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莉什抱着本走向汽车,催促孩子们赶紧跟上,她转过身来,看到莫莉默默地拎着两个购物袋。贝利正把玩着手推车,艾莉什出声让他赶紧过来。她将本抱进婴儿座椅里,扣好安全带。本露出困倦的笑容望着她。莫莉将购物袋放进后备厢,然后坐进副驾驶,戴上了耳机。
艾莉什想伸出手来摸摸她,同她说些什么。贝利摆动着双臂跑过来,坐进后座,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他凑在前座座椅靠背中间,透过后视镜端详着他的母亲:“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艾莉什的心一沉,不断向下坠去。她拼命思考该如何回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不自觉地移开望向儿子的目光,却发现莫莉也在看着自己。她看着逐渐昏暗的街道,一群青少年从她眼前经过,他们相互嬉笑、打闹着,显得那么无忧无虑。有那么一瞬,她在其中看见了莫莉,转眼却又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或许她早已离开。艾莉什缓缓吸了一口气,转向贝利,发现他正死死盯着后视镜。
“宝贝,我说过了,爸爸要出差,但他会尽快回来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谎言从自己嘴中喷吐而出。但这谎话似乎并没有效果,贝利哼了一声,靠回了椅背上。他似乎并不相信艾莉什说的话。
贝利探出身子拽过莫莉的安全带,勒得紧紧的,直到莫莉转过身来要拍开他的手。莫莉给了母亲一个锐利的眼神,艾莉什移开了目光,心想莫莉一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上次曲棍球训练结束后没人去接她,她联系不上父母,只能站在黄昏的俱乐部门口,看着队友们在暮色中一个个离开,最后邓恩小姐看见她独自回了家。
她进门时满脸怒气,之后却又变得沉默无言。那天晚上,艾莉什将情况告诉了马克和莫莉。
“工会的主要成员遇到了一些麻烦,我们现在的处境很艰难,但他们很快就会释放拉里。你们要记住,你们的父亲没有做坏事,他是被政府恐吓了。你们不能在外面谈论这件事情,也不能在学校里透露分毫。”艾莉什看到了莫莉脸上的恐惧,她请求他们不要告诉贝利。贝利年纪太小了,没办法理解这些事情。
莫莉的愤怒逐渐平息,她沉默着走回卧室,反锁了房门。艾莉什站在她的房门前,却没有勇气敲响那扇门。马克平静得有些诡异地接受了这个消息。他只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不让爸爸见律师?艾莉什开始担心自己还要说哪些谎话。谎言会从她的嘴中不断喷吐而出。她不得不承认,一句谎话对孩子来说是多么伤人,而一旦开始说谎,谎言就会像是吐着毒信子的花朵一般从嘴中绽放而出。
艾莉什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梭,孩子们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快到家时,她放在莫莉脚边的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她出声让莫莉将电话递给自己,但没得到回应。她又说了一遍,莫莉仍然无动于衷。艾莉什突然朝着莫莉大喊起来,将车停在了路边,伸手抓过自己的包。莫莉摘下耳机,一脸惊恐地望着母亲。
未接电话是一个未知号码打来的,她盯着那个号码,回拨了过去:“你好,是的,我是艾莉什·斯塔克。这个号码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但我没有接到。”
对方自称卡罗尔·塞克斯顿,想要和她谈谈。
“不好意思,卡罗尔。我正在开车,不方便打电话。我今晚给你回电可以吗?”
贝利闷闷不乐地盯着后视镜问:“为什么我不能给爸爸打电话?妈妈,你是不是要跟爸爸离婚了?”
艾莉什将车停在门前的车道上,打开车门,准备下车的双腿犹豫了,她仿佛看见面前的砾石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每迈出一步,她都能感觉到漫漫长夜的逼近。
迈克尔·吉文挨家挨户地打电话,但在电话里讨论事情并不安全,他们或许正在暗地里窃听。艾莉什看着他弯腰走进厨房,一副抱歉的模样。他绞着发黄的手指坐了下来。艾莉什看着他打开手机背板,取出电池,放在了桌子上。
她将本放进扶手椅里,继续端详着迈克尔·吉文。他抽了口烟,又拼命咳嗽起来。
“迈克尔,你看起来很累,你要吃点东西吗?”
他挥了挥大手表示拒绝,但艾莉什还是将一盘饼干放在了他面前。他拿起一块放在手里,却没有吃。
“艾莉什,有传言说他们要将大家转移走。”
艾莉什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注入水壶中的水。听到这话,她屏住呼吸,关掉水龙头,放下了水壶。
“转移到哪里去?”
“据说是位于库拉格的拘留营。这只是传言,但你应该也能想到这种结果。他们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关在城里,被逮捕的人太多了。在战争期间,他们会将那些对国家有危害的人都关在库拉格。”
“迈克尔,你的意思是拉里对国家有危害?”
迈克尔·吉文举起双手:“当然不是。艾莉什,这只是一种修辞手法,是他们的一种官方说辞。”
“迈克尔,我不希望有人在这里说什么拉里是因为政治问题遭到了关押。”
迈克尔·吉文紧闭双唇,瞪大双眼,像是个吃惊的孩子。他朝水池扬了扬下巴:“你应该不想把那东西放在那里。”
艾莉什转身看见了水池里的电热水壶。
“看我这脑子。”她说着,摇了摇头,把水壶擦干,放回了置物架上。她再次看向迈克尔·吉文,搜寻着内心那股愤怒的根源。
桌前的迈克尔就像一只黄色小虫,恐惧着捕食者。他开口说道:“他们正四处抓人。你知道记者菲利普·布罗菲被抓走了吗?那就是一个该死的记者,国家联盟实在是胆大妄为,国外新闻都在报道这件事,国内却只字不提。虽然社交媒体上都在讨论,但他们还是控制着官方新闻媒体,没有提及一星半点。”
她看着迈克尔·吉文滔滔不绝的模样,他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似乎在轻微摇晃。绵长的疲倦爬过艾莉什的身躯,让她感到似乎整个人都沉入了水下。他们夫妻和父母都沉入了水下,儿女也沉入水中,不断下坠。她发现自己喘不上气了,拼命抬头渴望着氧气。她走进客厅,在混乱的脑海中寻找着头绪。她拿起遥控器,将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又将声音调成静音。她感觉自己现在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某些混乱正在张开血盆大口,诱惑着让人们钻入其中。
她走进厨房,心中满是愤怒。她攥紧了双手,将空气全然挤压殆尽,仿佛已经扼住了问题的咽喉。
“迈克尔,”她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不让你去见他。我查了法律条文,这是公然违反国际法的行径。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们能这样随心所欲,为什么没人出手阻止他们?”
