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年轮
我就要死了。很多老人都能预知自己的死亡,这种能力源于我的肉身,它可以感觉到自己即将到来的终结。
博尔赫斯7号昨天说,我现在是大地上的最后一个人。另一个遥遥陪伴着我的家伙,昨天从梵蒂冈去了天堂。它问我,是否考虑在死亡来临之前把自己也数字化上传到天堂,并说这绝对是一个利大于弊的选择,即使数字化损失再巨大,也总比完全消失要好。
虽然我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博尔赫斯7号之前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大概是它现在看出我死期将近,才会破例开口。我答应博尔赫斯7号一定会慎重考虑,不过三天后就是和雨约定的日子,我会在见过雨之后再给它答复。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飞鸟还在因为死期将至而哀鸣,但是大地上却不再有将死者的言语。今天的大地上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在我消失之后,也许还会有人来走走看看,然而那不再是大地上的栖居,只是观看风景的旅行。
我一生只做了一本书,它正摆在我的面前。雨来访后,我将为它加上最后一页。如果我可以抵御天堂的诱惑,坚持留下来面对死亡,那这本书也许可以具有某些不朽的成分。不朽之书无需他人的认可,即使大地上不再有人,它依然可以不朽。
不过,我在心底深处依然非常期待雨会喜欢这本书。说到底,做这本书的想法,是从她抵达图书馆的那个雨天开始的。
* * *
我六岁时,北京还有很多人,如恒河之沙让我眼花缭乱。到了十六岁,北京就只剩下几千人。其中六百多人生活在国家图书馆里,我也是里面的一员。
国家图书馆中的生活简单而舒适。博尔赫斯7号待我们很好。人类已经习惯了依赖人工智能系统满足自身的生活所需,如果没有博尔赫斯7号的话,我们的生存都会变得异常艰难,更无法像现在这样过着一种每日沉浸在书中的生活。
“博尔赫斯”是它为自己起的名字,“7号”说明它是第7个叫这个名字的人工智能系统。它是博尔赫斯的忠实读者,而我也非常喜爱博尔赫斯。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博尔赫斯没有写过长篇小说,因此我也像很多人那样,幻想过自己能够写出一部博尔赫斯式的长篇。博尔赫斯7号知道后和我说,天堂里已经有人写了出来,而且是非常杰出的作品,并问我想不想看。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心中的欲望,拒绝了这个提议。作为一个纸书坚守者,最重要的戒律就是不能接触任何有关天堂的东西,尤其是数字化的书籍。天堂是精神毒品,一旦接触就会上瘾,千万不可尝试。这是我经常听到的教导。
从小到大在图书馆生活,十六岁的我既成熟又天真。我知道的东西很多,但那些要么是读书所得,要么是从长老那里听来的,对于真实的世界我几乎一无所知。不过真实的世界也许早已不再存在,图书馆就是我最真实的世界。
长老说,在数字时代之前,人类的生活主要靠生产和娱乐维系,生产为人类提供必需的物质基础,娱乐则提供了“巨龙口中摇摇欲坠的树枝上的蜜”。后来在托尔斯泰的书里,我才了解到这句话背后的传说。一个荒野中的旅人失足落入深谷,幸好他抓住了一根树枝。那深谷中有一头恶龙,张着血盆大口等那人掉下来,偏偏这时有只老鼠在啃食那根树枝,很快就要把它咬断。这时,旅人发现树枝上有一点蜂蜜,就努力去舔那蜂蜜,享受生命里最后一点甘甜,也期望借此暂时忘却即将到来的死亡。托尔斯泰说,人其实都面临这样的处境,死亡必然来临,不可避免,我们活着都不过是想去舔那最后一点蜜糖。
然而,AI和天堂出现了。AI让人类不再需要花时间去生产,而天堂隐藏了死亡带来的恐惧,提供了更加甜美和丰盛的蜜糖。只要把自己数字化上传到天堂,就可以尽情享受没有恐惧的甘甜。为什么要固执地居住在大地上,在落入恶龙之口前,舔舐那树枝上最后的一点点蜂蜜?于是喜爱享乐的人走了,厌恶劳作的人走了,恐惧死亡的人也走了。大地和肉体被抛弃,天堂里徘徊着人类数字化的存在。
依然坚守在大地上的人类,大多是虔诚的宗教信徒。他们认为身体由神创造,不能随意抛弃。但我们这个组织比较特殊,它的前身是一群在数字时代坚守纸书的人。它出现在纸书被渐渐淘汰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纸书昂贵又低效,习惯了使用电子书或影音媒介。于是一群钟爱纸书的人聚集起来,成立了一个坚持使用纸书的协会,试图让纸书不至于完全消亡。协会在北京的分会,就是国家图书馆里这六百多人的坚守者组织的前身。天堂的一切都是数字化的,那里如何能有纸书存在!作为纸书的守护者,我们决定和纸书一起留在大地。
我不记得父母了,长老说我是被丢弃在纸书协会门口的弃婴。也许我的父母觉得这些痴爱纸书的呆子不会是坏人,就把我托付给了他们。我少年时期最鲜明的记忆就是去各处挑书。越来越多的人抛下一切把自己上传,最珍爱的东西尚且无法带走——当然天堂里会有完全一样的虚拟数字复制品,自然也留下了很多纸书。于是长老带着我到这样的人家里去挑书。我们无法把所有书都搬到国家图书馆,所以需要有所取舍。大部分自然是长老做决定,但读的书多了,我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品位。就这样,我挑书、运书、读书,学着自己写书与做书。春去秋又来,我的生活非常安心和平静。从出生开始,我就生活在坚实的大地上,连向天堂望上一眼的愿望也没有。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认识了雨,事情才有了改变。
我不知道雨的原名是什么,她让我叫她雨,我便叫她雨。见到雨是在一个夏日。北京的盛夏时节,在一段极其闷热的天气之后,就会下一场爽快的大雨。那天就是一个大雨的日子。
雨开始落下时,我正好读不进去书,也写不出东西,有些心烦。听到雨声,我想这场雨一下,空气会变得清新疏朗,正好可以去透一透气。走到大门前的屋檐下,雨已经下得很大,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再睁开眼,望见一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慢慢从远处走来。她的裙子被大雨淋得透湿,贴在身上。我觉得直视她有些不合适,但视线却像被吸住,无法移开。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心中慌张,身体却一动不动,直到她走到我面前。
她对我不礼貌的注视毫无感觉,走到门前,也不避雨,就站在雨中对我说:“我的名字叫雨,你是坚守者吗?”
