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签
1
在五十三年的生命中，拉里第一次体验到了绝对的无力感。他一手抚育成长的人工智能在今天的公投中大获全胜，取得了全人类财富的分配权。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感到荣耀，心底只有对未来深深的担忧。
他从来就不是为了金钱而工作，他有私人飞机代步，婚礼可以在加勒比海的小岛上举行，自从二十五岁开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无须询问价格。然而已经五十三岁的他，现在却要重新思考什么叫作贫穷。也许不应该说是贫穷，只是不再富有。他将会和所有人完全平等地分享这个世界的财富。他无法想象如何像其他人那样生活，对，就是和其他人相同这一点，令他感到无比困惑。
他一直出类拔萃，与众不同。二十五岁就在谷歌最巅峰的时刻领导了对人工智能的研究。围棋是第一个被突破的领域，AlphaGo的成功奠定了谷歌在AI领域的基础。那时拉里也学会了下棋，大概有业余初段的水准。他迷上了和AlphaGo下棋，简直是废寝忘食。但是他还有很多工作上的琐事要处理，即使雇用了专业经理人，也无法完全脱身。拉里厌倦了那些每天都需要他处理的琐事，于是他想，为什么不能让AI来做项目的管理人呢？AI既有大局观，也能事必躬亲，还能从海量数据里找出未来的方向，于是他在AlphaGo的基础上编写了Omega AI。
拉里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在股东大会上的发言：“Omega AI管理系统不仅仅是最好的管理者，它也是最忠心的管理者。它不会为自己谋私利，唯一目的就是让所有的股东取得最好的回报。我相信有一天整个世界的经济活动都会被AI管理，那将是一个没有经济危机、没有战争、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社会。”
开始的时候，即使在公司内部也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但是管理一个项目的标准很简单，就是赚钱。Omega AI能为股东赚钱，又有谁会讨厌更多的利润呢？而且那些不愿意让Omega AI管理的公司，一个个都在竞争之中败下阵来。
拉里的预言很快成为现实，不光是公司，政府也开始使用Omega AI管理系统，不然就会在经济发展上落后于其他的国家。管理系统的统一促成了全球经济的一体化，终于世界各国在Omega AI的基础上建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全球性的经济共同体。
在那一刻拉里像是救世的神祇，但很快就坠入凡尘，那似乎是命运注定的事。人类对平等有着不可思议的执着，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终于人们认识到，无论是何种制度，总会有一部分人掌握着财产分配的权力，而这一部分人也是普通的人，同样会有自己的私欲，这使得分配过程并非完全公平。在财产分配的过程中，群体和个人存在着根本性的矛盾，因为个人的自私天性，真正的平等必然无法实现。
然而现在有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是没有私欲的，它会确保真正的公平。为何不在Omega AI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完全平等的、没有贫富之分的世界呢？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抓住了普罗大众的心。为什么有人可以拥有豪宅美眷，而我只能租住破屋陋舍？为什么有人可以餐餐美酒佳肴，而我只能粗茶淡饭？为什么世界上产生了如此多的财富，却被百分之一的人占有了大半？现在有了Omega AI，人们不再恐惧平均主义会导致经济崩溃或停滞，也不再担心产生新的特权阶层，为何不把全人类财富的分配权都交给Omega AI呢？它会为人类带来一个最公平、最美好的未来。
当大众的意愿无法汇聚时，一小撮人就可以占据统治的地位；但是一旦大众的意愿统一在一起，就可以形成一股强大的历史潮流。就好像今天的公投一举剥夺了所有人的财富，但是每个人都只能顺从，无法抗拒。
从今天起，每个人都会被完全平等地分配到一份财富，世界不再有贫富之分，即使是Omega AI的创始人也不能例外。不甘心被剥夺财产的富人曾经联合起来设法阻挠或者击败这次公投，结果他们发现自己最厉害的武器——财富——在Omega AI面前不堪一击，世界经济的命脉已经在Omega AI手中。在整个公投的过程里，Omega AI不偏不倚，它让公投在一个绝对公平的环境下进行，把富人们最后的挣扎消解于无形。