她的话语对抗着迈克尔·吉文的沉默。她审视着那张悲伤而又迷茫的脸庞,他就像是一只对外星人的禁令感到困惑不已的大狗。他抬起手来想说什么,但艾莉什再次打断了他。
“迈克尔,政府应该给予民众自由,而不是像食人魔一样闯入民宅,抓住一位父亲,并将他吞入腹中。我该如何向孩子们解释呢?难道要说他们所生活的国家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
“这些都会过去的,艾莉什。国家联盟迟早要做出让步,整个欧洲都非常愤怒……”
“那为什么国服局每天逮捕的人越来越多?迈克尔,就因为现在是所谓的紧急时期吗?这周二,便衣警察闯进我们的办公室,将一个年轻人从他的办公桌上带走了。那人叫埃蒙·道尔,是一个统计学家,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惹祸的人。你知道他拿外套时说了什么吗?他希望我们能打电话通知他的母亲,而当时还有两周就到圣诞节了。”
艾莉什坐下来,烦躁地晃了晃法压壶,倒了杯咖啡。她的思绪飘离了肉体,所以身体也必须跟随。她再次走到电视机前,假装看着新闻,强忍着啜泣。迈克尔·吉文正在谈论科克和戈尔韦的抗议活动被紧急叫停的传闻,可她没有心思去听。她想着楼上正在睡觉的孩子们。她想着马克。他随时可能会用钥匙开门,然后将自行车推到后院的露台,而她说什么都不管用。
迈克尔·吉文转向了客厅,好让她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他们现在的做法太过分了。艾莉什,尽管新闻报道只字不提,但内乱的气氛的确正在蔓延。国家联盟想将这里变成所谓的安全国家,并表示他们将开始建设国防部队。你想象一下,这个国家原本充满了各种声音,可现在却有人想让他们闭嘴。我了解到……”
艾莉什站在他面前,死死咬着牙关:“如果这个国家充斥着各种声音,那么谁会从其中经过时侧耳聆听他们的谈话呢?”她盯着迈克尔,直到他一脸苦涩地撇撇嘴,转过身去。
“看看你们这副样子。”艾莉什接着说,“工会选择了屈服和沉默。国内至少有一半人支持这套手段,将老师们塑造成恶棍……”
脑海中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开始冒了出来,这让她感到害怕。她能听到这些想法正无声地向她诉说着:你的一生都在沉睡,我们都在沉睡;但现在,一场伟大的觉醒开始了。这种梦魇般的感觉让她久久无法挣脱。
她想起拉里在门前犹豫的模样。他伸脚穿上绿色靴子,然后努力穿着雨衣。他知道自己在反抗什么,也给了艾莉什拒绝的权利。他坐在那张椅子上,将自己全权交给了她。看着桌子上那双蜡黄的手,她只想说,如今的夜晚无比漫长。她想躺在冰冷的床上,枕边放着拉里的睡衣,因为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气味。
她再次转向迈克尔·吉文,叹了口气。她坐了下来,双手显得有些无措,开口道:“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丢掉工作了。”
“你告知公司了吗?”迈克尔问,“你知道的,公司里有些党内人士拼命想要爬上高位,你现在必须万分小心。党内的人似乎为所欲为。艾莉什,你可以申请年假,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我已经休了六个月的产假,不能再休假了。”
“话是这么说,但如今是特殊情况。不管怎么样,都有工会资金替你兜底。如果你遇到困难,只需要开口求助。”
“我明白,迈克尔。可如今工会里还有谁能动用那些资金呢?”
迈克尔陷入了沉默,盯着发黄的修长手指,似乎想要抽烟。艾莉什发现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正不安地摩挲着,于是又站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迈克尔,将情绪都压在他身上。
“迈克尔,我想让我的丈夫回家。”
“艾莉什,我们在努力……”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要让他接受公正的审判,让他能回家和孩子们团聚。”
“艾莉什,如果是其他时候,我们会向高等法院提出申诉,控告警方实施非法拘留,把他带出来。但根据国家紧急法案,人身保护令已经被暂时废止。这个国家存在特殊权力机关,已经控制住了司法机构。”
“你还是没明白,迈克尔,我要你做点什么,我要让我丈夫回家。”
“艾莉什,你这样很不理智。如今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这个国家蔓延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你不可能指望着挥挥手指就能让政府对你言听计从。”
在艾莉什的脑海中,她正将双手伸向迈克尔的喉咙。她掐住了他的喉咙,把他的嘴掰开,伸手去抓他那条怯懦的舌头。她扯住那根舌头,然后将它拔了出来。艾莉什看着他摊开在桌上的双手,没有夹烟的手看起来温和而含蓄,仿佛在表示他真的放弃了自己的权利。迈克尔抬起头来,她看到了男人睡眠不足的双眼,这让她生出了同情。因为从这双眼睛里可以看出,这个男人曾接受了游戏规则的培训,但如今的游戏已然变了味。那这个男人如今是什么模样呢?