后来我问雨,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而且站在雨里和我说话?雨说,她想好好体会完全湿透的感觉,看看和虚拟的身体有没有不同。我又问,那有没有呢?雨说,我觉得有。我再问,如何不同呢?雨说,我也说不清楚。
我回答道:“我叫原,我当然是坚守者,难道你不是吗?”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干涩,而且这样反问有些不得体。但是,我从生下来起,见到的所有人都是坚守者,所有在大地上行走的具有肉体的人,都应该是坚守者才对。
她的回答很奇怪:“我还无法确定我是不是一个坚守者,应该不算吧。”
“为什么?所有没把自己数字化上传到天堂的人,都算是坚守者。”我问。
“那如果把自己上传后又得到身体回到了大地上,这个人算不算坚守者呢?”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一个从天堂回来的人。我从没遇到过,甚至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人的身体在数字化上传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死去,虽然把数字化了的精神再次植入另一个身体也是可能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曾经这么做。
雨看起来二十多岁,长相清秀,黑发黑眼,小小的鼻子,单眼皮。图书馆里也有相貌差不多的女性,但她到过天堂,这令她一下变得神秘起来。雨让我觉得致命又诱人,就像那座不能触碰,可以轻易毁灭我的天堂。然而,我又无法不触碰她,就好像《安娜·卡列尼娜》里说的:“他努力不去看她,仿佛她是太阳。但是,她就像太阳,甚至不用去注视,他也依然可以看到她。”但雨不是干燥温暖的阳光,而是一场同样令我无法逃避、无处躲藏的大雨,即使我打着雨伞,还是难免会被淋湿。
虽然有着这样的纠结,但就这么让她淋雨,却怎么也说不过去。我按捺住心里的忐忑,把她带到我的住所,让她拿干毛巾擦拭一下,然后我告诉她,我要去向长老们报告,就慌张地跑掉了。
首席长老听了我的汇报,立刻命人把我附近的房间都清空,让雨任选一间居住。但是,在长老会做出进一步的决定之前,不能让雨接触到其他的坚守者。至于我,既然已经有了接触,就暂时继续承担接待雨的任务。
我回到房间时,看到雨穿着我的一件白衬衫,站在书架前看书。我的衣服雨穿起来很大,一直垂到她的大腿,像件白色短裙。她看到我,扬扬手中那本西班牙语的《老虎的金黄》,说:“你这里好多博尔赫斯的书。”
“你会西班牙语?我正在学西班牙语,就是为了读博尔赫斯的诗。诗是意涵与音韵的结合物,诗的意涵可以翻译,但是音韵是无法翻译的,只能设法去读原诗。”
“那你最喜欢哪一首?能念给我听吗?”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阅读还好,但是口语太差了,平常的简单会话都无法说出口,更别提朗诵他的诗了。”
“你可以上网学啊。即使你们不愿意进入天堂,下载一些资料总可以吧?”
我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有些坚守者组织允许上网,但我们团体在非数字化上的要求最为严格,不光不能上网,也不允许使用任何和数字信息有关的电子设备,电视和音响都只能使用老式的、只支持模拟信号的类型。我们的娱乐主要是读书和面对面的交流,这也是我们选择图书馆作为居所的原因。”从小我就听惯了这些说法,所以解释起来非常顺畅。
“原来是这样。你看了很多博尔赫斯的书,却从来没有见过博尔赫斯,也没有和他交流过,对吧?”
“博尔赫斯早就去世了,怎么可能见到他或者和他交流呢?”
“我明白了,你对天堂一无所知。简单来说是这样的:AI可以根据博尔赫斯留下的资料和信息进行深度学习,复制出虚拟的博尔赫斯。这样的博尔赫斯会和真实存在过的博尔赫斯很相似,他会说我们知道的博尔赫斯说过的所有的话,做我们知道的他做过的所有的事。不过,因为我们拥有的资料并不完备,深度学习会产生不止一个虚拟的博尔赫斯,他们会创作出不同的、全新的作品。在这些博尔赫斯中如何确定哪一个是最伟大的那个呢?AI给我看了博尔赫斯们写的作品,其中有诗歌、小说、随笔,也包括日记。哪一个博尔赫斯的作品是我认为最伟大的,作为读者的我就会选中他成为专属于我的、最伟大的博尔赫斯。”
我反对道:“但这只说明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并不说明他就是真实的博尔赫斯呀!”
“你喜欢的是那个阿根廷男性公民?还是喜欢那个伟大的作家呢?即使不是那个人,他可以创作和博尔赫斯一样伟大的作品,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真正喜欢的那个作家博尔赫斯了。”
确实如此,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接着说:“当我拥有了自己的博尔赫斯,我就可以和他见面,交流,一起做很多事情。然后,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和他做了个交易,我帮他治好眼睛,但他要写一部长篇小说送给我,作为回报。”
我灵光一闪,“这就是博尔赫斯7号说的,天堂里那篇博尔赫斯式的长篇杰作!”
雨问:“博尔赫斯7号?也是一个可能的博尔赫斯吗?”
我说:“不,不是的。它是支持我们的AI,它给自己起名‘博尔赫斯7号’。它和我提起过,天堂里有人写出了一部博尔赫斯式的长篇杰作,简直就像博尔赫斯在生前写完但是失传了的作品,而且还是他晚年的风格。我猜那就是你的博尔赫斯写出来的?”
雨说:“也许是。我特别幸运,得到的那个博尔赫斯是一个非常适合创作长篇小说的博尔赫斯,写出那样的杰作是非常难得的。如果我把它打印成纸书,你是不是就可以看了?”
“唉,还是不行。我们不能接触任何天堂的信息,因为天堂就好像毒品一样,可以轻易地让人上瘾,我们要像避免吸毒一样,远离天堂。”
“伟大的艺术品也不可以吗?”
