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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毕业读研的学生回来看我,我很期待,因为对他印象太深刻了。
当初,他是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都要捧着Kindle看书的人。我的课堂要求一向很严格,不允许做任何与课堂无关的事,但还是会默许他在上课时看自己的书。当老师的人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每隔几年学生里就会冒出一个非常勤奋、颇有天赋的学生,这时候老师也会觉得很庆幸。我一度认为他是“学术苗子”,并且在读研后肯定会继续激情昂扬地苦读下去。但这次他却向我自述读研以来没有再看“超过五本书”,现在的兴趣转移到了“看世界”,所以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全国各地跑,他觉得读书已经达到一个自我满足的点了。他仍然是自洽的,这就足够了,而且他身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清晰感没有消失。不过,对于我这么一个旁观者来说,还是震惊于一个人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的幡然变化,仿佛一张平放的纸突然被对折了一样。
时间、经历与年龄的对折,都会逼住一个人,让他的内在忧患与外在变化显得赤裸尖锐。
小说,写在纸页上的虚构文字,有时候也会产生对折的效果,它让故事中的冲突变得更加锋利。而且,越是虚构程度高的小说,越适合进行对折的冒险,因其具有某种现实主义无法模拟的实验性质。在课堂上,我最喜欢转述的就是以色列作家凯雷特的小说,因为他“太能编了”:他深谙小说的核心就是不断地拓展想象力的边界,在现实所不能抵达的地块嬉戏。虽然转述会大大耗损原文的精彩,但我注意到他仍是最能在课堂上捕捉大家的注意力、令人惊呼咋舌的作家。他的《谎言之境》就是一部关于“对折”的小说。
主人公罗比从小就爱撒谎,他把妈妈给他买烟的钱买了冰激凌,还把剩下的零钱压在了一块石头下面,对妈妈撒谎说钱被一个缺牙齿的男孩抢走了。从此,他撒谎就像喝水一样寻常。成年后,他偶然想起了那块压着零钱的石头,于是驱车前往查看。掀开石头,里面竟然有一个发着光的地洞。他把手伸了进去,整个人也随之被扯了进去。那个一片雪白的世界由他的谎言构成。他撒谎说有个缺了牙齿的男孩把他的钱抢走,这个男孩就出现在了地洞世界中,他甚至还狠狠地踢了罗比一脚。紧接着出现的,还有他谎言里的残疾狗、饱受虐待的妻子、精神错乱的丈夫,等等,总之都是他为了逃避现实中的某些困扰,编造出来搪塞的理由。此刻,这些理由成了真的东西——至少是在谎言之境里。
凯雷特把什么进行了对折呢?
真实与虚构,对折点就是那个放光的地洞。这么说可能会引发歧义,因为小说本身就是虚构之物,所以这里所指的是小说的真实与小说中的二次虚构(谎言)。读文学需要一点孩子气的精神,就是“假装相信”,一个孩子不会怀疑她的奶油蛋糕玩具是无法食用的,而一个读者也需要先验地接受罗比这个人、他的妈妈、买烟的钱这些东西是真的。人类对于“假装”的接受由童年开始,在文学这项活动中得到永恒的延续,它可能是我们许多行动的精髓。所以,读者几乎能感觉到,当罗比进入发光的地洞,发现谎言中编造的人与物一一出现时,就像一只扇贝的两叶在逐渐合拢,两个世界彼此照面,内壳珠光色的纹路波动、真与假、实在与虚幻、语言与形象、所有的对立与冲突在此刻变得锋芒毕露。
现代小说的基本形态正是对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