她的心中裂开了一条愤怒的缝隙。
“我要你去把他带回来。”她说,“如果你不去,我就自己去把他带回来,我说到做到。我宁愿死也不愿看到他当着孩子们的面被游街示众。”
迈克尔·吉文站起身来盯着她看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决心。
“艾莉什,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认真听。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但现在看来我不得不说了。国服局已经明确表示,如果我们继续在这件事情上施压,或是继续申请人身保护令,那么我们也将被逮捕和拘留。”
艾莉什张着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她已经从身体中抽离出来,变成了一抹漆黑的念头。念头不断强化,黑暗持续膨胀,直至吞没所有。当她再次找回体内的自我,一声低语从她的嘴里溢出。
迈克尔·吉文站起身来,走到水池边洗手。
“听说台风快来了。”他说,“据说台风叫‘贝拉’。这几天你要抓好自己的帽子别被风刮跑了。”
艾莉什转过身来,感觉到他已经快疯了,但她只是转头看向了窗外。当她今早醒来时,樱桃树已然抵抗住了昨晚的雨夹雪,可如今却怀揣着愚蠢的阴谋,向黑暗点头哈腰。
深夜,她在平常拉里躺的床上那侧醒来。体内某处柔弱、阴暗的角落正为丈夫燃烧着一支思念的蜡烛,可当她搜寻着蜡烛想要照亮自身时,却只看到满目的黑暗。她曾在睡梦中听见呼啸的风声。如今,风声盘旋在房子四周,前门似乎忘记关上了。她走到窗前,朝外看去。天空中的云染上了一抹橘色,正俯瞰这座城市,展露着无尽的渴望。
她走在没开灯的房子里,感觉双脚逐渐冰冷,自己似乎成了过往的幽魂。她站在孩子们的卧室门外,听着他们平稳的呼吸声,而屋外狂风呼啸。酣睡的孩童是这世上最纯真的存在。让他们继续睡吧,等他回来了,他们就能继续携手前行。她躺回床上,揉了揉脚。再醒来时,屋外已是晨光熹微,耳边传来嘶鸣的风声,潮湿的沙砾砸在窗户上。
她睡眼惺忪地来到窗前,只觉得整栋房子都飘了起来,在风中打着旋。马路对面,扎雅克家的绿色垃圾箱翻倒在地,里面的纸片、易拉罐和比萨盒都散落在了门前的车道上。几道雨滴被风刮起,洒在了光秃秃的柳树上。
艾莉什看着那棵树,一只孤零零的喜鹊被吹到了树上。她看着那鸟儿不断扇动翅膀,却被狂风按在了树枝上,无法挪动分毫。她明白,如今必须坚持下去的不是自己,而是拉里。他必须咬牙坚持,承受即将来临的一切。她能感知他的力量,她走进这种力量之中,将其揉进自己的身体。
早晨,她站在门前催促贝利下楼。
“快到八点二十分了。”她喊着,“莫莉上学要迟到了,你也是。”
马克将自行车推到马路上,驻足望向天空。艾莉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感受到了浑浊空气中的平静。艾莉什看着他熟练地推着自行车,跨开腿坐上车座,并没有向她道别。
“等等。”艾莉什叫住了他。马克转过身来看着她。艾莉什端详着他的脸,栗色卷发下只露出一侧的眉毛。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其实她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看看他。
“你的头发很长了。”她说,“我希望你能回家吃晚饭,你最近都没怎么回家。”马克眼珠转动,笑着说:“我也爱你,妈妈。”说完,他便转身骑车远去。
艾莉什穿过马路,扶起了扎雅克家的绿色垃圾箱,端详了一会儿那栋房子。平常这个时间,屋里应该亮着灯,前门应该敞开着,而安娜·扎雅克正催促着孩子们坐进日产车里。可如今,房子里拉着窗帘,看上去空无一人,可汽车仍旧停在屋前。
她看到了刚出门的莫莉,问:“你弟弟呢?上学要迟到了。对了,扎雅克一家已经回家过圣诞节了吗?”
莫莉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贝利应该还在房间里,他没有下楼吃早餐。”艾莉什给婴儿座椅里的本扣好安全带,让莫莉和本在车里等着。她走回屋内,站在门厅里喊着贝利。
她转身看见了镜子里自己如今的模样,苍白而憔悴的面容,凹陷的眼睛,质疑的目光近乎嘲讽。镜子啊,这墙上的镜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仿佛镜中有着她曾经的一切。她看见自己在镜前梦游,多年来一幕幕记忆的碎片闪现,在镜中出现又消失。
她看着自己将孩子们送进车里,而他们却已经比自己年纪都大了。马克又弄丢了一只鞋,莫莉不愿意穿上外套,拉里问他们是否都带上书包,而她看到了平淡中的幸福。幸福仿佛不可见之物,潜藏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幸福仿佛不可闻的音符,直至它自过往响起。她站在镜前,看着无数个自身的幻影在镜前得到了虚荣和满足,而拉里坐在车里不耐烦地等着。他站在门厅脱着雨衣,叫嚷着要他的拖鞋,好脱下脚上的绿色靴子。
她呼喊着贝利,来到楼上却发现他将房门反锁了。她挥拳砸在房门上:“你什么时候拿到了房门钥匙?赶紧开门,上学要迟到了。”
她用钥匙将锁打开,一把推开了房门,发现儿子躺在床上,拉着窗帘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她将拔出的钥匙放回口袋中,走到床前,一把拉开羽绒被。她双手叉腰站在床边。
“好了,小伙子,我给你两分钟换好衣服,然后下楼上车。”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床上传来的气味。贝利将腿蜷在胸前,她能看见他的睡裤已经湿透了。她沉默地走到窗前,拽开了窗帘。浑浊的光线揭开了屋内的面纱。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开口时刻意不去看他。
“赶紧脱下衣服去洗澡,大家都在等你。”贝利朝门口走去,艾莉什伸手将床单扯了下来。自从拉里出事后,这种事情已经不知发生过了多少次,可贝利以前从不尿床。
她转身看到贝利站在门边,满脸怨恨地冲她喊道:“就是你把他赶走了,对不对?都是你的错,你这个老巫婆!”