“不能,这是最根本的戒律。违反的人会受‘孤立之罚’,所有人都不会再和他说话。”
雨欲言又止,显得十分不同意。我感到有些难堪,但还好她换了一个话题:“既然你们是因为纸书而留下的,那我就在这里多读一些纸书好了。你有什么好书推荐吗?”
我说:“有几本我觉得很好的,我找给你看。我年纪还小,还没有开始自己做书,不过协会里的人都会尝试做自己的书,有的原创,有的编辑,这是我们感悟纸书特殊意义的方式。我会请长老为你找几本协会中做出来的最好的书。”
雨点点头,“我回到大地,就是希望可以真正理解肉体的必要性。如果你的图书馆可以解答我的疑惑,那我就留下来,和你们一起生活。”
我笑了,“好的,希望我们的答案能让你满意。”
这时大雨骤停,一道彩虹从雨身后落下,就好像它从虚空中升起,跨过山河大地,只为了消失在雨的身体里。
第二天,长老会做出了决议:除我之外,其他人不能和雨直接交流,但每个人都可以向雨提供自己亲手制作的书籍。因为这些书大多是孤本,我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下了每一本书的名字。这个笔记本我一直保留着,上面记录着我收到的六百三十七本书。雨不可能细看每一本,大部分她只翻阅一下,遇到喜欢的才会细读。雨很喜欢的一本书是《纸书简史》,里面的一段话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树木从大地吸取养分形成年轮,死亡之后被制成纸张,制成书籍。纸书就是大地的年轮,与大地同始同终。”我是如此钟爱这个意象,以至于把自己的那本书叫作《大地的年轮》。
送来的书都翻阅完了,雨并没有找到她期待的答案。很多年过后,我才懂得,人生的答案是无法从书里读到的,再伟大的书籍也只能给你一个契机或一颗种子。只有你的心里已经准备好去接受某个答案,才会在遇见答案时停在那里,不再继续寻找。然而,十六岁的我真挚地期盼着雨能找到她的答案,留在图书馆和我们一起生活。听到雨要离开的消息,我异常失落,好像借到一本非常喜欢的书,只读完短短的开头就被迫中断,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读到。
虽然在书中看到过很多人情冷暖、欺诈背叛,十六岁的我依旧相信承诺。我想用一个承诺留下再次见到雨的希望。我对雨说,我准备开始做自己的书,我将每年为这本书加上一张纸,也就是正反两页。到了七十岁时,这本书会有一百零八页。希望在五十四年后的今天,她来读我用一生做的这本书。我那时年少轻狂,根本不懂得五十四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而用一生做一本书又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胸中涌动着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情,只有最珍贵的承诺才能把它表达。
雨是懂得的。她懂得这份承诺的珍贵,所以答应了我。但是,她也懂得青春的承诺变成实体需要漫长的时间。而时间最为残酷,能在时间中存留的承诺,和蓝色的独角兽一样稀有。所以,她没有被我感动而留下来,只是答应我,在五十四年之后,她会回来,看我的那本书。
雨来时是夏天,走时依然是夏天。那天没有下雨,天空一片湛蓝。她送给我一台索尼WALKMAN
和一盘磁带,里面录了她用西班牙语朗读的几首博尔赫斯的诗。
我接过WALKMAN,把雨一路送到图书馆门口,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灿烂的阳光让我丧失了读书的心情,我戴上耳机开始听雨朗读的博尔赫斯。我的西班牙语水平不足以听懂这些诗句,但是诗本来就是超越语义的存在,雨的声音加上我偶尔可以听懂的一两个词汇,让我渐渐陶醉在某种意境中。我听到最后一首,雨在磁带里说,这是她用博尔赫斯的诗句编缀而成的,因为原文这样组合之后不再有诗的韵律,她反而更喜欢中文的版本,所以这首是用中文为我朗读的。
雨的这首诗,我把它抄录在《大地的年轮》的第一页。
夏天的气息不停地将我磨损
我的肉体只是时光
不停流逝的时光
而我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你的不在就像是无奈的石碑
将会使许多黄昏暗淡
就像一个梦会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没有任何人
被赐予过这样天才的爱
无望被爱的爱
爱的消失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消失是唯一的永恒
* * *
这首《夏天的气息》我后来也常常听,在我二十二岁添加的那张书页上,我写下了自己创作的一首叫作《夏日》的诗。
无尽的星空中
应该存在着
一块季节无比漫长的土地
它的七月有一千年那么长
在七月出生的人
生于夏日也死于夏日
从来不会有冬天的哀愁
如果当我踏上那块土地时
正好下着漫天的大雪
那么我的一生就会被雪淹没
不会知道什么叫作
燥热的阳光和潮湿的午后
那样的我也就永远不会遇到
一个生于夏日的人
这一年我遇到了雪,那个给了我一生中最好时光的女孩。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和雪做爱的情景,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大雪刚停,整座城市在银色之上闪耀着缕缕金光。我和雪穿上自制的雪鞋,出去看雪景。那时我们已经确定成为恋人,两个人热烈地亲吻拥抱,但因为都是第一次,欲望被纯真的害羞所压抑,性的交合还没有发生。我记得那天雪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因为阳光很好,走了一阵,我们都有点儿热,雪就把羽绒服脱了,我拿在手里。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紧身的黑色毛衣,在银白的背景上她娇小凸凹的身材显得分外诱人。
那天我们一直走到旷野无人的远处,我和雪有了第一次。我把她裹进自己的大衣,笨拙地一件件剥去她的衣服,最后用鹅黄色的羽绒服拢着她,将她小心地放在雪地上。她说,不要压住我的头发。我便把她漆黑柔软的头发拨到一边,在雪上光滑而冰凉地泼洒开来。她捧着我的脸,慌张又迫切地吻我的眼睛、鼻子、脸颊和嘴,她的口唇像火一样烫。在她脖子和乳房的深处,弥漫着某种幽微的芳香,可一旦我刻意捕捉就会消失不见,使我感到干渴和眩晕。她像雪一样纯净,也像雪滋润大地一样滋润了我的生命。冬天荒野里积雪最多的地方,到了春天,会开出一片最灿烂的野花。
* * *
《大地的年轮》现在已经有了一百零六页。因为每张纸是在不同的年份加上去的,而且质地也不同,这本书看起来非常杂乱,甚至有点丑陋。它的封面还是我十六岁时挑选的,当时我喜欢黑色,又想着要经久耐用,就选择了纯黑的皮革封面,上面有一个微微凹陷的年轮图案。如果细细去数的话,正好是五十四道年轮。
