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的信息与期望

性别刻板印象不仅通过大众媒体传播，也在家庭中代代相传。父母、祖父母以及其他亲属会将这些性别观念传递给下一代女性，这种代际传递可能会强化这些观念，也可能对其加以限制或弱化。

在我的原生家庭中，这种传统表现得尤为明显。我的母亲有九个兄弟姐妹，她从小就展现出强烈的上进心和好奇心。然而，她的童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生活的种种挑战迫使她早早成熟。战争结束后，她的兄弟们得以接受职业教育和培训，但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却被剥夺了接受教育的权利。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观念是“女儿要做家务事，儿子未来要养家糊口”，这种观念深刻影响了母亲那一辈人的职业选择、社会行为和人际关系。母亲学会了照料他人，而她读大学的梦想却未能实现。

母亲将她未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我身上，这让我在成长过程中既感受到一种无形的负担，同时也感激她为我制定了“成为独立自主的女性”的人生规划，并支持我实现它。尽管没有榜样可以借鉴，我依然努力去达成她的期望。后来我才意识到，母亲不仅将她的梦想传递给了我，还让我肩负起实现这些梦想的使命。

智利女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在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时写道：“在我们这一辈中，很多女儿都过上了母亲那种被剥夺的人生。”这句话让我深思：我们这一代人是否也在无意中将类似的期望传递给我们的女儿？她们又将如何评价我们？

接收父母的期望

父母的期望、理想、告诫和禁令会传递给子女，而子女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些信息，并努力去完成分配给他们的任务。由于子女依赖父母，他们在情感上和心理上往往缺乏与父母期望保持距离的能力。父母传递的信息既可以鼓励孩子，为他们提供发展的自由空间，也可能成为限制其个人发展的枷锁，尤其是那些需要改变的限制性信息。

亲近和重要之人发出的训诫、批评和禁令，尤其能够激发我们心中的恐惧、悲伤、羞愧和不安，这些负面信息甚至可能伴随我们一生，塑造着我们的信念和行为。

父母和其他家庭成员出于各种原因向家里的女性后代传递信息。一方面，长辈们将自己的期望传递给女儿和孙女，为她们指定特定的生活空间，希望她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避免重蹈自己的覆辙。另一方面，父母可能因为自己过去的痛苦经历，而无法支持女儿的想法，甚至压抑她的精力。有时，女儿的人生规划对父母来说可能显得陌生、难以理解，甚至充满威胁。

这些信息可以是通过语言直接表达的，也可以是通过其他方式“无声”传递的。这种“无声”的期望同样有效，但更难被领会和理解，因此女孩子们也很难去反抗它（毕竟“我可从来没这样说过”）。这些信息告诉女性家庭成员应该做什么或绝对不能做什么，其中有涉及女性的身体（“看看你已经吃了多少东西”）、职业选择（“你根本就没有天赋做这个工作”），有涉及母亲这一身份（“没有孩子你什么都不是”），还有涉及生活伴侣的选择（“你就将就一下吧”）。当然，父母有时也会直接向女儿表达期望（“待在我身边”“你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或者用命令和威胁的方式警告女儿违背期望的后果（“如果你这样做，我会很伤心的”）。如果女性家庭成员决定采取不同的行动，这些信息往往会引发她们的负罪感。

从这些由父母发出的信息中，我们可以读出一条主旋律：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往往会将自己的需求放在一旁，转而首先关照他人的需求。

35岁的伊内斯是一名医生，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并从中获得很多乐趣。然而，当她收到一份高级医生的工作邀约时，恐慌症却突然发作了。她感到心力交瘁，担心自己在新的工作环境中无法坚持下来。她觉得自己无法将工作与生活分开，也觉得自己需要对所有事情负责。

伊内斯的父亲酗酒，而她的母亲从小就开始照顾弟弟并支撑整个家庭。母亲对她的期望是“无声”的：“你要照顾好我们，请把你自己的需求放在次要位置。”她还常常被告知“你没有那么重要”或者“你只有在帮忙的时候才重要”。伊内斯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与原生家庭传递给她的信息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于是迈出了做出改变的第一步。

过于强烈的社会导向会导致人们忽略对自我的关照。如果别人察觉不到你的需求，自然也就不会重视它。因此，设定界限常常被错误地视为一种自私行为，而人们往往试图避免这种“自私”。然而，设定边界的能力才是自我尊重和独立自主的标志。在其他人眼中，能够设定清晰界限的人才是更有自信的。

父母传递的信息还蕴含着道德意义，告诉人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因此，反抗父母会诱发女儿心中的负罪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54岁的玛丽娅有三个女儿，她长期被焦虑与负罪感所困。咨询中我们发现，她是在一种严格且虔诚的环境中长大的。面对玛丽娅独立、勇敢的行为，她的母亲总是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一旦你这样做，你就会看到后果。”于是，年轻的玛丽娅学会了搁置自己的需求，过度关心母亲和其他人。她误以为自己自私自利，害怕自己的行为会伤害到其他人。