艾莉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嘴唇颤抖。她抱着床单,只想冲下楼去。她想像刺穿脓包那般破除他眼神中的怨恨,她想锁上大门,躲进车里,让他独自在房间里煎熬。但她没有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着自己的声音响起。她在讲述关于他父亲的真相,解释何为非法逮捕和拘留,说明各方为了得到公正评判而做出的努力,保证他们能平安度过圣诞节。
看着眼前的男孩,艾莉什的心愈发疼痛。贝利不可置信地皱着眉头,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嘴唇紧紧地抿着。他沉默地躺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艾莉什看到了眼前崩塌的秩序,看到世界正在沉入昏暗而陌生的海洋中。她将贝利揽在怀中,轻声为儿子重建那碎裂在他脚边的旧世界。对一个孩子来说,当他的父亲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整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他的世界陷入了混乱,脚下的土地飞向了空中,而太阳照耀着黑暗。
莫莉靠在门边。
“这是怎么了?”她问,“我们还在车里等着呢,该去上学了。”
贝利站起身来,从她身边挤过,走进了卫生间。
时间已然过了九点,艾莉什隐约听见了敲门声。她透过百叶窗向外望去,一辆小汽车停在屋前,扎雅克家的房子仍旧一片漆黑,但屋檐下的圣诞彩灯闪烁着,窗户里的蜡烛灯影跳动。
马克和萨曼莎牵着手靠在沙发上,注意力被电视屏幕所吸引。当卡罗尔·塞克斯顿带着勉强的笑容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都无暇抬眼。卡罗尔穿着平底鞋,但仍旧显得身材高挑。她跟在艾莉什身后进了厨房。
艾莉什又瞄了一眼时间,贝利和莫莉已经上楼睡觉了。卡罗尔刚离开客厅,艾莉什就点头示意,让萨曼莎回家去。卡罗尔将手伸进手提袋,取出三个饼干罐。她眼中是长夜般的幽深,开口时声音低沉。
“打扰你了,艾莉什,但我想见见你。”她环顾屋内,看着台面上的东西。她之前从未进过这间厨房。
艾莉什看着自己的厨房,仿佛从未见过一般。水池旁凌乱地放着杯盘,洗碗机的门敞开着,餐具占满了大半空间,脏衣篓里放着需要清洗的衣物。如果卡罗尔拜访前提前打电话告知,她就能有时间提前打扫了。
“艾莉什,你们家的圣诞树很漂亮。我也想有一棵那样的圣诞树。但我今年没有着手布置,那似乎,我也不知道,似乎……”她重复着,没有往下说,只是挥了挥手。
“不提这个了,我昨晚试着做了苏打面包。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吃。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传统的口味。但我突然喜欢上了那种风味。我做出来的第一条面包就很不错,第二条面包做得要更好。你看,我还买了很多鸡蛋。人一旦开始尝试烘焙就很难停下来。”
“你可能不知道,我上一次接触烘焙还是在学校的家政课上。但在昨晚,我突然很想烤一些燕麦蛋糕。刚出炉的蛋糕简直太香了。我还从我妈妈的食谱里找到一个水果蛋糕配方,改良之后做了些水果司康。接着我又想起了去年的圣诞节。艾莉什,我当时太忙了,没空去订圣诞蛋糕,吉姆当时说他很想要个圣诞蛋糕。所以我昨晚还做了个圣诞蛋糕。但我做好这些蛋糕的时候,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我原本只是想烤一些面包而已。我吃不完这么多,正好你们家里人多,我就给你带了一些过来。我给你也做了个圣诞蛋糕,还有一些司康和酥粒蛋糕。”
马克闻着烘焙的香气走了过来,贴在玻璃门前用眼神询问是否能进来。艾莉什摇了摇头,但卡罗尔挥了挥手让他进屋,看着他拿起一个盘子开始往里装蛋糕。“也给你的女朋友带点吧,你都长得这么高了。”她说,“肩膀真宽,像你爸爸一样……”
卡罗尔突然神色一僵,马克将蛋糕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走出了厨房。卡罗尔转向艾莉什,抱歉地摊开手:“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艾莉什看着女人的窘迫,有那么一瞬感到了一丝愉悦。她的头发没有打理,发根处两三厘米的头发是灰白的。
艾莉什记得在几年前的聚会上,卡罗尔脚踩高跟鞋,个子比男士还高。她性感的嘴唇中总是溢出嘲弄和笑声。她的手总会爬上拉里的手腕,和他说话时总也不挪开。这个女人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很快,她就会钻进车里,回到没有孩子,一片死寂的家中。
艾莉什伸手握住卡罗尔的手。
“没关系。”她说,“他不是在生你的气,他是在怨我,怨恨这个世界。我的另一个儿子根本不愿意正眼瞧我。我也尝试向马克解释如今的情况,但他只回以令人不安的沉默。你知道,他很清楚这个国家正在发生什么。他想继续深造,学习医学。我想他会成为一名好医生。”
艾莉什给卡罗尔倒上茶,听着她说话,没有去看时间。这个女人似乎已经被禁锢在沉默中太久了,她看着卡罗尔不停用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话语从她嘴里冒出,思想也紧随其后,最终形成某种理解。艾莉什聆听着,思索着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语。她想告诉卡罗尔,她也需要躲着亲朋好友,她也需要努力专注于工作,填满令她感到空虚的时间。她试图将精力投入在孩子们身上,尽管孩子们总让她想起他们的父亲。
卡罗尔灌了一大口茶,抬头凝视着天空。
“自从吉姆被捕,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都选择了沉默,似乎我才是那个罪恶的人。可我为何要感到内疚?我们才是罪恶的受害者,他们却要我们心怀愧疚。”
艾莉什不自觉地望向钟。她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开口道:“现在不该说这些,我们只能保持沉默。所有人都在恐惧着,我们的丈夫被带走,被捂住了嘴。在某些夜晚,我会听见沉默如死亡般震耳欲聋。但这并不是死亡,只是任意逮捕和拘留。你必须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一点。”
艾莉什发现自己站在那里,无事可做,便走到水池边开始清理。
“我们约好在复活节的时候全家出门旅行,我也相信一定能成行。”转过身来,她看见卡罗尔靠在椅子上,透过映出自己身影的窗户玻璃,望进庭院里。卡罗尔眼神锐利,似乎在黑暗中寻找着某种征兆。
“艾莉什,外面那是什么?树上那些白色的东西。”
“丝带,卡罗尔,那是白色丝带。”自从父亲离家后,莫莉每星期都会将椅子搬到庭院里,在树上系上一条丝带。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望着低矮树枝上轻轻摇曳的丝带。
