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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让·佩鲁埃尔几乎没有合眼。敞开的窗扉外浸着乳色的夜。池蛙鼓噪,将这暗夜搅得比白日还要喧闹。公鸡为星子虚妄的微光所惑,赞咏了一整夜,直到破晓方歇,早已精疲力竭。镇上的雄禽惊醒了田庄的同类,啼声次第应和起来。
“恰似万千哨兵遥相呼告……”
让辗转难眠,唇齿间碾磨着诗句,聊以自娱。窗棂裁出一方被繁星噬尽的天空。让赤着脚,站起身来,望着漫天星辰,低唤它们的名字。昨日的疑团仍在心中激荡,他也辨不清自己所信奉的,究竟是形而上的真理还是高明的慰藉之术?大师中自有诸多信徒称雄。然而,当夏多布里昂为赌一晌温存而押上永生时,何曾犹豫过?巴尔贝·多尔维利为得红尘一吻,又多少次背离了耶稣?
可他们登临绝顶,不正是缘于对上帝的叛离吗?
黎明时分,猪崽凄厉的哀嚎惊醒了让。每逢周四,他总将百叶窗闭得严丝合缝,唯恐被集市上的人窥见。临街窗台下,缝纫用品铺的老板娘布丽黛太太截住了诺埃米·达尔蒂亚,问她是否用过早餐。让灼灼地望着十七岁的诺埃米。她顶着一头西班牙天使般的褐色鬈发,可这样的脑袋偏偏安在了一具粗笨的躯体上。圣洁的容颜搭配青春健硕却天真未凿的身体,这种不协,反而令让痴迷。太太们总说,达尔蒂亚小姐美如画中人,像拉斐尔笔下世俗圆润的圣母。这个少女激出了让灵魂深处的至善与至恶,既催生崇高之思,也诱发了卑劣的欲念。她的颈项与温软的胸脯上沁着晶莹的汗珠;朦胧的睫影为长而暗的眼睑平添了几分贞静;面容透着稚气,幼嫩的唇瓣犹带青涩;突兀的是,那双如男孩般粗壮的手;紧贴脚跟的那段小腿肚,被束带紧紧缚着,简直可以认作脚踝了!
让只敢偷觑这位天使,卡黛特的孙子却能堂皇地直视她。翩翩少年,纵是平民,也有权向任何少女投去坦荡的目光。大弥撒那日,当诺埃米穿过教堂中殿、掠过让的座椅时,他几乎不敢呼吸那细棉裙裾搅起的清洁皂香,连嗅闻都觉得僭越。让叹了口气,套上了连穿两日的那件旧衬衣。这副皮囊何需用心装扮呢?他将盥洗水壶收进一个极小的脸盆里,防止关屉柜时碰碎了它。
园中椴树下,让没有祷告,而是擎着报纸,以便在面对卡黛特的孙子时能遮掩面容。那小子竟然吹起了口哨!耳后还别着一朵猩红的康乃馨。他是那样光彩照人,宛如一只飞扬的雄鸡。皮带将靛蓝的长裤紧紧束于腰间。让卑劣地憎恨着他,又为这份仇视而自惭形秽。他知道,这少年终将沦为粗鄙的农夫,而后会有其他健硕的青年来这里浇灌生菜,如同今日清晨的白蝶,总会有新的白蝶在这里翩跹……可这些念头并不能给他任何慰藉。“我的灵魂啊!”让·佩鲁埃尔喃喃自语,“在这夏日的晨光里,这颗灵魂竟比皮囊还要丑陋!”