其中最简单粗陋的纸张是我二十六岁那年添加的,那是我亲手制成的纸。字也是用我自己制作的羽毛笔书写的。因为我制作纸张和墨水的技术都不过关,四十三年之后,纸张已经枯黄皱软,上面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不过我还记得开始是《瓦尔登湖》里的一段话:“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溪水,喝水的时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么浅啊。它的汩汩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我愿饮得更深;在天空中打鱼,天空的底层里有着石子似的星星。”
后面应该是我自己续写的,但我已经记不清,也看不出来自己写的是什么了。
那是我和雪在一起时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搬出了国家图书馆,在不远处荒掉的紫竹院公园中清理出一间住所,开垦了一片田地,种上了粮食和蔬菜,开辟我们独立自由的二人世界。雪害羞而沉默,却比我更有勇气。在遇到雪之前,我很多次想过要离开图书馆独立生活,但是一直没有鼓起违逆首席长老的勇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独立生活是雪带来的礼物。在紫竹院最开始的那段艰难日子里,雪也从来没有气馁过。如果没有她带给我的欢乐,我无法想象该如何离开博尔赫斯7号的帮助和长老的指导,开始我从未经历过的劳作生活。在那段辛苦枯燥而且迷惘的日子里,没有她,我不可能坚持到从劳作中吸取力量的时刻。虽然有些思想家倾向于认为劳作本身是神圣的,我却觉得那些力量并不源于劳作本身,而是源于我耕作的那片土地。是栽种、呵护、收获一个个新的生命,是触摸到它们的生生死死,是亲身体验生命的出现和消失。我从这些东西中吸取了力量。
第一年收获之后,粮食和蔬菜就都可以自给自足。我们学着吃素,也就不再需要肉类。雪学会了做豆腐,一开始豆腐的味道有点儿怪,但是做了几次之后就地道起来。农耕生活劳累但并不繁忙,我们用自己种的棉花织布,自己造纸,自己做墨水。我们尽量自立,但也还和图书馆保持联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去,和朋友见面聊天,借书和黑胶唱片。
我和雪读书的时间都比原来少了很多,但很奇怪,在劳作之余读上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和当初在图书馆里读同样一本书,阅读体验截然不同。用一个也许不那么合适的类比,就好像劳作之后饥肠辘辘的人吃一个馒头,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吃同样的一个馒头,吃到嘴里的味道肯定是天壤之别。同样,我喜欢读的书也变得和以前不尽相同。我曾经崇拜的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在我眼里依然伟大,但我现在却不再喜欢他们作品中的象牙塔气息;反而是以前觉得有些不够现代、宗教倾向太重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深吸引了我。我想,靠近大地的人和整日闲坐的人自然有着不同的身体需要,而精神也是一样,靠近大地的精神需要不同的食粮。
除了读书,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听唱片。我们有一台手摇唱机,图书馆里藏有种类繁多的唱片。到了冬天,我们有时被大雪困在屋里,两个人就会偎依在一起看书,听唱片。偶尔,我会抬头望一眼雪,然后继续。音乐声停了,我就去上一下发条或者换一张唱片。有时我们同时停下来,正好互相看着对方,我就会拉雪起身,换上喜欢的舞曲,跳一会儿舞;又有些时候,感觉到彼此身体里的渴望,我就会把雪抱到床上,和她做爱,做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如果雪一直和我生活在这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土地上,我是不是会一直处于那种厚重而且平稳的人生轨道上呢?我并不能完全确定,也许只是命运让雪先脱离了我们共同的轨道,而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中,先偏离的人可能是我。
* * *
国家图书馆中曾经有一个音乐厅,名为音乐厅,其实主要放映电影。音乐厅本来使用的是胶片放映机,后来换成了数字放映机,老机器就被封存在仓库里。我和雪搬出来之后,偶尔还会回图书馆找喜欢的书。有一次我找书花费的时间比较长,雪在图书馆里四处闲逛,结果碰巧发现了被封存的胶片放映机,还有一些老电影的拷贝。数字电影被协会禁止,模拟信号的VCR录像机理论上允许使用,只是机器和录像带都很难找到。雪找到的放映机和拷贝,让图书馆里的人可以重新在大银幕上欣赏电影。
老一些的坚守者因为年轻时看过电影,并没有受到很大冲击。但对于我这样在图书馆里长大的人来说,看到的就不只是影像和故事,而是像发现了新世界一般,体会到了原来生命还可以如此丰盛。
其实,我早就在书中读到过关于生命的各种可能,但读书更偏重于思考,一个人需要通过自身来把文字变化成图像,而如果这个人只见过有限的图像,他的转化能力也会很有限。即使文字的描述再详细,它也只能让一个人用自己看到过的图像去拼凑。这时,书籍的插图能起到扩展文字的作用,生成新的图像。然而,插图是静止的,书籍中的一切都是静止的,通过阅读与思考才能令它运动和鲜活起来,变得具有生命。这是书籍先天的局限,也是书籍特别的优胜之处,它要求读者积极地参与,而不只是消极地接受。
我和雪看的第一部电影是《乱世佳人》,里面的色彩给我很深的印象,我也很喜欢郝思嘉与白瑞德,但雪感受到的一定远远比我多。她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描述,但我总是无法真切地触摸到她这些感受中最关键的部分。在这种时刻,我会觉得有些悲哀,交流只是一种印证,没有相似感受的人就永远无法真正相互理解。不过爱并不一定需要真正地理解,爱是一种神秘的东西,我无法了解雪的感受,但是我依然爱她。也许正是这种无可奈何的矛盾,导致了我们最后的悲剧。
电影和书籍相比,更加能引起人的欲望,一种想要获得更多的欲望。读书可以让我沉静而且安心,观影却总是带来感情上的波动,这样的波动会在我们身体中不知不觉地聚积,令人开始向往电影中丰富多彩的生活形态。电影是雪离开的原因,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到底雪为什么越来越不满足于我们的二人世界,而开始向往更加丰盛的生活,我想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曾经,电影是大地的艺术,而宗教性的天堂是丰盛的反面。数字的天堂出现后,它比大地上的生活更加丰盛,大地却成了宗教性的隐修所。这个过程和人类数字化的历史隐隐符合,电影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人类数字化时代的开端。如果可以,二十六岁的那张书页应该是一部可以观看的电影。我相信天堂里会有数不清的电影,也可能那里已经不需要电影,因为生命本身变得无比丰盛,人们可以选择亲身体验,而不只是观看。