“艾莉什,我觉得我早晚会自己行动的。”
艾莉什收回视线,打量着那张面具般淡漠的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罗尔依旧沉默着,只是摇了摇头,似乎想挥去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卡罗尔将桌子上的面包屑归拢到掌心,将其扫进了垃圾桶。
“艾莉什,医生给我开了安眠药。但你怎么可能睡得着?自从他被带走之后,我晚上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有天晚上,我在阁楼的一个盒子里翻出了我的婚纱,把它拿到了楼下。你敢相信吗?经过了最近这些事情,那件婚纱依旧合身。”
在午饭前四十分钟,艾莉什早早离开了办公室,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顶着刺骨的寒风,步伐飞快。冬日的阳光有些模糊,空气中弥漫着雪的气息。车流中,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快递员在红灯前减速停下,脚仍踩在踏板上。艾莉什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感觉时间已然停滞,整座城市都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片阴影笼罩上街道,骑自行车的人猛然惊醒,朝着绿灯前进。
艾莉什绕到了纳苏街,鞋开始磨脚。一抬头,她看见罗伊·奥康纳牵着一个孩子。她正想过马路,却听见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状似惊讶地转身看着他。
“艾莉什,你的头发又变长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罗伊。”她开口打招呼。罗伊一手提着为圣诞节采购的物品,一手牵着小男孩。
“这是你的儿子吗?”她问,“我都不知道你有孩子了。”她低头朝男孩露出微笑,在他肉嘟嘟的脸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男孩有着一头红发,那是与她记忆中那个罗伊相同的发色。但如今,这个男人头发稀疏,暗黄的头发里夹杂着灰白。他和所有中年男人别无二致。
“我们俩难得有一个休息日,对吧,芬坦。艾莉什,你的气色不错。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芬坦,她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知道这是否适合她看到的那张小脸。
“有多久了呢,罗伊?”
“应该有十年了,或许更久。”罗伊很快聊起了曾经的时光。
艾莉什看着他的脸,视线越过他朝前望去。一辆公共汽车开走了,正喷吐着炽热的柴油尾气。罗伊退后了两步,挪动间露出了围巾下那枚别在夹克翻领上的党章。艾莉什后退一步,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双眼。罗伊咧着嘴笑问:“拉里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吗?我猜他肯定还是和以前一样。”
艾莉什无法将目光从党章上移开,她看了眼街对面,然后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拉里很好。”她说,“他一直埋头工作,不愿意休息。对了,他如今不在教堂山学校任教了,现在是全职的……罗伊,我很高兴今天遇到你,但我有事得走了,你也该带着小芬坦回家了。我今天太忙了,我得去一趟护照管理局。我们打算趁复活节的时候带孩子们去加拿大度假。”
说着,她已经越过前面的运输货车,跑向远处的人行道。脚上的鞋子磨得她生疼。她回想着罗伊的眼睛,继续狼狈地慢慢跑着,似乎想要证明她的确十分忙碌。当她转进基尔代尔街时,她仿佛又看见了从前认识的那个罗伊·奥康纳——那个害羞而青涩的年轻人,那个拉里的好朋友。她感到了一种空虚,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
她走进莫尔斯沃思街的护照管理局,感受到屋内涌来的暖意。她取了一张排号单,站在圣诞树旁解着围巾,想找一个空位坐下。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已经在笔记本上列出了清单。一个脑袋光溜溜的胖男人缓缓起身,走向13号窗口。艾莉什走过去,坐在男人刚才的座位上,看他又走了回来,眨着小眼睛盯着手里的表格。她要将这一切都记下。等她将遇见罗伊·奥康纳的事告诉拉里时,就能看见他在桌前露出厌恶的神色。他会说,那家伙还是那样软弱而愚蠢。她必须打电话回办公室,告诉同事她要晚些回去。
直到三点零四分,呼叫器才终于念到了她的号码。艾莉什走到一个神情淡漠的女人面前。
“我昨天收到这个通知。”艾莉什说,“我想应该是哪里搞错了。”
女人伸手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指尖开始在键盘上敲击。“请出示您的证件。”艾莉什将驾驶证从窗口下方递了过去。女人接过驾照,起身离开了。艾莉什咬着嘴唇内侧,不停打着腹稿,思索着等女人回来后该说些什么。可她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男人朝她走了过来。男人轻车熟路地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开口。
“艾莉什·斯塔克夫人,这个您收好。”男人将她的驾驶证从窗口下方递过来,仍旧不加掩饰地盯着她,艾莉什只得移开了视线。
“斯塔克夫人,您是打算出国吗?”
“是的,我们要去度假。”
“度假?”
“是的,我们准备在复活节的时候去加拿大探望我的妹妹,机票都订好了。”
“机票都订好了?”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我不明白这手续有什么难办的?我只是想帮我的大儿子更新护照,再给我还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子申请新护照。”
她嗅到了窗口里面传来的淡淡的薄荷香烟气味。
“斯塔克夫人,我们的流程更新了,您必须先完成安全及背景调查才能继续办理护照业务。”
艾莉什死死盯着那张脸,感觉某种实质化的情感正从她的体内挣脱而出,她的笑容已经滑过下巴,落在了地上。
她一时语塞,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不好意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流程。我只是想要办理护照,我之前也办理过。”
“我明白,但您还没有完成前面的步骤。您必须通过司法部的全套安全调查,才能进行护照申请。这些都是今年出台的紧急权利法案所规定的。”
艾莉什靠近窗口,看见男人正伸手想要取出什么东西。
“也就是说,我想要给一个婴儿和十几岁的男孩办理护照,还必须先完成安全及背景调查吗?”