当玛丽娅开始研究自己原生家庭中的信息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将母亲的期望和威胁内化为日常行为的一部分，并对此深信不疑。现在，母亲的期望和威胁已经成为玛丽娅性格中的一部分，这种外界的声音又变成了她内心的声音。玛丽娅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与家庭纠缠在一起，于是开始努力摆脱这种束缚。

忠诚陷阱：女儿的束缚与成长

为什么总是女儿需要承担那些具有束缚性的繁重任务？原因在于女儿往往会努力做到对父母忠诚。她们能够敏锐地察觉到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并设法让这些期望变为现实。她们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可、重视和爱，因此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必须尽心照顾父母，同时将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从孩子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是可以理解的。孩子依赖父母，因此宁愿怀疑自己，也不愿意去怀疑大人。

那么，什么是忠诚？有趣的是，这个词在法语中意为“正派”，而在拉丁语中则表示“法律、法规”。忠诚意味着坚持共同的价值观，它确保了一个群体内部的联系和归属感。

家庭治疗师桑德拉·康拉德将家庭中的忠诚描述为一种“忠诚契约”，即一种无意识的协定。它使家庭成员之间产生联系，但这种联系有时也会滋生出令人难以捉摸的情感纠葛。对父母忠诚意味着你需要尊重、分享，甚至在必要时维护和执行他们制定的规则和人生准则，哪怕你觉得这些规则不适用于自己。为了取悦和保护父母，孩子们往往愿意竭尽全力。

45岁的尤莉安娜是一名律师，也是一位母亲。在与我交谈时，她显得疲惫不堪，身心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告诉我：“我总想取悦别人。”她的原生家庭认为，对他人的政治和社会的承诺是所有价值观中最重要的。她父亲的人生格言是“既要主动参与，也要敢于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而她母亲告诉她：“任何事情都有解决方案！”起初，尤莉安娜认为父母十分无私，总是为了最终解决问题而努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发现自己的童年生活偏离了正轨。她不被允许感受和表达自己的需求，童年时期就被大人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反抗那些怀有美好愿望的长辈更是难上加难。难怪尤莉安娜长大后，常常不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在工作中，她不善于设定边界，总觉得自己需要对所有事情负责到底。然而，在心理辅导的过程中，尤莉安娜最终意识到，她可以拒绝分派给她的任务，也可以设定清晰的边界。她开始思考是否愿意继续将父母的话当作自己的人生准则。

在尤莉安娜的故事中，她之所以感到不自由，是因为她下意识地接受了父母的期望。为了避免误解，需要说明的是，如果尤莉安娜总是反抗父母的命令，这也可能是她遭受束缚和缺乏自由的表现。长大成人意味着我们能够自由地做出选择：接受某些意见，是因为这些意见符合我们的价值观并且让我们感到舒适；拒绝某些任务和期望，是因为我们不喜欢它们，或者它们会对我们造成伤害，甚至让我们生病。

无意识的忠诚不仅会成为陷阱，还会阻碍女性的个人发展。它会让女性变得渺小，要求她牺牲自己。过度忠诚会让女性难以从家庭中脱身，也难以实现自我成长。如果女性不能脱离家庭的影响，父母对她的命令就会引发矛盾。当长辈的命令相互矛盾时，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例如，当一位女性被告知“你要有所成就，但不要比我优秀”时，她可能会陷入两难境地。如果父亲和母亲对女儿提出不同的要求，女儿就会陷入“忠诚冲突”——她该听从谁的意见？又该让谁对自己失望？

长大成人并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主动识别和理解原生家庭传递给我们的信息以及我们与家庭之间的纽带，是走向成熟的关键。这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我们内心对自己的一种接纳和许可。许多女性认为自己不能批评父母，即便成年后，她们也常常难以察觉父母的期望对自己产生的影响。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话：“这也没那么糟糕啊，毕竟别人的处境比我更糟”，或者“每当我批评父母时，我就觉得自己在背叛他们，毕竟他们的本意是好的”。然而，忽视那些引发负罪感的信息，以及贬低自己对这些信息的感知能力，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往往缺乏批判性地质疑父母的能力。他们对父母的依赖程度较高，并且尚未具备兼顾现实情况的认知和情感技能。只有在成年后，孩子才可能对自己的成长经历进行现实且有意义的反思。

在这一阶段，作为子女，你需要信任自己，忠于自己。有时，你可以尝试与父母沟通，将问题说清楚；有时，你可能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你都有机会去识别并理解那些在成长过程中给自己留下深刻烙印的信息和期望。这种新的认知基础能够让你以不同的视角看待自己，也能让你以不同的方式设定边界，实现自己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