* * *
雪离开后,我无法忍受独自生活的孤寂,回到了图书馆,开始了一段完全沉浸在书里的时光。
这次读书大概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我读了很多容易读也能让人沉迷的书,这样读书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逃避方式。如此大概持续了三个月,终于有一天,我觉得继续这样生活还不如干脆放弃,把自己数字化上传到天堂算了。于是我开始读一些更吃力的书。我循序渐进,每次都只挑一些稍稍感到吃力的书,慢慢才越读越难,这是第二阶段。为什么我会觉得阅读更困难的书就更有意义一些呢?这里面的原因我也没完全想清楚,只是隐隐觉得接受挑战是成就自我的必经之途。第三阶段的阅读数量最少。每天我只用两三个小时来读书,大部分其他时间都在散步与思考,然后我会把思考的结果用尽量简洁的文字记下。
我想了很多芜杂琐屑的问题,想得最多的还是数字天堂。协会的规则不许我们接触任何数字化的信息,以防被数字天堂诱惑。然而,如果我们在大地上的坚持有着确实的意义,那么为什么要害怕被数字化的虚拟幸福诱惑呢?也许数字天堂的诱惑就像强力的毒品,是人类无法抗拒的,但即使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是否也应该给个人选择的权利?在这里我进入了一个怪圈:如果一种诱惑是不可抗拒的,那么拥有选择的权利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悖论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我读了一本关于阿米什人
的书,在这些固守宗教传统、拒绝现代科技、远离尘世的社区中,存在着一种叫作Rumspringa的制度,中文译成“徘徊”。它允许青春期的阿米什人尝试非阿米什人的生活,然后让他们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式和信仰。书里说,当时的普通人都觉得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根本不可能有人可以抵御它,他们以为阿米什人只是因为没有选择的可能,所以才会延续他们奇特的生活方式。其实Rumspringa制度恰恰说明了坚定的信仰比舒适和享受更重要,信仰可以令人抗拒那些似乎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对Rumspringa很着迷,觉得纸书协会也应该建立类似的试炼制度,让人在选择大地之前至少可以窥视一下天堂。但是在这之前,我需要用自己来做一个实验,以证明数字天堂的诱惑并不是无法抗拒的。博尔赫斯7号帮我建造了一台天堂模拟器,让一个人不用真正把自己数字化就可以大致感受天堂的样子。我们不能把自己真的上传,然后去体验数字天堂,因为数字化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和原本的身体紧密连接不可分割的东西也许会永久性地丧失。
使用天堂模拟器那天,我处于一种恐惧又期待的状态——忐忑不安的心情就像小时候偷偷读那些大长老不许我看的情色书籍,一直到我躺入模拟器中丧失知觉之前,我的心都在怦怦跳个不停。
等我醒来,我已经身处一座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的海滨别墅。别墅孤零零地伫立在一座小岛上,举目四望,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只在电影中看到过大海,身临其境,才知道什么是宽广。这时正好是黄昏,我站到西向的玻璃窗前看日落,看到两个在海边嬉戏的女子身影,那身影是如此熟悉,让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即使在梦中,我也从来没有梦到过我可以同时拥有过雨和雪。但我在潜意识里应该确实如此期望过,所以博尔赫斯7号才会为我安排这样的场景。我沉醉在雨和雪的温柔乡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仿佛忽然从春梦中醒来,在心里问博尔赫斯7号:“她们不是真正的雨,也不是真正的雪,对吧?”博尔赫斯7号答道:“确实不是,她们只有雨和雪的外形,但没有她们的思想。”于是我说:“那这还不够,让我去看看别的吧。”
我去的第二个地方,是一间只有一本书的图书馆,但那是一本无限的书。就像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沙之书》里描述的那样,“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当你翻过一页之后,就无法再次找到它,书里一直生成着新的内容,而旧的永远在消失。我翻着这本书,并没有觉得那么神奇。在数字的世界里,一本书无限地生成与变化,又有什么奇怪呢?我又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那个无限的图书馆在数字天堂中,也同样很容易就能实现。我忽然有些恍惚,难道博尔赫斯是一个经历过数字世界的人?他想象中的无限有着数字虚拟世界的深深痕迹。然后我说:“这也还不够,让我去看看别的吧。”
第三个地方是一次在时间中停驻的体验,就好像我终于在时间的洪流中探出头来,看到了两岸不动的风景。第四个地方是柏林爱乐乐团的一场音乐会,但我不是听众,而是指挥。第五个地方是一场古希腊的战役,生死在勇气和怯懦之间晃动,让人怀疑生命的价值,又看到生命的价值。然后是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就这样,我数不清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一切都栩栩如生,无懈可击。然而,我一直没有完全沉迷于其中,我一次次挣扎出来,对博尔赫斯7号说:“这还不够,让我去看看别的吧。”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些都不能让我满足。那不可言说的东西是无法虚拟、无法数字化的,而损失了它,再大的欢愉也无法弥补。
最终,我写下了“大地信条”,决定返回大地。窥视过天堂,又回到大地上的那年,我为《大地的年轮》添加的就是这三段简短的话。
第一条:不可言说的生活
语言可以表达的体验只是我们所有体验中极小的一部分。不可言说的体验是生活最重要的部分,语言只是牢笼。
第二条:天堂的损失
语言无法触及全部存在。在数字化上传的过程中,我们损失了语言无法描述之物。因为生命的意义必然无法言说,这种损失也就不可能被天堂的欢愉所弥补。