男人挤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是的。”
“我也看新闻。”艾莉什说,“我从没听说还有这种规定。我要和你们的负责人谈谈。”
男人从窗口下递出一张表格:“斯塔克夫人,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叫德莫特·康诺利,是从司法部借调过来管理工作的。这是您需要填写的表格,F107号表格。您只需填写好后申请面谈,最快几周就能接受面谈。您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艾莉什盯着那张表情冷淡的脸,他的眼睛里毫无情绪,嘴巴张合,但言语中并没说出真实想法。
“斯塔克夫人,您的丈夫被拘留了,您对国家来说,现在是一个安全隐患。”
一时间,她只觉有一头野兽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她拿起表格,缓缓叠好,放进了包里。看着负责人起身离开,她听见了野兽无声的脚步声,感觉那难闻的鼻息吹在了她的脖颈上。她不敢回头,沉默着坐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机。
圣诞节那一天,她和孩子们在海边漫步。天上吹来的东风拍打着天空和海面,将公牛岛变得寒冷刺骨,却也让人得以冷静思考。艾莉什将本抱在胸前,其他孩子分散在前面走着。艾莉什能从走路姿势中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愤怒——莫莉独自一人走着,每一步都十分小心,似乎在体内寻找着什么;马克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十分戒备地走着。他抓着一根海带,跟在贝利身后,挥动着去抽打贝利的屁股。
艾莉什看着同样漫步在沙滩上的其他家庭,在沙滩上留下了她孤单的脚印。她在路过的陌生人脸上寻找与自己相似的情绪。她看着洒在沙滩上的阳光,在这个阳光普照的时刻,思考白日如何汇聚起阳光,又将其驱散。当白日变为黑夜,而我们步入了时间的幻梦,却无法触摸,也无法带走曾经的过往和即将逝去的当下。而那些日子却让落雪绽放成花。她看见停车场里有一只狂野而孤独的鸟,用洁白的羽翼涂抹着空气。
她低头观察,在那一刹那看见了拉里错过的一切。她向拉里诉说着,当她转身看见本自己坐起身时,她是多么的欣喜。还有一天,本撑着肉嘟嘟的小手站了起来。贝利的眉毛愈加浓黑,越长越高,已经快要和他姐姐一般高了。拉里不在身边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很久,而她没有做任何努力,她对此束手无策。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令她感到厌恶:可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迈克尔·吉文已经不回她的电话了。她给外交部写信,给国服局的负责人写信,给人权部门写信,可她的请求全都石沉大海。很快,雪花就会消散在土地中,而泥土中会长出新的花朵。
她开车返回城市,城中的房屋都面朝大海。她观察着每辆经过的汽车,透过宛如水幕的玻璃窗,搜寻着车内的面孔。正是这些无名之辈创造了如今的一切,可她只能在他们脸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神情。一张张面孔一如既往地在城市中穿梭,而城市不断呼吸着,从夜晚变为白天。
艾莉什里拿着钥匙朝父亲家的门廊走去,在门前听到了一声低吠。她停下脚步,犹豫地站定,门后的低吠突然变成了高亢的吼叫。她回头看向车里,想要寻求帮助,却看到莫莉正沉浸在手机中。
某些思绪隐约浮现在脑海,却总是无法清晰显现,她抓不住具体的思绪,只知道那与马克相关。艾莉什走到门前,按动门铃,用力敲着窗户,犬吠声并未停下。西蒙喊着稍等,厉声制止了犬吠。他打开了门,抓着一只黑色大狗的项圈。艾莉什觉得那应该是一只斑点拳师犬。
西蒙戴着园艺手套,头发被早前下过的雨打湿了。
“怎么了?”他皱着眉头问道。
“你有什么事?怎么了?”艾莉什反问,从他身边挤过,走进门厅,盯着那只狗。
“我现在想来看看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行了?这只狗是怎么回事?”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邮件,室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犬类体味。
她转过身,却看见了父亲眼神里的茫然。
“爸爸,我之前说过,我会过来带你去购物,我们上周就约好了。”
下一瞬间,他似乎又找回了思绪,从艾莉什手中接过了邮件。
“你今天怎么没上班?”他问。
“爸爸,今天是星期六。这是谁的狗?”
西蒙轻踢了拳师犬一下,让它进厨房。走到厨房的狗吐着黑色的舌头转过身来,立在门边,打量猎物一般看着她。
“我以为是其他人来了。”西蒙说,“前几天我在门前遇到了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有三个男人来敲我的门,我不喜欢他们的打扮。他们自称是党派人士,但看起来就像几个暴徒。他们说我不在当地的人员登记名单上,想让我提供自己的名字……”
“爸爸,什么党派?你是说国家联盟吗?那是些什么人?”
“我让他们别再来找我了。可过了几天,他们又来敲门,还砰砰砰地敲窗户。我听见他们在离开之前,其中一个人还在笑。”
艾莉什看着那只狗黝黑的鼻子,它盯着她低声呜咽着。
“爸爸,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了斯宾塞。”西蒙一边说一边朝狗点了点头。那狗打了两个喷嚏,趴在了地上。
“斯宾塞。”艾莉什念叨着这个名字,摇了摇头,“这是只成年犬,你从谁那里搞来的?你告诉我,你一个人要怎么照顾这只狗?”
西蒙拿过衣帽架上的外套,说:“它们一下子就爬满了庭院。”
艾莉什站在门边,转头望着他:“什么?”
