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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章,我们讨论文学中的走神。
赛普蒂默斯与克拉丽莎都陷入了走神,它还有别的形态,比如:心不在焉、想入非非、散漫无序、离题万里。
表面上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的走神,但内在是不停的呼应与回答。街头的景象使赛普蒂默斯再次陷入了病理性的幻觉之中,他想到了树枝与自己身体的息息相通。这里呼应了前文,克拉丽莎对自己死亡的幻想是被“树木托举的云雾”——伍尔夫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暗示这两人的呼应关系。赛普蒂默斯的走神被妻子雷西娅打断了数次,她想将他拉回现实世界,并不停地用现实世界的风物引导他:米兰的公园、打板球的男孩子——医生也说了,户外运动有助他的康复。
可是,赛普蒂默斯似乎只能在现实停留片刻,然后继续开始想入非非。他的神游物外有某种古怪的合逻辑性。在三段断断续续的分心里,他先是想到自己的生命与树木的关系,第二次则想到“人们不准砍伐树木。世上有上帝”。这是一组令人痛苦的反语,正因为人们大量砍伐树木,所以世上肯定没上帝——不然,怎么会有战争和死亡呢?赛普蒂默斯似乎暗中想到了关于神义论的问题。第三次分心,他从“世上有上帝”又想到“自己就是重临人间重建社会的上帝”。有时候,我们在梦中醒来,接着又睡过去,会发现梦居然接续上了,跟电视连续剧一样,尤其当你做了一个美梦,心心念念想要再续前缘时。赛普蒂默斯的这三段分心零落地分散在三页上,却也是暗含连续性的。此外,在第二段幻想中,他听到鸟儿用希腊语尖声唱歌,这是伍尔夫自己的病理体验——她同样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她的丈夫伦纳德在给BBC的演讲稿里也提到妻子说自己听到鸟儿唱希腊语的经历。
克拉丽莎的走神则没有那么抽象与病态,其内容实际上是对赛普蒂默斯的幻想的一一回应。当她回家后,拿起了记录电话内容的小本子,也开始想入非非:自己从来没信仰过上帝,生活是要报答那些更为具体的事情,仆人啦、丈夫啦、小狗啦,“她想,人必须偿还这些悄悄积贮的美好时刻”。通过走神,两个人开始了隔空对话。然而,克拉丽莎也有一个被打断的体验,她还拿着小本子时,女仆站到了她身边,提醒她达洛维先生外出吃午餐的事情。克拉丽莎的懊恼倒不是来自走神被打断,而是达洛维先生单独赴宴撇下了她。
无论是赛普蒂默斯还是克拉丽莎,走神看起来总和不愉快有关。赛普蒂默斯在幻想与走神里陷入恐惧和焦虑,而克拉丽莎被拽回现实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令人烦恼。相比之下,专注引发的麻烦没那么多,甚至常常被引为美德,想想我们从小到大领受过的关于“集中注意力”的训诫与训练吧!在笛卡尔笔下,注意力简直和他能不能信任上帝真实存在扯上关系。
可是,文学偏爱走神的人。
人们不是没有遭遇过文学中的专注者,比如《堂吉诃德》中那位沉迷于骑士小说的乡绅,看到入神时,“简直把打猎呀、甚至管理家产呀都忘个一干二净”,结果呢,他的沉迷闹出了不少伤心事和笑话。启蒙运动之后,越来越多走神的人溜进了文学中,把骑士那层专注的盔甲给掀飞了。我与学生共读卢梭的《忏悔录》时,大家也曾表示过困惑:我们希望在《忏悔录》中找到那个写下了《社会契约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的大学者,但最后竟然只读到了他生活琐事里的一地鸡毛?而且,卢梭动不动就离题万里,大谈和回忆主线无关的琐事。有的同学开玩笑地说:他怎么偏偏只写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不是怦然心动的女人,就是随时有人接济,还动辄结识达官贵人!我们倒不妨反过来想,也许卢梭这种离题、开小差的写法,正是想把对自己的辩护与回忆彻底稀释在最世俗纷乱的语境中,而这又暗含着他对启蒙思想的理解:当其他哲人在大部头里诉诸逻辑与德性时,卢梭却用碎碎念走上了一条相反的路:情感与自然,它本身就是对逻辑与德性的离心力量,或者,本身就是对启蒙推崇的专注美德的一种叛逆。也许,在他东游西荡的回忆中,一种更有创造力的东西出现了。
