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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变得越来越迷信。
总觉得人决定做什么事,选择和谁结婚,乃至最后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按照冥冥中写好的图纸施工的。像很多人一样,我年轻时读萨特读得痴狂,他那些“把自己投到未来”的话我简直倒背如流,深信未来会由自己手里的砖石一块块垒高。尤其考研成功让我有些忘乎所以了,觉得“天道酬勤”真是没错,一切成功都可以归因于自己的努力与规划。现在,反倒很犹豫,因为有一些东西被记忆忽略了,比如十多年前考研竞争根本没现在激烈,比如复试时我是作为最后一名侥幸入围的……运气和机会,那些我无法把握的东西,同样塑造了我的过去。很可能,我们以为可以选择人生,其实只是在毫无自知地履行着“被选择”。
每到毕业季,大家就会陷入焦灼,好像有很多条路摆在面前,但是不知该走哪一条。这时,我经常成为被求助的对象,帮他们筛选,最合适的是考编还是考研还是出国。一开始,我很胆怯,总觉得无法负担为别人选择的责任,只能推给我的老相识萨特,用他的话告诉大家,不管选什么,都必须自己承担,也都是有代价的。这几年才突然自哂:你真是够自大的!最终,所有人都会领受自己的命途与星辰,好像有一股重力坠着他,时间一到,让他自然而然走到那个位置,跟你又有何干?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几经辗转,但终点是昭然的。中国人爱说“性格决定命运”,到底是不是性格很难讲,但是“性格”一词,是源于希腊文的单词“charac-ter”,意味着铭刻(engrave),有一些东西似乎是注定写在了人的性命之中。
在屠格涅夫一篇很短的小说里,我曾看到过这种铭刻好的命运的重量。
这是一篇叫作《白菜汤》的故事。一个农家的寡妇刚失去了她的独子,地主太太来看望她,寡妇正在家里喝白菜汤,一勺一勺地从漆黑的锅底里舀起汤来,再吞进肚子,“她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腰间”。地主太太惊呆了,怎么孩子死了还能喝下去,回想自己的小女儿死了的那个夏天,她可是不愿意去美丽别墅度假的。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胃口还是那么好?寡妇说,孩子死了,固然是心痛,但汤里毕竟还有盐呢。
你平时是怎么喝汤的呢?一只手捧着碗,一只手拿着勺子?一只手滑着手机,眼睛瞟着屏幕,另一只手端着碗?还是干脆两手捧碗,仰头大喝?总之,不摸碗的那只手不太可能闲着,更不会低垂下去,无力地悬在腰间。这个姿势告诉了我们什么?农妇的痛苦。她并不像地主太太以为的那样,把盐巴看得比亡子重;也不像一些读者以为的那样,把活下去的本能看得比丧子的悲哀还重。对她来说,吃东西已经变成了一种机械的、无目的的行为,并不暗含生存的渴望,至于她心疼盐巴的说法,更是近乎一种贫困生活造成的无意识的节省。她的悲痛秘而不宣,但决定了她整个人最基本的底色,痛苦感如下坠之力,牵引着她的整个身姿。屠格涅夫最妙之处,在于写出了她自己都未察觉这种重力——这和很多人是一样的。
如果我们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重力,它牵引我们,决定我们,构筑我们的底色,并把我们推到最终会落脚的位置上,那么,《达洛维夫人》中,克拉丽莎的命运也是预定的。她必然会选择理查德做丈夫,必然会选择更为世俗的生活,必然会选择成为一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太太,必然会作为“达洛维夫人”而非“克拉丽莎”出门去买花。因为,这些选择其实都是她生命的天平上已然摆好的砝码,它们朝同一个方向压下去。
这一章,我想聊一聊文学的重力。它有个更通俗的名字:宿命或必然性。


