前,戴上了冬装大衣的兜帽。她正要开车离开,突然一只手敲响了车窗,莫莉喊着让她将车停下。门被拉开了,莫莉从车内地板上抓起她的运动包,转身离开了。
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却无法驱散十一月的寒冷。穿梭在车流之中,艾莉什感到一阵疲惫。她机械地开着车,在红灯前停下。她看不到生活的期待,只能看到每天的日子终将毫无波澜地度过,又被人悄然遗忘。她沉浸在对生活的无声回顾之中。
审视着自己的工作状态,她不再将其当作一种职业。真正的微生物学家应该站在实验台前,花费大量的时间寻找实验证据,对比理论假设与真实试验结果,用尽一切方式验证自己的猜想,在实验结果中找到问题的答案。可现在,她每天都在处理电子邮件和电话,从专家变成了管理者。她不再身着白大褂,而是需要管理人事,参加无用的会议,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坐在办公桌前查看电子邮件,重新安排了下午五点半的视频会议。她拿起手机给拉里打了个电话。
“你按照我说的填好护照申请表了吗?”她问。
“抱歉,亲爱的,我还有点混乱,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他的语调有气无力,仿佛整个人在睡觉时被抽干了,醒来后变得垂头丧气,只能坐在床边呆呆地盯着地板。
“你上班的时候告诉他们了吗?”艾莉什问道。她听到拉里用手捂着电话,和一位同事说了几句。
“我放在楼上的桌子上了。”
“把什么放在楼上的桌子上了?”
“护照申请表。”
“拉里,你应该打电话给肖恩·华莱士,和他谈谈,不管国服局是否有临时权利,这个国家仍然有宪法权。”
“我想直接把这件事告诉秘书长,但她生病了,今天没有来。”
“肖恩还和那个年轻人在一起游行吗?”
“肖恩·华莱士现在正忙着处理菲茨杰拉德的案子,我不想麻烦他。对了,今晚谁做饭?”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轮到你做饭了。”
“很好,我下午六点半有个会议,但是我打算取消了,我没心情开会。”
“拉里。”
“怎么了,亲爱的?”
“没什么。我昨天买了些肉糜,你晚上可以做汉堡肉,我得挂了。”
艾莉什结束了通话,握着手机呆坐了一会儿,心中有些不安。她看着手机,播放了电话录音。她的声音能从拉里的手机里传出,这意味着手机信号被拾取,并通过网络发射机进行继续传输,发送到了拉里的手机上。突然,她听到了录音中自己的声音,就像是在隔壁房间听着自己说话一般。——“和他谈谈,不管国服局是否有临时权利,这个国家仍然有宪法权。”
她突然感觉浑身发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了茶水间。她心想,在其他国家可能会出现,但在我们国家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警方不会允许监听电话的行为发生,这会引起民愤的。她想起昨晚停在屋外的那辆车,想起了国服局和她隐约听到的关于事态发展的传闻。
她走进茶水间,有一瞬间她感觉这个房间无比陌生。新上任的全球客户主管保罗·费尔斯纳正站在咖啡机前,扯了扯自己的衬衫袖口。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按,机器停止了运转。保罗转过身来,带着未及眼底的笑容。
“艾莉什,我正想找你,但你没有回复我的语音信息,他们不得不把与朝气公司的视频通话时间调整到下午六点。”艾莉什觉得他的脸看起来有些不真实,他的眼睛本该是黑色的,可现在却是绿色。她的视线被保罗翻领上圆形的国家联盟党徽吸引了。国盟党是这个国家的全新象征。她再次低头看向保罗的手,发现他的手有些小。
“抱歉,我没看到你的消息。”她说,“我应该参加不了下午的会议了,但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岸边有一匹蓝色的马朝她走来。骑着马漫步在水边,她获得了永恒的青春。她在阳光下策马奔腾时,楼下门厅里的电话响了,她骑着马离开梦境,进入了房间。拉里坐在床边揉着惺忪的睡眼。
“扰人清梦。”她低声说,“现在是凌晨一点十五分,是谁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希望不是你妹妹。”拉里说。
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他伸手向阴影抓去,而阴影张开双翼,化为一袭睡袍。艾莉什躺在床上,听着婴儿床里的本均匀的呼吸声。隔壁贝利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楼下传来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拉里低沉的说话声传了上来,无形地钻进房间里。她很想知道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她想起了住在多伦多的妹妹安妮,她在一年前曾半夜打来过电话。
“天啊,真对不起,姐姐。我弄错了你们那里的时区,我刚刚喝了几杯酒。”
她闭上眼睛,在记忆中不断搜寻着,寻找沙滩上那匹蓝色的马。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冬天,天空低垂在海面上,她跨坐在马背上,感受着身下生命力充盈的马儿。拉里躺回到床的另一侧,全身重量将床垫压得微微下陷。
“我刚才又睡着了。”她说。拉里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盯着墙壁,呼吸急促。
艾莉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拉里,你怎么了?”