分心,可能暗含着更为复杂的精神空间,以及更为多元的思维力,中国人常说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很类似,它对单维思考的专注者发出了轻轻的嘲弄。
正因如此,简·奥斯丁的私心就在于,越是她自己偏爱的角色,她就越要让其分心,而那些她自己也瞧不大上的人物,则只能老老实实专注于眼前之事。《傲慢与偏见》中,当代表偏见的女主人公伊丽莎白踩着泥巴,跋涉到宾利先生家时,大家都为她的狼狈大吃一惊,只有宾利的姐夫“一门心思吃早饭”。看得出来,奥斯丁把这位姐夫塑造成了一个思维简单、没什么想法的庸人,他只能注意眼前的一件事,当奥斯丁不吝笔墨刻画主角男性的魅力时,对姐夫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只不过像个绅士。”他的专注,他的一门心思,悄悄泄露了他的简单乏味。但是,一旦说到令奥斯丁喜爱的角色伊丽莎白时,心灵的状况立马变了,这个姑娘思维奔流,几乎就没有不分岔的时候。当客厅里其他青年男女在讨论买地皮的时候:
伊丽莎白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住了,没有心思再看书了。不久,她索性把书放在一旁,走到牌桌跟前,坐在宾利先生和他姐姐之间,看他们玩牌。
(孙致礼译)
而当伊丽莎白弹奏钢琴时,她的大脑简直是多任务进程和多焦点透视:一边表示自己的琴艺不佳,一边忍耐着别人对自己的技术指点,还得抽空观察她后来的心上人对这番指点有什么反应。我不会弹钢琴,据说一支曲子弹得极熟之后可以大脑放空,让手指自己在琴键上跑,可能伊丽莎白无须在琴键上留心,但她的心依然得分到各种反应与观察之中。奥斯丁为这个女性添置了许多美好的描绘,美丽的、有洞察力的(可以看穿姐姐的小心思)、勇毅的,但最为关键的是她的心灵活力——几乎只能用长于分心来体现。在这些时刻,伊丽莎白的思考从专注的逻辑中逃了出来,不再单线前行,而是荡开一笔,漾出了心灵最忠实的质感,它被听觉、感知、身体、判断、情绪所包裹,层叠且丰盈。
除了用走神来象征心灵的丰富多元,小说中的分心走神还常常具有一点逃逸和否定的味道。因为几乎在一切要求专注的地方,都暗含着某种强力的压制与外在的规训,“专注的暴政”必然催生一种近乎“消极自由”的走神:卡夫卡的《审判》中,莫名其妙被审判的主角K在面对闯入家中的一群权力执行者时,突然心不在焉地看向了窗外那群围观自己的人;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当作为权威者的老师批评主人公糟糕的成绩时,主人公脑子里琢磨起了别的事:中央公园湖面的鸭子去哪儿了呢?伍尔夫的《夜与日》中,当忍受不了为祖父作传记的重压时,女主角总是会分心地想到自己最擅长的数学;当王子哈姆雷特无法承受父亲死亡的真相时,他突然在与别人交谈的过程中吟讴起了关于生与死的沉思——这真是古怪的一幕,因为你不会上一秒还和同学商量着中午去食堂打什么饭,下一秒就突然进入自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来看看这些文学细节是如何调动起学生们的经验的。