“那些玫瑰藤蔓。没有人愿意帮我,我就自己将它们都修剪了。”
“我们走吧。”艾莉什开口,“我们已经没有一整天的时间了,很快就要下雨了。你怎么不让马克来帮忙呢?他去年夏天来过,也干了不少活。”
“我不想麻烦他,我可以自己来。”西蒙回答。
艾莉什把车开进停车场时,柏油路因大雨将至而逐渐变得昏暗。人们弓着腰在雨中快步走着,打着伞的人则是闲庭信步。艾莉什放慢车速,寻找着车位。她看见一个秃头女人站在雨中,弯腰将东西塞进后备厢,抓着立起的外套衣领,钻进了车里。艾莉什让莫莉去找手推车。贝利戴上外套的兜帽,紧跑几步赶上姐姐,沉默着进了超市。莫莉正缩着身子慢慢往前跑。
“我请了个新律师。”艾莉什说,“肖恩·华莱士给我介绍了安妮·德夫林,听说她很擅长处理这类案件。你也知道,不只我们遭遇了这种问题。她手上的工作非常多。”
西蒙的手指在仪表盘上敲打起来。
“她向政府递交诉状了吗?”他问。
“她在外面会见客户。”艾莉什说,“我只能把手机留在车里。她非常重视这件事,下一步就是提交请愿书。”
“她会把你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但最终会像工会那个骗子一样毫无作为。”
“爸爸,她是在无偿提供法律援助。她说,政府让他们的人渗透进了司法机构,进而控制了司法体系。而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当一个体系被某一势力渗透,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雨越下越大,两人看着柏油路上的积水不断溅起。艾莉什看到莫莉和贝利正在争抢一辆手推车。莫莉一把推开了弟弟,贝利投降般举起双手,愤怒地瞪着那辆手推车。
艾莉什接着说道:“我今早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莫莉叫起来。她已经连续两个周六不想去训练了。她是学校最好的球员之一,可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其他人比下去。”
艾莉什望着天空,确信这雨很快就会停,它也的确一下子小了许多。艾莉什伸手去开门,但西蒙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里满是惊恐。
“艾莉什,他们要通过投票掌控政权。这对我们这样的国家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艾莉什平静地看着他,告诉自己这些并不是真实的。他脸上的肌肤显得更加下垂,眼皮的肌肉失去牵拉能力,让他的眼睛愈加耷拉下来,皮肤宛如雪崩一般沿着骨头向下垂着,牵动着思绪混乱的内心。
艾莉什摇着头叹气:“爸爸,他们两年前就执政了。”
西蒙皱着眉头,转头看向车外,摇了摇头。
“是啊,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艾莉什看见他伸手想要开门。
“爸爸,等一下,后备厢里有雨伞。”西蒙走了出去,穿着图案古怪的花呢袜子从途安车前走过。他脚上穿着园艺拖鞋,挥着拳头走在雨中。他看起来不再感到寒冷或潮湿,甚至不再那般苍老。艾莉什仿佛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那个父亲。
艾莉什在超市的过道里踱着步,看着父亲走到她面前,手里抓着一罐桃子,拖鞋上沾满了泥土和干草。本在手推车的婴儿座椅里啃着一个婴儿磨牙环。艾莉什站在鱼类卖场前,莫莉满脸通红地跑过来,神色紧张地望着她。
“妈妈,你得过来一下。”她小声说。
“什么事?”
“你先跟我过来。”她跟在莫莉身后,想到了贝利。不知道他刚才是否做了什么,但他昨天将番茄酱挤在了莫莉的头发上,然后气愤地冲出了房间。
莫莉拉着她的衣袖,停下了脚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过道远处。
“别让他发现你在看他。”
“别让谁看见,你是说贝利吗?”
“不,是他。”
“就是那个人,对吧?”
艾莉什沿着莫莉手指的方向看去,视线越过一个看着购物清单低声自语的老太太,穿过洗涤剂和卫生纸,落在了一个穿着牛仔裤的丰满女人和一旁推着手推车的男人身上。
艾莉什知道莫莉以为那人是谁,但她认错人了。那人身形太瘦小了,着装也不一样。他穿着一件防水登山衣,里面是一件都柏林足球队的球衣。她低头看向他的脚,那是一双廉价的运动鞋。他只是一个百无聊赖的陌生人,正漫无目的地跟在妻子身后。她想问问莫莉为何会认错人。那天晚上,那两人站在门口时,莫莉肯定从窗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模样。
可是,当那个男人转过身来时,她确定了,这就是那个警探。她移开目光,只觉得口干舌燥。她又朝男人看了一眼,想起了他的另一副面孔,那个站在自己家门口的警察,他现在与当时看起来判若两人。
艾莉什不自觉地朝他走去。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和他聊聊。没错,这没什么风险。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要当着他妻子的面平静地与他交谈。警探朝这边看过来,发现了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接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就像是在街上同熟人打招呼一般。他是一个丈夫,一位父亲,一个社区志愿者。而这笑容背后是笼罩在国家之上的阴影。艾莉什猛地转过身去,抓起漂白剂的瓶子,假装看了一会儿标签,然后沿着过道快步离开。
她的工作进度已经落后了,因为她正分心想着孩子们的事情。她告诉老板自己要去见客户。她开车在城市中找到了伯德路,将车停在了距离警探家两栋住宅的地方。她很轻松就找到了他的住处。
艾莉什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发现自己已经在车里坐了快十分钟了,她该回去工作了。艾莉什攥紧双手,再次确认路上空无一人。她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场梦境,站在深渊边缘,害怕遭人窥视。她对着后视镜补了个妆,理了理头发。
她看着笼罩在街道上的光线,宛如缓慢跳动的脉搏,时而明亮,时而暗淡。她思考着隐含在其中的东西,看着柔和的灯光下显现出来的日常生活画面。画面中央是老式自行车、常青树和杜鹃花,还有为婴儿车专门设计的小路。水泥地上留下的小脚印、上学的孩童队伍、川流不息的汽车。遛狗的驼背老人停下来闲谈,站在电线上的乌鸦朝下张望着。在每年的盛大游行里,众人会举着无数横幅,朝着某个辉煌的夏天前进。
