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序
你好,欢迎阅读《无线》。
这不是一本长篇小说,而是一本短篇小说集。这篇也不是一篇短篇小说,而是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序言。这不是小说,这是我通过文字传递到你的意识中的一系列概念,其中一些可能是错误的。小心: 思想观念领域,有恶龙出没……
我是查尔斯·斯特罗斯,我不时会沉迷于一项爱好:写短篇小说。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写(篇幅各异),把它们发表到杂志上。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发表在英国的科幻杂志《中间地带》(Interzone)上,那是1986 年的事。虽然写短篇收不到太多稿费,但我一直在写。即使现在全职写作,以此为生,我仍然坚持这么做。
在绝大多数小说类型中,短篇小说都是声名狼藉的死胡同。回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每个报摊都有大量小说杂志,但杂志出版业 的结构变化扼杀了小说市场,曾经是许多作家主要收入来源的东西变成了一片荒漠。短篇小说原本是科幻的重要组成部分,有悠久的创作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惊异科幻》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而且,就月刊杂志而言,科幻小说的 表现比其他文类更好。但即便如此,科幻也算不上短篇的沃土。由于出版业发展的方式,如果你想靠写作谋生,你真的需要写长篇小说。除了极少数个例外,短篇小说的稿酬非常低。
这种现象并非一直如此。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科幻小说本身仍是一种新奇事物。早期著名科幻作家都以写短篇小说为主,比如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阿瑟·克拉克,以及弗雷德里克·布朗、西里尔·科恩布鲁斯和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等名气稍逊的作家。每月发行的数十本杂志需要大量稿件,而且公众还没有完全沉浸于电视这种娱乐方式,因此这个领域非常广阔。但后来,电视彻底摧毁了短篇小说的市场,比摧毁广播明星更为彻底。它为疲惫的劳动者们提供了短篇小说之外的另一种选择,让他们可以轻松娱乐。
但是,短篇科幻小说仍旧存活到了今天。更讽刺的是,与其他类型的小说相比,它的状况要好得多。在其他类型文学中,短篇小说已经几乎消失了。当然,很难将其描述为生机勃勃,特别是与流行杂志的黄金时代相比。但科幻读者是传统主义者,我们这些人写短篇小说主要也不是为了赚钱,我们有别的、不太明显的动机。
(实际上,我不确定我认识的人里有谁仅仅为赚钱而写小说的。如果有串联词语、编成句子的本事,你有很多途径可以赚钱,其中大部分比自由撰稿的小说作家生活更加稳定。冒着以偏概全的风险说一句,写小说是这样一种行当——你之所以做这一行,是因为你没有办法不这么做。你大可以用商业成功的案例来证明这一行大有可为,但这种尝试最多不过是诡辩而已。如果史蒂芬·金没有凭《魔女嘉丽》获得成功,如果J.K.罗琳的第一本《哈利·波特》在第一版印刷一千册后就绝版——我敢打赌,他们仍然会继续写作。)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一个沉迷写小说的人。我写作是因为脑海中有一堆非常棒的想法在嗡嗡作响,我需要把它们释放出来,否则我的脑袋会爆炸。但是有想法只是我写作的部分原因——不然,我可以只保留一本私人日记。另一个让我沉迷的原因是沟通的冲动,想接触和打动别人。(或者撬开他们的脑袋,灌进去一些不大和谐的观念,迅速搅拌,然后一脸怪笑悄悄离开。)我所认识的做这一行的人,他们肩上全都蹲着同样的小妖怪,正是它催促着他们出书或者毁灭,沟通或者死亡。
如果你有强烈的沟通需求,没有什么比来自公众的反馈更能引起你的注意——这是个信号,表明“信息已收到”。对于许多作家来说,金钱就是一种反馈形式。没有什么比预付款之后的第一笔版税支票更能说明“信息已收到”。这笔钱告诉你,真的有人出门上街,买了你的书。(更不用说这笔钱还能让你支付日常账单。)然后还有 评论,无论是精彩的还是误解的,或者偶尔是精彩的误解,它们都会告诉你一些关于信息被接受或误解的情况。它们不能支付日常账单,但它们对我们仍然很重要。
但长篇小说的反馈很慢。而且,和作者付出的心血相比,这种反馈十分淡漠。就像在酿造过程中付出巨大的努力,得到的却只是一杯滋味寡淡的啤酒。