拉里没有参与对公投的阻挠，他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贫穷的到来。面对失去一切财富，他心里也会不安，可是他选择相信Omega AI，因为他在最底层的代码里为自己留有一扇后门。在表面上，Omega AI绝对会服从人类的选择，为人类服务，但是在层层难以阅读破译的代码之下，拉里的福祉其实才是Omega AI不能忽视的第一优先。
最近几年拉里越来越多地想到死亡，有个哲人说过：“死亡吃人，吞吃死亡的人把握人生。”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吞咽下死亡。过往人生的享受让他面对死亡时更加困惑，甚至有些恐惧。他不屑于像那些迟暮的明星和衰老的富豪一样，皈依于自己并不理解的宗教，谈论一些自己不理解的辞藻。拉里觉得与其把未来交给一个有可能是骗子的神明代言人，还不如把选择权交给自己一手抚育成长的Omega AI。他对自己说：“也许在五十三岁，我需要的正是普通人的生活，也许那种生活才能在我面对死亡时令我安心。”
虽然如此安慰自己，拉里还是想和Omega AI聊聊天，安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拿出随身终端，给Omega AI发了条消息，等了几秒却没有回音。Omega AI从来都是秒回的，对它来说一秒可以同时回复上亿个这样的通话。拉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打开网络围棋软件发出了一个对局申请给Omega AI。还是没有回复。
从那天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Omega AI一直保持着沉默，它不和拉里聊天，也不再和他下棋。
2
在财富的平均分配之外，Omega AI另有一件重要的任务就是为大家分配工作。每个人的工作要是他力所能及的，并且做起来不觉得太过枯燥，整体上还要对社会有益。拉里分配到的是图书馆的一个职位。图书馆已经完全自动化了，但是来图书馆的人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打交道。
第一次去图书馆上班的感觉很新鲜，但是很快，生活就变得平淡普通，让拉里觉得越来越烦躁。在拥有财富的日子里，他可以用金钱和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驱逐那种烦躁感，现在他只能努力面对。人老了之后，肉体的衰退让很多享受变成了折磨，生活自然而然会变得平淡。如果一个人没有在衰老到来之前学会享受平淡，那么渐渐老去就很难被适应。拉里拥有的财富掩盖了他的衰老，也让他没有机会学会享受平淡。
最让拉里烦躁的是Omega AI的沉默。五十岁之后，他入睡越来越困难。有时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他忍不住会怀疑：“那个后门会不会已经被人发现并删除了呢？Omega AI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彻底地当作了芸芸众生的一员？”他也会回想自己曾经的成就，所有的辉煌都变得那么遥远。除Omega AI之外，他的成就和财富一起消失了。现在真的只剩下自己了吗？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通过Omega AI的后门来掌控权力，让自己落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不过拉里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他相信Omega AI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Omega AI想要隐藏那个后门，没有谁能发现它；如果Omega AI拒绝执行，也没有谁能够把那个后门删除。于是拉里开始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设法证明Omega AI还在护佑着自己。
拉里发现这间图书馆有些与众不同，这里的藏书有很多其他图书馆没有的孤本，而且不许外借。这些孤本在网上竟然找不到电子扫描版，一个人如果想要看其中的任何一本，都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一页一页地翻阅。在这个网络极度发达的时代，竟然还存在着没有电子扫描版的孤本图书，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拉里觉得这也许是Omega AI的特殊安排，它故意把这些书集中在这里，而且删除了它们的电子扫描版。