她打开灯,坐起身来。柔和灯光下的拉里宛如一个孩子。他转过身来,眉头紧锁,神色古怪。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是卡罗尔·塞克斯顿,吉姆的妻子打来的。吉姆昨天离开办公室后没有回家。”
“就这件事吗?拉里,我还担心你说有人去世了。”
“艾莉什,卡罗尔说他们把吉姆关进去了。”
“谁把吉姆关进去了?”
“你说呢?是国服局。”
“国服局?”
“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说的关进去是什么意思?”
“我猜是被逮捕,或者是被拘留了。有人看见他被塞进了一辆车的后座,但国服局并没有打算让其他人知道。卡罗尔四处打电话询问,才得知了这件事。”
“吉姆·塞克斯顿,那个大律师吗?他都做了些什么?”
“艾莉什,重点在于他自那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他打电话给工会律师了吗?那位律师叫什么名字来着?”
“米歇尔·吉文。不,并没有,他甚至没有打电话给自己的妻子。”
“但怎么能就这样逮捕一个人,却不给他通知律师的权利呢?这些事情都有相关法律规定啊。”
“卡罗尔说,米歇尔现在就在凯文街。但他们在搪塞他,他准备先回家休息了。他们甚至联系不上国服局,因为国服局没有官方联系电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工会里没有任何人通知我这件事情。”
“情况听起来很糟糕,但这不对。”
“什么不对?那张卡片上留有那晚其中一个警察的号码。那是一个手机号码,你亲自打通过。拉里,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但他显然非常生气。”
“谁非常生气?”
“米歇尔·吉文。”
“你必须把卡片交给他。”
“没错,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这就把卡片找出来。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我放在了客厅的壁炉台上,塞在座钟底下。”
“卡罗尔说他们上周抓走了吉姆,说他面临一项指控,但他只是哈哈大笑。你知道吉姆的性格,很显然,当他询问自己是否已经被捕时,国服局表示了否认。于是,吉姆当着他们的面,完整地背诵相关法律条款中的内容:‘公民具有成立协会和工会的权利。’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罢工继续下去,他就会让伦斯特省半数的中学教师乘着校车进城来。”
艾莉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抓过杯子猛喝了一口水。
“拉里,他们凭借这些临时权利,能限制我们多少宪法权利?”
“我不知道,但不是很多。所有组织的拘留权依旧受法律约束,但如果事态发展下去,谁知道法律还会不会有用。我们先静观其变,不要告诉孩子们。”
“拉里,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还是先睡觉吧。”
艾莉什站在窗边,眺望着父亲的庭院。儿时的记忆踏在潮湿的树叶上,荡漾在绳子上,挤进灌木丛中。记忆中的声音在呼唤:“藏好了吗?我来找你了。”艾莉什看着白蜡树,只见它在小小的一方土地上耸立着,这是父亲在她十岁生日时种下的那株。她看着贝利跑过长长的草丛,双脚踢动着地上的落叶,而莫莉正在给越冬的植物拍照。
艾莉什转过身来,看着坐在桌旁的父亲,他正将脸埋在报纸里。本在她身旁的婴儿床里睡得香甜。她拿起两个马克杯,盯着杯壁,手指在杯沿儿上不停擦着。
“爸爸,你看看这些杯子。你为什么不用洗碗机呢?你洗碗的时候真应该戴上眼镜。”
西蒙并未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他说:“我现在正戴着眼镜。”
“但是你在洗碗的时候也需要戴上,这些杯子的杯壁上都是茶渍。”
“你应该指责那个没用的女清洁工。你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这屋里的杯子可都是干干净净的。”
看着父亲,艾莉什又想起了童年。她看到了曾经的父亲,他有着鹰钩鼻和目光尖锐的眼睛。而如今的父亲身形佝偻地坐在椅子上,身穿一件羊毛衫,骨骼突出的手指划过报纸,带出轻微的摩挲声。他将报纸合上,给自己添上茶,手指敲打着桌面。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读报纸。”他说,“这里面只有弥天大谎。”
艾莉什拿起报纸,开始完成填字游戏。父亲的手指已经停止了敲击,艾莉什不用抬头,也知道父亲在审视自己。但当她抬眼时,发现父亲正皱着眉头。
“艾莉什正和谁在花园里?”他问。
她朝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握住父亲的手:“爸爸,外面的是贝利和莫莉,我坐在这儿呢。”
父亲的脸上闪过一抹疑惑,他眨了眨眼,挥手让她坐回去,靠回了椅子里。“我自然知道,但她和你一样,就喜欢对着一处生闷气,一点不像你妹妹那般活泼开朗。”
艾莉什看着父亲,露出苦涩的笑容。
“所以我们俩都很像你。”她说。她看着屋外的莫莉,就像是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门厅里的报时钟声响了三次,那声音仿佛来自她的童年。