一位来自大理下关的男生跟我分享过他的分心与逃避。那是压力极大的高三,他悄悄溜出了作业繁重的晚自习,一个人跑到了教学楼的顶上,那里可以看见苍山,下关的风最有名(“风花雪月”中的“风”说的就是下关的风)。冬天浩荡的大风无遮无挡,几乎要把他吹透了,可是他从自习室开小差溜出来,却觉得这样的风近乎自由的涤荡。当时,他正在读班宇的《冬泳》,下关冬天的风与天台上的开小差让他在一瞬间几乎逃到了班宇笔下的东北世界中。
我总是很期待在讲述一个文学细节时,能获得同学们的经验反馈。文学的探索往往以个体的选择与个性开始,但以人类的整体处境作结。因为,越是追求个性,越会进入一种深刻的普遍性之中,也即,最深层面的相同源于我们各自的不同。这也是为什么通过阅读文学,人们感到被讲述的原因:文学的魅力在于它有一种根植于个性之中的普遍性,每个人都在读同一个故事,但是每个人都读到了自己的处境。文学对于一个人的美妙之处也在这里,人们并不会在经历事件的时候就对事件本身有所反思,久了,这些事件就如明镜蒙尘,为人遗忘,但是日后正好读了一部作品,其中的某个细节忽然唤起了蒙尘之镜,一如手指擦亮的镜面的一小块,记忆重临,并且在当下的理解中获得了生命力,仿佛我们的部分自我也就这样被唤起、召回并复活了。
文学保全与恢复的是我们的个性。
至于赛普蒂默斯,他的走神同样有否定或者逃逸的味道,他要逃避的是战争、创伤与现实。小说用非常具有象征性的一段话表明了他所受的拘束与圈禁感:
园内的斜坡宛如一段绿绒,空中有蓝色和粉红色烟雾幻成顶篷(ceiling cloth),远处,在烟雾弥漫之中,参差不齐的房屋构成一道围墙(rampart),车辆转着圈子,嗡嗡作响;右边,深褐色的动物把长长的脖子伸出动物园的栅栏(palings),又叫又嚷。他俩就在那里的一棵树荫里坐下。
仔细读一读,这一段话里有哪些意象是重复且高度雷同的?烟雾幻化而成的天幕、围墙、圈子、栅栏、树荫下——这些意象之所以相似,是因为它们都传达出包围、圈禁或者压迫的感受。最后一句说赛普蒂默斯和妻子坐在树荫下,似乎在表明他们无处可逃,被战争的创伤与失意的亲密关系按在凳子上,承受阴影,所以,他只能通过分心与走神来逃避。
从词源上来说,“分心”一词的英文distraction来自拉丁文distrahere,有“分散”之意,后又引申出了思想的分裂之意。可以想象,越是饱受分裂之苦的人,越趋向于用分心来自我安顿陀氏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名字的意思正是“分裂”),不也在与别人谈论杀人案件的过程中屡屡分心,呆望着布满白色碎花的绿色墙纸吗?当这些小说中的角色无法承受现实之重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向内在之轻。大家会发现,克拉丽莎的分心还伴随着一个向自己轻轻说话的动作,也就是说,人们通过分心,反而走近了向内言说、聆听内在的本心。
故而,我常常和同学们开玩笑说,注意观察你周围人的自言自语、梦话与无意识的表达吧,说不定那是他们心中最接近真我的表达。甚至,我们都不必等待这些幽微的时刻,仅仅试着在谈话时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其实,几乎没有人可以长时间直视对方,总会不由自主地看看别处,低垂眼帘,或者移开目光。神经科学家会解释你的这种不专注,因为视觉与大脑在一定时间内的信息接收是有上限的,我们需要转移目光,为大脑减负。
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针对文本所展开的分心讨论多少有点浪漫化的色彩,因为在现实生活里,人们用分心进行的逃逸并不总是那么有意义。人们一刻不停地玩手机,主要是因为很难独自面对存在与自我,手机里眼花缭乱的推送帮助人分散了注意力,回避了自处的焦虑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