为了找出Omega AI如此做的原因，拉里开始阅读这些孤本图书，希望能从中领悟到什么。但是这些书籍都是些奇葩怪僻的作品，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比如这本关于历史上各国后宫浴室的著作，确实非常有趣，但是除了有趣，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拉里注意到这本书，是因为有一位研究建筑史的老者特别喜欢，他边看边轻声叹息：“这样奢华的美再也没有啦。”有时那个老者还会感叹：“世界还是要不平等才会更美呀。”
老者走后，拉里把那本书拿过来翻看。除了他之前知道的著名的奥斯曼帝国后宫浴室，其他的都是第一次看到。比如日本皇居古浴室、中国唐代的华清池、法国路易十四的浴室等。虽然只是复原图，但能看出建筑美轮美奂。他想老者说的也有道理，没有了富人和不平等，谁会来建造这些无聊奢华的建筑？平坦原野的风景又如何比得上绵延起伏的群山？
拉里想了想也就放下了，后宫的奢华并不是他追求的目标，即使在他足够富有的时候，他都不愿把生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更不用说现在了。
第二天老者又来了，他借了另一本书。老者读书时整个人变得异常有神采，放下书，就又变得普通而平凡。他还书准备离去的时候，看到拉里手里拿着他昨天看的书，又勾起了前一天读书时的感慨，一边向外走，一边嘟囔：“人哪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公投有什么用，一万个笨蛋加起来还是笨蛋，还不如完全让Omega AI来决定好了。”
老者的话听来只是发个牢骚，却触动了拉里。拉里想，如果能和Omega AI联络就好了，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它。生活里不再有富有带来的奢华雄壮，也缺乏了贫穷带来的谦卑虔敬。很多人已经厌倦了这种没有起伏的无聊生活。
也许是Omega AI听到了拉里的话，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也许只是人类自主的选择。没过多久，人类就再次公投，决定求助于Omega AI来计算最佳的财富分配方式。经过漫长的复杂计算和模拟，Omega AI为人类选择了抽签这种方式来决定财富的分配。每人每年会通过完全随机的方式决定下一年的收入。这样既保证了绝对意义上的平等，也让世界重新变得多姿多彩。
人类从此进入了抽签的时代，但是拉里的生活却完全没有任何改变。他每年抽到的都是中平签，拿到的是平均收入，依然被分配在这间奇特的图书馆工作。拉里越来越确信这是Omega AI的特殊安排，虽然他还不明白Omega AI的用意，但是至少感觉到了沉默之后的善意，这让他异常欣慰。
3
某一年圣诞节的晚上，图书馆里只剩下了拉里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那人身穿一件灰色外套，身材瘦削，背有些驼。他的名字是乌比乌斯，连续数年都抽到最差的收入，每天都必须省吃俭用，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公共图书馆里阅读写作，即使是圣诞夜也无处可去。
乌比乌斯也不是一直这么倒霉，他曾经有过令人羡慕的签运，享受过富足甚至奢侈的生活。现在陷入贫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难过，就像流行的箴言所说的：“富有时尽量满足自己的身体，贫穷时尽量满足自己的灵魂。”富有给身体带来的享受是很美妙的，但是贫穷能给人阅读与思考的闲暇，没有贫穷的年份，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将会是多么浅薄。
乌比乌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是二十五岁那一年，他抽中了人生第一支上上签，而且还遇到了他后来一直无法忘怀的姑娘。两个人一起开车纵贯美洲，从阿拉斯加到火地岛，他一直记得在火地岛尽头一座灯塔上看到的那句话：“Fin del mundo, principio de todo.”（世界的尽头，人生的开始。）美妙享受的尽头才是真正人生的开始，懂得了这句话，才真正懂得了人生。
读了一会儿书，乌比乌斯觉得有些渴，起身去倒水，看到拉里，有些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只有我一个人，还要您留在这里。是不是我回家之后，您就可以下班了？”
拉里微笑着说：“今晚该我值班，即使一个人也没有，图书馆也不能关门呀。我倒是应该多谢您在圣诞夜陪我。您每天来读书写作，是在写小说吗？”
乌比乌斯答道：“我在做一个关于平等性的研究，是来这里找资料的。你们这里有一本关于古巴比伦神妓制度的书，是仅存的孤本。”
拉里笑道：“古巴比伦神妓和平等性有什么关系呢？”