本堂神甫笛音般尖细的嗓音在宅中飘荡。这并非神甫例行拜访的时间,此刻登门又在盘算什么大事呢?还偏偏选了今天,他怎敢冒着撞上费尔南·卡泽纳夫的风险来到此处呢?后者只要瞥见神职人员,便会暴跳如雷。让隐在椴树的浓荫里。费尔南迈着惯常的疾步,饭前五分钟他总是步履匆匆。他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女人魁伟的躯干全凭两条细腿支着,圆球般鼓胀的胸脯上托着一颗头颅,恰似朱诺天后
垂暮时的面容。这架笨重的机器虽年久失修,却仍对爱子的指令俯首帖耳,仿佛只要轻叩按钮,整副机械便能重新运转。议员大人总算停下了脚步,大发慈悲地等着她。他掏出手帕擦拭冒汗的额头与草帽的皮衬。裹在身上的羊驼毛料仿佛蒸腾着这位神明的怒气,逼得他汗流不止。夹鼻眼镜后的瞳孔泛着金属的冷光,映不出半分人间烟火。他的母亲为他扫清了道路,所经之处,生灵如断枝般摧折。据说,她曾扬言:“若费尔南娶妻,新妇只有死路一条。”自然无人敢越雷池,又有哪个姑娘愿意伺候这么一位官老爷呢?他年逾半百,却如襁褓婴孩一样,仍要别人侍候梳洗与喂食。三钟经
的声响在暑气中渐渐化开。让·佩鲁埃尔听见了议员的嘟囔:“这该死的钟声。”
让悄然钻入饭厅时,姑母和费尔南早已围着餐巾,端坐主位了。迟到的杰罗姆先生佝偻着背,怯生生地坐下,可他眼中却闪着精光,甚至斗胆承认自己是被神甫绊住了脚。父子二人缩着脖子,静候即将燃起的烽火。待羊腿端上桌案时,风暴终于降临。第一份羊腿肉分给了费尔南,他举着餐叉,垂目观望母亲的神色。费利西黛嗅了嗅肉块,翻了个面,随后冷冷宣判:“烤老了!”话音未落,母子二人齐齐推开了餐盘。卡黛特战战兢兢地上前。她眸光乱颤,操着方言为羊腿凄切地陈情,犹如一只遭受围堵的家禽。可惜,这番闹腾终归是徒劳,议员大人到底还是用“烤老”的肉填饱了饥肠。酒足饭饱后,费尔南为他没有一来就去拜会舅父而道歉。他解释说,当时在门廊瞥见了一顶神职人员的帽子。全家都晓得,他一见神甫便浑身不适。杰罗姆先生低垂眉眼,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让,神甫是为你的事而来的。你猜怎么着?他想给你做个媒。”
费尔南嗤笑起来,认为此事过于荒唐。
“不行吗?让都要二十三岁了。”
“这个穿黑袍的多管什么闲事?轮得到他来插手别人的家事吗?”费尔南·卡泽纳夫恼羞成怒,甚至失控地压低嗓门,质问让是否“配得上婚姻”。他的母亲使了个眼色,才制止了这个无礼狂徒。
“让若能成家,倒也是桩美事,”她打着圆场,“这个家正缺个女主人。不过,年轻姑娘的脾气多少会有些乖张,杰罗姆的饮食习惯怕要受些冲撞了。”
费尔南恢复了理智,顺着话头附和。他认为让当然能成家,但这么做会不会是自讨苦吃呢?在他看来,这个“宝贝疙瘩”养尊处优惯了,光棍多年,早已攒起一堆积习怪癖。姑母还暗示,若让真要成婚,杰罗姆最好不要与小夫妻同住。显然,这一打击,对杰罗姆来说就像扎入心里的针一样沉痛。她还提起了一桩旧事,家里曾几度想送让去求学,最终都化为泡影。当时,学堂已安排妥当,行李也收拾好了,马车都候在门前了。临了,杰罗姆还是把儿子留了下来。
让心里发慌,但也确信,这所谓的婚事不过是父亲编造的诡计。他兀自出神,恍惚忆起十月二日的往事:傍晚的冷雨中停着一辆老式兰道马车
,它本该载着他横穿巴扎代,前往教会学校。在那里,朗德的孩子们总是一边学习文法词汇,一边做着出门狩猎的梦。他那只叔祖传下来的衣箱上,至今还裱糊着几片残破的印花纸。彼时,杰罗姆先生抽噎着,佯装自己发了病。别离时刻的苦痛,竟令他怯懦至此!或许从那时起,这可悲之人就已贪恋清寂,却又渴盼孩子微弱的生机能漾动这一室的死水。就这样,让·佩鲁埃尔跟着神甫学到了十五岁,为应付中学会考才进了学校……如今,忽然提起要他婚配,这是何等突兀的念头?让想起昨日花园里父亲那些诡异的话语……他究竟在不安什么?他反复告诉自己,像他让·佩鲁埃尔这样的人是“不配结婚”的。卡泽纳夫母子竟把这出闹剧当了真,简直是疯了。他们正急着打探那位结亲对象,幸而午憩时刻已到,杰罗姆才得以脱身。尽管酷暑难当,那对母子却仍在园中徘徊。让隐在走廊上,窥听他们的密谈,心下一片惘惘。