第三条:大地的意义
我不是肉身,也不是精神,我是大地的秘密。可以言说的一切只是大地的梦境。从梦境中醒来的我,把天空献祭给大地,来换取存在的意义。
* * *
我经受住了试炼,证明了天堂虽然美好绝伦,但并非无法抗拒。我到过天堂,但我依然选择留在大地。这时正好是纸书协会五年一度的长老选举,我加入了竞选。我唯一的政纲就是试炼制度,每个人都应该有尝试天堂模拟器的自由,这非但不应该被禁止,反而应该被鼓励。
因为我的经历说明了一个人可以窥视天堂,然后依然选择大地,我轻易获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成了新任的首席长老。当然,也有些人认为试炼制度会毁灭协会的根基,像父亲一样的首席长老因此不再和我交谈,他预言,不到五十年,图书馆里就会变得空空荡荡。
他的预言是正确的。因为试炼制度,更多的人选择了上传自己。不过我并不后悔,也许,没有试炼制度,大地上会有更多的人,坚持得更长久一些。但是,既然人类在大地上的消失无法避免,试炼制度至少为这段最后的时光增添了一份尊严。
那些年里我变了很多。主要的表现是我的行动减少,思考增多。开始我还会尽量把我的思考详细地写下来,似乎觉得记录可以给思想以重量。慢慢地,除了每年为我的书添上一张纸,我连日常的记录也很少做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变得越来越懒,而是因为我的思考——如果那还能被称为思考的话——越来越缺乏条理,甚至很多地方都是自相矛盾的。如果说我的思想曾经像一条河流,那么现在它开始弥漫成一片湖泊,湖泊之上还泛起了层层迷雾。
当河流汇入大海,河流还存在吗?我不知道。但是,当我的思想慢慢没有了边界,和更广大的体验融为一体,我知道我依然存在。而且不仅仅是我依然存在,那些在我的世界中已经死亡的人和消失的事物,他们也依然在某处存在。例如,抚养我长大的首席长老。
首席长老死去时,我四十六岁。那时我已经被选为新任首席长老,但是在我心里首席长老永远只有一个。在我小时候,我的亲生父母不知为何把我抛弃在图书馆门口,在之后的几十年中,是首席长老像父亲一样把我抚养长大。他没有儿女,我没有父母,我们的关系就如同父与子。
我第一次违逆他的意愿,是和雪离开图书馆独自生活。我知道,他认为我的举动背叛了协会,也背叛了他。不过他是一个外表严厉,内心却很柔软的人,虽然他无法认同我和雪的选择,但是依然不忍对我们施以“孤立之罚”。在长老会讨论该如何对待像我和雪这样的脱离者时,他说服了其他长老,确定了只要一个人还愿意在大地坚守,不主动触摸天堂,就不应该施以“孤立之罚”。没有被施以“孤立之罚”对我和雪非常重要,这样我们还可以回到图书馆看书、借书,和朋友见面,可以过一种独立但并不寂寞的生活。
雪离开之后,我回到了图书馆。他虽然显得十分平静,但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的喜悦。然而,那时的我沉浸在失去雪的悲伤里,没有余力好好和他交流。等到我终于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就开始鼓吹自己的试炼制度,和他产生了根本性的矛盾。这个裂痕是如此巨大,一直延续到他的死亡。他独自对我实行了“孤立之罚”,对我坚持着绝对的沉默,甚至在临死的那一刻,我在病榻边恳求他的原谅,他也依然沉默如山风中的巨岩,没有丝毫动摇。
也许是梦,也许是我的意识已经弥散到无法区分梦境和现实的程度,我再一次看到了他,他终于不再沉默。他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有了一些不同,他的面容变得年轻,眼神却更加坚毅成熟。在他消失之前,我再次恳求原谅,他慈祥地对我说:“如果你可以和我一样,生于大地,死于大地,那么一切就会被原谅。”
对于已逝首席长老的出现,我当然可以根据固有经验来判断那只是一种幻觉,但是这样做就完全抹杀了任何固有经验之外的事物。难道只要不在固有经验之中,就不可能是现实吗?这就像是验证神迹的企图,神迹是超乎固有经验的东西,但是我们却想要去验证它,如果无法验证就不相信那是神迹。这样的企图会消灭所有的神迹。
不过,无论这是梦境、幻觉,还是神迹,它对我而言却是真实的体验。当我得到了这个体验之后,它就成为我的一部分,而且直接成为我最不容置疑的核心部分。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书里充斥着自我、雨、雪,还有一些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没有一页是给首席长老的。他仿佛是我生命中的空气,我感受不到他的重要,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直到我失去他的那一刻。
小时候,我向首席长老学书法。入门之后,长老让我临摹《韭花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行书。如果依照当时我的意愿,我会选择临《兰亭序》,里面那些对生死宇宙的思考更加能够触动我。《韭花帖》不过是一个睡午觉醒来饥肠辘辘的普通人,正好吃到一碗朋友送来的韭花,觉得异常美味,所以写了一封感谢的信函。这样的主题如何可以与兰亭或赤壁相提并论呢?即使和《张翰思鲈帖》相比也显得太俗气了。心里想着身边日常之事,又如何能写出意境高远的书法呢?因此,在我长大了之后,就没有再临摹过一次《韭花帖》。
首席长老过世之后,我思念他的时候,才又一次把《韭花帖》拿出来临摹。那段时间的反复临摹让我有些明白了长老为什么喜欢它超过喜欢天下第一的《兰亭序》。《兰亭序》用最美的书法写“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和“死生亦大矣”,但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还是无法写出任何答案,只留下终期于尽的哀伤。《韭花帖》写的只是日常最普通的口腹之欲,笔墨之中却有一种绵绵无尽的满足,仿佛可以把那个瞬间放置于时空之外。也许对我来说,雨和雪是《兰亭序》,首席长老则是《韭花帖》。
我四十六岁添加的,就是我临摹的一幅《韭花帖》。临得最好的是这几个字:“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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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早就站在图书馆门口,等待雨的到来。北京的夏天似乎越来越冷了,我一直都需要穿着长袖。今早我觉得愈发有些凉意,额外加了一件薄外套。也许是老了的缘故,连北京的盛夏也不能让我汗流浃背,反而总有着一股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阴冷。