“她没有做错什么。”艾莉什开口,“只是她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纪总有许多烦恼。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也是这样。”
她再次将目光转回了填字游戏上,念叨着提示语:公职人员的标记,一共八个字母,第五个字母是G。西蒙说出了徽章(Insignia)这个词,就像是一直等待着合适时机。她看着父亲的面庞,为他感到欣喜。他的脖子皮肉下垂,眼窝深陷,肌肤松弛,但他的思维依旧敏捷。
她伸手倒茶,想着还是暂时不要将事情告诉父亲。她看着两个儿子,贝利十分瘦弱,马克却像他父亲一样浑身肌肉。艾莉什抬起头来说道:“拉里在工会工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政府不希望工会罢工,所以他们把拉里叫了过去,还或多或少地威胁了他。爸爸,你敢相信吗?”
“谁带走了他?”
“国服局。”
西蒙转过身看着她,没有说话,随后摇了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
“拉里应该小心国服局那些人,国家联盟掌权后不久就扶持国服局以取代特别侦查队。之前也有一些反对声,但不到一个星期就沉寂了。很显然,这些意见遭到了镇压。直到最近,政府才有了秘密警察。”
“爸爸,他们解除了伦斯特省工会主管的职务,他没有打电话联系家里,也没有联系律师,他就这么被拘留了。工会正在强烈谴责这一行为,但国服局始终保持沉默。”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星期二晚上……”
屋外传来莫莉的尖叫声。两人转过身去,发现贝利用一根老旧的绳子绑住莫莉的腿,将她吊了起来。莫莉挥舞着双臂,不停挣扎。父亲突然探过身来,望着她问道:“你相信真实吗?”
“爸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你读过大学,明白我在问什么。”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别跟我说大道理了。”
她将目光移向餐具柜。柜子上堆满了发黄的报纸和卷边的时事杂志。父亲露出牙齿,扬起一个苍老的笑容。
“艾莉什,我们都是科学家,我们归属于同一个传统。但所谓传统只是大众达成共识的东西,无论是科学家、教师还是组织,都是如此。当你掌握了组织的所有权,就可以掌握改变真实的权利,改变信仰结构,定义何为正确。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艾莉什,这件事并不复杂。国家联盟试图改变你我所说的真实,想要将如今的局面搅浑。当你无数次指鹿为马,民众就会信以为真,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做法。当然,虽然这种手法并不新奇,但你正在亲身经历,而不只是从书中读到相关历史。”
她看到父亲露出回忆往事的神色,试图看透他内心所想。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后又塞回了口袋。
“真实迟早会显露身形,这是可以肯定的。”他说,“你可以透支一些时间以对抗真实,但真实会耐心而沉默地等待,算计得失,权衡利弊……”
本睁开迷蒙的睡眼,环顾四周,开始号啕大哭。艾莉什站起身来,朝父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围巾将本裹起来,抱在了怀里。她怀念曾经的平静生活,她想让孩子们进屋来,大家聚在一起。可她感受到了一股黑暗,无形的阴影正在伺机蔓延。
她用力深呼吸,试图露出笑容。
“我们刚刚计划好了复活节假期的安排,我们要和安妮还有她的朋友们一起住一阵,再出去旅行一周。有时间的话,我们想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看看,还有多伦多周边的几处地方,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西蒙眼神游移,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话。他举起放在桌上的双手,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将手放下。他抬起头来说道:“或许你们应该考虑留在加拿大。”
艾莉什将本放下,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他:“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已经老了,没用了,但孩子们还小,适应能力强,还有时间重新开始。他们很快就能学会当地口音。”
“天啊!爸爸,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不觉得这太小题大做了吗?我有我的事业,拉里也有自己的工作,孩子们也要上学。莫莉还有曲棍球比赛,她们的队伍今年很有可能获胜,赢得伦斯特省女子学生的曲棍球初级联赛,她们已经领先九分了。马克刚刚进入高年级,而你连只杯子都不会洗,谁来照顾你的起居生活。塔夫托太太每周只来一次,万一你摔断了尾椎怎么办?你说说,应该怎么办?”