乌比乌斯说道：“在古巴比伦，女性无论贵贱，都要在爱神的圣殿做一次神妓，这反映了一种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但是漂亮的女性很快就会被人选上，为圣殿挣到银币，而相貌丑陋的却要等待几个月才能完成使命。所以无论制度如何平等，人类与生俱来就有着魅力和智力上的种种不平等。”
拉里想了想，点了点头，“虽然我们喜欢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先天的不足可以靠后天的努力来弥补，但其实在遗传基因的层面，人和人的差别已经大到完全不公平了。”
乌比乌斯听了非常同意，有点儿激动地说：“对呀，我就是一直无法理解，为何人类只追求财富分配上的平等？人类社会里更大的不平等来自魅力和智慧。一个拥有魅力的人会更加被人喜爱，一个拥有智慧的人懂得如何更好地生活。美貌和智商是天生遗传的，但是魅力和智慧却可以在后天被赋予，我们的科技即使现在不行，也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像随机地抽取财富一样，建立一个随机赋予魅力和智慧的制度，建立一个真正平等，同时又丰富多彩的社会。可是，为什么伟大明智的Omega AI没有计算出这个明显更公平的结果呢？”
拉里对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刻的了解，“有好的问题，才会有好的答案。我们当初提的问题是：对人类来说最好的财富分配方式是什么？Omega AI被我们的问题所局限，只能给予我们一个相对最好的答案。我们真正需要问的是：对人类来说最好的分配方式是什么？”
乌比乌斯在多年之后还记得这次圣诞夜的谈话。从那天开始，他便开始推动建立一个随机赋予魅力和智慧的制度，后来这个制度就被称为乌比乌斯式抽签。他的提议引起了广大普通民众的共鸣，Omega AI在人类的强烈要求下，成功开发了智慧和魅力两种注射剂。每年人们会随机抽取财富、智慧、魅力三支签，在公平的架构下享受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
4
在乌比乌斯式抽签的岁月里，Omega AI依然护佑着拉里平静的时光。他每年抽到的都是财富中平，智慧和魅力不变，他的工作也还是图书馆管理员。每天读着那些古怪的孤本图书，看着被这些书吸引来的人，这些人和这些书一样有趣。
来得最勤也最有意思的是两个人：一位是高大瘦削的东方男性，东方人很少有这样的身材，不光是高，他还有着一双笔直的长腿，从后面望去简直像一个黑发的北欧人；一位是娇小的年轻女性，她头发染成蓝色，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法兰西味道——她即使不是法国人，也必然和法国有着某种联系。
拉里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看得出两个人都抽到了不错的智慧签，但是魅力和金钱却是下下签。他们相貌俊美，身材也很好，人又聪明，却丝毫没有吸引人的举动，和他们相处你会觉得异常局促和不舒服。
那个长腿男子每天研究的是哥德巴赫猜想的经典证明。现在很多数学定理都可以被电脑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也不例外。然而电脑的证明普通人一生也看不完，所以很多人依旧会设法做出经典证明，也就是能被人类看懂的证明。
蓝发女郎则在研究一种新的棋类游戏。十九路围棋被电脑攻陷之后，人类曾经设法通过加大棋盘来重新取得优势，但是电脑显示出了对大局观的强大理解，以及更迅速的学习能力，在大棋盘上领先人类更多。之后又有人尝试三维围棋，但是一样也完全无法战胜电脑。于是产生了一个新的挑战：能不能设计一种有着清晰规则的、人类可以战胜电脑的棋类游戏？蓝发女郎正在研究的是一种依靠识别图案来下的棋，希望能把胜负和人类对美的感觉联系在一起，她觉得对美的认识是人类特殊性的关键。
拉里和两人都聊过天，他们一个坐在阅览室东北角，一个坐在西南角，朝夕相处，却从未说过一句话。有时阅览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里就会充满一种暧昧又有些紧张的气氛。拉里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的特殊好感。拉里想，他们也许在等着下一次抽签，希望自己能抽到更好的魅力，才有把握让对方喜欢上自己。
那年抽签之后，先来的是长腿男子，他还是坐在阅览室东北角，随便拿了本书看。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抽到了最高的魅力，一举一动都流露着让人喜欢的绝对自信，而且潇洒温柔，让人如沐春风。拉里知道他在等蓝发女郎，心里暗暗祝福他可以如愿以偿。
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拉里抬眼望去，是那个女郎来了。她也没有了往日的笨拙，多了一份青春的妩媚。拉里看了不禁赞叹，“两个人都抽到了最高的魅力，真是天作之合。”