引擎的轰鸣宣告母子二人已然离去,也惊醒了卧于病榻之人。父亲的拖鞋刚有响动,让便闪入了他的卧房。在这间盘绕着药气与浊雾的“药剂室”中,他才惊悉,父亲竟当真打算给他娶妻,对象便是诺埃米·达尔蒂亚。
穿衣镜中映出了让的身体——比荒野焦土之上的荆棘还要枯瘦。
“她不会看上我的……”他嗫嚅道,却因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而战栗起来。
“我们已探过口风,她对此并不反感……”
达尔蒂亚一家恍若置身梦中,不敢相信竟能攀上这样的高枝!让却摇着头,双手前伸,似要抵御这虚幻的诱惑。当真会有一位少女温顺地偎入他怀中吗?还是那个大弥撒日里的诺埃米?那位有着冷蕊般潋滟的黑瞳,他却从来不敢直视的诺埃米?当她的幽影曳过教堂中殿时,一阵冷香拂过让的肌肤,那是他生命里尝过的唯一一吻。
与此同时,父亲剖白的谋划与神甫不谋而合:佩鲁埃尔家必须延续香火,绝不能让姑母或费尔南染指这份家产。
“你知道的,”杰罗姆先生补充道,“神甫想办成的事,总能如愿。”
“她会厌恶我的。”让嘴角颤动,挤出苦涩的一笑。
父亲无意辩驳,毕竟他自己也从未被爱过,自然不信儿子能有此福分,只絮絮夸起神甫在众人中慧眼择中的诺埃米:她结婚不求床笫之欢,恪守妇道,敬畏上帝,顺从丈夫,就算将来成为人母,生养了许多孩子,仍能保有璞玉之质,这样的人如今已不多见,堪称堂区楷模。杰罗姆先生闷咳两声,语带温软:
“只要看到你成家立业,不必受卡泽纳夫家的算计,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他还说,神甫主张速战速决,明日午后就安排两人见上一面。少女会在神甫宅邸等候,达尔蒂亚夫人自会找借口让他们独处。杰罗姆先生越说越快,手指因烦躁而打战,他知道这次少不得一番唇枪舌剑,必须降伏儿子的反抗。让心乱如麻,一时语塞,羞恨自己竟这般惊惧!此刻不正是挣脱奴隶畜群、主宰命运的时机吗?千载良机就在眼前,他可以挣脱枷锁,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然而,在父亲的催逼下,他只是含混地点了点头。后来,他忆起这宿命的瞬间,承认当时下此决心,正是被那十页一知半解的尼采蛊惑了神魂。他逃也似的离开时,杰罗姆先生还愣在原地,他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能得手,随即迫不及待地往神甫宅邸报捷去了。
楼梯尚未走尽,让·佩鲁埃尔已对这份逆天的际遇生出了几分适应。他隐约觉着,体内的那团贞洁之雪正在逐渐消融。他虽未经人事,但已窥见永恒的贞洁注定要幻灭。他竟敢在心底勾勒一帧影像,竟敢直面那双深幽的眸子!啊!单是这般遐想便足以令人心荡神摇了!此刻,让·佩鲁埃尔只想将自己浸在浴汤里涤净周身。和吉伦特省的许多浴缸一样,佩鲁埃尔家的浴缸也被土豆占领了,还得劳烦卡黛特清理一番。
晚饭后,让·佩鲁埃尔穿过村庄。他姿态紧绷,不再手舞足蹈,也不再自言自语,僵硬又正经地向檐下闲坐的乡人颔首致意。私语之人在他经过时戛然而止,宛若惊蛙骤歇的池沼,幸而并无讪笑。终于,他走过最后的几幢农舍,踏上泛着冷白夜芒的乡道。两侧黑压压的松林喷吐着蒸腾的热浪,千万盏采脂的陶钵
仿若缀于林间的香炉,为这座森林圣堂熏染出丝丝缕缕的松香。此刻,他终于能纵情大笑,振肩甩臂,掰响指节,高声宣告:“我是主宰,主宰,主宰!”随后,又抑扬顿挫地反复吟诵着诗文:“是何等的玄机牵引,又是怎般的因果连环,竟令上苍促成此等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