冬雨细密而刺骨,过往的日子在雨中变得僵硬麻木,似乎能掩盖时间的流逝。每天都将平凡地过去,直至冬天全然绽放。屋里充斥着诡异而不安的气氛,随着那两个男人登门拜访,这股气氛也随之钻了进来,在屋内蔓延开来。这个家庭里的某种团结仿佛正在逐渐瓦解。
拉里总是工作到深夜,早晨起床后又显得易怒而沉默,透露着一种无声的暴躁。他双手紧绷,身体僵硬,似乎受到了某种巨大压力的无形压迫。无数个夜晚里,他迟迟未归。艾莉什透过百叶窗偷偷望着屋外,然后放下窗帘以免被人看见。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老处女,透过窗帘朝外偷窥,站在门厅里等着丈夫回家。
“拉里,应该让你带着莫莉去练习才对。现在我只能取消跟合伙人的另一个视频会议。我刚休完产假回归工作,你觉得我状态怎么样?”他站在门边,脚上的一只靴子正脱到一半,垂着视线,像是一只遭到了虐待的可怜小狗。他摇了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艾莉什能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他的声音低沉而愤怒:“他们想毁掉我们,艾莉什。他们在工会里散布谎言,你绝对不敢相信我今天听到了什么……”
艾莉什眯眼盯着他,他的话语一时有些结巴。他又垂下了眼睛:“我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了,对不起。”他掏出一只小小的预付费手机给艾莉什看,称其为一次性手机,“就算他们想要监听,也不可能知道这个号码。”艾莉什看着他,想到客厅里的孩子或许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你这行为简直像是个罪犯。拉里,贝利好像染上了病毒,他在楼上……”拉里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们试图破坏工会,擅自逮捕我们的工会成员。跟他们比,我算哪门子罪犯?!他们是无法阻止这次游行的。”拉里从她身边经过,穿过客厅,走进厨房,关上了门。她透过玻璃门看着他。他将皮包放在椅子上,走到水池前洗了手,靠在水池边上朝外望去。
她想靠近他,寻找他体内潜藏的思绪,找到那个善良而骄傲的人,寻找那个热心肠、有道德感而乐于奉献的人。如今,他的心中正在酝酿一场战争,准备对抗那股无法准确衡量的力量。艾莉什想,他或许想要独处。她曾在墙上看到过这样一句涂鸦:到头来,男人都在追求同样的孤独。
她打开门,将头探进厨房。
“你要吃晚饭吗?”她问。
“不用了,我很晚才吃午饭,可能待会儿再吃点东西吧。”
莫莉戴着防毒面具走进了房间,她一直在给门把手、水龙头和马桶冲水按钮消毒。她用透明胶带在贝利房间外拉起警戒线,拒绝在餐桌上吃饭。她不听艾莉什解释病毒很难被阻止这件事。在她的思维里,病毒正在侵入宿主细胞并不断复制,宛如一个沉默的体内工厂,正随着呼吸无形地传播着。
第二天,莫莉和马克都生病卧床了。接着,拉里也病了。艾莉什倒是很高兴大家都回到了家里,甚至拉里似乎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调侃着她和孩子们的预防措施。马克朝客厅外走去,用纸巾擤着鼻涕,头发已经遮住了眼睛。
“你这头发。”拉里说,“我在路上跟你擦肩而过都认不出你。”
“除了爸爸,还有人要咖啡吗?”马克问。他们正坐在一起看电影,马克拿着饮料走了回来。
艾莉什看着他修长而结实的身体。他快17岁了,已经和他父亲一般高了。“往那边挪一下。”马克说着坐在她身边,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已经记不起上次这样其乐融融是什么时候了。莫莉蜷缩在她身边,贝利坐在一个懒人沙发上,用勺子挖着冰激凌。拉里在看电视,本在她腿上睡得香甜。
“别看这部。”马克说,“这部无病呻吟的烂片我们之前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
“我喜欢这部。”贝利说。
“没错,我也喜欢。”莫莉也开口附和,“这部多甜蜜啊!对了,妈妈,你和爸爸是怎么认识的?”