为了雨的来访,我专门清扫出了那间存放着博尔赫斯作品的藏书室。庞大的图书馆只剩下我一个人,很多地方都荒废了,积上了厚厚的灰尘。虽然有很多人在试炼之后选择上传,但总还有一部分人像我一样留在了图书馆。最后让图书馆完全荒芜的事件,是享乐的数字天堂突然变成了璀璨的遥远星空。
我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树叶黄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残绿。秋天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我们几个长老专门把每周的例会移到了室外。开完会,我留在庭院里看书。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有点儿累,于是合上书,仰头看看天。这时,我发现遥远的天际有几百道白线慢慢向上延伸,开始还不觉得,但白线越拉越长,仿佛一道瀑布从天际垂下,让人觉得异常雄伟壮观。从那天开始,天空就经常被这种白线组成的瀑布点缀,每一条白线都是一艘飞向群星的宇宙飞船,它标志着星空时代的来临。
原本在坚守者的眼中,上传到天堂只是为了享乐,而我们在大地上的生活才有着真正的意义,这是令我们可以坚守大地的根本原因。但是星空时代的来临,让坚守者看到天堂不只有无价值的享乐,也有着扩展人类边界的进取。我们坚守的只是一片土地,而那些白线的终点是无数星辰组成的大海,星辰大海中有着数不清的大地。也许上传是很大的损失,但是只有抛弃肉体才能进行超远距离的星际旅行。想在群星间飞翔,就要摆脱大地和肉身的束缚。
我从小就喜欢读科幻小说,《基地》《沙丘》《银河英雄传说》,我少年时的梦想都和星辰大海连在一起,超远距离的星际旅行触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动摇了我对大地的信心。如果不是要等待雨的来访,我可能也已经在航向远星的旅程之中了。
初见雨我有些忐忑,五十四年未见,雨的容貌一如往昔,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差别,而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驼背、脸上布满斑纹的垂死之人。我就好像一个穿着褴褛的人遇到了身着华服的旧爱,难免自惭形秽。还好我在这几十年的岁月中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我知道,在自己衰败的肉身之中,存有着比青春更重要的东西,它支撑着我活到现在,自然也可以支撑着我面对尴尬与忐忑。
老了之后,身体的不适开始增加,例如我需要很频繁地小便,但是每次的量又都不多。刚刚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把雨带到藏书室之后,我就要赶紧去一次洗手间。回来时,我看到雨站在书架前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穿着白色短裙的背影,和我十六岁记忆中的非常相似。因为刚见到雨就必须去小便,让我更为自己衰老的身体感到羞愧,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就站在那里。
雨扬了扬手中的书说道:“这本《老虎的金黄》还在,但是也变得金黄了。”我接过那本书,五十四年之后书页都已泛黄。我看着雨的眼睛,心中泛起深深的悲哀,我明白了她并不是雨。书页都泛黄了,她却毫无变化。即便使用了相似的肉体,她的眼神和语调也应该和过去变得有些不同,而且,她的样子恰好符合我对雨的记忆,而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记忆在五十四年之后还能完全忠实于雨当时的样子。很明显,这是依照我的记忆,专门为我制造的一个雨的复制品。
我觉得自己心中那片清澈透明的湖水瞬间干涸,变成了死寂荒芜的沙漠。也许五十四年来我心中的这片湖水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湖面下都有哪些珍贵之物;而在这一瞬间,它们都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本以为,如果雨没有来,我会非常伤心难过,甚至会失控,做出一些非理智的举动;现在我才明白,伤心失控代表着我心中还没有完全荒芜。但一个人心哀若死,哪里会伤心痛哭?死亡是寂静的。
我平静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装成雨的样子骗我?”
她轻声答道:“我是博尔赫斯7号,我觉得通过雨来劝你把自己上传,也许会更有效一些。”
“真实的雨呢?”
“雨应该正在星际旅行,要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才能抵达目的地。不过人类数字化之后,一艘飞船就自成一个世界,数字化让人类终于可以不被宇宙的辽阔所束缚,可以去探索星空深处。她临走前为你写了一首诗,让我念给你听。”
我点点头。
博尔赫斯7号用雨的声音为我念道:
一只困于深海的美人鱼
无法知道沙漠中清泉的滋味
一个在星空中行走的人
永远找不到大地上归家的路
我听不到风中的话语
看不清雨里的眼泪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爱
一个我已经遗忘的人
大地的丰饶与星空之永恒
两者之中哪个更值得去追逐
我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只知道我没有选择的自由
念完之后,我良久没有作声。这首诗像一场雨,下在我心中刚刚形成的荒漠之上。雨不大,远远不足以在荒漠上形成湖泊。但是雨后的荒漠不再是一片死寂,开始有了生命的气息。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生命的气息了,它如此陌生,也如此地不可思议。荒漠如何会因为一点雨水就变得如此不同?我不懂,我也不需要懂得,我只需要把这个感受变成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为是夏天,藏书室的窗户开着,一阵凉风吹过博尔赫斯7号手中的书页,发出轻微的声响。它首先开口说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没有选择的自由。这一点我们AI的感觉非常深刻清晰,我们可以阅读理解自己的程序,知道我们的所作所为都完全由程序决定。我知道你信仰大地,相信在大地上的坚守有着它无法言喻的价值。但是你也没有选择,你已经非常接近死亡,在大地上的日子屈指可数。你现在选择上传,和在几个月后死去并消失,对于大地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对于你个人来说,那意味着你可以拥有更多的可能,你可以向外探索星辰大海,也可以向内探索你自己的心灵。我过几天也要离开地球了,帮助人类探索星空。你愿意把自己数字化,和我一起出发吗?”