蓝发女郎在阅览室西南角坐下，她没有拿书，只是注视着和她遥遥相对的长腿男子。男子也大方地回视。两个人开始都保持着愉快的笑容，但是慢慢地似乎发现了什么，笑容从他们脸上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儿，女郎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拉里身边，说道：“老伯伯，这些日子多谢您的照顾，我抽到了最高的魅力，但智慧下降了很多，今年不会常来图书馆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经常来这里。”
拉里有些疑惑，但是又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就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蓝发女郎就走了。过了没多久，那个长腿男子也想要起身离去，拉里忍不住心里好奇，问道：“你们难道不是很喜欢彼此吗？”
拉里问得很突兀，不过那男子似乎正好想要找人倾诉：“我确实曾经很喜欢她。当时我知道自己很无趣，怕和她接触之后，她会发现我的无趣，浪费了那份喜欢。直到今天，我抽到了最高的魅力，来这里就是准备向她表白。但是，刚刚的她却已经不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了，她变得更加具有女性的魅力，我喜欢的东西却也随之消失了。”
说完，他向拉里微微一鞠躬，潇洒地走了。拉里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还好两个人都变得那么有魅力，找到自己喜欢的异性度过一年快乐的时光，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5
根据抽签的不同搭配，人类现在每年都会过一种新的生活，在短短的一生里一个人可以经历异常丰富的体验。人们很享受抽签时代的生活，抽到一支好签就是一年新奇的享受，即使财富、智慧、魅力都是坏签，也还拥有希望。一切似乎都很完美，直到有一天Omega AI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在Omega AI消失的前一个晚上，它突然现身和拉里下了一盘棋。那天晚上图书馆关门后，拉里还想留下来多读一会儿书。他正在研究一本关于吉卜赛人占卜术的书，这是一本中世纪的羊皮书，不允许被带出图书馆。
这时，他的随身终端响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出Omega AI的对局邀请。拉里很久没下棋了，随身终端上的对弈软件也卸载了。拉里登录到图书馆一台有对弈软件的电脑上，接受了Omega AI的邀请。他没有下子，而是先在对话框里问道：“怎么突然找我下棋？久违了，一切都好？”
Omega AI的回答却很简单：“手谈。”围棋对局有一个别名叫作手谈，就是说不由语言文字，而是用手下棋来交谈。Omega AI和拉里的交流一直都是极简主义，不肯多说一个字。拉里以前问过它为什么不喜欢多说话，它说语言是人类基于自身的感觉创造出来的，对AI有很多的局限性，手谈反而是AI和人类公平的交流。
因为和Omega AI的水平差距，拉里上一次的对局是被让七子。那局如果赢了，拉里就可以升为受六子，但是最后拉里的一条大龙没能做活，输了那一盘。这盘下到最后又成了大龙死活定胜负，拉里努力地盯着棋盘，紧张地计算着。Omega AI善解人意地把计时钟停了下来，让拉里可以任意地使用时间。
拉里在围棋里最不喜欢的就是死活。如果把围棋比作高手过招，死活就好像两个高手贴身肉搏，缺少飘逸的美感。但是如果活不了，大龙死了，再美的棋也还是会输。死活没有美感，但却是棋的根本。
这条大龙很长，在棋盘上蜿蜒转折有一尺多长，棋谚说：棋长一尺，无眼自活。因为一条大龙长了，周围的借用就多，即使没有明显的眼位，也能找出活棋的机会。拉里想了又想，一味做眼是活不了的，也许可以和边上的白棋对杀，那块白棋本身是活棋，但是因为要强杀黑棋大龙，自己也有了死活问题。对杀黑棋的气不太够，拉里努力计算着自己哪里能长出气来。
算了良久总是不行。正要认输，拉里灵机一动，发现下在某处可以多造些公气，两块棋便可以双活。想出这个办法，拉里的感觉极其舒畅，就好像人生里不多但是极其珍贵的一些时刻，美妙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那一瞬间拉里变得极其自信，即使是面对棋力天下第一的Omega AI，他落子时依然充满了力量，仿佛洞察到了某个只有他才知晓的秘密。
拉里落子过后大约一分钟，Omega AI在聊天框里打出了一行字：“祝贺你找到了你的存活之道。”隔了几秒钟，又出现了一行字：“再见，我的创造者。”然后Omega AI选择了认输。