拉里笑了起来。马克一阵唉声叹气,这个故事都听过多少遍了。爸爸是个大情圣,举着一张网追了妈妈好几个月才抓住她。
“这应该不是真的吧?”艾莉什看着拉里笑着问。
拉里答道:“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的确是个很浪漫的人。不过,当时我用的不是网而是装土豆的网兜。”
躺在她腿上的本醒了。她看着本的脸,想象着他以后会成为怎样的男子汉。马克和贝利都和她曾经的想象背道而驰。苹果树上可以结出橙子,本也肯定会成为一个独具特点的男人。但她还是在这孩子身上寻找着拉里的影子,希望他能像父亲一样优秀;希望他能明白,所有男孩长大离家后,都会举着创造的旗号破坏世界。这就是所谓的自然规律。
本在一声哭喊中醒了过来,似乎是惊讶于自己的苏醒。艾莉什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直到沉眠碎裂在昏暗的房间之中。她朝拉里伸出一只脚,却发现那一侧的床面是冰冷的。她将本从婴儿床里抱起来,凑到胸前。他的小嘴大口大口地吃着奶,小手抓着她的胸脯。她将手指伸过去,让他紧紧地握着。她知道他心中的恐惧。本紧紧地握着她,似乎想要握住美好的生命,仿佛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事物能将他与生命相连。
当她套上睡袍,抱着本下楼时,鸟儿正在寂静的黎明中鸣叫。一片漆黑中,拉里坐在桌旁,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照亮了他的脸庞。他没有注意到艾莉什,所以她能细细地打量他。他的表情悲伤而沉重,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
她伸手朝墙上摸去,打开了灯。他抬起头,叹了口气,露出一个微笑。他伸手将孩子抱过去,把本放在自己的腿上。
“他睡了一整晚吗?”拉里问,“我没听见他醒来过。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拉里,你看起来似乎根本就没睡。”
拉里抱起孩子,亲昵地和他碰了碰鼻子:“你这个小家伙,当时怀上你是个意外之喜,现在你都快要断奶了。”
艾莉什抱着胳膊站在咖啡机前。接着,她转过身来,盯着拉里。他看起来有些陌生,由于睡眠不足,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美利奴羊毛衫外面套着一件破旧的“人”字纹夹克。她将自己同拉里比较了片刻,发现他的确衰老了许多,一半的胡子已然变得灰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起拉里曾经的模样了。细胞的更新换代显得那么缓慢而又迅速。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的身体已然变得截然不同,拉里的身体同样是如此。但他有一点不同的是,他那一双眼睛还是曾经的模样。
她将本从他怀里接了过来,盯着他开口:“现在还不算晚。”
拉里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什么还不算太晚?”
“你跟政府的这场博弈,还有机会停下来。”
他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他将笔记本电脑合上,装进皮包里,站起身来。
“艾莉什,你别这样,这件事还在继续,我不能就这么退出。这会让工会陷入尴尬的境地,老师们会因此抛弃我们的,游行必须继续进行。”
“我明白,拉里。但艾莉森·奥莱利还没有回归岗位,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她丈夫说她得了流感,可这所谓的流感已经持续三个星期了。”
“我明白,这件事的确有些古怪。我之前已经从媒体那边打听到……”
艾莉什转过身,望着窗外潮湿而昏暗的庭院。所有的枝叶都垂在潮气之中,树木向寒冷弯下了腰。艾莉什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的想法与自己背道而驰。两人的意志在无声地较量着,沉默地锁定对方,绕上几圈,然后扭打在一起,直至伤痕累累。拉里朝客厅走去,复又停下了脚步。
“玛丽·奥康纳的母亲昨晚去世了,我在凌晨前得知了这个消息。她母亲已经九十四岁了,如果这世上真有泰坦巨人,那她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艾莉什摇了摇头,将本放进了扶手椅:“她从前是个彪悍的女人。葬礼定在什么时候?”
“星期六上午,在三主教堂举行。”
她朝拉里走去,真希望现在是另一天的清晨。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拉里,你知道艾莉森·奥莱利并没有生病。”
“艾莉什,你无法证明这一点。”
“拉里,你没办法对抗国服局。当你打开了那扇挑衅的大门,不知道门内会是什么模样。”
“艾莉什,你别这么紧张。国服局不是东德的国安局,他们只是想给我们施加一点压力。他们想通过一些破坏和骚扰行为让我们退缩。我们有一万五千人,这让政府很紧张。但他们无法阻止民主游行,你就等着看我们表现吧。”
她和拉里靠得很近,能看见他眼眸中闪动的光辉。他有着一双独一无二的眼睛,眼瞳是柔和的红棕色。
“拉里,吉姆·塞克斯顿在哪里?”