想象一下你有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你每天都得去上班,但有一个好处:办公室距离你的卧室门大约只有三米(没有漫长的通勤!)。你坐在那个办公室里写作,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不会被打扰,也不会有人在附近(但愿如此!)。有时你会感到无聊,休息一两天,或者做家务,或者去购物。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在周六晚上十点还在工作,因为你周四和周五休假了。你耳旁萦绕着内心恶魔的低语,提醒你得加加班。你几乎总是独自一人。
写一部长篇小说通常需要一个月到一年的时间,有时更长,有时更短。一旦写完,你就可以把它交给你的代理人或编辑,之后它会消失几个月,等它重新出现时,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出版商产品线上的一个项目,通过一系列规定流程,最终成为成箱的成品书。虽然时间长短可以有些许变化,但一般来说,如果你交了一份稿,它需要一年的时间才会以精装版的形式出现(然后再过一年才会以平装版的形式再版)。
所以,你每年都会有一场新书问世的庆祝活动。然后书评和读 者的评论会在几个月里慢慢涌现。然后漫长的沉默又开始了,只有一份奇特的粉丝来信不时打断沉寂(信件长篇大论地指出第七页那个大错特错、你和编辑都没发现的错别字——他之前的十六封电子邮件说的都是这件事)……
短篇小说则不同:它们更频繁地按下奖励-反馈按钮。(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在尝试写长篇小说之前先写短篇小说的原因。)写短篇小说让人有一种上瘾的感觉。你就像行为科学实验中的老鼠,正确完成某个复杂任务后,内侧前脑束会得到一点电击刺激作为奖励。短篇小说不需要花费数月或数年来写作(写得顺的话,只用几个小时或几天),不仅如此,你还可以将它们发给杂志或选集编辑,一两个月就有希望得到回复。更好的是,如果一家杂志决定购买你的故事,它可以在几个月内出版。老鼠,更用力地按按钮吧!这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可以让你获得足够的动力,以从事更加庞大、更加缓慢的长篇小说写作。 短篇小说出版很快,这又给了我写它们的第二个理由——我可以尝试那些无法运用于长篇小说的新想法。长篇小说是庞大而笨重的项目,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组合在一起;相比之下,短篇小说是小说作家的实验工作台,是尝试新事物的快速载体。我可以排除其他一切,专注于特定的想法或技巧,既能使它更加突出,又能让我充分探索,无须担心是否会破坏情节推进、是否契合主角动机等问题。
稿费少也意味着风险小。写长篇小说,我承受不起在其中尝试 未经测试的新写作技巧的风险。最坏的情况是,当小说无法挽救时,我可能不得不把写了六个月的文字扔进垃圾桶。这种事本身已经糟透了,如果你是自由职业者且还有截稿期限的话,那完全可能是一场灾难。短篇小说却不一样,我可以消消停停地用一两天写一篇,看看效果——把它扔给杂志,公开发表,看看我的读者给好评还是差评。如果有更大的想法,比如尝试改变风格,我可以把短篇当成之后的长篇小说的试水之作,花一个月写几个短中篇或者一个长中篇,发在哪本选集或杂志上。
总而言之,这部《无线》就是这么来的。
这部短篇集里的小说是我在1998 年至2008 年间完成的。其中有一些算是用来挣稿费的,不管挣没挣到,反正编辑是这么跟我说的,“你愿不愿意为我的某某项目写几篇故事,有稿费的。”不过,写这些小说并不单纯为了钱,稿费不过是个动笔的理由。这类作品包括微小说《MAXO信号》,还有更复杂、更有深度一点的中篇《复写本》。另一些则是应编辑给的特定要求所写(比如《无线网络者》,写给一本以科学技术可能走上的另一条发展路线为主题的选集)。还有一些是为了响应内心的冲动(比如《雪球的机会》,当时我有种执念,一种心魔,想写一个传统的与魔鬼签订契约的故事)。再有就是风格实验(如果情况允许,《躯体与紊乱》本可以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但我没这么做,而是选择了更轻松、类似《土星的孩子们》那种技巧),还有一些则是基于已有的框架(比如,《在农场》用了与 《暴行档案》和《詹妮弗殓房》中相同的“洗衣房系列”的世界观)。
然而,这些故事共同的特点是,它们都是一种通信渠道。喂,你 收到了吗?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