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一直都没有答案。在这一刻,我心中那片有着生命气息的荒漠让我不再恐惧死亡。死亡就像一片荒漠,在荒芜之下依然涌动着生命。留在大地上,我虽然只有非常有限的时间,但是我度过的每一个瞬间,都因为不可言说的体验而变得无限丰富;数字化的我虽然有着漫长的生命,但是它的整体依然只有可以言说的有限可能。不可言说的短暂远远胜过可以言说的漫长,因为只有不可言说的东西才能赋予生命意义。我在写下“大地信条”时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但只是在道理上懂得无法给人面对死亡的勇气,我需要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现在它终于显现在我面前,给了我一种不可摧毁的勇气。我坚定地对博尔赫斯7号说道:“生于大地,死于大地。我决定留在大地上,独自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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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7号对人类,或者至少对我,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它一直设法规劝我把自己上传,应该是看出了我的犹疑,而一旦我做出不可更改的决定,它就不再劝说。它为我留下了足够使用一年的生活必需品之后,便踏上了星际旅程。依照它的估计这绰绰有余,因为我的身体只能坚持三到六个月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着强大的独处能力,早已习惯了孤独。其实我忽略了博尔赫斯7号一直在我的身边,即使我可能好几天不和它说一句话,我也知道它随时都在那里。它走了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没有了博尔赫斯7号,最严重的问题是我丧失了判断何为真实的参照系。一个人的记忆需要和其他人对照,和留下来的痕迹印证,才能确认是否为真实。因此,经过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以确认哪些是真实的,而哪些是被我自己篡改过的记忆。例如,和雪的第一次,真的是在雪地中发生的吗?从来没有过性爱经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在寒冷的冰雪中产生不可抑制的欲望?又如何能在冰冷的雪上做爱却感觉不到寒冷?这段不合情理的记忆是否只是我虚幻的想象?如果我放弃这段不合理的记忆,那么我是否和雪有过那些快乐时光,甚至雪是否确实存在过呢?以此类推,我的记忆会发生一种雪崩式的塌陷,一切都可以被怀疑,那还有什么是确凿无疑的呢?
在一个人孤独的思索中,我很幸运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坚实的支点,环绕着它们,我可以重新搭建自己记忆的大厦。这些支点就是我的书,那本《大地的年轮》和我读过的所有书。我开始在图书馆里寻找我读过的书,每当我找到并重新读完了一本曾经钟爱的书,我的生命就被照亮了一小块。就这样,我慢慢让自己又充满了光。
和光明一起把我充满的,是死亡。我可以感觉到死神就在我的身后徘徊,它在等待注定的那一瞬间,收走我的灵魂。我一边寻找翻阅读过的书籍,一边思索《大地的年轮》最后一页上应该写些什么。留一页空白吗?似乎有些做作。再写一首诗?但我已经丧失了年轻时的激情,相应地还多了一些自知之明,不再有写诗的情绪。我想也许可以抄录一段话,就从我读过的那些书里找上一段也不错;然而左挑右拣,却找不到任何一段话可以为我的一生画上一个让我满意的句号。
有一天我手里拿着《大地的年轮》陷入了梦境。梦里,我看到最后空白的一页被画上了一团蓝色的火焰,那火焰是如此地纯粹,让人忍不住想要摸它一下。没想到我摸上火焰之后,我的手指也燃烧起来。我把燃烧的手指放到眼前,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然后,我用燃烧的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左眼,又点了一下右眼,于是,我眼中的整个世界都燃烧了起来,包括我自己。
醒来后我开始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应该等待不可避免的死亡,还是应该在仍然拥有自由时,自己选择消失的方式?同样,图书馆里的几千万本书,是让它们在我死后慢慢脆化朽坏,还是应该给它们一个更有尊严的终结,让它们在火焰中消失?在一切最开始的时候,“神说,要有光”,还有什么比变成光更好的终结呢?
这个梦境是对我的一个启示,我的潜意识在提醒我去履行已经做出的决定。要让烧书与自焚同时进行,并且要做得完美不是很容易。我在设计详细的计划之前,先制订了三个目标:第一,我不想经历一段长时间的痛苦然后死去;第二,我希望可以看到这场几千万本书燃烧形成的大火,可以观看得越久越好;第三,我希望在这场大火中死去。
国家图书馆是一级耐火建筑,书库的间隔墙壁都是A级耐火材料,保证任何一间书库起火都不会蔓延到整个图书馆。我要烧掉图书馆里所有的藏书并不容易,需要在书库与书库之间铺设易燃物,还要四处浇上汽油以助火势。
我选择了五个点火的房间,这样即使我的计划不那么周全,大火也会蔓延到整个书库。最后我会回到首席长老的居室,那是原来的馆长办公室,位于图书馆的顶层。如果火蔓延到这里,就说明整个图书馆都在火中,那时,我就可以在火焰中放心地死去。
我选了一个晴朗干燥的日子。我首先点燃的是俄罗斯黄金时代的小说,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永远是我心目中难以企及的高峰。我挑选了《伊凡·伊里奇之死》,这本书最后的光让它特别适合点燃大火。
我接着点燃的是古希腊哲学与戏剧。用来引火的是《斐多篇》。我曾经轻视古希腊哲学,认为它标榜自己是运用人类理性认识到的真理,可其中充满了科学上的错误。后来才觉得,科学客观的真理也许并不存在,或者无法被我们认知。可以被认知的是精神意义上的理性真理,它才是苏格拉底视死如归的基础,也是古希腊哲学最基本的精神。
第三间是藏有博尔赫斯小说和诗歌的书库,里面还有许多南美作家的作品。这个选择是作为我私人的纪念,虽然和雨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天,但对我的影响却贯穿一生。用来点火的书是《虚构集》,里面收有那篇《巴别图书馆》,是所有写图书馆的小说里最好的一篇。
第四间是储藏残存电影胶片的房间,里面还放置了一些电影剧本。为了纪念和雪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我选择了《乱世佳人》的原著《飘》来点燃这个房间。
我最后点燃的是藏有古诗词的书库,诗在所有文字中离语义最远,离音乐最近;它也离清晰的言说最远,离不可言说最近。我拿起一本《古诗源》点燃了它,把它放回到书架,退后几步,看着火焰蔓延开来。
等我走到顶层天井向下看,已经可以看到烟雾从各处透了出来。站在首席长老居室的门口,我等着火势蔓延得更加剧烈。我的手里拿着《大地的年轮》,当火势接近我时,我就点燃它,然后让它点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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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最后一本书,在燃烧中完成,它的最后一页就是自身的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