穿过街道时,艾莉什感觉自己脱离了肉体,正从房屋的窗后看着自己不断靠近。感受着自己不断前进的步伐,她尝试着重新控制肉体,感知肉体的活动。一只手抬起,敲响了屋门。一个女人开了门,与艾莉什那天在超市里看到的并不完全相同,显得更加苍老,相貌平平,素面朝天。
“斯坦普夫人,我能跟您聊聊吗?我有一些私事,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石灰墙和她面前那张坦然的脸都起了皱。
“是和肖恩有关的事吗?他做了什么?”女人问。
艾莉什站在厨房里环顾四周,雨天待在这里想必十分舒心。收音机里传来谈话声,火炉旁的一架飞机模型上落满了煤灰。艾莉什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屏住呼吸准备开口。她朝外看了一会儿,一只金翅雀正在成熟的苹果树上哺育雏鸟,转而又展翅飞远。
艾莉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起了丈夫的事情。她绞着手,仿佛要将手上的疼痛摆到桌上当作祭品。她看着斯坦普夫人的脸在她面前摇晃着,那五官仿佛一道迷幻的光,原本明亮的眼睛变得灰暗,双手逐渐握紧。斯坦普夫人越听脸色越难看,突然抿起嘴唇。
她站起身来走到台面旁,拿出了一盒香烟。
“不介意我抽根烟吧?”她问。艾莉什摇了摇头。她点燃香烟,走到后门旁,沉默着抽了很久。她朝着门外长长呼一口气,转头打量着椅子上的艾莉什。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艾莉什看着她宽阔的肩膀,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拜托,我只是让你说个名字。你要是站在我这个位置,肯定也会这么问。”女人皱眉摇头,使劲吸着烟,“说真的,这太荒唐了。你说得好像是我的丈夫做错了事一样。在这样一个时期,一名爱尔兰的警探似乎就是罪大恶极。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你还是别说话为好。”两人眼神交汇,流动着明晃晃的敌意。
艾莉什听见自己开了口,倾泻而出。她低头吃惊地看着从自己的嘴巴里流出来的那些词句。
“所以我应该像这个国家的其他傻子一样沉默、服从和崩溃吗?”
屋外的街道上,一辆垃圾车疾驰而过。艾莉什移开了目光,朝着庭院抬了抬下巴。
“那些苹果树看起来很茁壮,您应该收获了不少苹果吧?”
被打断思绪的斯坦普夫人转头望向苹果树,并未细看。她挥了挥手,开口道:“这几年我都让它们自由生长。这是约翰从克里·皮平的家庭农场里带回来的。”
“斯坦普夫人,我的丈夫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父亲,一个教师,一个工会成员,他应该在家里陪伴孩子。”
斯坦普夫人眯起眼睛打量着她,接着望着窗外舔了舔嘴唇,呢喃了一句。
“抱歉,您刚才说什么?”艾莉什问道。
斯坦普夫人一脸鄙夷地说:“人渣,你和你口中的工会成员都是人渣,你居然跑来我家里羞辱我的丈夫,羞辱一个为国家效力了二十五年的人。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但你的丈夫之所以落得如此境地,是因为他在煽动民众,在国家面临巨大威胁时挑起叛国情绪。你们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正在面临什么。你要知道,国家即将分崩离析,如今正是应该团结一心的时刻。可全国上下都在爆发内乱,让我们不得不疲于应付你们这种人。现在,立刻离开我的家。”
艾莉什在女人脸上看到了所谓党派人士的优越感。她麻木地站起来,想要抬起手。她看到了女人同她丈夫说话的画面,那个男人只做了些侦查工作,就搅乱了拉里原本的生活。艾莉什朝门口走去,感觉自己辜负了拉里。她动作僵硬地拉开门闩,看到了停在街对面的途安汽车,女人则是跟在她的身后。艾莉什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艾莉什醒了,她知道有人进了屋子。她困得睁不开眼,用手撑着坐起身来。她能听到扶手椅上的人发出的呼吸声。肯定是马克。艾莉什不明白他半夜过来是为了什么。身影探出椅子,门厅透出的光线照亮了那张脸。
那是约翰·斯坦普警探。艾莉什被吓得说不出话,惊恐地望向婴儿床里的孩子,听着他的呼吸声。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低声问道,“门都已经锁上了,你无权闯入这栋房子。”
黑暗中传出带着笑意的声音:“无权闯入这栋房子,没错,但那只是你以为的。”
“这不是我自以为的,这是法律赋予我的真实权利。”
“真实?”
“没错,这是法治社会,你不能做侵犯我们权利的事情。”
“法治?”
“没错。你提到了权利,似乎很了解这个词。你来说说,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是什么?这些权利被刻在了哪块石板上?大自然何时规定了这些权利?”
艾莉什想开口,但警探起身走了过来。艾莉什不敢看他的眼睛,鼻端都是他身上的臭味。那是一股食物和香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有一种皮肤之下透出的恶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但那股恶臭加剧了她的恐惧。
“你自称是科学家,相信着根本不存在的权利。你所说的权利根本无从证实,只是国家创造的一种幻象。国家会根据自身需求,决定何谓对错,相信你肯定明白这一点。”
他的手在羽绒被上滑动着。艾莉什看着那只手,担心自己要是阻止他,后果会更加不堪设想。那只手爬上了她的喉咙,她抬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想要尖叫出声。她将掐在脖子上的手甩开,张口想要大喊。可男人说话了:“我想让你清醒过来,但你已经醒了……”
艾莉什睁开眼望着房间,冷冷的蓝色灯光从窗外照进来,椅子上放着她叠好的衣服。她呆坐着盯着扶手椅,告诉自己这是真实的房间,而不是梦境。她感觉自己放松了下来,可心中和喉咙里仍有名为恐惧的小疙瘩。她朝门口望去,像是仍未完全相信这就是现实。
她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想重新入睡,可梦中的场景仍令她心有余悸。那个男人和身上的恶臭,还有他的话语,都令她感到恐惧。她听到楼下传来孩子们的一阵笑声,贝利的尖叫声甚至盖过了周日晨间节目的嘈杂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