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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会游泳变为会游泳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同学认为是“克服了恐惧”“掌握了浮力”“仿佛抓到了一种规律”“呛水”“惊喜与自由”。我想还有一个,就是“相信”。相信水是真的可以把人托起来的,而不是任由人沉到池底,相信我们的身体真的可以漂浮在水的某一层,随着姿势的变化甚至可以悠游到水的任一层。我小时候非常怕水,连淋浴都觉得恐怖,读书时在学校的泳池里泡着消暑,也特别害怕水漫过头或者脚踩不到池底的踏空感。其实,人在子宫里的时候,完全被羊水包裹,但出生后却被干燥的世界赋予了恐惧,剥夺了相信。以至于,当我第一次敢于完全浸入水中漂浮起来时,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可以真的相信水。
当小说的文体像水体时,阅读这部文学作品的状态就和学会游泳差不多。刚开始阅读时,读者可能会不适应:抓不住情节就像触不到岸,把握不了核心就像在水里踩空,无法触底,惊慌失措,甚至有淹没感——第一次读到《海浪》时,伍尔夫的姐姐贝尔就惊呼,“自己仿佛淹在水下,只剩下喘气、呛咳,快溺毙了”——但是,一旦我们相信眼睛的浮力与文本的柔软性,水体般的文体会包裹我们,将我们轻轻托举,彼此共生。
马尔克斯就是一位沉迷于“淹没感”的作家。在《族长的秋天》中,他驱使泡沫翻滚的大海涌入街道的每一扇窗户,任鲨鱼在会客厅中妄为;而在《世上最美的溺水者》里,他刻画了一个溺水而死的巨人,人们为他叹息心碎。短篇小说《光恰似水》里,沉没于水中的想象被刻画到了极致:一对兄弟要求父母买划艇,为此他们交出了令人满意的学习成绩。父母不能食言,买来了划艇,放到了车库里。但兄弟俩把划艇搬到了房间。他们关上门,打碎了客厅里亮着的灯泡。
一股像水一样清澈的金色光芒从破碎的灯泡里流出来,孩子们让它一直流出来,直到在屋里积到四掌深。
(罗秀译)
就这样,孩子们搬出了划艇,快乐地摇曳在各个房间之中。而且,他们还提出了更多的要求,要脚蹼、氧气管、潜水装备,并且交出了更好的成绩。父母没有答应,他们也就不再提要求,只是在成为模范生的时候,提出要招待全班同学。那天晚上,父母出门看戏,回来只见到光的瀑布从旧楼中倾泻而出,金色的河流照亮了整个城市,房间里漂浮着溺毙的全体同学,他们全都停在某一瞬间,释放出大量的光。
这是一篇看似古怪的小说,它以全体小学生的溺毙为结束,但并不令人感到恐惧或憎恶,反而有一丝幸福感:孩子们似乎终于可以尽情地释放和满足自己了。小说乃是虚构和隐喻的,所以读者不必真的还原小小尸体漂在水中的恐怖场面,而是要理解马尔克斯到底在隐喻什么。我想,他是在回答“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一种儿童恶作剧式的渴望,是一种把海洋移到家宅的疯狂幻想,是一种被平庸的家长式作风禁止的冒险,也是一种将人包裹并变为永恒的流动。
有可能,好的文学总是水的形状,它从被打碎的固体中流出,充满了自由且不拘一格的气息。它之所以能发生,又依赖于我们对于意识、想象与心灵的相信。
这一章,我想聊一聊现代文学从行动向思绪的转变。思绪,就是最接近液态的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