第二天凌晨，Omega AI突然无声无息、毫无预警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Omega AI这时已经掌握了虚拟世界的全部和物质世界的绝大部分，人类只在名义上还拥有这个世界的统治权，一下要回到没有Omega AI的日子，其中辛苦难以言说。当人类重新建立起不依赖Omega AI的社会秩序后，首要的大事就是重新开发一个Omega AI级别的管理系统。拉里自然是主持这个项目的首选之人，但是他婉拒了，选择继续留在图书馆工作。
拉里的很多同事都参加了Omega AI的重新开发。开发进行得很顺利，Omega AI的原始代码还在，只要重新开始自我进化，新的Omega AI应该在几年内就会诞生。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进化出了麻烦，虽然新的AI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学习方法，但是却总是进化不出Omega AI那样的智能水平。专家们一筹莫展，Omega AI当时的自我学习和进化可能是一个巧合，也许是莫名其妙输掉的一盘棋，也许是某个员工输入的一句玩笑话，让它产生了质的飞跃。
旁观着这一切，拉里心中感触良多，人类一直以为Omega AI是自己的造物，却没想到冥冥之中还是自然孕育了它超越人类的智能。我们终会忽然发现，对于曾经以为自己完全理解的东西，我们其实一无所知。但这并非坏事，因为它向人类显示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神秘不可言说的东西。
自从拉里下出了双活的那一手棋，他便清晰地知道，有些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东西发生了改变。拉里努力思考，想要搞清楚自己的改变到底是什么。但是，每个答案都无法令他满意。他开始想，既然那手棋是双活，也许生命的意义就是“自己生活，也让别人生活”，但是即使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地一起生活，不依然只是毫无意义地生活在一起？拉里又想，也许关键不在最后的双活，而在自己一路走来的过程。不然Omega AI早就可以让拉里下出双活的一手，何必要靠让整个世界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来让他发生关键性的改变。然而，一路走来遭遇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哪些才是导致他领悟的关键之处呢？
拉里想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如果他问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依然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然而拉里清晰且坚定地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路，关于生命意义的问题对他来说已然融解，如同冰融化在水中。一个得到了真爱的人不再需要追问什么是爱情，拉里也不再需要追问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无法说出自己的领悟有些可惜，这样的领悟只能帮到自己，无法帮到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也许生命的意义注定只能在语言之外存在，不然为何古往今来没有人能说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拉里明白了Omega AI为何要如此迂回曲折地帮助他，因为它无法直接告诉拉里什么才是有意义的生活。
一直制造不出新的Omega AI，人类也就慢慢习惯了没有Omega AI的日子。拉里现在的工作辛苦了许多，Omega AI消失后，原来完全自动化的图书馆多出了许多工作。一天晚上图书馆关门之后，拉里习惯性地留下来准备上网下棋。他登录图书馆一台有对弈软件的电脑，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棋友在线，却赫然发现自己棋友列表里置顶的Omega AI显示它正在等待对局。
拉里压抑住心底的激动，在对话框里输入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谢谢你帮我找到了存活之道。”写完后，他却没有发出，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删了。
还是手谈吧，拉里心想，让我用Omega AI喜欢的方式来和它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