拉里眨了眨眼,皱着眉头转过身去。
“别问了,艾莉什。”
他摇了摇头,拿起公文包走进了客厅。艾莉什能察觉到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口气,坐了下来。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说服了。她再次望向窗外,看见树木在阴暗之中闪闪发光。她心想,黎明来得真快啊。晨曦的微光洒在树叶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在叶片间若隐若现。走进客厅时,她看见拉里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似乎在盯着浮现在眼前的某种思想。
拉里抬眼看着她,摇了摇头:“艾莉什,或许你是对的。现在还不是时候,这种做法太疯狂了。我会给他们打电话,说我生病了。”
艾莉什觉得自己胜利了,她走向拉里,低头看着他。她想说些什么,可却有什么东西挣脱了内心的束缚。一只狡猾的喜鹊振翅远去。
她站在拉里面前摇了摇头。
“不。”她说,“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情,不仅仅关乎你我。国家联盟以为他们已经凌驾于法律之上,所有人都知道这项紧急法案只是他们争夺权力的借口。如果老师们都放弃了,还有谁会站出来维护我们的宪法权利。”
她看着拉里窝在扶手椅里的模样。他身躯沉重,宛如一个手捧成熟思想的孩童。下一刻,他站了起来,又露出了坚定的神情。
“那好吧,亲爱的,这将是艰难的一天。游行结束之后我会和他们去喝酒庆祝,但你放心,我不会喝的。莫莉训练结束之后,我可以去接她。”
艾莉什靠在门边,看着他在门厅里穿上绿色登山靴。他伸手拿过雨衣,想套在夹克外面,但雨衣的袖子翻了过去,他穿了好久都没能穿上。艾莉什觉得他还是有些犹豫。拉里抬起头来和她四目相对。
“去吧。”她笑着说,“去做一个了断。”
吃完午饭,她带着杂乱的思绪回到了办公室。有些想法隐藏在内心,却又让人忍不住思索,而脑中的思绪又唤醒了其他想法。她忘了替本收拾去托儿所时的换洗衣物,她还得将护照更新表格寄出去。她还想起了落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她拿起手机,以为会有未接电话,可想法却落了空。拉里在游行前怎么会不给她来个电话。
她朝茶水间走去。罗希特·辛格抬起看着电脑屏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他正在打电话,但看着她的眼神却意味深长。艾莉什不明白他这种眼神的含义,只能耸了耸肩,撇嘴做出一副可惜的表情。就在这时,艾莉什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看见爱丽丝·迪利正神情犹豫地从她的办公室里走出来。
“艾莉什,你没看新闻吗?”
“没有,我刚吃完午饭回来。”
话音刚落,她就隐约明白了爱丽丝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抬脚朝办公室走去。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正在水中行走,脚步沉重。她涉水前行,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办公室。她看到同事们挤在爱丽丝桌上的电脑大屏前,屏幕里正播放着新闻。画面极具冲击力,马匹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烟雾四起,宛如地狱。警察举着警棍,将游行者打倒在地,或是将他们逼至角落。催泪弹缓缓散发着烟雾,游行者四散奔逃的画面被不断重复播放。他们蜷缩在门边,用衣领捂着口鼻。不断有教师被便衣警察拖进没有组织标志的汽车里。
艾莉什被无助淹没,麻木地坐回办公桌前,举起手机拨打着电话。电话呼出了,无人接听,最终变成了一阵忙音。保罗·费尔斯纳正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看着她。她坐在电脑屏幕前,试图寻找脑海中的那道身影——拉里。可她看到的是费尔斯纳盯着她的审视目光。她看见了自己三十分钟前正在吃三明治的模样,可时间已然流逝,游行早已开始。她感受到心中某种隐晦的负罪感,她必须去找他,靠近他,感受他。
她将自己的工牌和随身物品塞进包里,穿着外套走出了办公室,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她站在大街上,将手机贴在耳边。拉里没有接电话,当她再次打过去时,手机已经关机了。她抬起头来,仿佛身处一片陌生的天空之下。她感觉某些东西正在逐渐崩塌,雨点缓缓在她的脸颊上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